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账我读小学的时候,学习第一好。这个你可以问我的老师杨淑芬。她还在黑龙镇小学教书。到了中学我就变质了。在中学,我留过三级,因此,十六岁的我还在初二读书。那是我学校生涯的最后一年。我在校外玩腻了,有一天我晃晃荡荡地走进了学校。当时是中午,离上课还有半个多小时,有一个女生在自习。我忘了她穿什么样的衣服了,但是我记得她留的是日本头,脸圆圆的。她抬起头看见了我,大声问:“你找谁?”我感到有些好笑,就问:“你是新来的?”她迟疑了一下,没有表态,紧紧盯着我。我又问:“你来这个班多长时间了?”“……一个月。你到底找谁?”我屈指算了算,原来自己已经一个多月没来上学了。我说:“你不要怕,我是这个班的学生,我叫周德东。”她反而更紧张了。看来,我的恶名早就灌进她们的耳里。那个女生不但没有放松下来,好像还躲开了,之后我也一直有幸未见……我的父母竟然对我在学校的表现一无所知。他们以为我是一个好孩子,甚至以为我的成绩名列前茅。纸灯笼在这个故事里,我将讲到两个人。一个是我的朋友,他叫马拳。一个叫青梅。我在这个恐怖故事里加进了一个爱情故事,就像在黑暗的夜空中挂上一盏纸灯笼,调节一下压抑的气氛。其实,这两个人在我生命中都是一闪而过,但是,却留下了永远的划痕。夜游神我从小就是一个很少和别人交流的孩子,喜欢独来独往。马拳是我唯一的朋友,他比我大一岁。我喜欢短发,他喜欢长发。他那一尺长的头发一直让很多老辈人反感。我和他还有一点截然相反——他信鬼神。现在回想起来,我都记不清最初我们是怎么认识的了。他父亲早死,他母亲带着他,住在镇郊一间低矮的房子里。好像他母亲原来是酱菜厂的职工,退休了,娘俩靠那一点退休金生活。他无依无靠,也无拘无束。像所有十七八岁的男孩子一样,我和他经常在一起玩球。时间久了,我发现他有一个怪异的规律——天黑之后,他总是突然离去,像个夜游神。我问他去干什么,他只是笑一笑,守口如瓶。我相信我是他唯一的朋友,因此,我对他的防范有些不满。又一想,这可能跟他的身世有关系,也就不怪他了。不过,我一直都想弄清他的行踪。这不是好奇,我忽然感到他很危险。灰姑娘那时,我家已经住进了供销社公房,连脊的,一排五户人家,都是供销社家属。有四户人家已经是十几年的老邻居了,积淀了很深厚的感情。只有一家是三年前从外乡迁来的,姓玉。除了他家,我至今没见过一个姓玉的。玉家有五个女儿,我讲的是老二,她叫青梅。她和我一样大。她爸叫玉福,原来也在供销社工作,因为嗜赌成性,一年前被开除了。玉福是大赌,经常有吉普车接送。那年头,谁见过几次吉普车?那是县委书记坐的。玉福失业之后,更是很少回家了,但是他每次回家都拿回厚厚的钱。听说,有一次,他没钱了,就跟人赌手指头。结果,他输了。他二话不说,到厨房提起菜刀就把手指头剁了。他被送到医院救治。亲朋闻讯都来了,围在他旁边,有的掉泪,有的叹气。他像没事人一样,瞅着自己的断指,纳闷地自言自语:“我瞄的是中指,怎么食指不见了呢?”现在,他就用那双残手源源不断地赢钱。她家的生活好极了,有彩电,有摩托,几乎和镇长家水平相当。这让老老实实过日子的人心理很不平衡。相比之下我家很破败。房子里黑咕隆咚,被子破破烂烂。我家是贫民,她家是贵族。她家另几个女孩都是娇小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长得也漂亮。只有青梅相貌平平,但是她最朴实。家里的活都是青梅干。她的身体很结实,脸蛋总是红扑扑的。没有照片的人那时候,我已经辍学,像现在一样无业。后来,我在照相馆门口摆了一个摊,卖日用杂货。那是黑龙镇最早的个体摊,很红火。晚上,我的货就寄存在照相馆里。这天,我收了摊,回家吃过晚饭,马拳来了。我们一起爬上了我家房顶,躺下来,晒太阳。黑龙镇没有楼房,房顶就是最高的地方了。躺在最高处,不被干扰,有一种超凡脱俗的感觉。我扭过头问他:“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的照片?”他依然闭着眼,淡淡地说:“我从来不照相。”“为什么?”“那会留下把柄。”天上的云朵静静地悬挂着,好像一动不动,看久了才会发现,其实它们在动,很缓慢,很诡秘,很阴谋。“你有没有听说黑衣婴儿的事?”他突然问我。“听说了,我不信。”最近,大家纷纷传说,有人看见一个鬼怪的婴儿。那婴儿总是在天黑之后出现,穿着黑衣,他翻跟头走路,走得特别快,转眼就消失在郊外的大片庄稼里……“最近,我还发现了一件可怕的事……”马拳又说。“什么事?”“中学操场的那块石头有问题。”那块石头埋在大地里,也不知道插了多深,从来没有人挖过它。它的四面都刻着一匹奔腾的马,没有任何文字,因此不知道是什么年代留下来的东西。石头的上面也刻着一匹跑马。马拳低声说:“我发现那石头上面的马不对头。白天,我明明看见马头朝北,可是,夜里我用手摸了摸,却转了个180度,马尾朝北了!”“你是说,夜里那石头自己转了?”“没错儿。”镇子里出现了风,天渐渐凉起来。那云朵的白色渐渐柔和,不再亮得刺眼,一点点变暗,变暗……藏在草丛深处的蚊子一群群地飘出来。天黑了,时辰到了。马拳坐起来,说:“我得走了。”我没搭理他。他站起来,灵巧地跳下房子去,没了踪影。我忽然觉得他坠入了深渊。意外的爱情那时候,我比现在英俊多了。头发黑,牙齿白,五官端正,再加上,邻居们把我的野心勃勃理解成有理想、有追求、有抱负,于是,在大家眼里,我是一个不错的孩子。有一段时间,我发现青梅喜欢上了我。我知道,这不是因为我哪里出色,而是因为她的要求低。青梅是个要求很低的女孩,她甚至很自卑。她母亲是一个粗人,我记得她经常骂青梅:“你看你那蛮样,长大都没有人娶你!”“蛮”在字典里的相关解释有两个:“粗野,不通情理”、“鲁莽,强悍”。在东北的土话里,它的意思是“爱生气,生了气不说话,犟、不听劝”。也许,她从小就有一种担忧——长大后真的没有人要我吗?一直不自信的她终于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就暗暗对我萌生了春情。在她眼中,邻居家这个周德东就可以了,很端正,很懂事……这只是她的一厢情愿。我闻到她身上散发的这种爱情气息之后,立即在心里拒绝了她。那时候,在我心中爱情还很遥远,未来还很宽广,梦中情人跟她一点都不挂边。尽管她很勤快很老实,可是,这跟过日子有关,跟爱情无关。最早我发现她对我有意思,是因为我发现她经常跟着我姐到我家里来。而且,她总是看着我姐笑,不看我。我姐比她大,大十二岁。我知道她是想接近我。我姐一直热心地为我和青梅牵线。我姐是个有趣的人。后来经过多次类似的事,我终于发现,不管哪个女孩对我有意思,不管这个女孩和我般不般配,我姐都会热心地牵线,而且偷偷帮人家出主意,怎样把我拿下……跟踪这一天,天黑了后,马拳又起身走了。他顺着我家院里的甬道,晃晃荡荡地消失在黑暗中。他没有回头。我忽然动了这样一个念头:跟踪他!我爬起来,快步走出屋,出了院子,拐上沙土街道……我看见了他。他朝他家的方向走去。我有些失望,但仍然轻手轻脚尾随他。我和他一直保持着很远的距离,勉强能看见他的背影。我了解他,他像狗一样警觉。终于,我跟他来到了他家那破旧的房子前。他母亲睡了,屋里黑着。马拳没有敲门。他趴在那黑糊糊的窗子上,一动不动,好像在听什么。他听了很长时间。我忽然感到这个马拳很陌生,我感觉他像一个梦。终于,他离开了他家的窗子,又走上沙土公路,一直朝西走,朝西走。再朝前走就是荒郊野外了。他的脚步越来越快。我被落得越来越远,只好奔跑着追赶他。我们一前一后走出了小镇。路边是刚刚收割之后的庄稼,深一块浅一块。他突然站住了,慢慢转过头来。我猛地停下,愣在那里。在幽暗的夜色中,我感到他的脸已经不是马拳的脸了。我的大脑一片空白,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他静静地看着我,突然笑起来:“跟着我,你会害怕的。”说完,他转身又朝前走了。我什么都没说。我在那里傻站着,直到看不见他。俄罗斯吉他一天,我姐对我说:“青梅去齐齐哈尔了。”我没在意。青梅回来后,我才知道她是专门去给我买吉他的。她不是一个诗情画意的人,她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吉他,她对文艺类的东西一窍不通,也不感兴趣。我了解她。她在对我含情之后,才懂得不看我的眼睛。我怀疑这是我姐教她的。那是一把俄罗斯吉他,很高贵的木色。它的音质美妙极了。吉他,在当时是多么贵重的东西啊。“我把钱给你。”我说完,当时就掏出钱,递给她。她低下头去,脸一下就红了:“不,我不要……”我坚定地说:“你要么收下钱,要么把吉他拿回去。”她猛地抬起头来,直直地看着我,眼睛一下就湿了。我姐一直在隔壁听动静,她立即过来打圆场:“东子,你这是干啥呀?人家跑那么远专门给你买的!”我想了想,叹了口气把钱收起来,避开青梅的眼睛,小声说了句:“……那谢谢啊。”第二天晚上,我一个人在家,我姐趁热打铁,又把青梅领来了。三个人坐了一阵子,我姐说:“你俩聊,我有点事。”然后,她朝青梅挤眉弄眼,示意她勇敢一点,自己就躲出去了。青梅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空荡荡的房子里只剩下我和青梅——这是逼着我和她谈恋爱。她说:“你有照片吗?”“有。”“给我看看。”我就拿出几张照片,递给她。她一张张翻看,看得极其认真。终于,她挑出一张说:“这张送给我吧。”我犹豫了一下,说:“你随便。”接下来,我实在无话可说,就问:“你有很多照片吧?”她不好意思地说:“我一张照片都没有。小时候,我爸领我去照过一次,我打滚哭,没照成。”“现在你不会打滚哭了吧?”我问她。她笑着瞪了我一眼。那一眼充满了爱意。“应该拍几张,青春总得留个纪念。”我三心二意地说。她想了想说:“过两天我就去拍。洗出来,我也送你一张。”我总不能说我不要,就干干地笑了笑。几天后,我姐告诉我,青梅果然悄悄去了照相馆。了断这天晚上,马拳又来了我家。他的头发又长了一截,快披肩了。他没有提起那天我跟踪他的事,好像互相都不需要解释。我发现,我跟他已经有了些隔阂。正无聊地坐着,青梅跟我姐进了院子。马拳好像看出了什么名堂,他站起身,说了一句:“走了。”然后就走了。这时候,天已经黑下来——这一夜特别黑。这天晚上,我彻底跟她摊了牌。她在灯下深深垂着头,说:“我家要给我……订婚了。”我不知道那个男人是谁,也没有必要知道。停了停,她又说:“我不想嫁给他。”我清楚,她是要我表态。我终于开口了。开始,我避而不谈我和她的事,只讲我的计划、我的梦想。我滔滔不绝,说了很多。她一直低头听着。我知道她在严密地聆听我的话,想从中筛选出一点希望来。但是,我不可能给她希望。“青梅,我要用十年时光做赌注和命运搏一次,就像是跷跷板,我只有两个结果——十年之后我可能大红大紫,那时候我肯定不会娶你;我也可能一败涂地、一无所有,那时候我也不会连累你。因此……”她的眼神越来越黯淡,终于说:“……我回去了。”我陡然住了口,望着她低垂的眼帘,低低地说:“对不起。”她的眼泪一下就涌出来,她哭着抓住我的手,紧紧握了一下。我是青梅十八年来爱上的第一个人。而我也是十八年来第一次被人爱。我跟她单独在一起有三次。她仅仅是握了一下我的手。明亮的眼睛就在这个特别黑的夜里,黑龙镇发生了一起惨案。照相馆被盗了。现金丢了几百块。当天晚上,值班的职工叫老陆。虽然叫老陆,其实他不到四十岁。我认识他,他是照相师,大眼睛亮闪闪的。他死了,死得很惨,那双亮闪闪的眼睛被挖了。他躺在照相室的地板上,脸朝上,两只血窟窿望着房顶。他身下全是血。出事的第二天清早,我跑步回来时,看见很多人都朝照相馆跑,一问才知道出了事。一个多小时后,县公安局来了人。这已经很快了,因为黑龙镇距离县里有一百里路——沙土路,不好走。公安很快对老陆进行了尸检。除了双眼,老陆全身上下没有一点伤,肠胃里也没有任何毒药或者蒙汗药之类。他是被刀子挖眼伤及大脑而死。我惊愕了。老陆的力气很大,扳腕子我两只手都扳不过他一只手。这个凶手太可怕了!我想象着,他用一只手硬是把老陆这样一个壮实的中年人搂在怀里,然后用另一只手像雕刻一样把他的眼球挖了下来……老陆像油锅里的泥鳅一样挣扎,可是,他竟然挣不脱那个凶手的一条胳膊!这个凶手是谁?他得有多大的力气?惨案发生的当天,镇里人都在谈论这件事,恐慌到了极点。如果说大城市像一条湍急的河流,那镇子就像一个池塘——不流动,安安静静地抱成一团。一个镇子里的人,差不多互相都认识,大家都在安分守己地上班下班过日子,谁能干出这么凶残的事呢?那些日子,没有一个外乡人来。也就是说,就在这些非常熟悉的安分守己的面孔中,有一个人把老陆的眼睛挖了……一个巨大的阴影笼罩着小镇。天黑之后,很少有人敢出门了。那个挖眼的人可能突然出现在哪条路上。大家都变得多疑起来,人与人之间竖起了戒备的墙。少了无数的路,多了无数的墙,小镇变得森严恐怖。脸我的大脑里一直飘闪着一个人的脸——马拳。我一直在努力回想,昨天他是几点钟离开我家的,都说了些什么,表情怎么样……他和平时没什么两样,话很少,抽了很多烟。天黑后,我姐领青梅来了,他就站起身走了,说了句:“明天见。”难道是他干的?我经常和他练散打,因此我了解他的底细。尽管我不是他的对手,但是我肯定他没有那么大的力气。我忽然又想——在力气上,马拳是不是一直对我有所隐瞒呢?他如果是这么深邃的人的话,那我可能都活不久了。我收了摊,回到家,正吃晚饭,他又来了。他还像平时那样,双手吊儿郎当地插在裤兜里,吹着口哨走进了我家。我妈问他吃不吃,他说不吃。他从来没在别人家吃过饭。他在屋里待了一会儿,就到院子里去了。他这个人不黏糊。我出去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天色幽暗。他盘腿坐在我家院子里逗狗。我家养了一条很漂亮的黑狗。我坐在他前面,劈头就说:“你说是谁干的?”“不知道。”他好像根本没把这事当回事,继续逗狗。那狗跟他似乎很合得来。“太残忍了,为什么要挖人家眼睛呢?”我又说。“因为他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你指什么?”他转过头看了我一下,静静地说:“脸啊。”长发挡住了他半张脸。我的心一冷。他继续逗狗。我忽然想试试他的力气。我想出了一个笨办法,起身回到屋里,拿起一条绳子,悄悄来到他身后,突然说:“马拳,咱们玩个游戏。”马拳回头看我。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地用那绳子勒住了他的脖子,然后交叉,用力绞拧。他的脸立即就憋红了,青筋暴跳。但是,他竟然一点都没有反抗,只是用那双血红的眼睛看着我。我慢慢地松开了绳子。他坐直了身,一边揉脖子一边不停地咳嗽。他的脖子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印痕。我骂了他一句:“操,不知道反抗啊?”“你精神病。”他安静地说。照相馆老陆死了,照相馆十来个职工,夜里没有一个人敢值班。照相馆的赵经理是个女的,她找我谈了一次,问我晚上能不能睡在照相馆,算是帮他们打更。我答应了。我的货寄存在照相馆,打更也是应该的。当天,我就硬着头皮住进了这家刚刚发生过横事的国营照相馆。进门是个空荡荡的走廊。走廊尽头有个门,打开,下几个台阶,是一个很宽敞的照相室。里面立着一台老式照相机,有一人高,下面有三个大轱辘,可以移动。照相师把一块很大的黑布蒙在头上,对好角度,出来,说:“别动啦别动啦——”然后把牵在手中的鸡蛋大小的快门一捏,“扑哧”一声,就照上了。房顶是玻璃,挡着白帘子。于是,那里面的光线就显得很不一样,我一直觉得那光线有点古怪。横七竖八有很多布景,有花草树木、有高楼大厦、有小轿车、有高山流水、有小桥横施、有鸳鸯、有仙鹤……很俗那种。地上摆着高高低低的凳子,还有塑料花,花里胡哨的伞。衣架上挂着西装、戏装、解放军的衣服……走廊的一侧,有一个房间,里面有一张床。床的旁边,有一个很小的窗口,和走廊相通——那是交款、取相的窗口。窗下,有一个油漆剥落的老式办公桌和一把不稳当的椅子。桌子上有一排排木格子,堆放着一叠叠洗出来的照片。这间房子里还套着一间小房子,没有窗子,门也关得死死的——那是暗室,洗相的。我躺在那张床上,感到这房子很空旷,总听见照相室有莫名其妙的细微声响。是那台老式照相机自己移动了?是那布景上画的鸳鸯扑楞了一下翅膀?是老鼠从塑料花上跑过去了?是过往的汽车震动房顶玻璃发出的声音?是有人在动那衣架上的戏装?另外,我对那间暗室感到恐惧。好不容易睡着了,半夜时又突然醒来,我发现我的眼睛正好对着暗室那扇关着的门。接着,我就听见那里面好像有人在洗相:“哗啦,哗啦……”听了一阵,我又觉得这声音不是从暗室发出来的,而是来自半地下的照相室。我起身下床,摸了半天没摸到手电筒,就空手走过去。我必须去看看,照相室里都是我的货。即使不是这样,我为人家值班,也不能当缩头乌龟,不负责。我轻轻地打开照相室的门:“吱呀——”暗淡的月光穿过房顶的玻璃,透过那白色布帘子,流进来。照相室里显得鬼气森森。那一点点亮都洒在了正中的地面上,像铺了一层霜,而四周那些布景、道具、服装就隐在暗处,很模糊。那台老式照相机站在那里,影子很长。老陆活着时,脑袋整天蒙在那黑布里工作。我也钻进去看过,那里面是一个古怪的狭小的世界。前面正中有一个小方框,暗暗地亮着。端端正正坐在照相机前面的那个人,就出现在这个小方框里。所有的光线都被挡在了黑布外。小方框色调很幽暗,没有阳光感,像一幅老式年画。里面那个人影像是颠倒的,脑袋朝下……我忽然想:在这万籁俱寂的黑夜里,假如我把脑袋蒙进那个黑布里,会看见什么?我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也许,我会看见那小方框里有一个人,他脑袋朝下,正看着我……我不傻,我才不干呢——除非有人给钱。没有发现异常情况,我关上照相室的门,轻轻退回来,钻进了被窝。这次,我再也睡不着了。好像有人站在四四方方的窗外,在掏钱。那窗子太小了,我只能看到他的胸部,看不到他的脸……好像有人在打鼾……好像有人在细心地修剪着指甲,“啪,啪,啪,啪……”好像有人在窃笑……我抬起头,借着夜色观察桌上的木头格子。那里面塞满了相片。其中,有很多相片积压很多年了,一直没有人来取,蒙上了厚厚的灰。也许,相片上的人早死了。相片有三种,彩色的、黑白的,还有一种是上色的。你们也许还小,不知道这种上色相片。我也只是那时候见过。其实上色相片原本是黑白相片,但是用画笔涂了颜色,比如嘴唇涂红色,脸涂黄色。当时,黑龙镇刚刚有了彩色相片,但是,这种上色相片还没有根绝,它的价位在彩色和黑白之间。一个人夜里看这种相片,一定是非常恐怖的,也许……我越想越害怕,终于坐起身,打开了灯。空荡荡的房子一下苍白地亮起来。我走过去拿起了那些相片。我就是这样一个人,害怕到了极点就硬碰硬。我慢慢地一张张翻看。有男人,有女人,有老头,有老太太,有小孩……都是陌生的脸。有的人在笑,那笑凝结了;有的人阴着脸,定定地看着我;有的人表情莫名其妙……我不知道他们都是谁,住在什么地方,是否还活着。除了相片,我还看见桌子下有一个木箱子,里面堆着一些老旧的纸袋——一看就是积存多年的,蒙着灰。我弯腰拿起一个来,从里面抽出了几张陈年的底片。我朝着灯光眯眼看,在那个暗淡的诡秘的世界里,隐约有个长发女人……我猛地抖了一下,把它放下了。我忽然意识到,这个人是马拳,从来不照相的马拳。长发公安局一直在紧锣密鼓地侦查照相馆的案件。我摆摊时,几次看见警察出入照相馆。案发第三天中午,我和赵经理闲聊,她对我透露了一些情况。凶手在现场没留下指纹和脚印,但是,警察找到了一个重要的遗留物:一根长长的头发。听到这里,我不由得打了个冷战。赵经理又说,估计那是凶手和老陆搏斗时掉下来的。警方根据这个重要的遗留物,在全镇范围排查犯罪嫌疑人。马拳终于要浮现出来了!我来找我我在自己身上总结出了一个很奇怪的现象:假如我拿几把钥匙开一把锁,一把把钥匙试下去,总是最后一把才是对的,没有一次例外。——没有一次例外。这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我想不明白的还有一件事:赌钱的时候,如果你背了,那么你就输吧,一次都不会赢。而如果你兴起来,你想不赢都不行——似乎,除了打牌的四个人,桌子上还有一个人,谁都看不见的一个人。而这一次,我同样拿几把钥匙开门,结果第一把钥匙就对了。当时,我对以前的怀疑有所动摇。就是这一次,我发现了一个令我至今毛骨悚然的巨大秘密!我开的是照相馆的门。天黑了,我来睡觉。有个人躲闪不及,愣愣地站在黑糊糊的走廊里。我马上意识到,这个人就是挖眼的凶犯,回来清除遗留的蛛丝马迹!借着暗淡的月光,我看见长长的头发挡住了这个人的半张脸。我的大脑一片空白,颤巍巍地喊了一声:“你找谁?”“我来找我。”那声音很轻。是她!!!她给我买过吉他。她为了我照了人生第一次相。她曾经紧紧地握了我一下……接下来的事我就记不准确了。一个人越是紧张的时候,就越记不清细节。比如打架。有一次,我跟人打了十多分钟,最后我唯一记住的画面就是——那个人翻过身来恶狠狠地掐我的脖子。我甚至都不记得我的额角是怎么受伤的了。我对公安讲了无数遍我走进照相馆之后看到的情景。我相信最初的一次回忆还是有血有肉、接近真实的,可是以后我每回忆一次,都损失一部分内容,最后就只剩下骨架了。现在我对你讲的就是骨架:她转身就朝走廊尽头走去,下了几个台阶,消失在黑暗的照相室里。把柄第二天,青梅就没了踪影。她有两个疏漏:一是在现场遗留下了一根头发;二是作案之前她曾经到照相馆拍过一次照片。她想在逃跑之前,销毁自己的影像。可是,她翻遍了照相馆所有的地方,最终没找到。她拍的是彩照。黑龙镇没有那么昂贵的彩照冲洗设备,每次都得凑够数,然后统一到齐齐哈尔去冲洗。快的话一周,慢的话一两个月。几天后,她的照片取了回来。公安得到消息,很快就赶到了,拿走了照片。估计是印通缉令。那照片我看到了。可喜的是,她没抱塑料花,没举花雨伞,也没穿军衣。在照片上,她很不自然的样子,想笑又不敢笑。那一刻,我第一次感到了她的一点可爱。夜游神后来,我当兵离开黑龙镇的时候,马拳送我。我问他:“你天黑之后到底去干什么?”他告诉了我。他说他一直想撞上夜游神。这答案让我哭笑不得。后来,我根据这件事写了一个幽默《夜游神》,发表在另一部恐怖小说中。实际上,马拳每天都梦想发财。有个人对他说:“你夜里少睡一点觉,经常在外面转悠,有可能遇上夜游神。你看见他之后,要一头撞过去,然后就跪在地上,抱住他的双腿不放,向他赔礼道歉,他说原谅你了你也不要松手。他是夜游神,不能长时间地停下来,必须不停地走。实在没办法,他就会告诉你一个埋财宝的地方,让你赶紧去挖,他好脱身。那时候,你就发财了。”马拳特别迷信这个。于是,他天天夜里都在外面溜达,期待撞上好运。那心态就像买彩票。(真实度:7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