销魂殿

【古言大神十四郎经典仙侠作品,仙侠+师徒+病弱男主,九霄宫阙唯爱销魂的神仙恋歌】 胡砂,人如其名,是如湖中细砂般平凡的女孩。她本与父母开心地生活在一起,却因偷吃了一颗敬神的紫米团子,被带到了一个陌生的修仙世界,无家可归。为了寻到回家的路,她踏上了前往清远求仙的旅程。 皎如朗月的芳准,冷若冰霜的凤狄,还有邪魅风流却满心仇恨的凤仪,以及居心叵测的青灵真君,他们,在胡砂的生命里究竟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低头还是反抗?忍受还是逃离?在这场疯狂的阴谋里,她究竟身处仙境,还是置身于地狱的底层?这条路,到底要怎么走下去?谁,能给她一个救赎的答案?

感君恩重许君命 太山一掷轻鸿毛002
胡砂在后面涨红了脸,想说什么,最后却抿唇不语。
妇德妇德妇德……她在心里一个劲念着这几个字,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眼下、眼下她被男人背在背上只因为自己的腿断了,绝对没有任何背叛相公的意愿,老天要明鉴啊!
脚印在沙滩上印了老长一串,被海潮冲刷得乱糟糟,像她现在的心。
过沙滩,上悬崖,入树林,攀乱石。凤仪悠哉悠哉上了高处,眺望一番,奇道:“真幸运啊,这里就是瀛洲。没想到一场海难倒把咱们送过来了,比坐船还快些呢。”
“瀛洲?那我们赶紧去找乐正石山旧殿啊!”胡砂激动了,一脚踢在旁边的松树上,痛得又是一声大叫。
凤仪赶紧把她放下,仔细检查一番,确定骨头没歪,这才叹了一口气:“我的大小姐,你的腿都成这样了,还取什么水琉琴,不怕门口的妖兽把你吃掉?先把伤养好吧,可惜我没师祖那本事,片刻就让断骨痊愈,你还得忍个几天。”
“可我听说腿断了,起码要几个月才能好呢……”
他轻轻背起她,慢悠悠地说道:“有你二师兄在,几天就能好,放心就是。”
所幸人虽然受伤了,包袱却没丢,一直被凤仪系在腰上,莫名的那件地鼠毛衣裳也神奇地漂洋过海落在沙滩上,被二人捡了起来收好。
林子里有许多参天大树,粗得难以置信,因着凤仪不喜欢住山洞,嫌里面有怪味,索性运用法力在树上搭了个小屋子,倒也稀奇。
进了树屋,凤仪第一件事就是脱她裤子。
“你做什么?!”他的举动换来一声尖叫和几个巴掌。胡砂紧紧攥着腰带,誓死捍卫贞洁,用含泪的眼睛看色狼那样看他。
凤仪捂住被打的脸颊,轻笑道:“青天白日,和风秀丽,你说我做什么?自然是与小娘子共享人间至乐了。”
说罢他又去扯腰带。要不是左腿断了不能动,胡砂真恨不得马上跳下去。她紧紧闭上眼,不敢去看马上要发生的事。
忽听“卒卒”两声撕裂衣服的声音,她不由抖了一下。然而过了良久,他也没任何动作。胡砂惊疑不定地把手指掰开一个缝,偷偷去看,却见他不过是撕了左腿的裤脚,把伤口露出来,运起法力给她疗伤。
“你……你骗我!”胡砂羞愤交错。
凤仪懒洋洋地抬头:“你口口声声说二师兄是好人,相信我,最后也不过是这样嘛。”
胡砂一时语塞,隔了半天,才结结巴巴地说道:“是、是你……事先不和我说明……那个举动……你又说那些话,谁都会误会吧?”
凤仪淡道:“是,都是二师兄的错,小胡砂都是对的。”
胡砂没话说了,默默看他给自己疗伤,树屋里的气氛一时沉闷之极。她忍不住偷偷看他一眼,又怕被发现,赶紧故作自然地别过脑袋。隔一会见他还是低头不语,神情冷淡,忍不住继续偷看,做贼似的。
凤仪突然淡道:“要看就光明正大些,偷偷摸摸可不是好习惯。”
胡砂把嘴一扁,小小声道:“二师兄,是我错啦,你别生气好不好?”
他还是不抬头,声音淡淡的:“谁生气了?你少乱想。”
胡砂急得手指在衣带上乱扭,忽然想到什么,赶紧取过包袱,从里面掏出刚做了一半的外袍,讨好兮兮地捧到他面前:“二师兄,别生气啦。看,衣服做了大半。我给你赔不是啦。”
他故意板着脸,冷道:“才做了一半就拿出来,也叫赔不是?”
胡砂的肩膀又垮了,捏着衣服眼看要哭。凤仪伸了根手指在她额上一弹,笑道:“傻姑娘,谁会和你生气,傻乎乎的。”
她不由傻了,反应过来时只觉腮上一热,又被他亲了一口。
“真是傻的可爱。”
她倒抽一口气,猛然捧住脸,心里有个声音一直在大喊:淡定,要淡定!他不过和你开玩笑罢了!
可是脑子里不由自主又钻出妇德两个大字,压得她眼冒金星。
娘,女儿的妇德,只怕要亏损成零蛋了。
等凤仪的两件衣服做好,胡砂的断腿也痊愈了,屁颠颠地捧上两件衣服给他试。
凤仪穿好之后抖了抖袖子,咂咂嘴,皱皱眉:“马马虎虎吧,还能穿。”
胡砂羞愧地捂住脸,不敢看他一长一短的袖子,前后严重不成比例的衣角,以及杂七杂八布头拼凑的腰带。她在家虽也跟着娘亲学了点女红,也不过偶尔给老爹做几双鞋,上回做了件褂子,老爹都没敢穿出去。
好吧,她本来以为人到了仙山修行一段时日,手工也会灵巧的,看起来是不可能了。
“二师兄……真能穿吗?”她昧着良心问。
凤仪把过长的袖子卷起来一道,无奈看她一眼:“不能穿,也要穿了。”
胡砂于是自我感觉良好起来,笑眯眯地整理着布头:“还有布料,那我再给你做一双鞋。”
凤仪赶紧拦住,一本正经地说道:“我看拖的时间也够久了,还是快去找乐正石山旧殿是要紧,鞋子以后再说吧。”那话说的,怎么听怎么有股欲盖弥彰的味道。
胡砂没听出来,依旧笑眯眯的,只觉二师兄是天下第一好人。那两个压在她头顶的,金光闪闪的“妇德”两个字,越发亮晶晶起来,她深刻相信自己绝对能做个贤良的好老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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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名觉着自己是倒霉者中的幸运儿,虽然倒霉地被拉到海内十洲来,玩个寻找神器的致命游戏,但每逢灾难总是化险为夷。
譬如昨天遇到了海妖,船坏了,他掉进海里随着漩涡滚啊滚,居然也没死成。被潮水冲刷了一夜,最后还能上岸,苟延残喘地爬到附近的镇子上,遇到好心人收留几天恢复体力,还打探到他遍寻不见的乐正石山旧殿就在不远的山谷里。
这是什么样的运气!这是主角才有的待遇!倘若要将这份经历写成一部传记,他必然是其中惊天地泣鬼神的小强男主。
于是现在莫名就努力在望不到尽头的石林里乱窜,祈祷一个拐弯就能看到石山旧殿,宝物水琉琴躺在那里等他临幸……哦不,等他拿走。
他转过一根最大的石树,充满希望地抬头,没看到梦寐以求的石山旧殿,却见有两个人飘飘然从石林上落地,男的俊俏女的可爱,正是他以为丧身妖腹的凤仪与胡砂。
“啊!凤兄!胡砂姑娘!”莫名兴奋又激动,急忙迎上去,“老天有眼,你们还活着!教我牵挂了数日,只当你们已遭遇不幸……”
凤仪笑道:“不过区区海妖,不值一提。倒是莫兄,当真幸运,比我二人还早早找到此地。如何?石山旧殿可有眉目了?”
莫名颓然摇头:“不瞒两位,我在这石林中转了也有半日光景,不要说旧殿,就连个石头房子也没看见。”
说罢站在一块大青石上极目远眺,目所能及处,还是石林,不见任何宫殿遗迹。
凤仪见胡砂也跟着垂头丧气,便笑道:“何必气馁,莫兄为了天神遗物奔波两三年,如今石山旧殿近在眼前,怎么反倒浮躁起来?”
莫名摇头叹道:“不……我也不知为什么,或许是结果唾手可得,反而变得患得患失。倒让凤兄笑话了。”
三人在石林里又找了一阵,终究还是没有头绪,眼看金乌西沉,晚霞染天,只得偃旗息鼓,在避风处升起火堆来,暂住一宿再做打算。
莫名从怀中取出一管竹笛,借着火光用小刀仔细钻孔,偶尔还放去唇边试音。笛身上分明纤尘不染,他却一遍一遍用丝手绢仔细擦拭。
胡砂看着新奇,不由凑过去问道:“莫名大哥,你会自己做笛子?”
他略带羞赧地笑了笑:“惭愧,我这手艺还是来到海内十洲,跟着一个老人学的。内子自幼喜爱音律,尤其喜爱竹笛清脆。我途经聚窟洲的时候,有人说绿腰湖畔的紫竹质地最好,做笛子声音清越九天,我便砍了几根拿来做竹笛。”
“内子?你不是说还未娶妻吗?”
莫名的脸更红了,嗫嚅几声:“虽然尚未大婚,不过我与她青梅竹马,两情相悦……我心中早就将她当作内人了。原本说好十月成婚,可惜当初我不懂体贴,坚持出门与旁人决斗,如今想来后悔也为时晚矣。所幸天神遗物业已有了眉目,只盼做些她心爱的物事,回去后能求的她原谅我。”
胡砂颇为感动地点了点头,突然想起什么,急忙从包袱里抽出那件地鼠毛的衣裳,递到他手里:“莫名大哥,衣服我给你补好了,你看看合适不?”
他眼睛登时一亮:“咦?此衣居然没有被海水冲走!多谢胡砂姑娘了!”
说罢将那衣服展开,却见胸口处那个洞被她从里面另取了一块花布补好,针脚乱七八糟犹如狗啃,比原先光秃秃一个洞还要丑上三分。
胡砂两眼放光,殷勤地看着他,连声问:“如何?是不是比先前好了许多?”
莫名瞠目结舌,最后将那衣裳一裹,放进自己的包袱里,勉强笑道:“确实……好了许多,胡砂姑娘好、好、好手艺。”
一旁留着耳朵听的凤仪,到底忍不住“哧”地笑了出来,同情地拍了拍莫名的肩膀。这是男人间的惺惺相惜。
莫名转头看看凤仪身上的衣服,越发了然,还给他一个同情的眼神。
胡砂丝毫不觉,还在自豪地眨着眼睛。
夜深了,石林里安静无比,虫鸣鸟叫一概没有。
胡砂身上盖着凤仪的衣服,趴在火堆前睡得胡天胡地。火光在睫毛上一跳一跳,看上去像是她随时要醒过来似的。她本就生得眉目灵动,睡熟了让人忍不住想捏一把。醒着的时候,那灵动还带着些傻气天真,一看就是没吃过苦的孩子。
嗯,她是个好孩子。
凤仪抱着胳膊,斜倚在青石上,一瞬也不瞬地盯着她看,双瞳漆黑,也不知想些什么。
远方突然传来飘渺轻灵的歌声,像是有个女子展袖吟唱一般,其声温婉清丽,颇能打动人心。凤仪眉头微微一动——来了。
睡在下面的莫名到底是练武之人,耳聪目明,立即翻身坐起:“什么声音?”他捉住长剑,警惕地四处张望。
凤仪没有说话,只淡淡望着声音传来的方向,那里的天空,微微发出薄弱的红光,是妖气。彼时那歌声此起彼伏,忽前忽后忽左忽右,竟变得行踪不定起来。女声唱尽,紧接着便是男声,浑厚壮烈,陡然间便仿佛近在身边,仔细再听,却又远了。
“妖物?!”莫名紧张起来,桄榔一声抽出长剑,护在身前。
凤仪淡淡睨他一眼,似有不屑,低声道:“真有妖物,你那点功夫,那根破剑又能做到什么?”
莫名呆了一下,正要说话,忽听他又道:“看,出来了。”
远方石林像是被水雾笼罩住一般,发出微弱的白光,在其深处,无声无息地多了一座半旧宫殿,尽数是巨大青石磊成,里面灯火通明,只是不见半丝人迹。
莫名纵身而起,狂呼:“石山旧殿!”拔腿便追了过去,霎时就跑得没影了。
胡砂揉了揉眼睛,喃喃道:“什么垫?鞋垫吗?鞋垫我明天给你做,二师兄……”
凤仪在她脑袋上敲了一把:“二师兄可不敢再劳烦你。快起来!石山旧殿找到了。”
胡砂一惊,哧溜一下蹦起来,披头散发地就要跳下青石。凤仪一把揽住:“别急,把头发弄弄,衣服穿好。”
他好像一点也不急,慢条斯理地用梳子给她梳头,编上好几根辫子,细细用簪子盘好固定。胡砂在前面急得火烧火燎,一个劲催促:“二师兄,快点啊!去迟了取不到水琉琴怎么办?”
他慢悠悠地说道:“那就让莫名替你取,怕什么,水琉琴还会自己长脚跑了不成?”
胡砂登时语塞。
最后他终于把发髻盘好,用手指细细梳理她垂在耳边的软发,指尖微凉,声音也透着凉意:“胡砂,取了水琉琴之后,要不要跟着二师兄一起走?”
她一头雾水:“怎么跟着你一起走?我得把水琉琴交给青灵真君,然后……然后我就回家了呀。”
他轻声道:“别回家啦,留在这里多好?有二师兄陪着你。只要你别把水琉琴交给青灵真君,你就能留在这里。如何?小胡砂,二师兄对你不好么?”
胡砂喃喃道:“你对我自然是很好的,但……我也不能不回家啊……再说,不把水琉琴交给青灵真君,我就要被他杀掉吧……”
“傻姑娘,二师兄护着你,谁也不能动你分毫。胡砂,别回去,留下来,好不好?”
他从后面轻轻抱了上来,像抱着珍贵的宝物一般,没有用一丝力气,却足以让她不挣脱。
胡砂僵在那里,一时间只觉心跳如擂,颤声道:“二、二师兄……?”
凤仪将下巴放在她肩窝,嘴唇有意无意擦过她的纤细的耳畔与颈项,吐息里带着一丝魅惑的味道,声音似怨非怨:“一定要我说出来,你才甘愿?胡砂,我这一路跟着你,护着你,你只当我是二师兄?”
胡砂在他怀中微微发抖,竟不知是冷的还是在惶恐。被他嘴唇亲吻过的脖子有些发麻,最后辐射到全身都发麻,软了下来。只觉他的胳膊越收越紧,她忍不住颤声道:“二师兄!我们……还是先去石山旧殿,好不好?”
他低声呢喃:“不好。”
手,捏住她的下巴,他顺着细腻的脖子往上亲吻,划过耳畔,最后回到她的脸颊。
“胡砂,胡砂……说你喜欢我,要同我一起,永远一起,不会离开。”
她想躲,却躲不开;要挣,又挣不动。像是被毒花攫住的小虫子,一面惊恐着,一面陶醉着,手足无措。
“说。”他的手指按在她柔软的嘴唇上,来回勾勒,“说你不会把水琉琴交给青灵真君,说你喜欢我,要留下来。”
“我……”她吸了一口气,哽在那里吐不出来。
他似是等得不耐烦了,硬将她转过来,低头便吻上去。冰冷的唇刚沾在她下唇,只听远处传来桀桀的大笑声,还伴随着莫名的大吼。胡砂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气力,猛然将他推开,跳下青石就是狂奔。
凤仪“啧”了一声,甚是可惜,伸出拇指在唇上轻轻一抹,似笑非笑,似怒非怒地,隔了片刻,也跃下青石,花哨的外袍在风中飒飒,像一只飞起的蝴蝶。
石山旧殿近在眼前,里面灯火辉煌,却死气沉沉。胡砂心慌意乱地飞奔过去,却见莫名提剑立在殿前,神情怪异,动也不动。她忍不住叫了一声:“莫名大哥!”
他急忙回头,摆手示意她不要过去。胡砂猛然停下,忽觉头顶月光被什么东西遮挡住,下意识地抬头望去,却见墨蓝苍穹中飞着一只巨大妖兽,形态有些像老虎,背后却生着翅膀,将月色尽数挡了去。
它在空中来回飞舞,发出诡异的大笑声,忽而低头看见胡砂,附身便冲了下来。
莫名惊呼一声,将她拦腰一抱,就地滚了十几圈,紧跟着地面轰地一声,那怪物落在了地上,一面笑一面开口说道:“又来一人,闻着味道就知道是可恶的好心人。不若你俩都将鼻子耳朵给我,我可以考虑放你们一条生路。”
胡砂被莫名压在地上,惊道:“它……它怎么会说话?!”
莫名沉声道:“这是传说中的凶兽穷奇!能口吐人言,遇到好人便要吃掉,遇见坏人反而服帖的很,天生邪佞,乃是凶气团聚而生!”
话未说完,见那穷奇大爪子又抓了上来,他提着胡砂又是一退,横剑作势去刺,却听“咔蹦”一声,精钢的剑竟然被它的爪子给磕断了。
莫名气急,将断剑一丢,推了胡砂一把:“你进去!快把水琉琴取到,我先拖延它片刻!”
胡砂不敢逗留,只得瞅个空子,拔腿便朝石山旧殿奔去。
刚要到门口,忽闻头顶念咒之声,抬头一看,却见凤仪立于殿檐之上,双手摊开,掌心红光吞吐,那红极为鲜艳血腥,像握着两团心脏似的。
她轻叫:“二师兄!”
凤仪恍若不闻,双手忽而合在一处,默念:“凝!”
那追着莫名不放的穷奇突然大吼一声,像是遇到什么可怖的事情一般,巨翅猛扇,拔地而起。刚飞了不到一丈,又是一声哀嚎,紧跟着从脚底开始结冰,一瞬间就结到了头顶,硬生生被冻在半空。
凤仪放下双手,朝他俩微微一笑:“还不快进去拿水琉琴?法术很快就没用的。”
莫名佩服地张大了嘴,喃喃道:“不愧是仙山高徒!这就是仙法?”
胡砂因着之前他对自己说的那番话,分外心慌意乱,不敢抬头多看,只闷声道:“莫名大哥,我们快进去吧!”
石山旧殿中空无一人,殿中一条大道直通后殿,两旁皆是石柱撑起,不见任何雕琢,显是上古遗留下的神迹。
两人越过前殿,忽觉眼前一花,竟是亮得不能逼视。胡砂急忙捂住眼睛,只听莫名在耳边兴奋地大叫:“水琉琴!水琉琴!真的在这里!”
她放下手,眯着眼睛去看,却见殿中挖了一汪清池,池中水波晶莹剔透,犹如一块上好水晶。水晶上还开了无数白色莲花,在后面最大最高的一只莲花上,端放着一座冰蓝色的古琴,宝光流转,炫目之极。琴上五弦,似水似冰,若有若无,委实是平生未睹的绮丽景象。
水琉琴!胡砂心中一阵狂喜,正要下池将它捞上来,莫名却快了她一步,扑通一声跳下清池,叫道:“我来吧!小心别弄湿了你的裙子!”
他这一路鲁莽过去,也不知弄碎了多少朵白莲。终于来到那最高的一朵面前,莫名难抑激动,因着那神器宝光流肆,虽不能开口人言,却透露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庄严肃穆气息,他竟不敢造次了,抖着双手,笨拙地给它行了个礼,小声道:“抱歉,小人无意触犯天神,实在是情非得已。”
他抬手便去拿,忽听后面一人厉声道:“不要碰!”
他吃了一惊,双手本能地紧紧抓住水琉琴,生怕被旁人抢走。
胡砂也大吃一惊,猛然回头,却见后面立着一人,白衣乌发,容姿秀美,不是芳准是谁?她倒抽一口凉气,喃喃道:“师……师父?”
芳准飞身上前,却不敢靠近那莲花池,只厉声道:“你快放下!千万不要碰!”
莫名奇道:“你是什么人?凭什么叫我……”
话未说完,陡然之间,那琴上发出万道寒光,莫名浑身一颤,只觉身体像是被千万道冰箭扎穿了似的,还不能反应过来,低头慢慢去看,胸前的衣裳已经被鲜血浸透了。
水琉琴从手里脱落,噗通一声砸在水池里,那原本犹如水晶般透明清澈的池水,已被莫名的血染红。他发出一个莫名的叹息,仰面朝后栽倒。
芳准抓住他的后背心,轻轻一提,将他拎出水池,那鲜血混着清水立时撒了一地,他指尖轻柔拂过他上身要害诸多血洞,施力治疗。
胡砂见莫名几乎成了个血人,全身上下遍布密密麻麻的血点,像是被细密而且尖锐的刺刺穿一般,殷红的鲜血在他身下披了大片。她两腿情不自禁软了,弱弱地叫了一声:“莫名大哥……”想过去看看他的伤势都迈不开步子。
芳准一面竭力为他疗伤,一面沉声道:“你也不要过来!这水琉琴与别的神器大有不同,非纯阴之体不能触摸,非心地纯净者不能靠近,否则非死即伤。你且去,将你二师兄唤来,我有话问他。”
胡砂嘴唇微微颤动,答应了一声,僵硬地转过身子,却见凤仪早已斜倚在墙上,似笑非笑地看着满身鲜血晕死过去的莫名。
二师兄……她想开口,却发现喉咙僵硬得根本说不了话。
凤仪没有看她,只淡道:“师父,我帮师妹难道是错了吗?”
芳准一面勉力替莫名疗伤,一面低声道:“你明知水琉琴性质特殊,却仍要哄得她过来此地送死,是何道理?”
此言一出,胡砂心中登时一沉,本能地开口道:“师父……二师兄不是这样……”
“你闭嘴,退后。我没与你说话。”芳准声音极冷酷,胡砂又是一惊。这是他第一次这般严厉地斥责自己,她心中难免慌乱委屈,不知所措地退了一步,茫然地看着他。
凤仪扶住她的肩膀,半揽半抱,柔声道:“师父何必动怒,别吓着师妹。您不让她寻找天神遗物,师妹如何能回家?您就忍心让她像浮萍一样活在异乡,一辈子都不快乐?”
芳准微微阖上双目,声音低沉:“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凤仪。”
凤仪沉默片刻,忽然笑了笑:“我没明白您在问什么。我只知道清远将胡砂赶出来,不顾她生死。只知道从生洲到瀛洲路途遥远,妖孽众多。只知道青灵真君因她泄露秘密,意图杀之而后快。我还知道她随时随地会死在这里。胡砂的命,在你们眼里,自然不值一钱,和莫名一样,死了一个没什么大不了,再拉一个过来便是了。你们如何能理解背井离乡的苦楚,生死为人玩弄在掌间的辛酸,你们永远只会义正言辞说大话罢了。要她留下?您又凭什么来让她留下,凭着您许下却无法兑现的承诺?还是您总爱说冷笑话的性格魅力?”
说到最后一句,他撑不住笑了一声,眉眼都笑得弯弯,带着一丝天真,一丝阴狠,一丝不屑,定定看着芳准。
胡砂没有笑,芳准也没有笑,因着双目微阖,那一对蝶翼般的睫毛轻轻颤抖。胡砂不确定自己是否从他神色中看到了痛楚与无奈,只不过是一瞬间,他神色已然恢复如常,缓缓睁开眼,宝石似的眼睛。
“凤仪。”他轻柔地说道,“胡砂是胡砂,你是你。你来了五十年,凡人的一生也过了大半,还抱着怨恨吗?”
凤仪别过脑袋,淡道:“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
芳准露出一丝微笑:“我是说,金琵琶和御火笛,如今是水琉琴。青灵真君是要做天神,你呢?你要做什么?”
凤仪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良久,低声道:“我早知道瞒不过你这只狐狸,你却一声不说,背后看我的滑稽戏么?”
说罢却不等他回答,森然道:“你果然很好!”
他袖中陡然射出血红的光,流星一般呼啸着对准芳准砸去。芳准动也不动,任凭那道凶猛的红光撞在身前一尺处,蛇扭似的,要往里面钻,却怎么也钻不进去,他身周仿佛设了铜墙铁壁,任谁也讨不了便宜。
他双手依旧轻快地在莫名身上游走,替他治愈大小无数血洞,表情犹如闲庭信步,含笑道:“我可不记得教过你这种刁钻东西,更不记得允许过你向师长发动攻击。”
凤仪冷淡地收回红光,朝前走了一步,掌心那血红的光芒又开始吞吐,映着他漆黑的双目,竟令人感到悚然。
胳膊突然被人死死抱住,他猛然低头,却见胡砂脸色惨白地拖着他,浑身抖得像一片萧索的叶子,马上就要碎开一般。
她颤声道:“二师兄,你疯了?!”
凤仪静静看着她,目光中突然流露出一丝怜悯的神色,红光收敛了去,他冰冷的手轻轻摸摸她的脸颊,低声道:“我会为你报仇的,将那些轻视你,亵渎你的神都杀个精光。乖,在这里等着我,一起去拿水琉琴。”
胡砂死死抱着他的胳膊,尖声道:“你没看到莫名大哥都成那样了?!你还要取什么水琉琴!”
“不取水琉琴,你就回不了家,你当真要留在这里被青灵真君那只狗杀了?”
胡砂凄声道:“取不取水琉琴结果都是一样,我如今不想取了,不取了!你也马上放手,一起离开这里!不是你说的吗?要我们在一起……你才说的,你忘了?”
凤仪默然看着她,最后叹了一口气:“胡砂,要乖乖听话。不取水琉琴是不行的,你取了,咱们就远走高飞,二师兄带着你,再也没人来欺负你。好不好?”
胡砂用力摇头:“我不去拿!你别要了!”
“胡砂,听话。”
“我不要!”
凤仪眉头一皱,将她甩了开来,胡砂踉跄了好几步,差点摔倒,刚刚稳住身体,只觉眼前红光一闪,他五根手指前都伸出了刀一般锋利的红光,正抵着她的喉咙,再往前送一分,她的脑袋就会掉下来。
“胡砂,去拿水琉琴。”他目无表情地看着她,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
胡砂不可思议地瞪着他,只觉此时此地,此人此身,竟是完全的陌生,自己仿佛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他。
“摸到水琉琴,我会死掉,和莫名大哥一样。你也要我去?”她像是不相信似的,低声问他。
凤仪淡道:“不试试看怎么知道?那老狗把你拽过来,必然不是随意,自是有他的道理。你且去取,未必就死了。”
胡砂木然看着他,轻声道:“你跟着我,照顾我,对我说那么多温柔的话,为着就是或许我能取到水琉琴?想要水琉琴的人是你?那好,我问你,我要是死了,怎么办?”
凤仪眸光微闪,面上又现出温柔爱怜,并着轻佻凉薄的神色,这种神情足以令人如痴如狂。
他连声音都令人心醉:“胡砂,你若是取不到水琉琴,还活着做什么?”
她的指尖颤了一下,没说话。
活着做什么,活着做什么?她竟然想笑,如此荒谬的问题。
“反正都是要死,你不如死得痛快些。死在这里,二师兄还会为你报仇,杀了那些玩弄你命运的神仙。”
胡砂垂下头,眼睛里酸涩异常,像是要流泪了,偏偏眼眶干枯的发疼。头上的簪子因为头发太松,叮当一声掉了下来,顶上镶嵌的一颗绿珊瑚滴溜溜滚了好远。这簪子还是在清远的时候,二师兄给她买的,说她穿的衣服难看,好歹头上要弄好看些。
他从头到尾对她都很好,出乎意料的好,刻意的接近,刻意温柔又轻佻的言语,说穿了,不过是为了一尊水琉琴。
胡砂吸了一口气,猛然抬头,眸光转狠,低声道:“我不去!你和青灵真君也没什么不同,到头来也不过是逼迫我为你们做事罢了。你把我杀掉就是!”
她上前一步,那五道锐利的红光立时割破了她的皮肤,刺痛,鲜血暖暖地流出来。
凤仪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那么,永别了,胡砂。二师兄会永远记得你的。”
他抬手,当胸一划,红光像迸发出来的鲜血,在空中掠过一道极艳的光痕。
“嚓”地一声,有什么东西裂开了,胡砂木然地低头,却见身上并无任何伤口,而师父先前偷偷塞给她的白纸小人正缓缓飘落,从中裂成两半,掉在地上瞬间就化作了灰烬。
凤仪狭长的眼睛眯了一下,淡道:“原来是替身。”
一直没有说话的芳准开口道:“不错,替身。还没来得及教你的法术。”
凤仪将胡砂轻轻一推,她趔趄着摔在了地上,半天都站不起来,也不知是真的无力站起,还是什么别的原因。
“清远的那些法术,你以为我一直很稀罕吗?”凤仪森然说着,“不要以为外面设了一层结界就很了不起。”
他漆黑的双目突然变作了血红的颜色,连带着满头乌发也像火烧一般,色泽极红极烈。他忽而伸手入袖,抽出一把紫金鞘的短刀来,无声无息地抽刀,刀刃漆黑,上面用朱砂密密麻麻画了画抑或者是写了字,只是看不清。
他将短刀朝地上一掷,地上像是突然空开一个洞似的,一瞬间就将短刀吞了,紧跟着地面轰隆作响,寒光乍闪,无数柄巨大的刀剑从地上破土而出。
这个法术胡砂认得,当时梼杌在桃源山作乱,穷桃源山并着芳准数人之力,才使出了这个太阿之术,将梼杌重伤。
芳准果然有些愕然,将莫名拦腰一提,闪身让过。凤仪似乎也并没有杀他的打算,瞬间便收了太阿之术,那些巨大的刀枪霎时消失,只留疮痍的地面,凹凸不平,仿佛在诉说方才太阿之术的霸道。
芳准将莫名轻轻放在角落里,起身道:“原来如此,你成魔了,凤仪。”
胡砂眼怔怔地看着凤仪,看着他血红的双眼,火焰般的头发,如今那熟悉并且亲切的脸庞看着极其陌生,像是从来没见过一般。
她突然想起当日在枫林,道童和自己说,青灵真君曾将一个年轻人带来海内十洲,送入仙山令其感化,谁想他忤逆不堪,藐视天地,自甘堕入魔道。入魔的人,死后灰飞烟灭,没有轮回。
直到现在,她才明白这个人是谁。
“二师兄,什么你的朋友……其实,你说的那个人……就是你自己!对不对?!”
胡砂问得很小声,她哭了。
凤仪没有回答,他低头看看自己的手,十指尖尖,指甲像被墨染过似的漆黑。
他说:“以前的事,我已经都忘了。不必再说。”
譬如刚到海内十洲时的恐惧,生活没有一处习惯的茫然,因着身份特殊,被收入师门时,众人异样的眼光。以及初时见到青灵真君,充满希望最后变作绝望的心境。
都忘了。
胡砂颤声道:“那你也是和我一个地方的,你、你家在哪里?二师兄,你要找水琉琴,是为了回家?”
凤仪冷笑道:“回什么家,五十年过去,我哪里还有什么家。”
胡砂不由哑然。五十年,不过是仙人们谈笑喝茶的几个聚会,在凡人却已是沧海桑田了。
他又道:“我也早已忘记什么家,回不回去,我都已经是这样了,并不重要。对我来说,如今最重要的便是取得水琉琴,将青灵真君那老狗亲手斩成碎末。好教那些东西们知道,兔子急了也会咬人的。”
说着,他又笑了一声。
胡砂垂头半晌,忽然低声道:“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是兔子。”
凤仪静静望着她,轻声道:“你不是兔子,你只是一颗看都不用看的灰尘,随手就可以拂掉。他们要你来,你就得来,要你死,你也乖乖的死。你这样活着,大约也幸福满足的很。”
不是这样!她立即就要反驳,然而一肚子道理却又不知怎么说,只急得满头大汗。
凤仪傲然道:“可是我却一点也不幸福,我不想骗自己,闭着眼睛被人丢块骨头就觉得心安理得。我便是成了魔,也比他们要清白许多。”
芳准摇了摇头,淡道:“为何成魔?你是怪我没有照料好你?没能让你在这里过得快活?”
凤仪长叹一声,神色渐渐变得柔和,声音也温柔了一些:“师父,你和师兄待我很好,我也真的想过要留在这里,忘记过往,努力修行做一个逍遥的仙人。可是有人容不得我努力。成仙成魔,对我来说都已经没有意义,我剩下的一切,只有你们谓之的邪恶。”
他疲惫地在额上揉了两下,身上流窜的血红之光渐渐收敛了下去,火焰般的头发也变回了漆黑。他转身朝门口走去,手扶在墙壁上,轻轻说了一句:“抱歉,因你阻碍我,所以你得去死。”
通往前殿的过道中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像是有个巨人在缓缓朝这里逼近。胡砂不由微微一颤,忽觉肩上被人按了一下,芳准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你过来,照顾这孩子。”
她被人一提一掷,不由自主飞了起来,轻飘飘地落在莫名身边。他上半身的致命重伤基本已经痊愈,然而从腰往下还是血迹斑斑,气若游丝地,只剩半条命挂在那里。
她急忙从腰后的小皮囊里取出绷带药粉,然而莫名身上伤口太多,根本不知如何下手是好,她只觉内心如焚,眼前一片血雾般的模糊。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殿前传来一阵诡异的笑声,却是先前被凤仪用法术冻结住的穷奇。它收了翅膀,缓缓走过来,昂首扫视一番,笑道:“嗅到血腥味!好香!”忽然见到芳准,它又是一愣:“居然还有个仙人!今日当真是大丰收!”
凤仪靠在墙上,以手撑额,低声道:“把他吃了,岂不是更好?”
穷奇转着眼珠子瞪了他半晌,怒道:“就是你!方才用术把老子冻住!老子要吃也先吃你!”
凤仪笑了笑:“你先吃他吧。因我做了件对不起他的事,不想见到他呢。你替我把他吃了,回头我找一千个人过来供奉你。”
穷奇不怒反喜,哈哈笑道:“很好!你这样说话的人我喜欢!一千人不够,我要两千人!”
凤仪微微颔首:“一千二百人,不同意就算,我自己动手收拾他。”
穷奇一跃而起,当头朝芳准扑下,一面大叫道:“一千二百就一千二百!待我先把这仙人吃了!”
芳准急急念咒,一时间殿顶落下无数牛毫般细小的银针,锐利之极,穷奇在半空左避右闪,还是被扎中了后背眼睛,痛得大声嘶吼,背上一根翅膀陡然伸长,直直朝芳准刷过来。
他不敢硬接,瞬间移动身躯,绕到胡砂身后,低声道:“带着他,快去角落!”
胡砂眼见穷奇冲了过来,吓得不敢说话,也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力气,抓起莫名的前襟就将他背了起来,头也不敢回,飞奔到角落暗处。这时再看,芳准又使出了小太阿之术,满殿飘得都是密密麻麻的银针,穷奇躲无可躲,急得抓耳挠腮,吼叫不休。
芳准笑道:“人说穷奇邪恶,只帮坏人专吃好人。但我看你只有这怪里怪气的性子挺可爱,身手却差梼杌多矣。”
穷奇登时大怒,也不说话,背上两根翅膀忽地长了老长,弯曲起来,像两根巨大的胳膊,朝他环抱过来。芳准正要躲开,忽听胡砂惊叫一声,他心中一震,身体已是被穷奇抱住了。
“哈哈!这下如何?”穷奇得意洋洋,摇头晃脑地。
芳准没理他,回头一看,却见角落处除了胡砂与莫名,不知何时多了一个道童,粉妆玉琢地,半浮在空中,面无表情地垂头看他俩。
是青灵真君的人。芳准眉头微微一皱,正要使力从桎梏中脱开,忽觉眼前人影一花,凤仪不声不响地立在了面前,手里握着那把通体漆黑的短刀,轻轻抵在他脖子上。
“最好别动。”他低声说着。
芳准静静看着他,一言不发。
却说胡砂眼见青灵真君的道童突然出现在面前,第一反应便是将莫名护在身后,仰头直视道童,大声道:“你……你回去吧!那个水琉琴,我是不会取的!你们明知道水琉琴会把人杀死,还叫那么多人来拿,太过分了!如果想要,为什么不自己取?!”
那道童居高临下淡淡看着她,又转头看了看凤仪,眉头一皱,发出一个哼声:“看来真君还是太仁慈了,几次三番给你警告,让你不要与此人在一处,你却不听。今日这般猖狂,原来是仗着有人帮你,不知死活的东西!”
胡砂皱眉道:“什么警告?!让我做那些噩梦,在海上遇到妖怪就是警告?有话为什么不对我直说,只会背后鬼鬼祟祟的!你们到底是神仙还是小偷?!”
道童不愿听她斥责,只望着凤仪,冷道:“你如今胆大包天,明目张胆与真君作对了。以后可要做好灰飞烟灭永世不得超生的准备!”
凤仪淡淡一笑,并不说话。
胡砂还要再说,忽听莫名呻吟了一声,似是要醒过来的模样,她急忙俯身扶住他肩膀,柔声道:“莫名大哥,你别动,伤还没包扎好呢。”
他喃喃道:“我……好像听见了仙使的声音……是真君来了吗?”
胡砂鼻子一酸,低声道:“青灵真君没来,是他身边的道童来了。”
莫名急忙挣扎着起身,果然见道童浮在面前,他激动难抑,扑上去便抱住他的脚,颤声道:“仙使大人!小人已找到了水琉琴!只是由于特殊缘故,不能用手触摸,反而受伤严重。求真君怜悯,送小人回家!”
道童冷冷看着他,沉声道:“你不能取得水琉琴,可见半丝诚意也无,还说什么怜悯!”
莫名急道:“小人怎会没有诚意!小人日夜不敢稍停,四处奔波,为真君寻找两件神器,如今土堰鼓已为真君所得,水琉琴也近在眼前,小人更因为此弄得重伤,怎么能说没有诚意!”
道童叹了一声:“你既说你有诚意,那么便当着我的面,将水琉琴取来双手奉上,我自然会求真君送你回去,如何?”
莫名低头看看自己伤痕累累的身体,腿上还有许多血洞在汩汩往外流血,他凄声道:“仙使不曾见小人身上的重伤?都是因为取水琉琴所得,想来那神器是天神之物,圣洁无比,凡人实在触摸不得。还求仙使怜悯!”
道童双眉倒竖,怒道:“你既没本事取得水琉琴,居然还敢与我讨价还价!回家的事也不用再提了!我倒是可以许你个仁慈,让你在这里多活十年,为着你这一番奔波劳累!”
莫名本来受了伤,脸色就已是苍白,如今更是和死人无异。他咬了咬牙,勉力站起,低声道:“好,小人再去取一回!”
胡砂急忙抓住他:“莫名大哥!他们……他们根本就不拿人当人!你别去!水琉琴会把你杀死的!”
莫名拍了拍她的肩膀,露出一个笑来,轻道:“那样……好歹也死得痛快些,胜过生离之苦。”
他推开胡砂,蹒跚着跳入清池,回头看了一眼道童,也不知是什么意味的。忽而弯腰将那水琉琴从池中捞起。那水琉琴顿时放出万道寒光,他脸色居然变也不变,两手一抛,竟把琴直接抛向道童。
他在笑:“给你!”
那道童脸色剧变,在空中身形忽地化作一股青烟,闪过了水琉琴,只听“叮”地一声,水琉琴砸在地上,居然丝毫未损,依旧宝光流肆。
莫名呵呵笑了两声,低声道:“难怪要我们帮你取,原来……原来你们自己也摸不得。”
他旧伤未愈,身上又添了无数血洞,在水池中也不知是什么力量撑着他僵立在当场,直至毫无气息了,也未曾倒下。
胡砂倒抽一口凉气,连滚带爬地要过去,背心突然一紧,却是被那道童抓住了。
他低头冷冷看着她,说道:“你去拿,把水琉琴拿过来。”
胡砂心中已然悲愤之极,猛力甩开他的手,厉声道:“别碰我!”
道童也不强迫她,把双手拢在袖子里,淡道:“你不取也行,如今芳准被缚,再无人来护你,你的魂魄我便要带走了。”
胡砂恨道:“死有什么了不起!”
道童看她一眼,忽然抽出手来,指尖白光流肆,轻轻朝她头顶按下去。
后面突然传来凤仪懒洋洋的声音:“等等,胡砂,乖乖去拿水琉琴。”
她怒道:“我不去!”
凤仪笑道:“那好,黄泉路上有芳准陪着你一程,想必你也是心满意足的。小胡砂,你果然很容易满足。”
他的短刀朝前送了几分,芳准脖子上立时流下血来。
胡砂猛然转身,定定看着他,那种目光竟看得凤仪有些心悸,低声道:“还不快去拿水琉琴?!”
她看了很久,终于长长吐出一口气,道:“好!我拿!”
她毫不犹豫,弯腰就将旁边的水琉琴抓了起来。
一瞬间,水琉琴又是寒光大作,刺得人眼都无法睁开。
她的手突然出现无数个血洞,被那寒光刺穿,鲜血一滴一滴地流了下来。身体像是被细小的冰刺扎透了似的,一瞬间不觉得疼痛,只觉冰冷彻骨。
水琉琴会毫无例外杀死任何没有资格触摸它的人。胡砂在那一个刹那,居然觉得有一丝可笑,她自然也不能被赦免,这些神仙,凭什么以为她就可以拿的动呢?
胡砂僵硬地回头看看莫名,他已经没有气息了,一缕魂魄怕是归了地府。他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死,至今她也没弄明白。可是,下一刻她就走上与他一样的道路,将要死得不明不白,死得卑微耻辱。
她的手紧紧攥住冰冷的水琉琴,只要不松手,那些寒光就会不停地射出,直到把她杀死。
她的身体都像是被掏空一样,空荡荡的,疼痛与冰冷都远远离去。她只能听见自己的血滴在地上的声音,滴答,滴答……
后面的凤仪与那个道童似乎甚为遗憾地发出感慨声,大抵是想不到原来她也拿不起水琉琴。胡砂慢慢转头,定定看着那个道童,他捂着嘴,像是在忍笑,看一场滑稽戏似的看着他们血流披面的狼狈模样。
再缓缓转动眼珠,看到凤仪,他温柔又遗憾地看着自己,用唇形告诉她:真可惜,小胡砂,浪费了那么长时间。
胡砂看了一会,唇角一勾,也露出个笑容来。
“你们不是想要水琉琴吗?”她轻声问,像是在和自己说话似的,“好,我给你们。”
她一把抓住琴上五根若有若无的琴弦,奋力一扯,只听“铮铮”几声裂响,那天地无双的神器水琉琴,竟被她把五弦扯断了。胡砂举起水琉琴,运足了劲,狠狠砸在地上。断了弦的琴神光大减,在地上弹跳起来,竟被她砸裂了一个角。
她像是还觉得不够,从靴筒里掏出大师兄给她的护身用的匕首,一把拔出,对准了琴身就要砍下去。
后面传来道童的惊呼声,他飘然上前,急急伸手要阻止她。
胡砂将水琉琴捧在手上,厉声道:“你不怕它扎你?!”
道童果然有些畏惧,只得低声劝道:“你……不要损坏神器!否则你的罪便是天大,十个真君也护不得你了!”
胡砂冷笑道:“我本来就没有什么罪,是你们给我定罪而已。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动不动就用死来逼迫我,以为我会怕吗?”
彼时她身上的血已将水琉琴染红大半,神器被人血所污,宝光已然收敛大半,伤人的寒光也不如先前那么锐利。她捉起匕首,对准了水琉琴,使劲砍下。
那琴发出一个清脆的裂声,紧接着,从中间裂成了两半。其上流肆的宝光与神气一瞬间化为虚无,滟滟的冰蓝色泽也收敛了去,神器水琉琴现在看上去和普通的玉石古琴也没什么区别,而且还是断成两截的。
胡砂心满意足地笑了两声,略带孩子气地回头看看道童,再看看凤仪,见到他俩青白交错的脸色,她只觉说不出的痛快。
“水琉琴,我给你们!”她一脚将水琉琴的残骸踢了出去,跟着却站立不稳,狠狠摔在地上。直到此时,她才觉得浑身痛得难忍,五脏六腑都被搅烂似的痛。
她仰面躺在地上,指尖都因为疼痛而收缩颤抖。她一面痛快地笑着,一面却流下泪来,只觉身体的每一丝气力都随着鲜血流出体外,眼前阵阵发黑,估计是不行了,眼看便要尾随莫名一起去地府作伴。
眼前有很多景色,流水一般悄悄淌过,最后却像是看到了自己的爹娘,笑眯眯地看着她。
胡砂忍不住轻轻叫了一声:“娘。”
那道童面无人色,不可置信地瞪着裂成两半的水琉琴,再看看已然晕死过去的胡砂,好像天塌下来那般。他猛然落在地上,双手捧起水琉琴,此时这神器再也没有任何慑人的寒光,就和捧着两块烂石头没什么区别。
他呆了半晌,忍不住又回头看看胡砂,最后喃喃道:“她……她居然能把水琉琴砸碎!”
身后传来一阵笑声,他悚然转身,却见凤仪笑得整个人都在抖,连声道:“厉害!果然厉害!真让我甘拜下风!青灵真君将你弄到海内十洲来,果然不是胡闹!我竟想不到你有这等本事!”
道童眼怔怔地看了他半天,最后突然反应过来似的,厉声道:“你这妖孽!你等着!真君立即便叫你魂飞魄散!”
他恨恨地把水琉琴丢在地上,扬袖便要化作青烟而去,忽觉脚脖子被什么东西抓了一把,他大吃一惊,才发现自己的影子里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与上回在桃源山遇见芳准时一模一样。
这回他学乖了,先护住前胸要害,身体猛然后仰,谁知后脑那里被那东西狠狠一撞,登时眼冒金星,扑倒在地。
凤仪反应极快,横刀就要将芳准脑袋割下,到底还是迟了一步,那东西暴然升起,刷地一下打在他手腕上,剧痛无比,那短刀顿时握不住,脱手而出,当地一声落在地上。他急道:“穷奇!”
穷奇怒道:“少来吩咐老子!”
话虽如此,它却依然用翅膀紧紧抱住芳准,忽而张开血盆大口,打算直接生吃了。谁知眼前突然金光大作,有什么东西从芳准身上疾窜而出,一头撞在它怀里,炽热无比,直烧得它毛皮滋滋作响。
穷奇熬不得,被迫放开芳准,退了两步,这才发觉那团金光中赫然是一个金甲神人,长刀威武,动作快若闪电,刚一站稳,立即挥刀而上。手上那柄长刀足比他整个人都要长,刀身形如弯月,寒光湛湛。
穷奇要退也退不得,要让更是让不开,硬生生受了一刀,背上一根翅膀连着半条前腿顿时被大刀削断,鲜血犹如泉涌,痛得在地上连连翻滚,嘶声叫骂,最后连滚带爬地逃出殿外,再也没了声音。
凤仪知道情况已然不利于自己,索性放弃抵抗,就站在原地不动弹,笑吟吟地看着芳准,柔声道:“师父,这又是什么法术?弟子孤陋寡闻,竟从未见过。”
芳准双目紧闭,一言不发。身前那金甲神人挥刀抵在凤仪脖子上,哑着嗓子道:“鼠目寸光!才学了多少东西,就敢卖弄!那降妖伏魔的本事他若是用出来,岂能容你活到现在!”
凤仪倒有些吃惊:“你莫非是他的灵兽?怎么……生成人样……”
金甲神人冷笑一声:“孤陋寡闻!”
凤仪不欲与他多说,直直望着他身后的芳准,说道:“眼下水琉琴已经被胡砂弄坏了,我也无可奈何的很,想必青灵真君也无法可施吧?师父就是杀了我,水琉琴也回不来,如此这般制住我,又是为何?”
芳准终于缓缓睁眼,低声道:“今日起,你不再是我弟子。你已身为魔道,须得铲除。”
话音一落,金甲神人毫不犹豫,长刀破空划下。眼看着似是将他劈成了两半,谁知落在地上的却只有一件被砍成两片的外套,凤仪却不知躲在了什么地方。金甲神人将长刀一掷而起,那刀在空中滚了几圈,像是有灵性一般,自动自觉地追着一团红艳艳的影子上下翻腾,定睛去看,果然是凤仪,他又现出了魔相,更可怖的是,脸上也密密麻麻地布满了暗红色的经络,配着他血红的双眼,简直比噩梦还要恐怖。
他忽而长声一笑,道:“师父神通广大,弟子甘拜下风。这水琉琴,不如也劳烦师父带回去修理吧,他日修好了,弟子自然登门来取!”
说话间,那柄大刀几次三番都要砍中他,却总为他狡猾逃脱。红影一窜,忽而来到那昏迷的道童面前,只听他叽叽怪笑两声,提住道童的头发,用力一扯,竟将那小道童的脑袋给扯掉了!
他反手将脑袋朝芳准丢去,自己顺势飘向殿门,飞快回头看了一眼胡砂,柔声道:“我走啦,师父,小师妹。莫名的仇,算不算为他报了?”
语罢也不知是叹息还是轻笑,红影微微一闪,转瞬即逝。
那金甲神人收了长刀,回头埋怨道:“你又心软!这下让他跑了,以后麻烦会少么?”
芳准无辜地笑了笑:“怎么说都是我徒弟,长得又人模人样的,一时就没能下手……”
金甲神人无奈地看着他,最后摇了摇头,身子一转,化作万道金光,回归至芳准的影子里,一面又道:“我那个前任,只怕也是受不了你这种脾气才离开吧。”
芳准没说话,他捂住嘴,轻轻咳了几声,这才缓缓走到清池里,将莫名的尸首轻轻提起,放在胡砂身边,蹲下来看了很久。
胡砂身上的血流了一会就停了,她伤口虽然多,却并不大,看着可怖却并非致命。芳准施力替她治了半个时辰左右,那明显的伤口便都消失了,剩下一些擦伤均无伤大雅。他心中也觉诧异,回头将水琉琴的残骸捞过来,却见胡砂的血早已干涸在其上,整个神器半点光泽也无,像是死了一般。
他将水琉琴的残骸仔细用布包好,放进胡砂怀里。一旁早有豢养的灵兽放起火来,将莫名的尸体烧成了一把灰,封在瓷坛里恭恭敬敬地捧给他。
芳准叹了一声,抱起昏迷的胡砂,飘然出殿。
此时天已经亮了,淡淡的晨曦,映在胡砂没有血色的小脸上,她的神情看上去像是伤心欲绝,又像是痛快之极,嘴角还噙着一抹笑。
芳准抬手将她腮上几滴干涸的血点轻轻擦掉,摇头道:“走吧……”
话音一落,人已消失在石山旧殿前。
胡砂好像见到了凤仪,那情景依稀是冰湖初次相见,她的腰带断裂裙子掉在地上的尴尬时分。彼时穿着花里胡哨长袍的少年人笑颜如花,亲切文雅,将自己的外衣披上她的肩头。
他真像一幅生动的画,无论从什么方向来看,都觉得既美丽,又无法摸透。
到底还是无法相信,他对她那么好,那么温柔,都不过是为了水琉琴。真是这样吗?在他的眼睛里,所看到的世界是什么模样?他眼里的胡砂,是师妹?是要蓄意接近刻意讨好的对象?是借着她的手拿到水琉琴的工具?抑或者,是他可以拥在怀里轻松说笑,暧昧的朋友?
【胡砂,拿了水琉琴,就与二师兄一起走吧?去一个安静的地方,再也没人来欺负你。】脑袋被他摸了两下,胡砂怔怔地抬头,只觉他吐息温暖,拂过鼻尖,痒丝丝。
“……真的吗?”她忍不住喃喃问了一句。
【傻姑娘……】他似是要吻下来,漂亮的唇只差了发丝般的距离,离着她的唇,【自然是……假的。】
胡砂一僵,一把将他推开,却见他双目变作了血红的颜色,长发也如同火焰燃烧一般,密密麻麻殷红的经络在他脸上爬动,这情景比任何噩梦都要可怕。
她发出一声压抑的惊恐的尖叫,他却已经猛然把她摔脱,起身定定看着她,居高临下地。
【胡砂,你若是取不到水琉琴,还活着做什么?】
他笑了几声,转身便走,身体渐渐化作血色烟雾,只留下声音:【我从来没喜欢过你,胡砂。你取不到水琉琴,对我来说就没有任何意义了。见到你就想到以前那个愚蠢的我,其实是恨不得将你杀掉的。】
胡砂睁开眼,只觉浑身是汗,一颗心像是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似的。
“喝水吗?”有个脆脆的声音在旁边问她,胡砂急忙转头,却见床边站着一个梳丫髻的小女孩,七八岁的年纪,圆溜溜的眼睛,长得甚是可爱,表情却很老气横秋,手里端了一碗水,一本正经地看着她。
“……谢谢。”胡砂从床上撑起身体,捧着碗喝了两口凉茶,心里似乎安静了些,这才四处看看,问道:“这里是……?”
小女孩说:“客栈,芳准把你带过来的。”
师父?胡砂急忙从床上跳下来,披上外衣弯腰穿鞋:“他在哪里?”
“他在……”小女孩还没说完,房门就被打开了,芳准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醒了吗?”说着人就走了过来,小女孩走到他身边,身子一晃,霎时就变作一张白纸小人,为他轻轻拢在了袖子里。
胡砂眼怔怔地看着他,半晌,才道:“师父……我以为我……死了。”
芳准笑了笑:“有师父在,你不会有事。”
胡砂摇了摇头,隔了一会,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急忙又问:“莫名大哥呢?他……他真的死了?还有……还有二师兄……”
芳准从袖中取出一个瓷坛,轻轻放在桌上,低声道:“这是莫名的骨灰,至于你二师兄……今后也不要叫他二师兄了,他不再是我的弟子。”
胡砂木然地点头,再也不知该说什么。芳准柔声道:“好了,接着休息吧。什么时候有精神了,师父带你去好玩的地方玩。”
胡砂忍不住问:“什么……好玩的地方?师父你不要回清远吗?”
他神情比她还无辜:“为什么要回清远?如今凤仪走了,凤狄也快出师,为师就不能自己出来逛逛?”
胡砂愣了一下,跟着却垂头道:“我……我也不是清远弟子了,不能再跟着师父。”
芳准奇道:“谁说你是清远弟子?”
胡砂又是一呆,却见他展颜笑道:“收你做徒弟的时候,为师就连道号也没给你取。你是我芳准的弟子,并非清远的弟子,这两点的区别,务必要弄清楚。”
到底有什么区别?胡砂傻傻地望着他,一头雾水。
“总而言之,为师仍然是你师父,当日你离开清远叫的那声芳准先生好生见外,为师心里不舒服了很久。胡砂莫非不愿意做为师的徒弟?”他眉头微蹙,一付你怎可如此伤我心的模样。
胡砂被他弄得没脾气,只得连声道:“不、不会,不会……师父,做您的弟子,是我的运气……”
芳准笑嘻嘻地起身走向门口,忽听她在后面小声问道:“师父,你收我做弟子,也是因为水琉琴和青灵真君的事吗?”
他停下脚步,回头微微一笑:“为师收你,是因为你合了为师的胃口。”说罢他感慨地叹了一口气:“毕竟,这年头要找个单纯好骗的孩子,实在难得啊。凤狄那孩子以前多好,如今也变得和老头似的了,好生没趣……”
胡砂抓了抓脑袋,茫然地看着他的背影,直到门轻轻合上,她才慢慢吐出一口气,怔怔地盯着桌上那个装了骨灰的瓷坛。
她走过去,将瓷坛轻轻捧在手里,低低唤了一声:“莫名大哥……”
包袱里还留着他当日买给未婚妻的那件地鼠毛衣裳,他一直放在怀里的那根尚未做完的笛子也被芳准收拾好了一并放在桌上,可惜东西还在,人却永远消失了。
她擦了擦渐渐模糊的眼睛,小心翼翼地把莫名的所有东西连着骨灰都放进包袱里,倘若天可怜见,有朝一日她能够回到嘉兴,这些东西她一定要找机会送到渝州,交给莫名的家人。
包袱里还有她的衣服,都是凤仪在成衣坊给她买的,胡砂面无表情地看着,心里有个冲动要将这些衣服都撕烂丢掉。目光最后落在床头那件洗干净叠好的天香湖青蚕丝衣上。那衣服上有许多密密麻麻的小洞,是当日为水琉琴刺出来的。
对了,师父说她受伤并不严重,大抵是这件衣服的功劳,据说寻常刀枪都是砍不坏的。
胡砂想起买这件衣服时的情景,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怔了半晌,到底还是用手轻轻摸上去,茜草染的色还是那么鲜艳妩媚,像天边最美的一道霞光。
她摸了很久很久,最后长叹一声。
****
南海辰巳之地,有长洲,又名青丘。这个地名,胡砂是听说过的,以前没事翻山海经,里面说青丘住着狐狸精,擅长魅惑人。所以当芳准说带她到青丘去玩,胡砂第一反应便是:“师父要带我去看狐狸精吗?”
芳准奇道:“你要看狐狸精?那得去凤麟州,那里妖兽妖仙多一些,长洲可没有狐狸精。”
胡砂这才想起这里与她那个世界是不同的,这里的青丘自然与那个青丘不一样。
“长洲有什么好玩的?”胡砂问得很敷衍,她其实并不是很想去,“师父你不回清远山,金庭祖师会不会怪你啊,要不咱们下次再去吧……你先回清远比较好。”
芳准叹道:“胡砂,你千万不要变成凤狄那样,有他一个刻板的弟子就够了。”
胡砂低声道:“不是啊,师父,我是想,水琉琴反正也坏了,我以后未必能回去,留在这里的时日很长,要玩什么时候都能玩,不急在这一时。”
芳准笑了笑:“未必,此事还真急得很。你弄坏了水琉琴,若不尽快修好,让九天之上得知了,是要降下天罚的。”
天……罚?胡砂瞪圆了眼睛。
他挑了挑眉头,说道:“大概就是天雷劈你,天火烧你,天河水淹你,把你弄成肉酱,埋进土里给神树做肥料。”
胡砂顿时抖了一下:“……真的?”
芳准把包袱收拾好,随手丢进袖中乾坤,跟着拉住她的手腾云飞起,道:“自然是真的。谁去抢神器都不打紧,但损坏它意义就不同了,天神的东西你岂能随意弄坏。还不赶紧跟师父走,找人把水琉琴修补一下。”
胡砂低头不语,半晌,轻道:“那样……我也不怕。修好了水琉琴,青灵真君又要来抢,二师……凤仪也要来抢,还不如就让它这样坏着,被天罚我也不怕。”
芳准默然看了她一眼,“到时候为师看你还说不说这句话。”
南海长洲树木极多,放眼望去尽是苍翠葱郁,像嵌在大海里的一粒翡翠。芳准携着胡砂的手,落在一座山丘上,放眼望去,海水碧蓝,山势平缓起伏,别有一种悠闲滋味。
因这里到处是树,整个长洲看上去便像一座巨大的树林,见不到一点人烟,胡砂跟着他走了一段,忍不住问道:“师父,你到底要找谁?这里……好像根本没人啊……”
他笑而不答,只领着她又上了一个坡子,却见前方矗立着一棵巨大的树,几千个人只怕也抱不过来,树下用青玉建了栏杆并大门,两个绿衣小童恭恭敬敬地守在门口,朝芳准行礼。
“恭迎芳准真人,语幽元君在眺望塔恭候大驾,请随吾等来。”
芳准点了点头,忽而抓住胡砂的背心,在她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一跃而起,轻飘飘地朝上飞去。那两个绿衣小童虽然恭谨地在前面飞着带路,到底还是忍不住好奇,偷偷摸摸地回头看胡砂,大约是在猜她的身份。
胡砂的注意力却全被这棵巨大无比的树给吸引了去。足飞了一小会,才见得上面绿叶如冠,层层叠叠地铺开,各色房屋建筑便建在枝桠上,与寻常城镇竟无半点区别。再继续往上飞,房屋就变了模样,清一色地青玉大门,偶有人走动,都与带路小童一样穿着绿衣,仙风道骨,见到芳准他们,恭恭敬敬地抱拳行礼。
最后终于飞到了树顶,哪知树顶居然不生任何树叶枝桠,当中陷空一块,竟是一汪巨大的湖泊,水色晶莹剔透,湖中央立着一座白玉高塔,在日光中发出温润和暖的光辉。塔下种了大片的粉色莲花,映着翡翠似的莲叶,奇景瑰丽。
胡砂已经看傻眼了,下巴快要掉下来,她小心地扶住,顺便擦擦嘴角,省得流下震惊的口水。
芳准提着她的背心,稳稳地落在塔顶一扇白玉窗前,足尖只留一点立在窗台之上,衣袂飘飘,虽然好看,却也令人心慌,只怕他被风吹掉下去。
两个绿衣小童朝他敛手行礼,飘然而去。胡砂左看看右看看,最后还是忍不住又道:“师父……我们就这样……站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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