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位“见证人”赶到西厢,发现房门依然紧锁着。留守的男仆共有两名。据说,他们方才听见屋内传出异响,便一人盯着门口、一人绕到后窗查看。只见原本闩死的窗户竟大敞着,狂风倒灌,房中已无魏觉义的踪影。“我们不敢贸然闯进去。”男仆阿甲道,“由阿乙守在后窗,我去堂屋给各位报信。”江寒当即往屋后走。狂风里寸步难行,他刚抬脚,又停住,回头拦住跟上来的阮露明。“我从里面开门,阮小姐在这里等吧。”他从衣袋取出叠好的素纱帕,“阮小姐的帕子,原是想洗净了归还的,还请再借我一用。”阮露明被阻拦了道路,诧异地微微挑眉。闻言,她眉心一展,唇角扬起:“好啊。”唐兴正立于两人身后,见状轻轻“咦”了一声。很快,江寒用帕子垫着手,由内开了门,将阮露明和唐兴让进屋。“魏觉义是自己离开的。”屋内凌乱不堪——橱柜抽屉都大敞,各种书籍报刊撒落一地。门窗对流,疾风狂卷,卷得零散纸页漫天乱飞。魏觉义一直拿着的那本《救亡论》在房屋正中的桌上,被风吹翻开了,飞出几张稿纸。阮露明抬手从半空截住了,扫视一番,“呵”地讥笑出声。“还真是逃命去了。”她将稿纸递给江寒,“好一个新青年!难怪听见‘水’字就吓得没魂。”看似刚正磊落的进步学生,关起门来干的却尽是无事生非的丑恶勾当。遍地旧报旧刊,登载着魏觉义以各种笔名公开发表的众多评论文章,信口开河,肆意造谣中伤他人,而不见任何积极有益的思想主张。他还大肆匿名写作举报信,阮露明拿的便是其中一封,举报同校一位万姓学生私下排演进步话剧,触犯租界当局禁令。信中措辞之狠厉,令人读而毛骨悚然。“万慧韬?”唐兴好奇地凑到江寒身边同看,小声嘀咕,“这名字,我好像在哪里听过。”江寒毫无头绪。“万慧韬是‘孤岛’救亡演剧队的成员,参与抗战宣传,几个月前遭到当局通缉,逃亡途中失足坠江。他的死轰动了江城戏剧界,江老师当时还没回国,不知道也正常。”阮露明道,“各家小报争先恐后,把万慧韬和相关剧团同志的祖宗十八代都挖了个遍,但根本没提到这一茬——原来,始作俑者是我们一身正气的魏五公子。”男仆阿乙平素便负责照料魏觉义起居,证实房中没有贵重财物丢失,却少了许多日常生活用品和换洗衣裤。显然,满目狼藉并非魏觉义与歹徒搏斗所致,而是他本人慌忙收拾行李出逃,亲手翻乱的。陈秘书等人闻讯,姗姗来迟。“出什么事了?”“陈秘书贵忙,真不好意思告诉您,这边又添一件。”阮露明从江寒手中抽走了举报信,展在他们面前,“请再分点人手,找找你家五少爷吧。”陈秘书面沉如水,一目十行地看完,颔首道:“我再去安排。”他来去匆匆,原本亦步亦趋地跟着心上人的魏六小姐却没再随他离开。魏思萦又一次红了眼眶——这回倒没哭。她抿唇忍着泪,声音就像从唇缝间挤出来的,干涩而暗哑:“五哥既然是自己走的,一定不会有事,对吗?”她看江寒,江寒不忍直言。转向唐兴,唐兴默然望天。竟是阮露明主动回答:“只比谁的动作更迅速了。”魏思萦茫然蹙眉,没听明白。“若是家里人先找到了你五哥,自然没事。”阮露明破天荒地耐心解释,“可如果凶手先找到——”那魏老五必然凶多吉少。阮露明没有明说到底,但魏思萦懂了。她低下头,缓缓松开紧咬着的唇,极力稳住声气:“有没有什么……我能够帮得上忙的地方?”说着,忽然一顿,摇摇头,自言自语,“不对,这是我自家的事,我该做的事,怎么能叫‘帮忙’呢?”魏思萦吸了吸鼻子,认真地换了个说法。“请问,有没有我能做的事情?”阮露明意外地“哦”了一声。“从前我总觉得,顶上有父亲撑着,父亲没了还有三个哥哥,天塌下来也轮不到我操心。我只用弹琴、写字、绣花,打扮得漂漂亮亮……唯一求的,就是别被父亲安排联姻,挑个自己喜欢的人嫁了。”人们都说,魏家几个子女中,六千金是最受魏振海宠爱的。可事实并非如此。魏思萦出生时,魏振海年事已高。他觉得自己儿子够了,香火定能安泰延续下去了,晚年有个漂亮的小女孩承欢膝下也不错。何况生女儿也并非全然无利可图,将来筹谋一场商业联姻,亦是扩张家族势力的好法子。魏振海打着精明的算盘,待这最终到来的唯一的女儿还算宽容大方。掌上明珠,看似珍贵,却终究不过是被人拿捏在手中的玩物。“如今我才醒悟了,不该这样的。我是魏家的女儿——我是人,一个有自己独立思想的人。我与父亲,与哥哥们,没有差别,更没有高低先后之分。这个家,我能担起来。”魏思萦说得很慢,一字一句,语气逐渐坚定,“我想找到五哥,也想揪出杀害三哥和四哥的凶手。我要做自己想做、能做的事。”阮露明沉默地听着,细细瞧着她,玻璃似的瞳仁里渐渐有了温度。良久,她轻声笑了。“这家庭,总算不是彻底没了拯救。”江寒从旁看她们,倏忽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阮露明定定瞧着的不只面前的魏思萦,还有更遥远的虚空里的什么人,或许,正是曾经的她自己——尽管阮露明也才二十出头年纪,并不比魏思萦大几岁。有那么一瞬间,她的目光沧桑得令人心碎。“关于早年夭折的那位老大,魏小姐有所了解吗?”阮露明问,“我问了丁律师,老先生口风可真紧,一个字也不肯透露。”江寒一愣:“你怀疑魏兰因?”“凶手显然对魏家怀有极深的恨意,又对几位‘香火’和他们陈年做的缺德事了如指掌。既然魏老二确实死透了,我们自然该再考虑一下神秘的魏大哥。”阮露明说,“何况,他名字里还恰恰有个‘兰’字。”老三魏觉贤、老四魏觉齐的死亡现场都留有神秘的兰花血迹。“可魏兰因不是病故的吗?”江寒犹豫地道,“就算没死——他曾是魏老爷子最珍视的继承人,唯一亲自教养的孩子,并未受苛待,何须恨这家庭?对亲生兄弟们的杀机从何谈起?”“唉,江老师还是单纯善良。”阮露明叹息,“这话若真能信,丁律师怎会一见兰花血迹就像见了鬼一样?”最蹊跷的是——魏家的帮佣里,没有老人。歇在倒座房和后罩房的用人们都被叫起来,根据陈秘书的安排,编队轮番巡卫宅邸。他们来来回回,进进出出,的确都是年轻面孔。阮露明顺路拉了几个打听,年轻人们被当红女影星搭话都激动,谈起自己的身家来历滔滔不绝。据说,魏家的用人中最早来此做工的,也不过干了二十年而已。换言之,没有早过魏兰因死时的。而魏振海发迹,买下这座宅邸,已是五十余年前的事了。偌大一座魏宅,竟连一位老仆也留不住吗?“我只能斗胆揣测,二十年前,魏家曾对用人进行过一次大换血。”阮露明歪了歪头,“如果我猜对了,那么,为什么呢?”魏思萦凝神思索了片刻。“我与大哥的年纪差得太多,他的事情,我不太清楚。其实,要不是先前的老秘书不小心说漏了嘴,我们根本不晓得明哥之前还有一位哥哥。”这倒是个大出意料的新信息——阮露明眯了眯眸。“‘我们’?”“二哥,三哥,四哥,五哥,我。我们,所有人。”“除了老秘书、丁律师和魏老爷子?”魏思萦点点头。“不知为什么,父亲听不得大哥的事。因为老秘书失言,父亲发了好大的火。老秘书随父亲白手起家,劳苦功高,早该退休享清福了,由我们魏家给他养老也不为过。谁知父亲竟直接将他解雇了,强行遣回泉城的老家,甚至连一块钱路费也没给。起初,二哥他们还好奇,问过几次。不管谁提,父亲都会震怒狠罚。久而久之,就彻底没人敢碰这个话题了。”同是夭折的儿子,却并非死于手足相残这般难堪理由的老二,而是病逝的长子,成为了魏家的禁忌。江寒迟疑道:“魏兰因是魏老爷子亲自带的。莫非因为用情太深,听了伤心,才不许人谈?”这个理由,江寒说着,自己都不信。即便魏振海真因丧子而悲恸,至多也不过恸他折损了一名已花极大精力培养的优秀稳当的继承者。恸的是他自己的损失。和魏兰因其人本身,恐怕并无多大关联。阮露明没有接话,难得的是也没有讥讽或反驳。只继续问魏思萦:“陈秘书什么来历?老秘书走后,便由他接任了吗?”“陈秘书也是泉城人。”魏思萦想了想,“中间很长一段时间,父亲身边都没有秘书。陈秘书八年前才来。”前后两位秘书,虽间隔多年,却是同乡。未免太过巧合。陈秘书是否可能与老秘书沾亲带故?是否可能从老秘书口中听说过魏兰因的事?魏思萦摇摇头,打消了他们的疑虑:“老秘书没有家庭,跟父亲打拼几十年,从未回过泉城。离开我们家后,刚走到半途就得急病死了。”而陈秘书从小到大没有离开过家乡,两人之间不可能产生交集。阮露明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悟。江寒低声问:“你想到了什么?”以他对阮露明的理解,女明星露出这种表情,多半是有了思路。不料对方淡淡地道:“没什么。”“我什么也没有想。”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