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通往喜福堂的道路有两条,其中的一条无人知晓,另一条则众所周知。但那众所周知的道路也并不固定:惊蛰前后,喜福堂是田垄边的一长排用竹子和蒲苇搭起的凉棚,客人们在布谷声中听歌伎弹琵琶,唱春莺啭;清明,喜福堂搬迁到巨大的古墓里,客人们坐在檀木的棺材上,听白衣的少年郎唱凄凉的挽歌;小满之后,喜福堂在野外搭起华美的毡帐,客人们骑着从大食来的高大的白马,在草地上驰骋,打马毬取乐;过了小暑,天气渐热,喜福堂又变成一座水晶的宫殿,客人们坐在冰蚕兰织成的锦褥上,用琥珀杯痛饮西域的葡萄酒;白露的那一天,喜福堂的巨大的船舶驶出海口,客人们坐在船头楼上,看大船向湛蓝的大海驶去,而卷发黑肤的昆仑奴,则放下小艇,挥舞着钢叉,去猎捕庞大的鲸鱼;过了小雪,天气变得阴冷潮湿,喜福堂搬进广州城里,客人们躺在火玉搭成的炕上,喝着酷烈的消肠酒;大寒之后,喜福堂是一座富丽堂皇的地下宫殿,客人们赤裸着身躯,泡着热气腾腾的温泉,与他们一起在温泉里的,是从波斯来的金发碧眼的女郎,而如果你是一位贵妇人,那么和你一起泡温泉的,就会是一位来自高丽的健壮而温柔的少年郎了。但这一切对喜福堂而言都微不足道,因为这一切不过是赠品,不过是客人们进入地狱之前的赠品。喜福堂出售的不是美酒女人,也不是高官厚禄,更不是香车宝马,它出售的是地狱之旅。它给客人们一个探索死亡奥秘的机会,这个机会是如此的惊心动魄,又是如此的神秘莫测,以至于虽然它的代价是如此的高昂,人们却仍是趋之若鹜。喜福堂的客人中,有来自长安的三品大员,有来自拂林的红衣主教,有来自波斯的富商大贾,也有因为是来自大食,而以劫掠为生的独眼海盗……在它的千奇百怪的客人们中,曾有一位作为人质被留在大唐的琉球王子,他冒着被杀的危险,从洛阳逃到广州,只为了参加一次地狱之旅;但更奇怪的,是一位来自林邑的摩尼教的大慕闍,在进入地狱之前,他仍是一位虔诚的信徒,对女人不屑一顾,但是从地狱回来以后,他立即就钻进妓院里去了;可还有一位更奇怪,因为这位客人不是人,而是一头棕熊,它的主人是一个侏儒,这两个活宝到地狱里转了一圈之后,就开始宣称那头棕熊才是侏儒,而那个侏儒则变成了棕熊。喜福堂的堂主金钱僧总是说,他的前生本是一头大象。很偶然的,他遇上了喜福堂的上一代堂主,那时候,喜福堂还仅是一个很小的组织,被别的组织围剿追杀,仅剩那位堂主一人,而他也已是身负重伤。那位堂主骑着金钱僧,沿着那隐秘的通道进入地狱,在那里为金钱僧找来了一具波斯人的肉身,便死去了。金钱僧凭着记忆回到了凡间,四处浪荡,最终在广州城住了下来,并开始经营这地狱之旅。谁也说不清金钱僧说的是真是假,但他确实拥有大象一般的膂力,他的武器是一根重达千斤的金禅杖,那根禅杖,便是四、五条壮汉,也没法扛起,而金钱僧舞弄起来,却如拈草棍般轻巧。金钱僧那杖法,据他自己说,名为“香象七十二式”,乃是地狱中一位老和尚传授给他的,老和尚说,这“香象七十二式”,本是无数劫前文殊菩萨所创,只因学这杖法的人需有大象般的膂力,是以在凡间早已湮没无闻。金钱僧爱钱如命,但除此之外,他是一个十足的和尚,他吃素、不近女色、不杀生、每天参禅念经;他穿着绣金线的袈裟,骑着骡子在广州城里游逛,与他交往的都是达官贵人。曾有一位从洛阳流放过来的五品的官儿,被一个赤发獠牙的恶鬼缠上了,每日好酒好肉管待之外,那恶鬼还有调弄鹦鹉的嗜好,而且寻常的鹦鹉他还看不上,非得是来自诃陵国的白玉鹦鹉,才能讨得他喜欢。那官儿为此花了几十万钱,到后来实在没钱了,只好请了几个和尚道士,前来驱鬼,不想鬼没驱成,和尚道士们反倒被恶鬼捏着后颈扔出了城墙外,后来有人说不如请金钱僧试试,那官儿拿了拜帖去,又送了十两黄金,才把金钱僧请来。那日金钱僧也不带禅杖,就赤着双拳,与那恶鬼缠斗,将他打得鼻青脸肿,狼狈而去。这一段故事在广州城里流传甚广,且是愈传愈奇,那些茶楼里的闲汉,都能说上两句,末了说到恶鬼狼狈而去,那说话之人总要从椅子上立起,摆出一副凶狠架势,学那恶鬼抱拳道:“君子抱仇,十年不晚,敢问大和尚的名号,日后相见,也好亲近亲近!”便有另一人接口道:“贫僧法号金钱,乃是香象门第一万三千九百七十二代传人。”于是那假扮恶鬼之人便筛糠一般抖起来,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原来大和尚是香象门下弟子,恕罪恕罪!”每说至此处,众人都要拍案大笑。二代宗广德元年夏,月明星稀,广州城西数百里外的荒野上,一队骆驼在疾速飞奔。跑在驼队前头的,是一头高大的白骆驼,那白骆驼的双峰间,坐着一个白袍男子,男子手中一根鞭,轻轻一甩,便是“啪”的一声脆响,暗夜中听来,格外刺耳。每隔几十里,便有一条人影从暗处跃出,拱手相迎。骆驼上的男子虽是于疾奔之中,却也不忘了俯身答礼。那些相迎之人,口中皆是呼道:“监舶使属下某某恭迎明驼使!”那“某某”二字,有时是“婆罗门舶管事”,有时是“波斯舶管事”,有时是“大食舶管事”,有时是“高丽舶管事”……似乎每一国之船舶皆有一个管事,如此直迎到广州城外,只见城门大开,城墙上一人高呼:“监舶使属下万国船舶总管张骨董恭迎明驼使!”那白袍男子仰头喊了一声:“有劳总管!”话音未落,驼队已尽数冲入城中,城门轧轧关上,片刻之间,又已是阗然无声,只隐隐听到远处骆驼厚厚的脚掌拍在地上,便仿佛是一阵轻风在穿城而过。驼队直冲到广州城北的监舶司衙门前,才缓缓停下。白袍男子从骆驼背上翻身跃下,手腕轻轻一抖,长鞭已缠在腰间,他整整衣衫,牵着骆驼,大步走入衙门之内。一个中年宦官迎了出来,身后跟着一个提灯笼的小太监。那中年宦官道:“夏侯兄远道而来,太一未能远迎,真是不好意思!”白袍男子笑着道:“吕兄弟何必客气,大家都是自己人。”二人携手步入厅中,分宾主坐定,上茶已毕,白袍男子道:“我此次带来了十三头飞龙驼,不知够不够用?”中年宦官摇头道:“兄台有所不知,去年来了个新的广南节度使,专一与小弟作对,今年收上来的珠宝,怕是连五头飞龙驼都用不上。”白袍男子沉吟道:“这广南节度使是什么来头,竟敢与咱们稚川作对!”中年宦官从袖内掏出一个玛瑙小盒来,放在桌案上,轻轻推到白袍男子面前,道:“真君跟前,有劳夏侯兄美言。”白袍男子微微一笑,信手将小盒收入怀中,道:“真君本也不在乎这些珠宝,多些少些,并不放在心上,倒是稚川的名头,比较的看重些。”中年宦官陪笑道:“是是,那节度使据说信的是什么景教,一来到广州就拆了南海神庙,这且罢了,还给皇上写折子告我盘剥胡商中饱私囊,皇上差了个御史下来调查,被我糊弄过去了,但也误了我不少功夫,是以今年的珠宝,比往年要少了些。”白袍男子道:“你手下人不少,派一个过去杀了那狗官,岂不方便?”中年宦官道:“夏侯兄高见,小弟也是作这般想,却未料到派了好几个人去,都是音讯全无,最后不得已,让骨董去了,虽是逃得一条命回来,却也受了重伤。”白袍男子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秃头,道:“怪不得在城门口见到他时,颇觉得中气有些不足,原来是受过重伤,也罢,我让伯狗子去看看好了。”他拍拍手,从袖中摸出一块骨头,扔在地上,进来一头骆驼,低头把骨头舔入嘴中。白袍男子道:“你去节度使衙门看看,若是方便,便把那狗官杀了,提头来见我。”那骆驼嘴唇向外翻出,眼神平和高贵,与那白袍男子竟有些相象,它听罢白袍男子的话,眨了眨眼,转身跃过监舶司衙门的高墙,瞬息之间不见了踪影。白袍男子道:“吕兄弟不如先让人把珠宝扛出来,待伯狗子回来,我就好回去复命。”中年宦官应了声“是”,便有几个黑衣大汉,“哎唷哎唷”扛了十口大箱进来。白袍男子一箱箱打开来查看,旁边一个小太监朗声念着清单:“西王母白玉环十枚、避寒犀角五十根、瑞炭一千条、五色玉一百块、灵光豆三千颗……”白袍男子信手摸弄着箱中物事,不时抬头看看伯狗子回来了没有。那中年宦官却是面无表情,呆呆坐在太师椅上,不知在想些什么。忽然听到屋瓦上一阵微响,似乎是一只老鼠匆忙跑过一般,跟着“砰”的一响,一包重物落在院中,白袍男子跳出去一看,正是伯狗子的头,装在一口大布袋里,怒眼圆睁。白袍男子指尖微颤,沉声道:“双角犀!”一头白骆驼——它毛发稀疏的额角上,立着两根血红的肉瘤——从暗处走出,低下颈项,嗅了嗅伯狗子的头。白袍男子道:“没有狗官的人头,不必回来!”双角犀“呼噜”了一声,微一拱身,已跃入黑暗之中。白袍男子转身步入厅内,“哈哈”一笑,道:“方才念到哪儿?‘灵光豆’么?”那小太监便又朗声念道:“……光玉髓三百块、孔雀石三百块、南海珊瑚五十棵、阿末香七十袋……”但白袍男子再也没有心思去摸弄那些珠宝了,他在厅内来回踱着步,不时捏紧拳头,望一望门外。约摸半个时辰之后,又是一阵老鼠跑过的微响,白袍男子闪电般冲入院中,并不看落下的布袋,反倒跃上屋脊,四处一望,却只见月明如水,重重屋宇伏在月色之中,高低错落。他一抱拳,对下面的中年宦官道:“若是过了一个时辰我仍未回来,烦请吕兄弟将东西都让小的们驼上,它们自会送回稚川!”说罢,他轻轻一跃,飘飘摇摇上了对面屋顶,再一跃,便如一只巨大的白鹘般飞入月色之中了。这白袍男子,乃是稚川的明驼使,复姓夏侯,字雅伯。节度使衙门与监舶司衙门相隔不远,夏侯雅伯施展开轻身术,疾如飘风,转眼便到。他本以为经伯狗子和双角犀这么一闹,节度使衙门内必是戒备森严,不曾想到了一看,却是漆黑一片,只门房内坐着一个瞌睡的门吏。夏侯雅伯虽有些惊讶,却也并不在意,他抬眼一望,见到西北角上一灯如豆,便跃了过去。月已西斜,隐隐可见园内老树上立着几只乌鹊。夏侯雅伯看那亮着灯的屋宇,却像是一间书房,他揭开屋瓦,向下一望,只见一个十来岁的书僮正伏案而眠,口涎流得好长,案前坐着一个清癯老者,正捧着一本书看。夏侯雅伯料此人必是那狗官无疑,可看他的样子,却不像会武之人;再看那书僮,更是气虚体弱,杀鸡只怕也杀不死。正疑惑间,忽然听得“扑哧哧”一响,夏侯雅伯头也不回,晓得是树上的乌鹊飞起来了,他看看下面两人,思忖道,且不管他会不会武,杀了总是没错,正要破屋而下,却听得那“扑哧哧”声是愈来愈多,他忍不住抬头一望,只见到满天乌鹊乱飞,乌鹊之下,似有一个白袍人,正缓缓走来。夏侯雅伯一惊,把长鞭抓在手中,轻轻一甩,“啪”的一响,长鞭如蛇般窜出,鞭梢抽在瓦上,又忽地弹起,如蛇头般对着来人。他这条长鞭,以骆驼绒毛精心编成,抽在人身上比刀剑还厉害。那白衣人似乎并未看见夏侯雅伯,只是不急不缓地走到屋下,也不见他如何动作,已跃上屋脊,身形与鬼魅无异。夏侯雅伯不待他站稳,已一鞭抽了过去,他本只是想抢得个先机,却没料到白衣人不闪不避,任长鞭抽在自己胸前,雪似的白衣立时破开了一个大口子,露出里面一道血红的鞭痕。夏侯雅伯一时倒不知下一鞭该不该抽出去了。白衣人看着他,目光平和而高贵。夏侯雅伯只觉得这面容神情,自己实在是熟而又熟,却总是想不起何时见过此人。白衣人向前一步,瓮声瓮气地道:“你不认得自己了么?”此时月亮已落得只有树梢那么高,乌鹊满天乱飞,“呼啦啦”的响成一片。夏侯雅伯和白衣人立在乌鹊中间,一动不动,不像是生死大敌,反倒像是多年不见的兄弟邂逅重逢一般。夏侯雅伯喝道:“你是何人?我夏侯雅伯鞭下不斩无名之辈!”白衣人道:“我和你一样,也是夏侯雅伯。”夏侯雅伯此时才猛然想起,这人的面容,原来便是自己的面容。他“哈哈”一笑,道:“故弄玄虚,你当我便怕了你么!”话未说完,手中长鞭又已抽了出去,这一鞭倾尽全力,鞭梢隐隐带着风雷之声。白衣人却仍是矗立不动,任长鞭抽在自己身上,眼神竟愈加平和。夏侯雅伯也不管他,展开步法,绕着白衣人一鞭一鞭,前后左右上上下下地抽去,转眼之间白衣人的衣裳已被抽得如粉蝶乱飞,身上鞭痕密密麻麻,可他仍是动也不动,片刻之后,衣裳的碎片也被抽成了粉末,四周只有血肉横飞,可白衣人竟是连眼也没眨一下,又过片刻,白衣人已被抽得只剩一身白骨,却仍是站着不动,嘴角上竟浮着丝丝笑意。夏侯雅伯惊呆了,他步法渐慢,长鞭挥出也不像刚开始时那般夹杂着风雷之声了,这时那骷髅忽然抬手一抓,已抓住鞭梢,轻轻一拉,把夏侯雅伯拉近身前,另一只手在夏侯雅伯头上一敲,夏侯雅伯便缓缓倒了下去。骷髅俯身摸出夏侯雅伯怀中的玛瑙小盒,握在手中,又在屋脊上走了个来回,似乎在等夏侯雅伯死透,又似乎是在巡视自己的领地,乌鹊一只一只落了下来,先是落在他的肩上,跟着是头顶、手臂、大腿、脚背……后来的乌鹊没地方落了,便落在先来的乌鹊的身上,一层一层,屋顶上如同立起了一座鸟山。忽然乌鹊都飞了起来,争先恐后,直往那金盘一般的月亮飞去。待乌鹊飞尽,屋顶上却只剩下夏侯雅伯的尸体,而那与夏侯雅伯一模一样的白衣人,却已不知到哪里去了。三夏侯雅伯的身影逝去后,中年宦官在庭院中踱了几步,又扫了一眼珠宝,对那几个黑衣大汉道:“这便把它们扛到骆驼背上去吧,一个时辰后,张总管自会打开城门,让它们回稚川去。”他自己步入厅内,换了身装束出来,外面已停了一乘竹肩舆,他坐入肩舆内,道:“走吧!”四条黑衣大汉默不出声,轻轻将肩舆扛起,腾地一跃,已上了屋檐,其中一人道声“走”,于是四人齐刷刷放开步子,腾挪纵跃,在鳞次栉比的屋宇上飞奔起来。这中年宦官,姓吕名太一,名为监舶使,暗中却是稚川属下,专为稚川真君收集奇珍异宝,交付与明驼使夏侯雅伯带回。且说吕太一乘着竹肩舆,风驰电掣般奔到广州城南门内,天已微明,城门却仍紧闭,四条黑衣大汉并不停步,反倒加快步子,直冲到距城墙不足三丈处,“嗨”的一声,已跃上城堞,又是轻轻一纵,已落在城外,抬眼望去,前面不远处便是码头,数十艘船舶泊在晨雾之中。他们沿江向下游跑了数里,停在一艘小船边,吕太一从肩舆上下来,上了船,道:“你们先回去,有事但听张总管吩咐,我去见了琵琵,立时便回。”船尾上的艄公,仍是睡眼朦胧,他用竹篙将船撑离岸边,待船入了中流,便张起白帆。太阳升起时,已出了海口,但见万顷碧波之上,无数金蛇乱舞。艄公收了帆,咿呀摇起橹来,他臂力奇大,小船如离弦之箭,直往大海深处行去。未到午时,已望见前面有个小岛,艄公又加了把劲,小船直冲到沙滩上,才缓缓停下。吕太一从船上下来,匆匆向岛上走去。过了沙滩,又转过一片矮树林,猛地一大片草原展现出来,那些草足有半人高,随着地势起起伏伏,直向天边漫生而去,偶尔一小片树林立在天地间,树林的后面,浮着几朵白云,白云下面,是若隐若现的蔚蓝海面。吕太一似乎对眼前景象早已熟视无睹,他深吸口气,跃上了草尖,双足一叩,“呼”地跑了起来,一路上或遇见成群的迁移中的大象,或遇见正在吃树叶的长颈鹿,或遇见正在沼泽边饮水的犀牛,几头狮子伏在草丛中,远处,一大群色彩斑斓的鹦鹉在草地上蝴蝶似地飞翔……吕太一在树林边的一间草棚前停了下来,草棚内传出“咚咚”的鼓声,吕太一轻轻推开柴草扎成的简陋的门,唤道:“琵琶!”鼓声稍稍一滞,似乎那击鼓之人听到有人唤自己,若有所思,忽然鼓声又起,“咚咚咚咚……”,忽而如柔柔的春雷滚过天边,忽而如情人热狂无比的心跳,忽而如冰川自山巅倾泻而下,忽而又如野象群缓慢而沉重地穿过草原……吕太一怔了片刻,探身入内,只见暗处一面小鼓,鼓后坐着一个女子,肤黑如墨,只一双忧伤的大眼,那眼白,如冰雪般净洁,而那瞳仁,又如黑水晶般晶莹剔透。“琵琶!”吕太一低低地唤道。那女子停了击鼓,眨了眨眼,并不出声。“菩萨蛮呢?”吕太一问道。女子抬起双手,作了个射箭的动作。“去打猎了?”吕太一出去一望,果然看见远处有个人影在追逐一群羚羊,他反身入内,对女子道:“你不是一直想回葛葛僧祗国么?过几天,便会有一艘大海船来接你,那驾船的人,年轻、勇敢,肤色也是黑的,你一定会喜欢他。”琵琶忽闪着一双美丽的大眼,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听不懂。吕太一拉着她的手,将她牵到亮处,又拿起一根草棍,在地上画出一艘船,又画了一个箭头,指向南方。琵琶这回明白了,她高兴地拍起手来,嘴里喊着:“葛葛僧祗!葛葛僧祗!”葛葛僧祗国在遥远的南方。吕太一身为监舶使,见过无数从极远的国家来的海船,却从来也不曾见过哪一艘海船,是从葛葛僧祗国来的,甚至都没听说过有人曾经到过那个国家,传闻中说,葛葛僧祗国的人肤色都是黑的,那儿没有四季之分,一年到头都是夏天,草原上布满了大象、狮子、长颈鹿、鹦鹉和犀牛,那儿的人都热爱击鼓、舞蹈和战争。直到有一天,一艘来自诃陵国的海船带来了一位黑皮肤的少女,船主说,这位少女是葛葛僧祗国的公主。谁也不知道他说的是不是真的,因为船主出价太高,这位沦落为奴隶的公主一直没能卖出去。一次偶然的机会,吕太一听到了她的鼓声,他出一百匹绢把琵琶从诃陵国人手中买回,并发誓一定要把她送回葛葛僧祗国。他把琵琶安排在这个小岛上住下,并弄来了许多的大象、狮子、长颈鹿、鹦鹉和犀牛在岛上放养,又命一个叫菩萨蛮的昆仑女奴在此与她相伴。正说话间,菩萨蛮已回来了,她身材粗壮,耳缀一双硕大玉环,肤色亦是黝黑,一看到吕太一,便道:“主人,你来了。”琵琶开心地跳过去,抓住蛮萨蛮的手臂,咭咭呱呱地说着什么,——她说的是葛葛僧祗国的语言,只有蛮萨蛮,因为与琵琶相伴得久了,才约略能听得懂。菩萨蛮侧耳听了片刻,问道:“主人,你是要送琵琶回去了么?”吕太一点了点头。菩萨蛮便呜呜地哭起来,把吕太一和琵琶弄得面面相觑。但听她哭道:“呜呜呜,琵琶要走了,菩萨蛮不能再为琵琶打猎了,呜呜呜……”吕太一一听,笑了起来,道:“你若舍不得琵琶,只管与她一道去葛葛僧祗国便是,只怕你到了那儿又过不惯,闹着要回来,可没那么多船送你。”菩萨蛮摇着头道:“菩萨蛮一定过得惯,只要能听到琵琶敲鼓,菩萨蛮就是没男人抱了,也不要紧。”琵琶似也听得懂菩萨蛮在说的什么,羞涩地低下头去。原来菩萨蛮常常驾小船出去,乘天黑爬上那些路经小岛的商船,看哪个男子长得俊美,便抢了来同床共枕。幸好她并不伤人害命,什么时候厌腻了,便把那劫来的男子送回大陆上便是。但抢得多了,各国商船都知道此间小岛上有个女色魔,远远的便绕道而行,菩萨蛮愈来愈难寻得到俊俏男子,却也颇有些烦恼。吕太一听菩萨蛮如此说,忍不住笑了起来。他道:“可是猎了羚羊回来了,这便烤了吃罢,吃罢了我好回去。”菩萨蛮“嘿嘿”笑着出去,升了火,剥下羚羊皮,赤手撕下羚羊的两条后腿,架在火上,不一会儿,便“滋滋”地滴下油来,草棚内外,飘漾着诱人的香气。四吕太一走后,那万国船舶总管张骨董从厅后走了出来,他手中拿着封书信,信中说夏侯雅伯夜探节度使府衙,遇敌身亡,又说明珠宝比往年少了的缘故,他将书信放入珠宝箱内,随驼队出了监舶司衙门,打开城门,让余下的十一头骆驼出城而去。街上行人渐渐多了起来,张骨董坐上一乘小轿,七拐八弯,在一户人家前停下,他从轿内出来,挥手让轿夫退去,便走上台阶,伸手敲了敲门上铜环。一个小僮开了门,看见是张骨董,并不出声,退在一边,让张骨董进去,自己悄无声息地把门合上。张骨董绕过照壁,穿过门廊和西厢房,入一小园中,推开一扇小门,一个青衣大汉迎了出来,但见他行不沾地,赤发獠牙,亦是不出声,走在前面给张骨董引路。愈往里走,就愈见得这房子的奢华。初入来时,但见得是一户寻常富贵人家罢了,进到小园中,就见到园内满布奇花异草,几只白鹦鹉在里面飞,再进去,更让人眼花缭乱,忽而一个房间内,桌椅皆是玉石凿成,忽而又闪出一尊纯金的大佛,忽而又是一间书房,里面的佛经,皆是用金箔装成,忽而又是一长排马厩,里面的百十匹马,皆是大宛良驹,这样的马,便是王公贵族,得到了一两匹,也是极庆幸的事……地上更是遍布玛瑙琥珀,仿佛这些珍宝竟是连石头也不如。张骨董一边低头往里走,一边就忍不住笑道:“你家主人,果然是有钱,不过也不必每次都要让我看个够吧?”前面那人“嗡嗡”地笑了一声,仍是头也不回地为张骨董引路。不知走了多远,终于停了下来,那人按了按墙上一个机纽,忽然两人都沉了下去,初时尚觉黑暗,片刻之后,就白亮起来,原来是周围墙壁上镶嵌着无数夜明珠,一暗下来,这些夜明珠便放出柔和的白光。沉了约有小半个时辰,终于停住了,侧面墙上开出一个小门,那人引着张骨董从小门出去,外面是个小房间,房间内又是一小门,推开来,初时亦是黑暗,渐渐便亮起来,但见一条长长甬道,不知通往何处,甬道两旁,一层一层,堆满了白森森的骨头,张骨董忍不住道:“这是多少年积下来的?”那引路之人瓮声瓮气地道:“不长,一、两百年吧!”张骨董又道:“竟有那么多人,进去了就不愿出来了么?”那人又是“嗡嗡”地笑了一声,不再答话。这甬道看起来颇长,但真走起来,却也是一盏茶的工夫罢了,尽头又是一扇门,推开来,亦是一条甬道,这回两旁堆的却是一层一层的干尸,张骨董又问道:“这又是多少年积下的?”那引路人道:“四、五十年吧!”走过了这条甬道,又是一扇门,推开来,亦是一条长长的甬道,这一回却是堆着一层层的水晶棺材,棺材内装满药水,药水里又浮着一个个赤裸的死人,张骨董道:“这些肉身需保存多少年?”那引路人道:“十年!”张骨董又问道:“可有人十年之后又回来的么?”那引路人缓缓摇了摇头。走到甬道的尽头,只见一个和尚立在一口单独放着的水晶棺材之前,听到张骨董的脚步声,他慢慢转过身来,嘻笑着道:“张总管若也想去地狱走一遭,贫僧可以打八折。”这个和尚,绿眼高鼻,拄着根金禅杖,原来便是那喜福堂的堂主金钱僧。张骨董“嘿嘿”笑着,道:“便是打了八折,我一个小小总管,也担付不起呀!”金钱僧盘腿在水晶棺材上坐下,又抬手示意张骨董坐在另一口水晶棺材上,道:“你家主人为何不来?”张骨董道:“一大清早便到小岛上看琵琶姑娘去了。”金钱僧朝那侍立一旁的青衣大汉眨了眨眼,道:“几百年后,有一本书叫《癸辛杂识》的,其中说道:‘有黑人女子,其阴中如火,或有元气不足者,与之一接,则大有益于人。’莫非你家主人,亦有‘元气不足’之症?”那青衣大汉,原来便是那曾被金钱僧打得鼻青脸肿的恶鬼,名唤古突子,后来又被金钱僧收服,做了他的侍者,此刻听得金钱僧拿吕太一打趣,便“嗡嗡嗡”地笑起来。张骨董尴尬地换了个坐姿,道:“我家主人实是听了琵琶姑娘敲鼓,才……”金钱僧“哈哈”一笑,道:“贫僧说笑了,张总管不必在意,且来看看这具肉身,是否合你家主人的心意。”说罢,从水晶棺材上跳下来,轻轻推开了棺材盖子。从棺材内飘出一股刺鼻的香气,张骨董近前去看了看,那药水呈暗红色,浓如稠汤,上面飘浮着许多不知名的药材,一个二十来岁肤色黝黑的男子,正静静浮在药水中,脸上带着甜美的微笑,似乎他并未死去,而只是在做着一个漫长无比的美梦。金钱僧道:“这药水名为‘蛮龙舌血’,其中多是没药,另又添加了紫藤香、榄香、苏合香、安息香、爪哇香和青木香,还有黄铜紫金水精金精,可保这些肉身百年不坏,嘿嘿,单是这一棺材‘蛮龙舌血’,已值一万两黄金!”张骨董微笑道:“我晓得你金钱僧有钱,单是我家主人这单生意,就收去了十箱珠宝。”金钱僧叫苦道:“张总管有所不知,你看这药水、这棺材,还有喜福堂里里外外百十个伙计,哪样不要花钱?贫僧虽是收得多,但花得也多,到头来留在贫僧手中的,委实是少之又少。”张骨董道:“我不听你绕舌,你且说说这棺材中的男子是何方人氏,年纪若干,高矮胖瘦如何,我好回去复命!”金钱僧忽地探手入那棺材中,一把抓住那肉身颈项,将他从“蛮龙舌血”中提了出来,倒唬了张骨董一跳。金钱僧将那湿淋淋的肉身单手擎着,朗声道:“此人本是诃陵国王子,七年前来到喜福堂,将他诃陵国的镇国之宝百叶青莲交与贫僧,说想下地狱看一看,大约在下面被女鬼勾住了魂,至今未回;他身高八尺五寸,体重一百五十五斤九两五钱,高鼻深目,容貌俊朗,你主人必是欢喜。”张骨董抬眼细看,果然是高鼻深目,但却不知是不是容貌俊朗,大约诃陵国人,皆以高鼻深目为美也不一定,其他地方,倒也颇为合意,便道:“不知主人如何想法,我且回去复命,他若觉得合意,自会来看,我这便告辞了。”金钱僧道:“不要紧,里头还有十来具肉身,肤身比这具黑的也有,他只管来挑。”张骨董“嘿嘿”笑着,随古突子向外走去,但听见金钱僧“咕嘟咕嘟”地把那肉身又放进了“蛮龙舌血”里,然后是“嚓嚓嚓”的硬物磨擦声,大约是那棺材盖子,又重新合上了。五古突子将张骨董送到那小院中,张骨董正要告辞出去,古突子忽然从怀里摸出个玛瑙盒子来,道:“这个还给你家主人。”张骨董先是一怔,跟着笑了笑,道:“古爷留着吧!昨夜有劳,这小玩艺虽然不值几文钱,却也有些趣味,权当骨董孝敬古爷的好了!”古突子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将那玛瑙盒子又收入怀中。这时忽听得檐角上有人尖声道:“张总管,原来你主人私吞了真君的珠宝,是为了孝敬这丑八怪来着!”张骨董抬头一看,檐角上立着一个着五彩衣的侏儒,长得獐头鼠目,令人一看就忍不住要起鸡皮疙瘩。古突子闷闷地问道:“这人是谁?这么大胆!”张骨董冷冷道:“这个矮子是稚川的山陵使韦无忝,为人奸滑狡诈,最是可恶!”那韦无忝道:“张总管说得不错,我为人最是奸滑狡诈,嘿嘿,如今我这奸人已打听得清清楚楚,监舶使吕太一与喜福堂勾结,私吞了十箱珠宝,又杀了明驼使夏侯雅伯,这件事若是被刺蝶使知道,嘿嘿,嘿嘿嘿……”张骨董道:“你待如何?”韦无忝眼珠一转,道:“听说吕太一藏了一个黑美人在岛上,你们只需将这黑美人转送与我,我自然会将儿孙们叫回,否则,哼哼,它们昨夜便已上了路,此刻离稚川大约不到五百里了。”张骨董脸色微变,对古突子道:“古爷,有一事相求。”古突子点了点头,抬眼向立在檐上的韦无忝望去,道:“我最讨厌别人说我是丑八怪!”张骨董不再多话,转身冲了出去。那屋檐上的韦无忝被古突子这么一望,不由自主打了个冷颤,他道:“想杀了我么?”古突子并不答话,仍是冷冷地望着他。韦无忝慢慢从腰间拔出一把黑色匕首,盯着古突子,却始终不敢跃下攻击;而古突子似乎也有些忌惮,始终立在屋檐下,动也不动。忽然,隐隐传出“吱吱”之声,古突子回头一望,只见不知何时,地上已布满老鼠,那些老鼠皆是拳头大小,一双褐眼放着冷光,“吱吱”叫着冲上了古突子的胸膛,古突子大喝一声,双手乱拍,想将老鼠拍下去,却如何能够,老鼠迅速爬满了他的全身,古突子倒在地上,手脚乱舞,渐渐地就不动了。韦无忝跳下来,将黑匕首收回腰间,冷笑道:“这点道行,也敢与我山陵使作对!”老鼠看他下来了,都“吱吱吱”地散过一边,似乎在邀功请赏。古突子已变成了一具骷髅,原先放在他怀中的玛瑙盒子,也落在了一边。韦无忝拾起玛瑙盒子,收入怀中,又踢了踢那具骷髅,正要重新跃上屋檐离去,忽觉脚下一紧,似被什么东西扯住,他低头一看,原来竟是那骷髅伸出一只白森森的手抓住了他的脚,韦无忝惊得脸都白了,他拔出匕首,拼命地扎着那骷髅,骷髅却张开嘴,瓮声瓮气地道:“你不知道么?我是鬼,不是人!”说罢,抬起另一只手,捏住了韦无忝的脖子,轻轻一扭,但听得“嘎”的一响,韦无忝手中的黑匕首就掉了下去,“卟”地插入泥中。骷髅慢慢从地上爬起,四处看了看,弯腰从韦无忝怀中取回方才掉在地上的玛瑙盒子,他小心翼翼地将盒盖掀开,里面一只极小的白鹦鹉,大约是被突然出现的骷髅头吓了一跳,惊叫道:“哇,好可怕!我要晕倒了!”身后有人道:“张骨董只怕截不住那些老鼠。”骷髅合上玛瑙盒子,一点一点转过身去,原来是金钱僧立在他的身后,“你这便追上去,若是遇上刺蝶使,先拦一拦也好!”骷髅点了点头,把手一招,便听到有鼓翼之声传来,忽然从屋内扑出一大群乌鹊,团团将骷髅围住,“吱吱喳喳”地叫着,一只左翼上有根白羽的乌鹊一个翻身飞上了天空,跟着别的乌鹊也蜂拥着向天上飞去,转眼之间,只余金钱僧一人立在院中。一只白鹦鹉飞过来,落在了金钱僧的肩上,轻轻地啄着他长长的耳垂。六张骨董本是僚人。僚人自古居于岭南,以悍勇称于世。张骨董年幼时随父亲入山中狩猎,时常将猎得的野物背负到广州城来,出卖给各国商贾。他天性聪敏,又极为好学,与那些胡人相处得久了,渐渐竟被他学得了许多国的语言。吕太一到广州做监舶使,便将他收了来,做了总管。僚人最擅使环首刀,张骨董的环首刀,与寻常的又有些不同。寻常僚人的环首刀,皆是铁制,不过一尺四、五寸长,张骨董的环首刀,却是百炼软钢煅成,足有四尺多长,不用时折成三折,挂在腰间,用时抖开来,在水中一浸,立时变硬,与一般刀剑无异。且说他从广州城中出来,先是沿着桂江,向西急奔,跑了有两、三个时辰,折而向北,日落时过了灵渠,只见前面横着一条大江,在夕阳下闪着金光,张骨董知道是湘水,他立在岸边举目一望,果然见到水面上一群老鼠,正如一大片乌云般,向对岸飘去。张骨董冷笑一声,发力奔过江去,并不停步,月亮升起时,他在一处山崖下立住,四处看了看,取下腰间环首刀一抖,在山泉里浸了浸,扛在肩上,借着月色绕过山崖,只见前面一道狭长沟谷,两边皆是绝壁,再无路可通,他走进去,在山石上坐定,环首刀放在一边,从怀里摸出个酒葫芦,仰脖喝了一大口下去,一股热气从丹田里升起,四肢百骸的无数毛孔都似张了开来,舒畅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