和魏允通完电话之后卢路一直都没睡，整个屋子都没有开灯，他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反复想着刚刚魏允的话。
言贞对她母亲的想法真的改变了吗，那她现在回想起之当年那件事是什么心情，可以面对了吗？会有懊悔吗？
卢路很想和她谈一谈，所以坐在这里等她回来，可卢路也不知道自己看着她，能否开得了口。
只不过林音的妈妈找到了，一切都该结束了，卢路知道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想到这里卢路的心里居然涌起一丝酸楚。
不知不觉间卢路还是在沙发上睡着了，天蒙蒙亮的时候他被光照醒了，睁开眼睛就看见林音坐在身侧看着他。很长一段时间了，卢路看到林音的脸常常觉得胆寒，不自觉就移开视线。可这次没有，或许是因为晨曦的微光洒在她的脸上，看起来柔和到虚幻，卢路在那一瞬间看见的是冬日的早晨坐在他后座去上学的言贞。
“门你是自己打开的吗？”林音笑着问。
“嗯。”
“我还怕你打不开，急着回来了……”
“你后悔了？”卢路揉着眼睛坐起来。
“说不好。”林音有片刻失神，突然又神采奕奕地问，“我让你考虑的事，有答案了吗？”
卢路知道她说的是结婚，那张撕碎的纸条还在垃圾桶里。可此时他的态度已经改变了，就在此时此刻，看着林音的脸，卢路下定了决心。
“好，我们结婚。”
像是完全没想到卢路会这样回答，林音的表情从错愕到崩溃，突然扑到了卢路的肩膀上。虽然没有听见林音的哭声，卢路却还是从她暗暗用力的手臂和颤抖的身体上知道她在痛哭，只可惜卢路还是无法抬手拥抱她。
卢路其实搞不清楚林音在想什么，按理说她应该不知道魏允已经找到了老人，就在来的路上。可他却感觉得到林音带着一股焦急，仿佛时间已经来不及。
他们一早顶门去了民政局，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很顺利就领到了结婚证。这是很荒谬的事，一个人只要拥有了证明身份的外部材料，就理所应当是某个人了。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是无可替代的，可原来替代起来也并不是特别麻烦的事。即便是卢路，当他和林音站在台前宣誓时，他也同样克制不住幻觉的产生。他放纵自己沉浸在虚幻的感动中，毕竟到最后他拥有了和林音的一纸证书。
自出事以来，卢路不是第一次劝说自己糊涂下去，他擅长这个。就像过去很多年里的分分秒秒，他都和自己说言贞一定也期待着与他重逢，言贞对他一定也有特殊的感情，心理暗示多了，自然也就信了。可这次不同，他越来越清醒，就像泥沼在拉他的腿，不挣扎反而更舒服，可他还是要拼尽全力拔腿的。
也许这一次真的能重新来过。走出民政局，卢路看着身旁的林音想。
“今天是我们结婚的第一天，该找个地方庆祝一下。”林音说。
卢路抬头，突然看见了远处一栋高楼，有了个略显疯狂的主意。他拉住林音的手，跑了起来：“走，带你去个地方。”
林音也没想到卢路会带她去城市里数一数二的高档酒店，这酒店的门面就很气派，楼有四五十层，算是地标型建筑，楼顶好像还有人造沙滩。他们要了一个楼层很高的高级套房，比总统套房就低一点点，虽然他们的外表看上去不像这种消费等级的人，但是谁都有想奢侈一下的时候，一夜总统套，很多人还是付得起的，只是想不想。尤其是卢路特意跟前台说，他们今天结婚。前台心领神会，过了一会儿服务生还送了束花上来。
套房装修精美，床特别大，还有单独的阳台，摆着一套餐桌椅，坐在那里可以看到城市最好看的一段夜景。林音把花插进花瓶里，转身蹦跳着坐到卢路身边，两个人窝进沙发里，看收费的电影。
过了一会儿两个人相视一笑，其实在总统套房和在世上任何一个地方，对他俩来说都是一样的。外部环境的更新并不能切实地给他们带来幸福感，他们不知道该做什么，似乎在成长的过程里，他们两个都丢失了享受生活的能力。
有的人就是会把自己的生活过得一团糟，更不要提让别人感到幸福了。曾经卢路以为言贞是个能掌握自己生活的人，她那么努力，愿意为了改变生活付出一切。到现在他才懂，原来言贞也不懂自己这样做的意义，她费力获得的却注定无法拥有。
“你知道我有多羡慕她吗——我和她之前就聊过一次，在她发现我，我也发现她之后不久，她应该没告诉你吧——起初我真的以为你是因为我们长得像，才和她在一起的。但后来我才反应过来，不是她像我，而是我像她，我离家这些年的变化确实大了些。我开车送了她一程，和她随便聊了聊，她对我很抵触，脸一直很臭。看久了就会发现，我们两个并不像，即便是故意臭着脸，她的神态也很生动，浑身有一股劲儿。”
浪漫的爱情片放映着，却没有人看。林音兀自说着话，卢路知道她在说什么。到这个时候再伪装也没有意义，他只是安静听着。
“后来我调查过她，愈发觉得她的人生就是我最想要的那种。拥有的不多，却也够用，能在自己的安全范围内自由自在的生活，不被任何人任何事掣肘。父母给了她很多的爱，虽然父亲去世有些早，母亲也逐渐糊涂，可是那些爱深入骨髓，让她面对这个世界时完全不懂得害怕。她和周围人相处都很好，她一个人也能生活得很好，她不会因为没有钱，不会因为别人的眼光就恐慌，觉得未来不会到来。就连她知道我的存在，想的也是和我公平竞争，她完全不想退让。反倒是我，只要想到她的存在，就一天比一天不安，有的时候我会对着镜子模仿她的神态，我很怕自己会被她取代。”
“没有谁会取代谁，你们两个是完全不同的人。”卢路叹了口气。
“可结果就是，她还是取代了我。看上去消失的是她，但其实消失的是我。”林音低下头，看着自己摊开的双手，“或许我真的不该存在在这个世上，老天已经试图告诉我很多次了。它让生下我的人丢掉我，让抚养我的人讨厌我，甚至想杀死我。让我再次遇见你的时候，你身边已经有其他人了。早知如此我拼命活下来干什么，如果那个时候和她一起死了，在你心里记得的我就永远是好的，你永远都会以为自己爱过我。”
“我一直都在说，我爱的是言贞……”
“你爱的是从前的言贞，一切都没发生时，你所认为的那个她。但不是现在在你面前的我。对不对？”
这么久了，卢路终于愿意坦诚地和她对话，言贞显得很高兴，虽然眼中含着泪，却仍旧努力笑着，“你愿意为我任何事，是你想要赎罪，你觉得即使我变了，也是因为你的错。我知道你这样想，我故意让你这样想，这样你就永远都离不开我。”
有那么一个时刻，卢路觉得万籁俱寂，周围的一切都隐形了，只剩他和言贞面对面。他们悬浮在城市的上方，悬浮在没有人知道的云里，忽然间他觉得所有的选择都是冥冥中注定，他们或许就是需要一个这样的空间，交换不为人知的秘密。
“我想知道，那天晚上你到底做了什么？”卢路自己都不敢相信，他居然真的问出了口。
“你看到的就是一切。”
“那……那条项链为什么会出现？”
言贞笑出了声：“你也怀疑我是故意害你？”
卢路紧盯着她的眼睛，再度看到了一层保护膜。刚刚的柔软，脆弱，袒露出来的如同新鲜果实一般的内核，再度缩回了理智的后面。卢路知道此时他在言贞眼中看到的一切都不能作数了，那些只是反射回来的他自己想看到的东西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