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们到哪儿去?”“旧金山南区。”“找谁?”“唔……”侯活有些讶异了,“你不知道么?不是找梨丝戴维斯还找谁?”“梨丝戴维斯?”珍念了几遍说,“她?是她吗?”“对了!”“三年前鼎鼎大名的女俳优,啊呀!她不是到了欧洲吗?”“不,报上登载这消息是不确实的,她已经归隐了。”“一个女俳优,在极红的时候归隐,在美国还是创举!”“这是戏院的不幸!每年戏剧季节,我们又在想念她和访问她,尽了我们所能来要求她重登舞台,然而,每次都给她拒绝。”侯活慨叹地说。“也许她嫁给了一个很体面的英国绅士,而那绅士又不高兴她以色相示人?”珍说。“不,你再猜猜吧。”“她嫁给加省一个著名富翁,富翁要独占她,不许她再见一个陌生人?”“再猜猜吧。”“她自己有足够一生享用的存款,不想再从事这早起夜睡的生涯了?”“也不是。”“她归隐的原因到底在哪里?”珍问。“其实我们也不知道。她是个神秘的女人,她自从谢绝舞台生活之后,她仅凭变卖存下来的饰物度活,她拓了几亩地,种些廉价的农作物,和她的唯一的女徒住在旧金山南区,过着简单而艰苦的日子。”侯活答。“你有问过她为什么自甘于这种澹泊的生活吗?”“她三年来没有会见过她的访客,我们就连问她一句的机会也没有的。”“她似乎要避世,但她却住在接近着繁华都市的近郊,那真不可解了。”“这有解释的,她需要把农作物变作钞票,远离都市是卖不到钱的。最初,她不愿意人家知道她住在那儿,后来她的芳邻听到她的歌声而知道她来了,消息才传到了我们的耳朵。”“她还不忘歌唱吗?”“每天的清晨,她是依照她一向的习惯,向着大自然歌唱的。她的歌喉没有损坏,仍旧是醉人的,她还在训练她的承继者,她似乎不愿女徒永远埋没于园林。”“真是一个神秘的女人!”旧金山南区在望了。由侯活的指示,西郎在一个小农场的门前把车子停下来。一个年纪仅上十八岁的女孩子迎将上来,跟侯活招呼了一声。侯活问:“梨丝戴维斯小姐好吗?”她答:“很好。”侯活介绍西郎和珍跟那女孩子相见。女孩子名叫安娜披福,脸孔长得不错,可是在太阳下面操作太久,皮肤蒙上了一层淡棕色。“我想看看梨丝戴维斯小姐,行吗?”侯活问。“我以为她仍旧是不愿意见客。侯活先生,她不是说过她总有一天高兴见客时,她就首先见你吗?”安娜披福说。“是的。不过今天我领了一位陌生朋友来,他非见她不可。”侯活说。“就是赵西郎先生吗?”安娜披福看了西郎一眼。“对的。”西郎笑着点头。“赵先生有什么事要见她呢?”“这事情跟我的业务有关的。”“赵先生是……”安娜披福望着侯活。“是一个侦探!”侯活答。“侦探?”女孩子有些儿惊愕。“我今天必要见她,请你跟她说明我的身份。当我认为非见罗斯福先生不可时,罗斯福先生也得帮我的忙的。”西郎鞠着躬。安娜披福像旋风似的跑进房子去,侯活领着西郎和珍进了客厅。西郎迅速地把耳朵靠近墙壁倾听,但听不到什么声息,抬头一看,才晓得这小房子也有二楼,大概梨丝戴维斯的寝室是在楼上了。果然,一会儿,安娜披福从房子里的楼梯走下来,恭敬地对西郎说:“赵先生,梨丝戴维斯小姐教我代表她接见你。你有什么事情找她?我可以代表她复你。”“不行!”他摇了摇头,“我问她的话谁也不能代答的。你告诉她,一个侦探决不会像一般的访客一样垂头回去的。她不见我便去见她!”安娜披福呆了一会,默不作声地再次上楼,一会,她又走下来,说:“梨丝戴维斯小姐不愿见人,但你一定要和她直接谈话也可以,她要向你提一个要求:请你站在她的寝室的门前,她只能跟你隔着一块木门来谈话。这请赵先生原谅,她的退隐是一种宗教的信仰,受了神的启示,她在某一个时期里是不能够跟任何一个人见面的。”“这可以,我们得尊重她的操守。请你领我们登楼吧。”西郎说。于是他们三个人被带到楼上。楼上一条甬道,并列着两个房间。安娜披福开了自己的房门,移了两把椅子出来,让他们坐下。西郎站在梨丝戴维斯那寝室的门前,安娜披福开始介绍,说:“西郎先生已经到了,请小姐答话。”于是室内透出一阵娇得像黄莺儿的声音来:“很好,请坐。”“梨丝戴维斯小姐,我是赵西郎,今天有点事情骚扰你,很对不起!”西郎礼貌地说。“什么事?我跟社会没有关系已经三年多了,我能够帮你什么忙呢?”梨丝戴维斯在寝室里说。“你能够毫不隐讳地答复我每一句话,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忙。”“可以的。”“谢谢呢!”西郎于是从衣袋里掏了一本小册子来,开始第一句质问:“三年前,你是不是认识了美容医生夏力?”“……是的。”她歇了一会才答。“那时候,你曾要求他替你增加你的鼻子的高度和解除你在大笑时你脸上现出的泪痕,是不是?”“是的。”“夏力向你索取很高的代价,二千元或二千元以上。”“三千元。”“钱你已付给他了,但他的技术很坏,他用日本式手术,替你先行毁灭了鼻子和割去泪痕侧边的脸皮。于是……”“不!不!”她大声地嚷,声音带了战栗。“为什么不?”西郎也高声说。“不!不!他没有替我修改面容!”“没有替你修改面容吗?为什么你仇视他?”“因为他骗走了我的三千元!”“梨丝戴维斯小姐,我早就向你要求,你得毫不隐讳地答复我,你现在是制造谎言!我再问你,你为什么退隐?”“我厌恶了舞台,厌恶了夜生活,甚至连社会的人也厌恶了!所以我退隐。”“不!请你把三年前的旧事重温一下吧!你是一个最爱惜青春的女人,你不满意于你的年纪的痕迹透露在你的脸上,所以你向夏力医生请教。夏力医生知道你是当代红女优,要在你身上发一笔财,因此不顾一切地答应了你,但是他的技术坏得很,简直连脱却一颗癦[5]痣的方法也没有,他却夸言要替全世界的丑女人服务,要替上帝完成未竟的工作。他不特接受你的改造脸皮的请求,还提出替你改造鼻子。当时你曾向一个老医生请教,老医生劝你不要信仰还未完备的科学,但你不听这劝告,这是老医生告诉我的。你终于在戏剧季节的终结时,作这冒险的尝试了!夏力医生凭了日本杂志的书本教育来动手,他把一个红女优来做他的试验的松鼠,结果……”“不!”她大声狂呼。“你别打断我的谈话吧,梨斯戴维斯小姐!”西郎继续着他的话,“结果,夏力医生失败了!他满不在乎地,他在没有希望的那一天逃了去。后来,且到了中国了。而你呢,直至脸皮和鼻子经过破坏而恢复健康之后,你才发觉你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脸孔丑恶得令人可怕的人!”“……”她没有声响。“于是,你为了使你的美丽印象永留人间,你决意避世。就在那时,你便突然失踪,向荒烟蔓草中度你的凄凉岁月了!”西郎用沉重的声调说。大家紧张地倾听着西郎的陈述和质问,更注意着隔着木门的梨丝戴维斯的反应。但,很久很久,里边一点声息也没有。“梨丝戴维斯小姐,我说的对不对?”西郎再问。安娜披福也插了一句:“小姐,答复赵先生吧。”大家倾耳听着,里边还是一点声息也没有。“安娜披福小姐,寝室里有月台没有,人能从月台跳下地面吗?”西郎低声问。“月台是有的,不过跳下地面是不可能,因为太高了。”安娜披福答。“有月台就靠不住了!请你原谅我,我得把门弄开了!”说着,伸手敲门,高声说,“梨丝戴维斯小姐,你不答复我,我得自己进来了!”安娜披福连忙把他拦住,要求给她一个机会,让她再叫一下门。西郎答应。她正想提高嗓子对里边说话,不料室里破然发出了一声怪叫,跟着一种重物坠地的声音。“不好!”西郎说了这一句,便迅速地运用气力,以肩膀碰向木门,碰了两下,木门给碰开了。这寝室里的惨像,立刻映进大家的眼底:梨丝戴维斯已仆在地上,脸和胸都紧贴着地板,鲜血从衣里渗透出来。安娜披福疯狂似的走过去,要把她扶起。珍制止她,西郎和侯活合力将梨丝戴维斯抬到床上,她两只手牢牢握着的一柄小刀,还插在胸膛,因为小刀插进胸膛之后,再加上一仆,小刀受了身体的压力,就几乎连柄子也插进胸膛里。西郎仔细地把小刀拔了出来,顺手拉了一块毛巾,压堵住从伤口喷出来的血。安娜披福也伸着战栗的手,抓了一瓶威士忌酒,由珍帮助她倒了一杯,灌进梨丝戴维斯的口里。一会,她的眼皮渐渐活动,跟着发出微弱的呻吟。她年纪是三十岁过外了,穿了一套晨装。西郎在三年前的杂志上,常常看见她的照片,除了鼻子略嫌稍低之外,眼、脸、唇,都十分美丽。现在,因为鼻子给夏力医生弄坏,变了塌鼻子,两颊受了两度创伤,疤痕累累,再因伤口痛苦,丑恶得简直不像一个人。一代的红女优,为了妄想增加她的美丽,竟获致这样的结果。珍在淌着同情的眼泪。侯活跟她是老朋友,想不到三年不见,她竟变得这样可怜和可怕,不觉也眼眶潮润,掉下了几颗泪珠。她的眼皮张开了,眼睛露了一线,呼吸很紧促。一会儿,她瞧见了侯活,瞧见陌生的西郎和珍,她淌着泪,断断续续地吐出了几句话来:“让我毁灭了我这丑恶的肉体吧!但不要毁灭我在人世上的美丽的盛誉!这是我向你们的最后要求!”她说完了,闭上了嘴,阖上了眼,双手很沉重地伸到了胸前,又很沉重地再伸到了脸部,张开了十个指头,把脸部掩盖着。西郎伸手摸了摸她的手脉,以紧张的神态注视着她。突然,他放下了手,肃立着。一代红女优,就这样结束了她的生命。安娜披福蹲在床前,埋头在梨丝戴维斯的脚下,呜呜狂哭。西郎拿了桌面上的桌布,盖着尸体的脸孔,大家默默地呆视了片刻,珍让安娜披福哭到适当时间,便过来劝止她。西郎请各人下楼休息,让他独个儿在这里完成他的工作。他在室里翻了半个钟头,才找到了一只绣花鞋子、一套黑色的男人服装、一顶呢帽、一双橡胶底的皮鞋。这些东西,都是梨丝戴维斯在舞台上扮演《巴黎街灯下》的舞蹈剧所用的。此外,还检到了一束报纸。西郎下了楼,侯活抢着问:“现在我们应该怎样?”“替一个自杀的公民秘密举行殡仪是犯法的。我们要报告警厅。”西郎说。“然而,她曾要求我们替她系持她美丽的盛誉,这事一经公开,我们便无以对死者了!”侯活说。“西郎,”珍也忍不住了,“你不能替一个红女优做点事么?”“如果对已死者徇情,便对未死者不义!”西郎叹了一口气说。“你的意思是指梳尔域那个小流氓吗?”侯活问。“对的。这事如果不告诉好莱坞的胖侦探毕地巴根,梳尔域是永远洗脱不掉谋杀夏力的罪名。”“没有其他的方法了?”“没有了。”西郎终于把这事经过报告当地警厅,并立刻拍了一个电报到好莱坞给毕地巴根侦探,请他在三小时内到旧金山南区来拘捕“夏力被杀案”的凶手,但没有告诉他凶手已经自杀的消息。这是一个很大的玩笑!胖侦探复了电报说“即来”之后,便率领着第六号和第九号侦探,乘飞机到旧金山南区机场来。西郎早派了警长在机场迎接,由警长的引导,到了梨丝戴维斯的小农场,跟赵西郎拉手。“凶手在哪儿?你已经替我拘获了吗?”胖侦探欣慰地说。“对的!”西郎笑着答。“为什么不把他带到警厅里呢?”胖侦探问。“在这儿不是一样吗?横竖她永远不会逃去了!”西郎说。“你说‘她’吗?不是‘他’?”“她!”“我早就怀疑是‘她’了,所以我在日记里,把凶手假定为‘她’,这也可算不出我意料之外。”他已忘记了曾对第六号、第九号侦探说过“凶手一定是男性”的话了。“探长的灵感,我是很佩服的。”西郎说。“别开玩笑吧!这案子全仗你的帮助,否则我怎能够这么快便获得了凶手!赵先生,能够领我一见凶手吗?”“可以的,我们上楼再说。”西郎说完,便和珍及侯活等几个人领了毕地巴根等一同登楼,指着梨丝戴维斯的遗体说:“这就是本案的凶手了!”胖侦探的神色现出诧异,迅速揭开了桌布,瞧见了丑恶的面孔,奇怪地问:“谁?”“就是她!”西郎指着挂在壁上的照片叫他看。这照片是梨丝戴维斯在三年前拍的,拈花微笑,媚态逼人。照片上端还题了字,就是“梨丝戴维斯小姐”。胖侦探张大了口,呆呆地瞧着照片,一会,又看看遗体,才说:“想不到,杀人犯就是三年前蜚声美国的红女优呀!赵先生,你凭什么灵感而发觉她的呢?”西郎想了一想,说:“这很难说,大约就因为我看了夏力脸上的刀痕吧。凶手杀了他之后,更在他的脸上狠狠地划了几刀,这分明表示凶手是怀着很深的仇恨而要痛快地报复。我再看凶手的鞋印,是三年前流行的三K牌运动鞋。这种鞋子,近年已很少看见,而照片所示,鞋子又是新的,我便想到凶手这双鞋子早在三年前已买备,但至今仍未多穿,这晚是特地穿来行凶的。买备了三年而不多穿的鞋子,只有舞台上的人物才会有;同时,鞋度又很小,男人除了男孩子以外,不会有这样小的脚。于是,我知道凶手是一个女人而故意穿了男人的鞋子。假如凶手在行凶前去购买一双鞋子,决不会买到三年前流行,现在已绝迹的三K牌,所以我又决定凶手是一个舞台上的女优了。“我知道夏力医生三年前曾在旧金山开业,我便假定他在那时恋上了一个女优,后来抛弃了她而到中国去,现在回来了,女优在报纸上得到了消息,便来杀死他。由此,我决意在旧金山开始探访工作,访问过由中国回来的人,访问过医界,于是我知道关于夏力的一切。夏力从前在旧金山开美容院,专替妇女修改颜面和膨胀乳房。同时,我又知道一个红女优在那时突然失踪。一个正在红得发紫的女优,突然谢绝舞台不奇,奇在连社会的交际也谢绝。“于是我的灵感告诉我:夏力一定修容错误,毁坏了梨丝戴维斯的颜面,不得不走到中国多做点试验功夫。而梨丝戴维斯为了保持社会对她的美丽印象起见,决意谢绝社会了。“后来,我访问过几个医生,从一个老医生的口中,知道梨丝戴维斯有过改容的议论,我便更加坚定了自己的信心。结果,我获得约翰侯活先生——旧金山自由大戏院的经理人的介绍,到这里找她一谈,以证实我的理想。”“她一见你就自杀吗?”胖侦探问。“是的,她希望在自杀以后,侦探可以替她保存美丽的盛誉。她不愿意她的丑恶暴于公庭,所以我问她的话还未说完,她已经自杀了。”“她怎知道夏力到了好莱坞呢?”胖侦探问。“好莱坞的报纸告诉她。”西郎指着桌上那束报纸。胖侦探望过去,更发现了绣花鞋,奇异地说:“真怪!为什么她抓了一只绣花鞋回来?”“你瞧瞧鞋里的黑色血渍,就可想见当晚的情形了:她杀了人之后,不愿遗留凶刀,所以随手在桌上拿了一只鞋,把小刀藏了,怀了便逃。这双绣花鞋子,是夏力从中国带回来的纪念品。”西郎说。胖侦探表示佩服了,伸手握着西郎的手说:“你是真正的中国大侦探!你的灵感是天赋的。假如说科学能统治人生,那么,科学该为灵感所统治,亘千百年而不变!”胖侦探向许珍妮互换了一个满意的微笑。侯活、第六号、第九号侦探、警长也笑,甚至天真的女孩安娜披福也在笑了。[1] 批荡:“抹灰”,指用石灰砂浆、混合砂浆、水泥砂浆、聚合物水泥砂浆等在建筑物的面层抹上20厘米厚左右的一层物质,使得建筑物表面平整便于铺贴或扇灰,同时也起到保护墙体或柱以及防水、隔热、隔声等作用。[2] 歇司的里:英语hysteria的音译,今译“歇斯底里”。[3] 洛桑矶:“洛杉矶”。[4] 吃角子老虎:“老虎机”(slot④machine),一种用零钱赌博的机器。[5] 癦(mèng):方言,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