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怕不再遇上

那些年,她是主动求爱、主动求婚的叛逆少女,他是清隽雅洁、沉默笃定的风云学长。他们都曾以自己认为正确的方式,用尽全部的气力去追寻,去握紧爱,最后却还是失去。一场爱情的终结,是两个支离破碎的家庭。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后退,但,退一步,真的是海阔天空吗?再相逢,他已是凌云之上、泰然自若的业界精英,她却还活在纠结的回忆里。   他所有的错乱和不理智,都从再遇她的那刻起死灰复燃。   而她,那些拼命想要忘记的情感,却总是牢牢铭记在心里。   他向她伸出手,说:“我们试试看。”她却已不复当年的勇气。   前尘往事横亘于前,就好似一柄双刃剑,她有多爱他,就有多恨自己。   或许只有不动妄念,不说妄语,不再有交集,便不会再次失去。   可是,这一切都是由她先开始的,她如何能安之若素,然后逃离?

作家 未再 分類 出版小说 | 18萬字 | 12章
五 再共舞02
送走民警,回到病房,老莫正在等她。
老莫看到了方竹身边的何之轩,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
他记得这个器宇轩昂的年轻人,在他更年轻的时候曾在自己的报社实习过。如今的方竹就像那时候的他,一丝不苟地去记录真实。就在方竹来到报社实习,何之轩去了另一间报社任职,从社会版调入经济版,回避和自己的爱人选择同一个单位同一个新闻领域发展。
年轻人非常的职业化,他的职业化证明了他的正直。
后来他和方竹离婚,老莫也有耳闻,但那是年轻人的人生选择,旁人不宜多问。如今见到他们又在一起,他感到很高兴。
老莫对方竹说:“你这几天不要一个人住回去了。这事情有点麻烦,是我疏忽了。我这两天会去派出所跟他们再把情况碰一碰。”
方竹说:“老编,你不要这么说,我们都想不到会碰上这样的事情。”
老莫看看何之轩,问:“你能把小方照顾好对吧?”
何之轩点头。
老莫说:“小方,你就当我给你放个大假,好好休息一段时间,把伤养好最重要。”
老莫走后,何之轩对方竹说:“医生说你的伤势可以回家休养,今天就能出院,医院病床也紧张,住在这里反而影响休息。我帮你办了手续,但是得先去你家拿些东西,顺便把你需要给警方的资料整理好,你看怎么样?”
他用着询问的口吻,和不容她反驳的表情。
方竹只得说:“好吧。”
他们一起回到了她的亭子间。
何之轩才来过一回,就已经清楚她会将什么东西放在什么地方。
大橱内必定有五层抽屉,春夏秋冬的衣衫自上而下地一层层放好,最底下一层放的是内衣裤。柜子内必定有横条架子,一共四条,由外向内挂着春夏秋冬四季换穿的裤子裙子。木床必定是两用的,床下会有两格暗屉,一格放着用鞋盒子装好的鞋子,一格放着用真空袋封存的棉被床单和席子。书架连着书桌,所有就近所需的文件资料必定用文件夹夹好,用便签写着文件名,贴在文件夹的背脊上,一摞摞垒在笔记本电脑旁。最常翻阅的书籍就在离书桌最近的一层书架上。书架旁会有个老式的毛巾脸盆架,有一个人这么高,最上面两层横架分别挂着洗脸和洗澡用的毛巾,下面支着脸盆,脸盆下有两层横板,洗漱用品和护肤品一股脑都放在那儿。在脸盆架旁边就靠着门了,放着个半米高的消毒柜,里面只有两只碗两双筷子两只盘子,消毒柜上摆着微波炉。微波炉顶上是最乱的地方,横七竖八放了一叠报纸。
何之轩记得这种在狭小的空间里井井有条的摆放家具收纳物品的方式是自己的习惯。方竹学得很好,把一切都规整得很好,虽然仍有瑕疵。
方竹坐在床上,看着何之轩根本不需要她任何的提点,就能把她目前所需要的物品准确地找了出来,一样样放入旅行箱内。
他们在这一刻彼此熟悉得好像根本没有分开过。她有片刻的恍惚,直到看到何之轩把她的内衣裤拿了出来,塞入口袋中,折好袋口,再放入旅行箱内。
她的脸红起来。她想,她当年怎么会那样坦然地就让他洗着她的内衣裤呢?
哦,那时候他们是夫妻,有这样亲密的权利。现在呢?她想着,不由叫:“何之轩——”
何之轩抬头看她。
她嗫嚅道:“我——”却又不知该怎么把一些话讲出来。
他问:“我有什么东西拿错了?”
她忙说:“没有。”又道,“你还要上班的——吧?”
他说:“我下午进公司。”他已经把方竹的起居用品和衣衫鞋袜收拾完毕,问:“有哪些文件需要带走?”
方竹想,最后还得听他的指挥。她只好一一指示,再经由他一一整理。
最后,他看到书架上摆着的方竹母亲的相片,他不知怎么从方竹的抽屉里找到一条全新的毛巾,把相片叠入毛巾内,小心翼翼地折叠好,放在行李箱的最上层。
他一直就是这样细心细意地照顾着她,她怎能忘记?
出门的时候,何之轩把她放在天井里的折叠自行车折叠起来,一起拿了出去。
方竹忙叫:“这个不用带了。”
何之轩把自行车放入车的后备箱:“你以后用的着。”
方竹怔住,不知他是何意,然后嗫嚅道:“何之轩我就是暂时往你那儿,麻烦你一段时间,等伤口好了我不会再麻烦你的。”
何之轩把副驾座的车门打开:“上车。”
方竹闭嘴乖乖上车。
一路上何之轩没有说话,方竹坐在他的身边忐忑难安。
长久的分离,她已经丧失了在他的身边找到自己合适的位置的勇气,不论她的本能不断地提醒着她,她是如何对他心心念念的。
两个人的情感世界里,她一直是站得比较低的那一个,当年是,如今更是,几乎差一点就要低到尘埃里。
方竹对自己的真心叹息。她没有办法欺骗自己,也没有勇气鼓励自己,更没有办法遏制那一丁点的奢念。
他从昨日到现在的所作所为,在催化她老早就埋到心底去的那一丁点的奢念,让它从心底再度萌芽。那是脆弱的,小心翼翼的,慌慌张张的。
何之轩把车开进了内环高架旁的一处高级住宅区,终于在一栋高楼前停下,下车给她开了车门,扶她出来:“你这里下车等我。”说完把她的行李箱提出来放在她的身边。
他一个命令她一个行动,在这里立定,看着行李箱。
此处好位置,好楼盘,只是小区十分小,不过五栋高楼,入住率却很低——阳光正好,却不见有几家阳台上挂出洗晒衣物。可是左近紧紧挨着的几十年历史的石库门群却是异常热闹,方竹透过小区的铁栅栏,可以望见那边的弄堂里横七竖八架着许许多晾衣架,一面一面晒着凡人朴素的衣。
何之轩在地下车库停好了车走上来,远远看见方竹望向左方挨在高级住宅小区旁的石库门。
午后阳光下,那儿比这儿更有生活气息。她的眼睛望着那边,却站在这边。
他走到方竹身边。方竹说:“住这儿挺方便的。我记得离你们公司不远。”
他说:“公司给租的房子。”
果真是公司给租的房子,方竹进了门才知道何之轩把此处就当成一个睡觉的地方——一百平米的两室一厅,客厅空空荡荡只有一座沙发,沙发前摆了茶几,茶几前连个电视机都没有;卧室空空荡荡只有一张床和一排衣橱;书房空空荡荡,书架上不但没有一本书,连写字台上都没有安置台灯。她能想象他就把衣服往橱里一挂,洗漱用品在卫生间一放,就这样过他的生活了。
太过简单清洁,好像热闹石库门旁的高级住宅小区一样没有人气。
方竹的心里微微酸起来。她不知道这些年他怎么过来的,是不是把每个住的地方都只当做驿站。
何之轩又把方竹的物件一样一样理出来,于是大橱里他的衣服旁又有了她的衣服,卫生间里他的毛巾旁有了她的毛巾,她的资料摆在了他的书架上。
然后,方竹发现这么大的房间,只有一张床。
这很尴尬。
何之轩发现了,说:“沙发可以展开当床垫用。”
门铃响起来,他请的保姆来报到,是个四十来岁的本城妇女,面容和善、举止妥帖、衣着干净,自我介绍姓“包”,热情地告诉他们,请他们称她为“包姐”。她唤何之轩为何先生,转个头对住方竹叫了一声“何太太”。
何之轩没有做任何纠正,方竹应也不是、不应更不是,只好选择沉默。
何之轩对包姐说:“我要去上班了,接下来的事情麻烦你了。”
包姐说:“放心吧,何先生。”
何之轩洗了脸换了衣服,临走时候又对包姐嘱咐:“吃完午饭后,她需要洗澡,然后再让她补个眠。”
他走后,包姐询问方竹:“何太太,我先做个中饭,你是不是喜欢吃清淡一点的东西?然后再帮你洗澡,这个你不用不好意思,你现在不方便,就把我当护工吧!我以前是做过护工的,医院培训过我们。”
刚报到的保姆,就把他的话当做金科玉律,用客气而又专业的口气来询问她。何之轩选择的人很不错,选择的方式也很不错。免去了她的尴尬和担忧。
方竹把手抬起来,如今手不能动,她处处都要仰仗别人,把整副身体交托给别人打理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她没有第二个选择。
如今再推脱就是真矫情,她别无他法,只能接受。
方竹很久未曾被人全面地照顾至此,样样事务都无需操心,仿佛回到幼儿时期。
包姐行事果真专业,不论是家务还是护工工作,样样做得一丝不苟,流程明确,减少了方竹的心理压力。
她吃了饱饭,洗好了澡,睡了一个异常黑甜的一觉。
醒过来时,房间内已经黑透。
方竹翻个身,房门就被打开了,顶灯被开下来。
突如其来的亮光让方竹的眼睛不太习惯,慢慢适应之后,看到何之轩坐在她的面前。
她问:“几点了?包姐回家了吗?”
他说:“九点半了。她睡在书房里,这个月她做全日工。”
方竹把心放下来。
由包姐照顾她日常起居,比让何之轩照顾这些会让她心安很多。
包姐端着餐盘进来:“何太太,吃晚饭。”
何之轩退出了房间,他没有当着外人的面再喂她。这很好。
方竹对包姐说:“谢谢您,我今天睡得很舒服。”
包姐问:“何太太,你以前睡得不好吗?”
方竹说:“也不是不好,只是没有今天睡得这么实。”
包姐说:“那就好,何先生提醒过我,要我在你睡觉的时候不要吵醒你,他说你很累,需要好好休息。”
方竹在想,她睡了他的床,包姐睡了书房,那么他睡在哪里?
她说:“我想起床去洗把脸。”
包姐扶她下床,开下门来,方竹看到何之轩坐在沙发上,把笔记本电脑放在面前的茶几上,正在翻阅资料。
沙发上放着被褥枕头。
他的身体坐的很正,背挺得很直,神情很专注,心无旁骛。
他以前专注作业或工作时就会保持这样的姿势,她在学校的阅览室偷瞧的时候就瞧熟了。这副姿势一直未曾改变过。
方竹停了下来。她很久没有看到这样专注的他了。
包姐问她:“怎么了?”
何之轩转过头来。
方竹把目光调开:“没什么。”
方竹再次回到房内时,何之轩正从她的房间走出来。他说:“刚才忘了把新的手机给你。”
方竹望过去,放在床头柜上的是一部新款的智能手机。
何之轩说:“旧的手机就在床头柜的抽屉里,已经不能用了。”
方竹低声道:“谢谢你。”
何之轩问:“明天我要去派出所一趟,你方便的话,现在把需要提供给警方的资料给我?”
他用着有礼有节的礼貌态度,又是客气得生分的。
真遗憾,她至此时此刻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在乎他的一言一行,他的每一句话都会被她放进心内揣摩。
方竹把头垂得很低,说:“就在那些文件里,写好的稿子都已经交给老莫了,他应该交给警方的,卷首标着XX的两个文件夹是我收集的原始资料,可以交给警方。”她心中一凛,又说,“其中有关于晓晓的。”她把声音放低,“我知道你们都不想晓晓的事情被太多的人知道,让她走得有点儿尊严。所以,那些资料——”
正在整理资料的何之轩把头抬起来:“你有权力决定怎么做。这是你对晓晓的责任,和其他人无关。”他温和地笑了笑,“晓晓一直很听你的话。”
方竹想,你一直能说到我的心里去,了解我懂得我,让我醍醐灌顶,让我如沐春风,隔了这些年依旧如此。再这样想下去,她的心防不堪设想。方竹潦草地点点头:“也许我应该和李总再沟通一次。”
何之轩赞许地望住方竹。
她的成长毋庸置疑,老早就有了直面问题症结的觉悟,只是自病不能医,她还需要时间。
何之轩将资料整理妥当,为方竹掖好被子,拉灭了灯,出了房间。
夜里,方竹躺在何之轩的床上想,她躺在床上,占了他的床。他就睡在客厅里,离开这里一墙之隔,他们又回到了同一屋檐下的最初岁月。想着,她的心安稳下来。
真好,又离得这么近,她不是一个人。
然后,她就安然入睡了。
她在回到何之轩身边的这几晚都能睡得香甜。这是这几年从未有过的踏实。以往她虽然能睡熟,但醒来总有一片茫茫然然的空落落。现在再醒过来,听到了他的声音,逐次把心内的空隙填满。
她甚至是用怀念的心来度过和他在同一间屋子里的每一天。
再这样下去,她又会开始依赖。这就是不堪设想的结果。
于是,方竹并不会太过放任自己同何之轩交流。
但是,何之轩会天天准时下班,回到家先给包姐搭一把下手,把晚饭做好。菜单是前一日他同包姐商议好了的,四菜一汤,营养均衡。
包姐协助方竹在客厅吃饭,何之轩会独自在厨房用餐。
这样也好,她不愿意他看到她被人当个儿童那样进食,他不在现场,反而减免她的尴尬。
包姐会感到很奇怪,但是绝对不会多嘴问。
吃完了饭,何之轩就开始用公司的笔记本工作。他给方竹买了床上桌,下载好很多电视剧存在她的笔记本电脑里,包姐会及时地放给她看。
他下载的片子都是喜剧,不论电影还是电视剧,剧情轻松有趣,看得她忍俊不禁。以往忙碌的她是绝对抽不出闲工夫看电视剧,现在养一次伤,倒是把前头几年落下的当红电视剧补习了一遍。
一边补习,一边留意客厅里他的动静。
他的电话很多,于是把手机调至震动状态,不至于吵闹到她,他讲电话也会压低声线,不让稍微的杂音打搅到她。
她在房内心不在焉地在看一部TVB老剧,叫做《我的野蛮婆婆》。情节很轻松,讲的是婆媳矛盾。她发觉真不该看这样题材的电视剧,但又忍不住一路看下去,看到大结局,一路矛盾不断的婆婆和媳妇握手言和。戏里戏外都应该开心的,她却落下眼泪,手又不方便,只得笨拙地往脸上蹭。
何之轩不知为何走到房门口,看见她没有及时擦干净的脸,他去卫生间绞了热毛巾为她擦脸,问:“是悲剧?”
方竹拼命摇头。
他转过她的电脑,换了一部周星驰演的《唐伯虎点秋香》放起来。
对她可以算是无微不至了。
包姐毕竟是四十岁的女人,不经意就把些许唠叨漏出来:“何先生虽然不是上海男人,倒是比大部分上海男人细心。”
方竹忽而想到,父亲虽然是上海男人,却不如大多数男人细心。她又开始想念母亲。一个人的岁月里,她习惯想念母亲。
何之轩将她母亲的相片放在她的床头柜上。
母亲每日含笑看着方竹。方竹会对着母亲的相片默念:“妈妈,我又要他照顾了,好像这几年我进步得没有他那么多,再过一阵我自己单独过的话,又要有个独立适应的过程了。”
自她经历过,她深知这个独立适应的过程有多艰难。
这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
在何之轩将资料交付警方以后,老莫又同方竹电话沟通过几回案件进展。
何之轩买的智能手机有声控功能,他为她全部设置好,用起来很是便利。
老莫告诉她:“你的线人阿鸣失踪了,警方怀疑他的嫌疑很大,阿鸣打工的那家夜总会也被警方盯着。他们可能还涉嫌贩毒。”
方竹并不意外,且异常关心案件的进展。
老莫劝她:“既然已经休息了就好好休息。小何帮你请了三个月的病假。你这手上的伤看起来是得养几个月才能好利索。”
方竹想,何之轩固然周到,然后对她的事情样样插手,这一下全天下都会误会他们的关系,他们明明离婚都好几年了。
为什么又要重复来时同样的路?当她已经放弃,他又会给她一线希望,教她无法轻易放弃。
方竹的矛盾,是自己全凭一副蛮勇去爱,却从来无法把爱的方向看清楚。
这些都是不能宣之于口,甚至不愿意去深想的。
她对老莫另择话题:“这回受这么重的伤,是我大意了。以前做过比这回更凶险的报导,也没出这么大篓子,给领导添麻烦了。”
老莫咳嗽几声,讲:“小方啊,那时候那些事情没出篓子不一定是运气好。很多人都很关心你,你是个聪明人,心里应该清爽,你经历的那些事情那些危险是谁帮你渡过的。这回你借着养伤好好定定心想想,想想过去,想想将来,想想你的家人。一个人过日子是很寂寞的。一个寂寞的人就会有缺失的遗憾,表面上好像逃离了樊笼,但是这是一种无所适从的可怜。而且你还让别人跟你一样寂寞,一样有缺失的遗憾,这样好不好呢?按理说这些话我这个外人是不合适说的,但是年轻人看事情看不透,前辈提个醒是应该的。你说对吧?”
同老莫共事许多年,向来公事公办不同她多讲私话的前辈头一回同她把私话讲得这么透。方竹不是不感激的。她身边的每个人都是善意地照顾她提点她协助她。或许在今次之前,她封闭自我过甚,将这些人说的这些话排斥在内心以外,然后这些日子经历太多,现时的遭遇和过往的影像碰撞,她生活和工作中的细节,被渐次展现。老莫的话有如微凉的清风,撇去她心头的残土,留下一块明镜。
真是三分汗颜三分心酸和三分惆怅,照得自己无比惭愧。方竹久久不能言语。
老莫没有要她立刻回答,讲话这番话后,说道:“你安心养病,争取早日回来上班,我们很需要你。”
方竹的眼圈情不自禁就红起来,她真心实意诚恳地说:“谢谢您。”
原来她的寂寞已经成为她的标签,人人都能看得晰透无比,唯她不自知,把头埋入沙子内。
她一直都是傻瓜,如今更缺乏当年的勇气。
连杨筱光都看出来了。
好友是在她受伤一个月后才打来的电话,小心翼翼问她:“你在哪儿?”
方竹沉默一阵,才说:“你领导家。”
“啊!他新房没装修好呢!”
“他的酒店公寓。你们公司福利真好,一个月给他万把块在内环线旁边租房子。”
或许杨筱光发觉方竹心情不错,她的语气也开始活泼起来,开起玩笑:“我们这种改革开放一开始就进来的香港人公司总归有一套留住人才的策略的嘛!恭喜你们又同居了。你们现在同居多好呀!领导有房有车,还住在内环线旁边,以后正式的新房子也在世纪公园小资金领区。房子大空气好,你们养了小囡直接送到浦东的双语托儿所,学学English,小朋友往你老爸面前‘Grandfather’一叫,你老爸什么气都能消了。”
直把方竹听得啼笑皆非,“你又瞎扯。不说了,我手不好拿手机,夹在脖子上怪酸的。”
杨筱光笑:“领导既然在家,我就不大方便过来看你了,不过我的心与你同在。他周末要去苏州出差,到时候我过来陪你吧?”
“八卦精,晓得了。”方竹笑。
何之轩要出差的事情,方竹并不知道,何之轩从不主动同她谈起过他目前的工作情况,现下反而由杨筱光来通知她,她不免失落。
这样的失落实在没有道理,方竹自知是没有资格再有类似的情绪的。
这天何之轩回来得很早,又是和包姐一起合作做了晚饭,然后一个人在厨房里吃了。
他吃完了饭,走进卧室,对方竹说:“周末我要出差一天,去苏州,需要在那儿过一夜,第二天一早就回来。”
他交代得很清楚,她却口不对心地答:“你忙吧,实在是——不用同我——讲这些的。”
何之轩站在卧室门口,不知缘何忽而一笑。
他对她无可奈何的时候就会发笑,是自哂的,也是无奈的。在她眼里,有时候会认为那是一种轻微的嘲笑。
方竹把自己缩进被褥中,蒙住脸,当自己想要睡觉了。
他为她把灯关上。
一个人的黑魆魆的房间内,她很孤独。但是这的确是她自找的。
所以当周五上午,杨筱光又打来电话,问她:“今晚我去看你好不?”
方竹立刻就答了一声“好”。
杨筱光下班后没有加班,马不停蹄就赶了过来,手里拎着塑料袋,里头装了好些熟菜。
包姐笑道:“你们这帮子小姑娘呀,不好好学烧菜,天天买这些不能吃的,以后怎么照顾老公哦!”
杨筱光嘻嘻一笑:“老公会烧菜就可以了呀!”
包姐点头:“也对也对。你们都是享福人,找的老公是又会赚钱又会烧菜。”说完拿着菜品去厨房忙碌了。
杨筱光促狭地问方竹:“领导还天天烧菜啊?”
方竹笑笑:“有时候。”
杨筱光在公寓里转了一圈,讲:“租金要万把块,欺负老百姓嘛!”又东看看西看看,发现书房是保姆睡的,卧室是方竹睡的,于是不禁问:“领导怎么办公的?”
方竹指指客厅内的茶几,那下头塞了插座和笔记本电脑。
杨筱光望望卧室里头,里头是张单人床,问:“你来了,他睡哪儿?”
方竹指指沙发。
杨筱光点点头,又见方竹虽然双手还缠着纱布,但是头发衣服整整齐齐干干净净,人也算精神,就说:“他真的挺会照顾人的。”
方竹点头,表示同意。
杨筱光坐到她的身边,问:“竹子,这里虽然没有家的环境,可是有家的气氛。”
方竹斜斜靠在沙发靠肩上,何之轩日日睡沙发,好像这儿也有他的气息。她怅怅地对杨筱光说:“他一直比我会打理房间,收拾得可干净了。这点我拍马都追不上。”她回神见老友神情也似是心事重重,问,“你怎么了?有什么事?”
杨筱光长叹一声:“以前你和何之轩吵架闹别扭,你痛苦你彷徨,我都不大能理解。因为我不了解谈恋爱原来这么麻烦。”
方竹审视地看住她。从来乐观的老友,脸上开始有了心事,这可不像她。她福至心灵,问:“找到令你膝盖发软的人了?”
杨筱光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歪在沙发的另一边一手托着腮帮子一手敲沙发靠垫,问方竹:“竹子,你觉得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方竹把这个问题想了一想,才回答:“你是个认真又没野心的人。”
杨筱光吁口气:“是啊,是不是挺惨?做什么事情都累,可又不上进。我昨天看到一句话,你听听像不像我。”她回忆片刻,开始复述,“我的梦想,是做个稻草人,站在稻田边看星星,闻得到稻花香,下雨时候披烟雨,有风时候看杨花,我还想晒着暖洋洋的太阳,让自己越来越轻盈丰盛。我就想做这样一个幸福的自由唱歌的稻草人。”
方竹把她的话喃喃又复述了一遍,笑:“确实挺形象。记得你以前念书,花十分力学习,考试倒是随便应付。后来你工作,花十分力工作,对升职要求倒是无所谓的。”
“我妈一直说我没出息。”
“我现在能懂你的膝盖发软论了。”方竹笑。
每个人都有难以挣不脱的情感桎梏,看不透的人生前路。
杨筱光抱住方竹的肩:“有人理解可真好。我们相处十多年才有这样的了解,一个你才认识几个月的人都能这么了解你,会不会让你感觉恐怖?”
方竹想了想,笑:“确实。”
她想,她当年同何之轩谈了四年的恋爱,还不能把他的内心看个清楚。
没有想到,杨筱光竟然也这样发问了:“你觉得你能看的透领导他吗?”
方竹黯然下来:“他很少和我说心事,从过去到现在,他都是选择直接告诉我结果。如果说我有多了解他,我没有信心这么承认。”
包姐做好了饭菜,摆好桌子,问方竹:“何太太,我今晚家里有点事,这个周末可以请个假吗?明天上午我回来。”她的眼光是看向杨筱光的。
杨筱光就说:“好的好的,我来照顾何太太。”她说着笑嘻嘻看向方竹。
方竹答了一声“好的”。
等包姐走后,杨筱光嘻嘻笑道:“她都叫你何太太。”
“我总不能说不能这么叫,别人一听会想歪的,这样不大好。”
杨筱光想,老友就是心事重,现在更甚从前。
方竹的手目前仍旧没办法活动,杨筱光便喂她吃饭。她发现保姆煮了鱼片粥、清炖的鸽子、白灼的芥蓝,都是清爽的,适合病人。她问方竹:“菜单是领导开的?”
方竹说:“他和包姐商量的。”
“我真的是服帖他,他是十项全能选手。你欢喜他是有道理的。”
方竹同意:“他家务一向做的好,以前生煤炉洗衣服都是他做的,就是烧菜还差一点,不过也比我强多了。”
她会想,会不会是自己过分的依赖,让何之轩有了百上加斤的压力?
他们俩自开始同居,何之轩把一切该担负的都担负了起来,是没有令她受过丝毫的委屈的。
那时候,他们住的小亭子间没安煤气,只能在天井里生煤炉。何之轩在大热天穿着白背心运动裤,在天井里放煤饼生火,火候控制得相当好,一忽儿就能烧水做饭了。看得隔壁好婆都对方竹夸道:“这样好的女婿你怎么找来的?没见过比本地男人还能做的人。”
何母不比本地好婆,她看见何之轩忙了一天下班后还得在公用灶庇间洗菜做饭,身边和他干同样工作的都是女人。她忍不了,在吃饭时就撮着筷子对方竹说:“我们那时候哪里还等男人回家做饭给自己吃?男人干了一天的活就够累的,这事儿怎么做的出来?”
方竹扒拉两口饭到口里,不是滋味。
晚上,何母在招待所待的气闷,来他们这儿串门又看见何之轩在公用卫生间洗衣服,扭干的是一条粉色女用内裤,那脸色立刻变得比冻僵的茄子都难看。
最初同居的时候,方竹是同何之轩约定好你干一三五,我干二四六的。可生煤炉的手法她怎么学都学不好,力气又没男人大,次次都弄得天井里都是烟。做不了饭就只能去做洗漱工作,可一碰水手上就会发疹子过敏。这些活儿在后来被何之轩一件一件都揽了下来。
让何之轩洗内裤,她也是不好意思的。何之轩笑着吻她:“你害羞?认识你这么久,原来你字典里还有‘害羞’两个字?”
他吻到她的耳垂,让她又痒又热,什么都说不出来。
她不是没有努力过,学习收拾房间,拖地板擦家具,收拾家什,买菜做饭。她想只要给她足够时间,她都可以学好然后做好。只是一切都没有步入正轨,就蘧然划到终点。
杨筱光陪方竹吃完了饭,洗好了碗筷,两人又聊了一阵才走,走之前不放心地问:“你一个人过夜没事?”
方竹用手肘碰她:“我又不是真伤残了,接下去的事情就是睡觉,我还做不好?”
可是,当杨筱光离去后,整个房内只剩下了方竹一人。
这些年她早已习惯一个人的孤独,他用了一个月就颠覆了她的习惯。
她望望自己的手,前几天去医院复查,医生说恢复情况不错,也许可以提早拆绷带。
他照顾得她这么好,怎么可能恢复得不?不论是过去还是现在,都是他在照顾着她,而她依赖着他。现在开始的又是一轮新的依赖。
方竹翻来覆去睡不着,抱着着被子回到沙发上,这里有他的气息,这里靠着门近一点。她终于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半梦半醒的时候,额头有了温柔的触感,好像抚摸,又像亲吻。
方竹微微睁开眼,看见了何之轩。
他的面孔背着光,她想她看不清楚他,那样正好。她有一段朦胧的思绪,动作比意识更快,是情不自禁地伸出可手,抚上他的脸庞。暌违已久的温暖触感,教她几乎立刻就要落泪。她主动吻到他的唇上。他的唇很冰,不过一会儿就热了。
何之轩先是愣住,而后动作比意识更快速地伸手扶住方竹的后脑勺,让这个吻变得缠绵而深入。他的手也在上下需索,掀开她的睡衣,覆到了她的腰上,婉转而上。他的手很热,一直握到她热烈跳动的心房。他停留在那里,缓慢地抚摸,粗糙的拇指停留在她敏感的中心。
他们唇舌交缠,相濡以沫,似乎再也分不开。他把她紧紧嵌入自己的怀抱之中。
越过这些年,他们第一次离对方的距离这么近。
方竹只觉得还不够,她还想再近一点,稍稍仰起了上身,这样整颗心都是能给他的。
可是何之轩停住了,他轻轻抽出了自己的手,打横抱起她,回到房间里放她到床上,替她拉好被子,说:“以后别睡沙发,要是感冒了,伤口好得更慢。”
方竹坐在床上,仰头看何之轩。他一夜没睡的样子,眼睛里有血丝,可头发很服帖,整个人很整洁。刚才的激情似乎丝毫没有带给他任何影响。
这令她感觉面颊发热而且难堪。他刚才这样抚摸过她,转头就及时抽身,她却把这副情态摆在面孔上,无端端就弱了。
方竹把头蒙进被子里,说:“我晓得了,你去上班吧!”
这样说的时候,她感觉身边的床榻微微下陷,他好像坐了下来。他的双手应当撑在她身体两边,他应当是在看她。
方竹把被子拉下来。
“何之轩,如果现在你有女朋友,我有男朋友,那该多好?”
何之轩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他问:“你为什么不找男朋友?”
这叫她怎么答?她被激怒,说:“我是想找的,这个要看缘分,我一直在留意的。”
何之轩摸摸她的头,好像在拍小孩子。他说:“嗯,那也得先把伤养好。”
说完起身,让方竹身上的压力顿失,就像跌进了棉花里。
方竹就这样直勾勾看他去了卫生间,他开始洗脸刷牙,刮了胡子。
她想,她真傻,做什么要说煞风景的话。他和她的现状平和安稳,虽然各自存着心事,但不至于令到对方难堪,还有一段暧昧的温存,教她久久留恋。
是的,她留恋,所以破坏这些许留恋,也许能让自己再次一个人上路时再多些勇气,可是又恨自己破坏这留恋。他会怎么想?他刚才拥抱了她,抚摸了她,吻了她。他会怎么想她?
方竹颓然,自己从来没有猜透他的心事。虽然他总在她最困难的时候来到她的身边,她却总不能确定这是不是他真心给予她的一个开始。从前不能,现在更不能,尤其那些不能化为过眼云烟的前尘往事横亘于前。
她只消默默地一回忆,刚刚激起的一点点妄想一点点欲念一点点爱恋会全部化为乌有。
他同她,应该是无法回到从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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