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的女儿

章雪城是一位出身军人世家的女孩,她的祖辈、父辈以及身边亲人,甚至包括她自己,都曾是不同时代的戎装人。特殊的家庭背景和人生经历,让她心中总萌动着一种追逐英雄的梦想。她想在历史的尘埃中,寻找英雄、发现英雄,把英雄的形象通过自己的笔端,重新带回到人间。她抓住了抗战中一个著名的空军英雄高志航的人生轨迹,并以此为切入点,多次走访英雄旧迹,又结识了高志航将军的女儿高丽良,逐步拨开一些笼罩在英雄身上的迷雾,一次次无限靠近英雄的情怀和精神。医护人员、飞行员、图书情报工作者、教授……不同职业的人在文中显现出各自的风采。军人世家的家庭氛围和情感纠葛,也折射出这个时代鲜明的背景……

第40章为信仰而祭献的人
寻找英雄的墓冢,唤醒世俗的漠然。也许,很多人的英雄梦想沉睡得太久,需要我们用激情和良知来点燃。
出了纪念馆,章雪城和方翘楚打车准备直接去通化市南山墓园。她们来之前已经做了功课,知道高将军的衣冠冢坐落在那里。可是上了出租车,才发现要准确地找到他的墓地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不出两人意料,这位三十多岁的女司机也不知道高志航为何许人:“高志航?没听说过。是哪个领导吗?”
当她听说要在南山墓园找这么一个不知道方位、只知道墓主姓名的墓地时,直摇头:“这可麻烦了!南山墓园建在一个山上,占地47万平方米,分好几个区:草坪葬区、墓葬区、家族墓区、艺术墓区等面积很大,墓区分布很广,在那里面要找到一个不知道具体位置的墓葬,几乎是不大可能的事情。”
这个突然出现的情况让章雪城和方翘楚是措手不及,愣在了当下。是的,就像上次在宜昌时的情形,偌大的校区,要找到一个没有任何标志物的地方,是不可思议的一件事情。如今,她们也绝不会想到在高志航将军的故乡,他的墓地也是这样少为人知。不,应该说,是这样一个曾经光辉灿烂的姓名,竟然会在自己的故乡遭此冷遇,知之者寥寥。这样的心痛和无奈,让两个人的心都颤抖不已。
通化是中国空军的摇篮,中国第一所空军航校就在这里创建。通化还是空军战神高志航的故乡……难道这一切,都不足以支持人们铭记这位空军英雄的名讳,记住那位从这里走出的,有着特殊飞行天赋,满腔报国志向的杰出青年么?
“不管了。师傅,请拉我们到南山墓园转一圈好吗?我们去那里看一下就好,就好……”章雪城说着,语气有点哽咽起来。她觉得只能退而求其次了,她们哪怕去那里转上一圈,也算遥遥祭拜的意思吧?
就这样说定了,车子发动。坐在副驾驶上的方翘楚开始热心地为司机科普起有关高志航的知识。女司机随着她的动情讲述,不停地发出感慨:“哦,没想到我们通化还出了这样一位英雄?没想到,没想到……”
坐在后排的章雪城一直没有插话。她心怀忧伤,目光望向窗外,在默默打量着这曾使她魂牵梦绕的地方——她心目中的英雄的故里。这里的青山秀水很美,处处显示出勃勃生机,一如那位故人、游子,曾经的青春年华。
车子很快驶进一个山区。根据她提前从网上极为有限的资料中了解到的,这里属于江南村南山,群峦叠嶂,松柏苍翠,风景异常秀丽。东面高高的笔架山像是一座屏障,将眼前的一切拥抱在它绿色的屏障中。在醉人的绿色中章雪城微微闭上了眼,她想感受一下这片热土的跳动脉搏,是否能聆听到英雄那曾经的思乡情绪?
耳边是方翘楚和女司机喋喋不休的话语,章雪城再次睁开眼睛,出租车已经行驶入墓区,周围三三两两的墓碑闪眼过去。突然,她就是那么不经意间向右边一瞥,浑身的血液好像瞬间都凝固住了一般。远处一个汉白玉的半身雕像隐隐若现,陡然间闯入眼帘。啊?空军服?还有那熟悉的空军帽……
“停车!快停下!”章雪城觉得自己的声音听来都有几分变调,因为极度的激动和兴奋。
“楚楚,快!快看你的右手边,那里!是不是?……”她的声音明显带着颤抖音。
“啊?好像……没错……一定是的!”方翘楚远远望去,要不是眼下身在车里,她非蹦起来不可。赶忙对司机大姐嘱咐一声:“请您在这里停一下吧,我们过去祭奠一下就好。”
细雨蒙蒙中,两人向那座汉白玉雕像跑去。这里是安静的一隅。猩红色砖砌的小路,被细雨冲刷得干净整洁,正对面的黑色底座汉白玉雕像在雨幕中肃穆庄重。
他身着飞行服——那熟悉的空军装束,是他牺牲前的衣着打扮,飞行帽下的眼眸深邃幽怨,是在含情脉脉地注视着自己的故土,还是在眺望着那早已硝烟散去的祖国山河?
黑色的底座上镌刻着金色的字迹,讲述着他三十岁不凡的一生。雕像旁边有一块小小的黑色石碑,这里就是他的衣冠冢了。
章雪城站在雕塑前,久久凝视着那张永远三十岁的脸庞,脑海中闪现过他一生辉煌的片段,但是最终停留于心的,却是刚才在纪念馆中嘉莉娅像前看到的那段话——
“我知道你一生的志愿,你还是选择飞行吧,否则你会悔恨终生,后悔一辈子的,国仇家恨不是儿女私情可以湔雪的,别为我操心。两个女儿,大女儿在沈阳有姑姑照顾,小的在你那里有婆婆爱护,我也毋须牵挂。”
她注意凝视住他的眼神,那里面她恍惚读出的尽是安详和平和,是一种坦荡、无私、无欲、无求的境界。
两个年幼可爱的混血女儿,一位毕生痴爱,彼此血肉相连的丈夫,她,一位失去了娘家,失去了故土的白俄旧式贵族女子——嘉莉娅,却能主动放开紧握着丈夫的手,放飞他,让他能尽情地为自己祖国飞翔,鏖战;
一个毕生最爱的女人,一位相濡以沫,能让他体味到别样浪漫的此生最爱的人,一个温暖幸福的四口之家,他,宁可抛却生命,也不愿意舍弃自己的骨肉,自己的至亲,却要在那样一个时刻,为了他的祖国毅然决然地选择放弃这一切。
悲悲切切,凄凄楚楚,人之常情。章雪城她们也曾从电视剧中看到了两位演技高超的演员使出浑身解数很好地诠释了这一切,是那样的动人心魄,让人泪流不止。所有观者都会为荡气回肠的“高嘉恋”心折、心碎、神伤……
但是章雪城觉得这还远远不够,冥冥之中,她认为人们的感悟中还是缺少点什么。昆明两次会见高丽良老人,她的诉说,她的遗憾,也印证了这一点。这个久久困惑在章雪城心头的,在她写作《高志航传》的九个月时间里,时常纠结在她笔端的情结,就在此刻豁然开朗,仿佛探寻到一个答案。
她看到了高志航和嘉莉娅的平静、坦然和毫不犹豫的选择。仿佛那是一个没有任何犹豫余地的单项选择题,他们共同给出了自己唯一的答案。
嘉莉娅是平静、坚定而无私无欲的;
高志航更是坚决、慨然而无怨无悔的。
只是为了他的祖国,那么一切都是那样的微不足道和不足挂念。“祖国的利益高于一切”。这句在我们心中、口中经常宣过的誓言,在那个年代,就这样平静自如地被他们践行了。没有委屈,也没有彷徨,更没有怨天尤人,呼天抢地!
是的,就是这样的无私无欲,无怨无悔!生活在那个烽火连天、硝烟弥漫的时代中的他们,将小我的“爱情”“家庭”,没有放在和“祖国”相对的天平两端,因为在他们的心中,那显然是根本不能同时衡量的两种重量。他们不用犹豫和彷徨,完全是坦然、坚定地就做出了自己的抉择。这就是“高嘉恋”的真相,也是“高嘉恋”真正能打动人心,让后人透过大半个世纪的岁月沧桑,仍能感到其荡气回肠的冲击力的原因所在!
那些纯粹为“高嘉恋”的结局抱不平的人们,那些盲目地同情嘉莉娅,为她的遭遇空洒怜悯泪水的人们,那些为了他们的离异而锐言指责高志航无情无义的人们……又如何能真正理解、体味、懂得这样的祭献,这样的崇高呢?
难道说和平时代的人们,远离烽火、硝烟的侵蚀、洗礼,倒可以以所谓的人道主义,温情主义,所谓的爱情至上的理念去质疑、指谪,甚至是诋毁和污蔑那一代人的无私付出和祭献吗?
这些痛苦的责问声响彻在章雪城的胸间。她觉得有一股热火般的激情在心底燃烧,将自己很久以来的一种积郁情绪燃烧殆尽。
“懂的人,不必解释;不懂的人,何必解释?”她的耳边,又想起了那天丁香告诉她的那句话。她深情地望向英雄的面容,在心底默默念着:“还好,有我们,我们这些人懂你,懂你们。而且会将这种理解和倾慕,传达给那些——那些更多的——有着同样英雄情结的、想懂你们的人们。”
回到宾馆后,夙愿得偿的她们幸福而满足,放松下来,却突然感到身心俱疲,于是决定休整一会儿,她们还将赶傍晚的火车回长春,然后转道回S市。
短短的一觉醒来,方翘楚拉开窗帘,忍不住大叫起来:“天呐,城城,你快来看!”
章雪城不解地顺着她的召唤来到窗前,看到的一番奇异景象也让她大吃一惊:
不过是刚过十月下旬,通化竟然已经下起了大雪。这场雪肯定是在她们回宾馆之后开始下的,不过两三个钟头,房屋、树枝上已经披上了银装。这突然降临的银装素裹的世界让人心旷神怡,仿佛有一种温润的感觉瞬间溢满心田。
“城城啊,你说有多么奇怪?今天上午,在故居纪念馆,差一点点,我们就不能顺利地进入到纪念馆中参观,想必还要另费一番周折?中午在墓地,你不过是坐在车里偶然间那么一瞥,匆匆而过的景物中就让你抓到了几个关键性的东西:雕塑,空军服,飞行帽……一定是老天体恤了我们的诚心,一定是英雄理解了我们的追思之情,竟然让志航墓就这样突兀地出现在我们眼前,从而让我们没有和英雄的陵寝失之交臂;而现在呢,这场雪,我可以理解为英雄欣慰的笑颜么?毕竟,在今天,在这样一个物欲横流、信仰崩塌的时代,还有人会千里迢迢去为自己的一缕英雄情结、英雄梦想而寻觅,而追随,而实现……”
章雪城没有回应她的感慨,她只是再次在心底感恩一切。是的,她分明在这块神奇的土地上,收获了领悟和灵感,还有更可贵的深刻理解和懂得!她神奇地感受到英雄的存在和永生!甚至听得见他的呼吸和强有力的脉搏声!一切的一切,都将从此镌刻在她的生命里。
回去的火车上,章雪城忍不住打开手提电脑,调出自己正在修订的《高志航传》文档,细细研读着,思索着,修改着。
电话铃响起,那头小哥章雪川的声音明显异于往常:“城城,你在哪里?快回来了吗?家里出了点事情……”
那随后而来的长久沉默让章雪城的心一下子揪紧了:“怎么了?章雪川你倒是说话呀?”
“小巍哥病了……很重……”
“姐夫?什么病?”
“胃癌……晚期……已经全身广泛转移……没办法了……”
章雪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转道一路,回到S市的。她一路上都是浑浑噩噩的状态,幸好身边有方翘楚来打理一切。
她从机场打车直接回到医院,将行李放在家中,来不及收拾整理,就来到肿瘤科病房。
姐夫欧阳巍静静地半倚在床头,姐姐章雪原坐在床边为他削着一个苹果。
穿着病号服的他让章雪城有些陌生。就连姐夫平日里身着军装她都有点不习惯,他的常态就是——身着手术衣,一年四季如此,年年岁岁如此。
如今,这位常年手术衣不离身的人,就这样身着病号服躺倒在这里,面色苍白,脸颊瘦得脱了形。原本瘦高的身材,如今只剩下竹竿般的样子,那盖在被子下的下半身竟然平平如无物。
章雪城看着心酸,一路上的担心和痛苦都在此刻按捺不住,她冲上前去,抱住姐夫的身子放声大哭。
章雪原放下手中的水果,也忍不住痛哭失声。从丈夫查出绝症晚期以来,她隐忍得太多,克制得太久,在他的面前,父母的面前,女儿的面前,她都没有流泪的权力,她安抚劝慰着他们,将自己最坚强的一面留给他们,却将无限的辛酸和悲伤拼命压抑在心底。
如今,妹妹的号啕之声也冲垮了她使出浑身解数铸就的情感防火墙,她也在此刻宣泄出自己的伤痛和恐惧。
“哎哟,好了好了!原原,城城,你们这对姊妹花这是怎么了?这个样子……十个欧阳巍也要被你们吓死了?”那个身患绝症的人却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乐观,他笑着拍拍小姨妹的背:“好了,城城,别哭了,你看你没来的时候,你姐姐还是蛮坚强的,我还很欣慰,心想我们原原究竟是女强人,是做领导的,不会被一些小困难打倒的?好嘛,你看这下被你招惹的,该同志一下子就露出原形了吧?却也是个爱哭的小女子啊?”
“阿巍,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那里开玩笑?”章雪原边擦泪边抽噎。
“什么时候了?什么时候也不能不要正常生活了吧?”欧阳巍平静地笑笑,扶起章雪城的身子,让她在床边的小板凳上坐下,他继续温润地笑道:“昨天我还和朵朵那丫头说了呢,一切都要看开些。比如说就好像大家搭伙乘一辆汽车去远行,中途不停地会有人下车,这是很正常的事情?剩下的人,还要继续前行。而且我告诉朵朵,她是个医学生,更应该能勘破这一切,因为她将来就是要成为一名优秀的救死扶伤的人,自己先畏惧死亡,领悟不了生老病死的规律,又怎么能行?”
章雪原抽泣不已,却仍旧拿起那个没有削完的苹果,继续削起来。
章雪城愣愣地看着姐夫的脸,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接下来章雪城每天都会抽出时间去病房看望姐夫。她发现不只是她,就连姐姐都很少有机会单独和姐夫待会儿。他的床前,经常围满了他的学生,他的研究生、硕士生、博士生们,他们来看望他,而他也在抓紧时间为他们做着学业辅导、经验交流。
肿瘤科的护士长一次次声色俱厉地赶走那些学生们、下属们,但是在欧阳教授的秘密召唤下,他们又会出现在空隙时间,在一些护士们防范之外的时间。最后,院领导都下了死命令,才彻底杜绝了这种情形的愈演愈烈。
“哎,原原,什么都不让我做,简直是躺在床上等死的感觉,你觉得这样对我欧阳巍身心有利吗?”他无奈间向自己的妻子发牢骚。
“可是,我的欧阳主任,欧阳教授,你目前作为病人最应该遵守的,就是医嘱和医院的规章制度。这一点,还要我同你这位老医生讲吗?”妻子章雪原的回答也是毫无通融的余地。
听到姐姐讲述了这一切的章雪城黯然伤神:“也许,欧阳巍生来就属于手术台,如果离开了那里,就像高志航离开了飞机那样惆怅、无奈?也会失去了鲜活力?”
她还无意间听到了姐夫和自己妹妹欧阳倩的一番对话。
那天中午,她抱着自己煨好的排骨红枣汤匆匆来到病房,隔着病房的玻璃门,她看到欧阳倩正在那里照顾着自己的哥哥,她在为哥哥擦脸,擦手,章雪城捧着汤罐迟疑着未敢直接闯进去,只为她突然看到令自己心碎的一幕:
正在为哥哥擦着手的欧阳倩突然哭出了声:“哥,你看你如今瘦的?脸上没肉,这手指头都快成竹节了,我真忍不住……哥,你不能死啊,你死了我咋办?”
欧阳巍平静地望着妹妹,眼里尽是爱护、担心和伤感:“我也正揪心这个呢。其实,别人我倒都不太担心,你嫂子,咱爹咱妈,甚至是朵朵。唯有你……唉,阿倩啊,你什么时候才能真正长大啊?哥我是等不到了!唉,其实我也不要求别的,只求你能自立!……自立,你懂吗?”
“哥,我知道,我不争气,一直让你为我操心……”
“可是阿倩啊,哥如今就是想为你操心都快没这个命了……你总不会让哥哥闭不上这个眼吧?”
“哥……”欧阳倩搂住哥哥大哭起来。门外的章雪城也早已是泪流满面。
“哥,我答应你,我一定好好的,我不瞎折腾了……我好好干这个工作,我能养活我自己,你放心……”
“好的,阿倩,哥相信你,你只要牢牢记住哥刚才对你说的那个词,一定要——自立!”
“哥,我记在心里了……”
后来的日子,章雪城姐妹发现她们想照顾那个病人都是一件可望而不可即的事情了。形形色色的病人,在听说了他们爱戴、崇敬的欧阳教授病倒后,都赶往病房,利用各种各样的手段和人情关系,千方百计地想照顾在他的床前。
章雪城清楚,就算是本校、本院的人员,得到过欧阳教授“麻醉之惠”的人也不在少数,更何况,谁能统计过,在这几十年行医经历中,他守护过多少条生命,使多少人平安地渡过手术这一道人生险关?
后期的欧阳巍几乎不能进食,吃什么吐什么,一位七十多岁的老阿姨就专门每天从家里煲了各种各样的汤水送到他的病床前。
她将欧阳巍扶起来,让他倚在自己的怀中,一勺一勺喂他喝,喝了吐,吐了再喝。她笑着安慰这个年龄相当于她的儿子、却在两次大手术中守护她平安过关的麻醉医生:“别急啊,欧阳大夫,咱们和这个病较着劲儿来。喝上七回八回的,总能有点汤水能留到你的胃里不是?那我们就多了一份抗击病魔的子弹啊!”
这样的情形每天都几乎在上演着,病人们用自己的爱心和良心回报着他们心中认可的医生,也给这个初冬的严寒天气带来一丝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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