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策》记载,至阳七年七月十三,也就是篯铿率领鬼兵进攻洛阳的前一天,受景宣帝暗中派遣征战漠北的飞将军梁无疾,和追随梁无疾的风追子及飞星派,已经走到了漠北冰泽的边缘,距离摸鱼儿海只有不到百里。同日,在邯郸的南匈奴首领金日蝉自封赵王,占据赵地。金日蝉拜妫辕为赵国大将军,妫辕受命东征,讨伐已经占据即墨的矮国大扶国王曹阿知。同日,称成汉王的牛寺,命治下沙亭军干奢留守荆州,自己亲率南蛮军通过白帝城,击溃为数不多的夔郡守军,蜀地门户就此洞开。牛寺以成汉王自居,向蜀地各郡发布通文,号令各郡郡守臣服成汉。洛阳城内,张雀的北府军收缩于城墙之内。景宣帝命曹猛传旨,令四大仙山门人与太子姬康入丹室觐见。洛阳保卫战、即墨蓬莱之战、摸鱼儿海之战、平蜀之战,几乎在同一天拉开序幕。右景的天下纷争,就在他们各自即将面临的生死一战中,缓缓开启。巨大的龟甲已经通过了军队无法穿行的冰泽。冰泽的土壤较中原不同,几乎全由流沙与泥沼组成。飞星派在漠北经营百年,风追子一生都生活在这片广袤的漠北极寒之地。在巨大的木甲术最强武器之一的龟甲之上,风追子告诉梁无疾,冰泽在四百年前,也就是汉朝时期,是一片巨大的湖泊,湖泊之大,与中原南方的云梦泽不相上下,并且有河流与更北方的北冥之海连接,是北冥海伸入南部草原的一个内海,当时被唤作南冥海。据匈奴萨满相传,四百年前,匈奴连续干旱二十余年,南冥海开始干涸,显现出湖底的流沙,与周遭无数浅滩泥沼相互交错。流沙随时都可能吞噬人与牲畜,即便是到了冬季,南冥海表面覆盖的浅滩冰冻之后,也无法行人。因为一旦人畜踏上冰面,行走不远,坚冰之下的流沙崩塌,冰面就会开裂,人畜就会陷入流沙之下。到了夏季,冰面融化,流沙与浅滩每天都相互交替,并无规律。因此匈奴不再称呼这片巨大的沼泽为南冥海,而是称作冰泽。冰泽被匈奴视为不可逾越的禁地。当地的匈奴部落,无论冬夏,都不敢靠近冰泽。因为只要踏入冰泽,勉强找到的坚硬陆地,第二日就消失无踪,人畜一旦深入,很难全身而退。这是匈奴王帐驻扎在冰泽以北的重要原因,也是风追子建议梁无疾一定要穿越冰泽,突袭匈奴王帐的理由。木甲术精妙构造下的龟甲,能够在江河湖海之上如履平地,可是仍旧很难通过冰泽。好在飞星派在匈奴百年,不仅重建了龟甲,还做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那就是探明了冰泽下坚固陆地的方位,并且画下地图。飞星派以北斗七星为方位,用了一百年的时间,以牺牲无数门人,其中还有一代宗主的代价,终于画出了龟甲通过冰泽的地图。这个地图标明了冰泽中暗藏的几百段陆桥,在什么日子出现,又会在什么日子消失。陆桥的方向蜿蜒扭转,如同一团乱麻,而且出没不定。有时候龟甲需要在某段陆桥上停留月余,前方的陆桥才能出现。梁无疾率领的龟甲,还有五千士兵,一百名飞星派门人,一直走了数月,终于在七月中旬,走到了冰泽北方的最后一段陆桥。龟甲之上,梁无疾左首站着风追子,右首站着王苍。他们三人几乎同时看见了冰泽以北,几个月没有看到过的广大草原陆地上,连绵几十里的匈奴毡房。其中最大的一顶毡房,就是匈奴王尸足单于的王帐。梁无疾麾下的五千名士兵,在危机重重,每天都看不到尽头的冰川沼泽中,苦苦行走了数月,现在终于看到了陆地,都忍不住要欢呼起来。踏上陆地的愿望,成为了他们最大的士气来源。当龟甲走出冰泽的边缘,来到匈奴尸足单于王帐所在的草原上的时候,所有匈奴人都被这个从天而降的巨大怪物惊呆,惶然失措之间,来不及做出任何的防御。在匈奴人看来,无论什么时候,冰泽之上都不可能会有人通过,更遑论是一支军队,还有一个方圆几十丈的巨大木甲。梁无疾在几万呆若木鸡的匈奴人面前,有条不紊地把龟甲和龟甲掩护下的五千士兵,调动到冰泽以北的草原上,布置好阵型。龟甲在冰泽上行进之时,十六条摇臂全部收入腹中,取代的是龟甲之下平整的橇板,以方便在冰面上和沼泽水面上滑行。现在离开沼泽,踏上陆地,在梁无疾的调动下,龟甲十六个巨大的摇臂全部伸出,垂直踏上坚实的地面。梁无疾转动十六个机括,摇臂慢慢把龟甲托到空中。梁无疾和王苍、风追子站在龟甲高高的木塔上,凌空俯视匈奴王尸足单于的部落,里面,马匹慌乱地四下飞奔,战斗队伍在紧急调动集结。梁无疾不打算放弃这个良机,龟甲十六个摇臂化作十六条长腿,在地面上交替前行,瞬间就踏入了匈奴的部落之中。每迈出一步,地面就发出连绵的震动。这是梁无疾第一次将龟甲投入战斗,威力远远超乎他的想象。五千名士兵跟随在龟甲之后,清扫被龟甲冲击散乱的匈奴零星骑兵,不过一个时辰,龟甲已经距离匈奴王帐不到十里。匈奴的士兵终于集结完毕,王帐在缓慢后移,退到五万匈奴骑兵的后方。匈奴人本就逐水草而居,居无定所,因此即便是尸足单于的王帐,也能够在极短的时间内,拔营而动。梁无疾站在龟甲上,看到匈奴骑兵已经完全整顿完毕,而五万骑兵的左右两侧,还有军马在不停地调动。梁无疾看了王苍一眼,跟他们想象的一样,匈奴军队果然打算正面用骑兵对峙梁军,然后再以左右两翼分别拉开战场,伺机从侧翼进攻梁军。而梁军身后,只有冰泽,一旦被逼回到冰泽,就再无取胜的希望。因此梁无疾与王苍的计划是,上岸之后,龟甲和梁军全力突破匈奴兵的右翼,因为西面是一片山丘,不利于骑兵冲击,而龟甲驻扎在山丘之上,会愈发稳固。梁军以弓兵为主,也会在地势上居高临下,更加占据优势,一切按照计划进行,在梁无疾的指麾下,龟甲调转方向,扑向匈奴骑兵右翼,也就是西面的山丘。梁无疾在高空看到,匈奴在右翼只布置了几千骑兵,躲避在山丘的低处。这些隐藏的骑兵,本意是要掩饰自己的方位,然后出其不意地攻击梁军,可是他们没有想象到龟甲如此高大。站立在龟甲木塔上的梁无疾和王苍,把山丘低地中的匈奴右翼骑兵看得清清楚楚。于是看准方位,王苍指挥梁军走到龟甲前方,弓箭的射程恰好能够覆盖隐藏的匈奴右翼骑兵。王苍一声令下,让匈奴军士闻风丧胆的弓箭,飞蝗一般飞上天空,然后准确地落在匈奴右翼骑兵躲避的低地。匈奴骑兵大乱,龟甲趁机快速前行,冲入已经被弓箭射杀了三成的匈奴骑兵中。骑兵本就混乱,龟甲上投下几百根木桩,木桩从倾斜的龟背上滚落到地面,砸倒前排仓促应战的匈奴骑兵,余力不歇,又将后方的骑兵阵营冲击得支离破碎。梁军趁机掩杀,在日落之前,将匈奴右翼骑兵彻底击溃。龟甲行驶到山丘最高处,收起十六条摇臂,重重地安顿在山顶上。五千梁军,也围绕在龟甲边缘扎营。整个过程,匈奴骑兵的王帐、中军、左翼,都没有任何举动,眼睁睁看着龟甲将右翼击败。梁无疾知道,并非匈奴人真的被他震慑到不敢轻易妄动,而是尸足单于在观察龟甲,到底有多么的凶猛。梁无疾军马数量处于下风,但是龟甲却是坚不可摧、横扫千军的木甲利器。何况这一战,远不是龟甲真正的威力所在。在梁无疾击溃匈奴右翼骑兵的时候,妫辕也赶到了即墨。妫辕旗下分为两军,一部为揭族本部,一部为南匈奴部。现在都在赵国大将军统领下,会聚即墨。即墨的城门开了,一股几百人的步兵走出城门。妫辕看到这一股步兵,其中只有四匹马,一个人领头,另外三人各扛一面旗帜,分别是“大扶”“泰”和“曹”。对面没有扛旗的领头人,朝着妫辕的赵军,飞驰而来。妫辕明白这人是曹阿知派遣来的使者,只是不知道这个前泰朝的后裔,到底想用什么方式,来与妫辕沟通。大扶国王曹阿知的使者策马进入妫辕的中军,妫辕命令中军分开,留出一条小道,让使者径直骑到自己的面前。使者身材颀长,脸色白皙,年纪已经进入中年。“妫辕将军?”使者问妫辕,将马鞭收在怀中,并不下马。妫辕紧紧盯着面前的使者,打量了很久之后说:“烦请使者回营,转告大扶国王曹阿知,现在退回沧海,驾船东渡回矮国,赵军绝不会干涉。”使者昂头说:“大扶国王,本就是泰朝后裔,当年泰朝天下被姬影篡夺,现今大扶国王只是应天下民心,重回中原,恢复泰朝的天下。”“我只知道天下是大景的天下,如今我王金日蝉镇守赵地,”妫辕郑重回答,“至于泰朝,百年之前就已经暴虐失国。”“妫辕将军是揭族贱民,”使者把妫辕上上下下看了一遍,“在下记得,赵王应该是姬瞬。”“阁下说的应该是顺义侯,”妫辕说,“顺义侯已将王位禅让给了如今的赵王金日蝉。”“原来将军跟随的是南匈奴的金日蝉。不知金日蝉自号赵王,得到洛阳皇室的册封没有?”妫辕明白,大扶国王此番渡海而来,应该是凭借细作,探知中原大景天下将倾,因此打算乘虚而入。“赵王替大景镇守赵、齐两地,”妫辕说,“稳固大景天下,得到朝廷册封,只是时间早晚的事情。”使者大笑起来,“大景对匈奴、揭、抵、南蛮、羌等族贱民,一直都以奴隶视之,怎么会让贱民称王?”妫辕挥舞了一下马鞭,“如果大景皇室不肯承认赵王,那么我与赵王就不遵从大景的号令,占据赵、齐两地,招揽天下贱民立国!”“中原是汉民的天下,”使者说,“大景的皇室和百姓,都不会容忍贱民立国。一旦中原大势已定,大景就会讨伐赵地。”“大扶国王曹阿知,是泰朝皇族后裔,”妫辕说,“也是汉民。”“我们终于说到关键了,”使者倨傲地说,“如果泰朝复国,将册封金日蝉为赵王。妫辕将军的能力不在金日蝉之下,而且军功卓著,封王也不在话下。”“阁下的意思……”使者毫不迟疑道:“大景气数已尽,前泰朝国师篯铿重生,不日就要将洛阳攻下,景朝皇族贵胄在洛阳无处可逃,都将为亡国殉葬。将军和赵王何不转投泰朝?泰朝复国之后,保证将揭族和匈奴一视同仁。”妫辕犹豫片刻说:“你区区一个使者,说的话如何信得。”“在下说的话,”使者的声音坚定,“一言九鼎。”“你不是大扶国王的使者,”妫辕摇头说,“你就是泰殆帝的后裔——曹阿知。”“正是!”曹阿知提起缰绳,胯下的骏马头部扬起,前蹄腾空,“妫辕将军,我说的话,你可以与赵王金日蝉商量,也可以自行定夺,我等你的消息。”曹阿知说完,轻轻调转马首,马蹄落地,朝着即墨城下慢慢走去。妫辕似乎被这个泰朝皇族后裔的气势所震慑,眼看曹阿知即将走出中军。“大王听好了,”妫辕对着曹阿知的背影说,“我今日放你回城,并非是接受了你的建议。”曹阿知调转马首,看着妫辕。“我只是要在战场上亲自击败你,”妫辕说,“堂堂正正地把你斩首在军中。”曹阿知注视妫辕良久,缓缓地说:“我也奉劝将军一句,当年我的先祖,被大景恶谥为泰殆帝的先皇,与你一样,要堂堂正正地与姬影征战,放过姬影数次不杀。可是姬影却没有我先皇的肚量,一战就将我先皇逼迫入沧海。”曹阿知说完,才又纵马缓缓回向即墨城下。妫辕一时不知道自己刚才的决定,是否正确。曹阿知回到军中,即墨城下的大扶国军没有任何迟疑,随即向妫辕的赵军开始了冲锋。妫辕调动兵马,将士兵排布为雁形阵,竖起木桩藜,等着大扶国士兵。妫辕在雁形阵后,对着属下的左翼匈奴部、右翼揭族部大声喊道:“现在,我们自己来证明,我们不是汉民的奴仆!”大扶国军士冲到雁形阵前,两军犬牙交错,混战在一起。一边是忍隐百年的泰朝后裔和矮国武士的联军,一边是身份低贱的匈奴和揭族组成的赵王军队。由于赵军也是临时拼凑的贱民军队,军中缺少战马,这一战,就是最残酷的步兵肉搏斫杀。与此同时,前泰朝遗留下来的另一支军队,原泰武帝的北护军,如今的沙亭军,在干奢的带领下,已经行进到白帝城,与成汉王牛寺的军队汇合。牛寺和干奢并骑在白帝城下,牛寺举着马鞭,指向西方稀稀拉拉的景朝蜀王守军,对干奢说:“当年我们在这里走投无路,被迫进入古道入楚。现在我们二人,就以这里为起点,当年我们是怎么从青城山被景朝军队一路追赶过来的,现在我们就原路返回,击败蜀军,占据益州!”干奢向身后的蒯茧发布号令:“冲锋!”蒯茧亲自擂击战鼓,沙亭军未待鼓声停歇,就已经冲到蜀军阵前,如同风卷残云一般,将蜀军冲散。干奢与牛寺,一个前泰朝北护军后代,一个南蛮族人,在蜀地同为贱奴,被蜀王供奉给篯铿。现在二人摆脱了奴役,牛寺招揽南蛮各部,在楚地站稳了脚跟,建立成汉政权。相比昔日在青城山的处境,已是天壤之别。沙亭军与南蛮军一路西进,势如破竹,很快就将渝州城围困。渝州城头已经挂起投诚的旗帜。干奢与牛寺率领所部,分别从北门和南门进入渝州。牛寺看着面前高高耸立的渝州城墙,对干奢说:“你我二人能有今日,都是当年在古道内的境遇所赐。”干奢回头看了看东方,“如果不是在古道里遇到了高人,我们和族人永远走不出古道,现在早已成了古道里的幽魂。”“我知道你不能吐露那位高人的身份,”牛寺说,“但我一直很好奇,你到底答应了那位高人什么要求,他才告诉你走出古道的方法?”干奢想了很久,对牛寺说:“这件事情,我不想再提。我只能告诉你,那位高人和我做了一个交易,这个交易,比登天更难。”“就是因为极难做到,”牛寺说,“所以你必须要让自己变成一代名将?”“是的。”干奢叹口气,“太难了,可是既然我答应了,就再也不能后悔。”“很想知道到底是什么事情,”牛寺说,“但你我是生死兄弟,无论是什么事情,我都会全力帮衬你。”牛寺和干奢拿下了渝州。渝州以西到益州,一路通畅,蜀王的军马主力倾巢而出,陈兵洛阳,蜀地空虚,牛寺和干奢攻陷蜀地全境,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夜晚,干奢带着蒯茧巡视渝州城防,两人在城墙上慢慢行走。蒯茧对干奢说:“成汉王已经开始怀疑了?”“是的。”干奢点头。“你打算怎么办?”蒯茧追问,“你用你的性命为抵押,是不可能反悔的。”“一切为时尚早,”干奢缓慢地说,“等攻入了成都,占据蜀地之后再考虑吧。”“你在古道内答应他要成为蜀王,”蒯茧拦在干奢的身前,“可我不相信,到时候牛寺会肯与你分割蜀地,让你称王。”“如果他愿意呢?”干奢问。“你相信吗?”蒯茧说,“为了天下,大景的皇族血亲之间尚且相互杀戮,而你和牛寺……”“如果我不做蜀王,只是将李冰杀死,”干奢说,“也不算违背了诺言。”“可能吗?”蒯茧说,“杀死李冰,需要破坏整个灌郡水利,挖出地下的白犀,这种事情,只能以王的身份才做得到。”“我还需要考虑。”干奢摆手。“你的时间不多,”蒯茧提醒道,“没有太多的时间留给你了。”“你退下吧,”干奢说,“我自己一个人待一会儿。”蒯茧看着干奢,“你本是沙亭的一个泰朝遗民,而我是雍州一个庸碌的郡簿。可事到如今,我早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轻浮傲慢的官吏,你也不再是怯懦的军户。沙亭军已经被你锻造成一支能够争锋天下的军队,而我也把自己当作了沙亭军的一员……我想说的是,你我走到今日,一切得之不易,沙亭军也一样。”“我知道,”干奢说,“形势会变,人也会变。我们都变了。”“干将军知道就好。”蒯茧说完,告辞离去。干奢走到城墙边,看着翻滚的江水。一年前,他和沙亭军走进长江古道,在蛛网一般的地道内迷路,整个沙亭军都即将困死在江水之下。多亏干奢遇到了一个人,或者说,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具僵尸。那个僵尸给了干奢走出古道的地图,还赐予了干奢和沙亭军超逾常人的勇武和耐力,让沙亭军脱胎换骨,由一群乌合之众,变成了精锐之师。可是作为代价,干奢把自己的魂魄交给了那个僵尸。当干奢在蜀地称王,杀死李冰之后,李冰在灌郡埋下的白犀将重现天日,镇守长江的廿五只神兽也将散去。到那一天,也就是僵尸摆脱束缚的时候。这个交易,蒯茧猜到了,而牛寺并不知情。干奢心中,一直被这件事情困扰不宁,因为这个僵尸,正是被李冰镇压在江水之下的上古真人之一。女魃!张魁从王屋山回洛阳了,并且要觐见圣上。跟张魁一起的,还有道家各门派的宗主。在张魁的带领下,十几个道家门派的宗主,都跪在皇宫丹室的门口。在皇宫之外,洛阳城内,这些道家门派门徒,还有数千人。支益生走到张魁面前,说:“圣上不想见你们,他也没有削夺你的龙虎天师爵位。”“令丘山凤雏也是道家门人,”张魁低着头说,“道家有重大的危难需要化解。”“张天师指的是已经逼近到洛阳南门城下的篯铿鬼兵吗?”支益生说,“这个劫难我们都知道。”“不,”张魁说,“这个祸端在蜀地。”支益生好奇地问:“这么说,张天师不是率领道家门人,来帮助圣上坚守洛阳?”“我需要请圣上调拨三万军马,跟随我们去往蜀地。”张魁说。支益生忍不住笑起来,“整个洛阳的十万北府军,经过龙门关几次交战,现在只剩七万,你却要调拨三万。别说我不能答应,就是大司空张大人会答应你吗?”“没有三万军马,我们道家门人无法抵抗现在僭称成汉的牛寺南蛮军,还有突然冒出来的前泰朝遗民沙亭军。”张魁仰起头说。听到沙亭军的名号,徐无鬼立即从丹室内走到支益生身后,“沙亭军?”张魁说:“牛寺和干奢两个逆贼,已经攻陷了渝州,正在朝着成都方向进军。”任嚣城也走到了张魁面前。支益生说:“如今篯铿的八万鬼兵已经开始进攻洛阳,蜀地被流民占据的事情,留到以后再做计议。”“来不及了。”张魁回答,“我要面见圣上,亲自禀告。”“圣上不愿见你,”支益生说,“看在张道陵真人的颜面上,陛下已经不追究你的过往。”张魁一脸焦虑,回头看了看身后的一个人。这人站起来,走到支益生面前。支益生认得此人。九龙宗的郦怀。“我记得郦宗主并没有跟随张天师去王屋山,而是返回了蜀地。”支益生好奇地问。郦怀脸色平静,但是说的话却让支益生大为震动。“四大仙山门人与篯铿在洛阳相争,胜负尚未可知;可是如若牛寺和干奢占据了蜀地,大景天下就绝无支持下去的希望。”支益生和徐无鬼两人都同时色变。徐无鬼问:“干奢!他不是在荆州吗?怎么就去了蜀地?”“徐师叔是干奢的兄弟,”郦怀说,“想必知道干奢走过了夔郡之下的古道。徐师叔就没有想过,干奢在古道里会遇到什么人吗?”由于四大仙山地位崇高,门人辈分凌驾于普通道家门派,因此郦怀遵从惯例,统一尊称四大仙山门人为师叔。“这也是我一直好奇的事情,”徐无鬼说,“我一直以为古道下的那个真人,被镇伏几百年,在古道里十分的凶恶,没有我的带领,干奢几乎没有通过的道理。”“可是干奢走出了古道,”郦怀说,“徐师叔就没有想过一个可能?”“啊。”徐无鬼敲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我以为干奢是避过了那位真人。”郦怀镇定地对支益生说:“支师叔现在明白了吗?”支益生点头,“我明白了。可是圣上不愿意见你……”这时候原蜀王世子,如今的太子姬康从丹室后房走出来,拿着一纸谕令,走过郦怀,到了张魁的身前,把谕令交给张魁。“圣上让天师拿着谕令,在大司空张雀手下调动三万北府军入蜀。”张魁朝着丹室叩头。然后十几个宗主都站起来,跟随张魁去往南门。“如果遇到干奢,”徐无鬼问郦怀,“能不能为我带句话?”“没用的,”郦怀摇头,“既然干奢与古道下的真人做了交易,他就不会再顾及与徐师叔的旧情。”张魁走了几步,任嚣城突然拦在张魁面前,“张天师准备怎么入蜀?”任嚣城的问题很现实,龙门关已经被篯铿占据,几千名道家门人和三万北府军如何通过龙门关,进入蜀地?“我们走水路,由洛阳城西门入青水,绕过篯铿的十几个巨魈,然后进入洛河,刚好避开龙门关南侧。”“洛河向东流淌,明明将你们送到龙门关南门,”任嚣城说,“怎么会是避开?”郦怀看了看姬康。姬康拱手对任嚣城说:“洛阳木甲术最晚明日未时全部开启,到时候金、玄、青、赤四水以及洛河都将倒流。”任嚣城顿时恍然,看看张魁,又看了看郦怀,“我一直不明白洛阳木甲术中枢机括的力道从何而来,原来是让洛河和四水倒灌入阳泉湖。河水倒流,带动机括,以此来驱动木甲术的机括。”“洛水倒流,”郦怀说,“将我们带到龙门关以西,绕过篯铿鬼兵后,我们上岸,从潼关入雍州,经过长安,走金牛道,希望能赶在牛寺和干奢之前到达灌郡,守护李冰真人。”“哪里有这么多船只运送几万人马?”徐无鬼问。“不用船只,只需要几千个羊皮筏即可。”郦怀回答。“有吗?”支益生问。“有。”张魁回答,“南匈奴首领金日蝉馈送我们的七千只羊,三千头牛,都已经驱赶到了洛阳西门青水岸边,正在剥皮赶制皮筏。”“这个金日蝉,为了能受封赵王,”支益生说道,“不断向圣上示好。”“他替圣上阻拦大扶国王曹阿知,也是这个目的。”徐无鬼点点头,看向一直没有说话的少都符。少都符说:“妫辕一定会击败曹阿知。”张魁带着郦怀等十几个道家宗主离开。四大仙山门人站在一起,支益生说:“就是明日未时了。”“这一天终于到了。”任嚣城坚定地说。“与篯铿较量一场吧。”徐无鬼说,“可能这就是四大仙山门人的宿命。”“希望我们都能活下来。”少都符也站直了身体。四个贤人相互拱手。《泰景亨策》记载,大景至阳七年七月十四,中元节未时。从阳泉湖涌出的青水、赤水、金水、玄水,四水同时倒流,阳泉湖在四水倒流的几个月里,被道家门人称呼为黄泉湖。青水和玄水注入的洛河也在延迟三刻之后,开始倒流。四水倒流,是洛阳四象木甲术开启的关键,阳泉湖本是四水的源头,但是在至阳七年七月十四日未时,阳泉湖的涌泉突然消失,变为黄泉湖。导致青水、玄水倒灌,洛河河水回溯,汹涌的河水从青水和玄水倒流到黄泉湖。黄河仍旧流淌如故,但是由于赤水和金水倒流,黄河的河水也从上游灌入两个河道,涌入洛阳黄泉湖。龙虎天师张魁和九龙宗郦怀带领一千多名道家门人,还有三万北府军,从丑时开始,从洛阳城内跳入青水,一张牛皮筏和两个羊皮筏绑缚一起,可以承载十人,因此三千个联筏承载北府军三万人,余下一千个羊皮筏,每个羊皮筏分配给一个道家门人。张魁和郦怀带领的北府军,全部赤手空拳,毫无装备。所有的补给和武器,等上岸到了长安,由长安郡守配发,然后再进入金牛道。这就是张魁军西进蜀地的计划。计划进行得非常顺利。篯铿的八万鬼兵,几乎全部集结在洛阳南门。三万北府军抢在青水倒流前的六个时辰,飘向龙门关东南的青水与洛水交汇口。《景策》记载,当时青水上几乎挤满了北府军,河水都不可见。张魁军先头军队由一千名抱着羊筏的道家各派门人组成,第一批到达交汇口的是天师道和灵宝派的门人,时正卯时。此时青水和洛水还未开始倒流,天师道和灵宝派的门人抬着羊皮筏上岸,占据有利地形。龙门关内的篯铿分拨了五千鬼兵,与天师道和灵宝派的门人交战。一开始,天师道和灵宝派便落入下风,不过龙虎天师张魁本就承继了张道陵的驱魔阵法,灵宝派又是至阳至刚的门派,门人法术刚硬,勉强抵挡住鬼兵。随即北冥派、昆仑派、祝融派、蓬莱派、玄都派、阳一派、丹鼎派、虎令派、清微派、北帝派、神霄派、东华派、九龙宗、铁牛宗、药王宗、骊山宗、白鹤宗,各派门人纷纷上岸,这些门人都是身负法术的高强术士,与五千鬼兵相持不下。篯铿在洛阳南门的阵型已定,不愿意再分拨鬼兵南下去阻击张魁军,因此三万北府军也纷纷经青水漂流到洛水交汇口。当最后一批北府军到达交汇口的时候,青水开始倒流。青水倒流,洛水仍旧如常流淌,交汇口瞬间河水干涸,三万北府军陷入河床滩涂。一千多名道家门人在张魁指挥下苦苦支撑,倚仗驱魔阵法又勉力坚守河岸三刻,终于等到洛水倒流。于是张魁军三万一千余人同时顺倒流的洛河向西漂向潼关。张魁军一路西进,去守护灌郡李冰,即将与成汉牛寺和干奢展开一场恶战。张魁军西进,只是洛阳保卫战的一个小小插曲。无论是篯铿,还是洛阳城内,都并不在意。因为真正的战斗,在洛阳城。与此同时,洛阳城内的四大仙山门人,站立在洛阳城南门的城头。四人看见,洛阳城南门空中,黑云翻滚,地面上的迷茫黑雾之中,影影绰绰地站立着黑色身躯的鬼兵。鬼兵在黑雾中沉寂站立,洛阳城上的北府军也悄无声息。这是大战来临之前的静谧,空气压抑,杀机弥漫。篯铿就要开始发动攻击了。而洛阳四象木甲术的机括还没有开启。之前支益生调动的朱雀神台,只是木甲术牛刀小试。现在要开启整个机括,需要打开地下的那个巨大水车的铜锁。铜锁的钥匙有四把,分别能够开启机括,带动朱雀、玄武、白虎、青龙的机关。这四把钥匙,圣上手中有一把,小甑、姬不疑、姬不群各有一把。当年圣上啃噬血亲,清醒之后,把三把钥匙分别给了三个子女,然后把小甑送给彩戏师,将两个皇子交给张胡、周授。但是圣上为什么这么做,到现在仍旧是个谜团。圣上现在已经将曹猛赶出了皇宫,只肯让皇储姬康一人侍奉,所有的谕令,都由姬康代为传递。父子之间,每日说过什么,计划什么,统统都无旁人知晓。姬康走上城墙,对四大仙山门人说:“两位皇子已经打开了四象木甲术的铜锁,各位可以进入地宫,登上四象神台。”任嚣城说:“等等,我想再看看篯铿的鬼兵。”“任先生登上青龙神台之后,即可看得清清楚楚。”姬康催促。四大仙山门人相互看了一眼,就要走下城墙,进入丹室下地宫,各自归位。就在此时,洛阳城外,一个庞然大物慢慢地从黑雾中显现出来。这个庞然巨物,一开始被翻滚的黑云包裹,越靠近城墙,就越来越显出了轮廓。一道闪电之后,庞然巨物的前部冲出了黑雾,是一个巨大的船头。“舳舻!”任嚣城说道。所有人都看明白了,船头几乎与城墙齐高的舳舻,表面全部变成了黑色,船头巨大的桅杆上盘旋着一条巨蟒,上下游移。黑雾中飞起无数绿色的球体,朝着洛阳城墙飞来,落在城墙之上碎裂,化作妖冶的绿色火焰,撒在地面,城墙上顿时一片火焰。北府军纷纷被烧灼,却无法扑灭这鬼火。“飞火珠也来了。”徐无鬼苦笑,看着任嚣城。姬康向四大仙山门人拱手,焦急地说:“四象木甲术已经开启,请各位神台归位,抵抗鬼王篯铿!”一个火球朝着姬康的头顶飞来,支益生伸手一挥,旋风将鬼火球卷入了高空,火球在空中绽开,星星点点的火焰洒落下来。如果在平日,这是一幅妖艳绝伦的画面。可是现在,这片火雨就是篯铿催命的序曲。姬康以景朝太子的身份,站立在南门城墙上,监军大司空张雀调度两万北府军镇守南城门。余下三万北护军,分别镇守西门和东门。数不清的骑兵和步兵在洛阳城内来回穿梭。城内的百姓都躲避在房屋内,静待着大景军队与来自冥界的鬼兵最后的交锋。不同于一百多年前与平民无关的景泰交战,这是一场关乎每个人性命存亡的战争。徐无鬼、支益生、任嚣城、少都符四人走到洛阳城下地宫中。金、玄、青、赤四水正在汹涌地倒灌,强劲的水流汇集一起,冲击地下巨大的水车,水车宽广的木页受到冲击,木盘越转越快,带动着桔槔启动,桔槔上的齿轮咬合木质机甲,齿轮转动,驱动了八个轮盘,每个轮盘上的锁链都飞速盘旋,在地宫内暗孔内伸缩出入。姬不疑、姬不群和业已生长出身躯的小甑站在轮盘旁,他们已经打开了虎头锁,洛阳四象木甲术已经开启。四人没有时间与皇子、公主交谈,飞快地走到地宫龙柱下,现在四象的玄武、青龙、白虎、朱雀神台一目了然,大家不用支益生交代,分别登上了四象神台,各自穿上盔甲。姬康和张雀站在南门城楼上,舳舻已经逼近到了城门,舳舻桅杆上的黑色巨蟒,巨大的头颅与姬康和张雀对视。姬康弯弓搭箭,朝着巨蟒的眼珠射去,羽箭在半空被一股黑烟包裹,黑烟显出手掌的形状,羽箭折断。飞火珠继续持续不断地朝着张雀和姬康的方向飞来。姬康和张雀身边的几十个卫士,用盾牌联纵阻隔,将飞火珠的火焰弹回。舳舻继续前行,船头顶住了城门上方的城墙,摧枯拉朽一般将城墙摧毁,无数的砖瓦碎石纷纷落下,站在城墙下方的北府军顿时慌乱,向两旁退散。就在舳舻继续朝着南门推进,眼看要摧毁全部南门城墙的时候,洛阳四象木甲术的朱雀神台升起来,支益生站在神台顶端,三十六道锁链绑定的三十六条飞龙同时扑向舳舻。飞龙相互缠绕,将舳舻的桅杆绞断,蟒蛇随即退缩到舳舻后方。支益生在神台上驱动锁链,三十六条飞龙在舳舻四周不停盘旋,把舳舻前段绞成碎片。张雀率领下的北府军一阵欢呼,可是欢呼声随即戛然而止。舳舻的木质破碎,露出了内部钢铁的船身,船身上突出无数的倒刺,倒刺飞快地伸出,将飞龙勾住。三十六条飞龙无法再随意进退,紧紧地贴在舳舻的船身上。然后舳舻开始后退,飞龙也随之被舳舻牵引,进入到前方无尽的黑雾中。锁链全部拉直,朱雀神台在舳舻巨大的拉力下,渐渐倾斜。站立在神台上方的支益生险些从神台上跌落下来。篯铿已经见识过朱雀神台的威力,因此以舳舻佯攻,扣住飞龙,然后用巨大无朋的舳舻向后拉扯,三十六条锁链把朱雀神台拉出城墙。篯铿看透了神台飞龙的弱点,于是想出这个办法来摧毁朱雀神台。这个计策,在攻城战中,无疑是奏效的,只是篯铿不知道,洛阳四象木甲术是当年张道陵天师,专门为篯铿布置的机关。洛阳城东门,城墙突然从中分开,一个巨大的圆柱神台升起。与朱雀神台单独一根圆柱不同,东门的这个神台方圆足有二十丈,圆柱神台上雕刻着盘绕的巨龙。这个巨大的平台就是青龙神台。青龙神台升到空中二十丈,第二级圆柱又升起,方圆十丈,但是升到了空中四十丈的高度。任嚣城站立在青龙神台上,二级圆柱瞬间脱离下方的平台,在城墙上方滑动,很快就滑动到了南门左侧,任嚣城扳动青龙神台上的机括,神台上伸出了一个摇臂,摇臂在空中划出一个半圈,顶端飞出一团灿烂的火焰。火焰朝着舳舻飞去。飞到南门城墙上方的时候,火焰化作一只巨大的飞鸟。火焰飞鸟在空中舒展双翼,发出了一声尖利的啸叫。火鸟一头飞进舳舻上方的黑雾中,烈火肆虐,将整个黑雾驱散。火鸟上下盘旋,片刻就将整个舳舻点燃,舳舻表面的木头全部燃烧,内部的钢铁躯壳显现出来。火鸟继续啸叫,身体每一处都崩裂出火花,舳舻的表面钢铁躯壳开始熔化,钢铁倒刺化作铁水。飞龙解开了束缚,与火鸟一起飞舞在空中。在洛阳城上,朱雀神台与青龙神台已经相互靠近,但是任嚣城站立的神台比支益生高出一倍。舳舻被火焰不停地煅烧,表面钢铁躯壳被烧得通红。黑雾中,一个巨大的黑影慢慢显现出来。这是个身长十几丈的巨人,身穿黑色的盔甲,一步步朝着火鸟和三十六条飞龙走来。巨人每踏出一步,地面就随之震动。巨人手中的长剑翻出暗红色的火光,任嚣城和支益生都知道,这是周授遗落在龙门关的赤霄宝剑。巨人将赤霄宝剑举起,朝着火鸟劈斩,火鸟躲避不及,从中被劈为两半。火焰之中,巨人的身形显露出来,这就是篯铿的身躯。青龙神台的火鸟被从中劈斩开,但是火鸟本来就是火焰所化,分开之后,两只火鸟上下纷飞。神台上支益生看了任嚣城一眼,示意青龙神台就是专为治镜阁的门人打造,任嚣城精通木甲术,善用火器,青龙神台上的任嚣城点头,示意四象木甲术远远超乎他的想象。黑雾中幻化的篯铿的巨大身躯,连续用手中的赤霄宝剑,将火鸟斩开,火鸟每被劈斩一次,就会多出一只。篯铿尝试了几次,知道无法用赤霄对付火鸟。几只火鸟带着火焰在篯铿的身体中穿梭,将篯铿的黑雾身躯驱散,但是当火鸟飞开之后,黑雾仍旧聚集。支益生也开始挥动锁链,三十六条飞龙全面贴到地面,对着地面上的鬼兵张牙舞爪,撕扯鬼兵的骸骨。赤霄宝剑从空中直直戳下,剑尖刺到一只飞龙身躯上,发出巨大的金属碰撞声,一阵耀眼的火花之后,飞龙的身躯被赤霄的剑尖穿过,钉在地面。地面的鬼兵蜂拥而上,将飞龙包围,瞬间之后,围住飞龙的鬼兵都得到了飞龙的坚硬身躯,在火鸟的火焰下,白色的骨骸都泛出光芒。赤霄宝剑是上古神兵,是飞龙最忌惮的兵刃。当赤霄宝剑从飞龙身上拔起,几条飞龙顿时从地面上腾起,龙爪扣住赤霄宝剑的剑身,龙身盘旋,将整个赤霄宝剑紧紧缠绕。赤霄宝剑的暗红色光芒被飞龙掩盖。篯铿将赤霄宝剑高高举起,缠绕在宝剑上的飞龙被赤霄宝剑的光芒映成通红的颜色,每条龙体内的骨骼和跳动的龙心都清晰可见。赤霄宝剑的光芒猛然强烈,光芒从龙身缝隙中冒出来,越来越开阔。篯铿晃动赤霄宝剑,在空中挥舞一个半圆,几条飞龙的身体立刻断裂成数十截。剩下的飞龙继续缠绕在篯铿的身体上,篯铿的黑色身躯并不在意,又从身体后背爬出来一条巨蟒,与飞龙缠斗。巨蟒的身体和几条飞龙旋转扭杀在一起,各自用力,反而是巨蟒占据了上风。巨蟒的头部高高扬起,飞龙的龙头被压制在巨蟒身下。朱雀神台的飞龙竟然不敌一条蟒蛇。墙头上的支益生看到巨蟒头顶的凸起棱角,立刻醒悟,这条巨蟒是与四象神兽齐名的螣蛇。篯铿与巨蟒身体周围的黑雾又开始浓密,黑雾来自于龙门关上方的黑云。舳舻摆脱了飞龙的困扰,现在再次朝着洛阳南门行进。支益生挥动手中的旗帜,令丘山广明殿雨师之术施展,玄水上升起白雾,白雾从右至左,弥漫到篯铿鬼兵阵中。黑白两色雾气相互纠缠,地上的飞龙受了白雾的滋润,瞬间恢复,在锁链的带动下,重新腾起在空中。朱雀神台的三十六条飞龙和青龙神台的几只火鸟,与篯铿缠斗不休,阻拦篯铿向洛阳城墙靠近。篯铿也并不急于靠近城墙,肩膀上的螣蛇转向火鸟,螣蛇的嘴巴张开,口中吐出黑风,火鸟火焰的身体被黑风吹散。篯铿也用手中的赤霄,劈斩飞龙身后的锁链。控制飞龙的锁链被斩断之后,力量消减了大半。篯铿与螣蛇神兽将飞龙与火鸟拖住。青龙神台和朱雀神台一时间与篯铿难分上下。但是篯铿身后的舳舻再次从黑雾中冒出来,现在舳舻表面的木质外壳已全部烧尽,只剩下巨大的钢制船体,舳舻船底的巨轮缓缓滚动,以势不可挡的威力,再次行进到洛阳南城门,而这一次,不再有飞龙阻拦。舳舻的船体庞大且坚固,船头冲进洛阳南城门数丈,青龙神台和朱雀神台,分别朝东西方移动。舳舻继续朝着洛阳城内推进,巨大的船身,撞到洛阳南城的城墙,城墙的砖砾土石顿时大片垮塌。鬼兵纷纷从舳舻上跃下,跳入城内,张雀率领的北府军无法抵抗,只能朝内城退去。篯铿手里的赤霄与飞龙周旋,身上的螣蛇将三十六条飞龙缠绕。篯铿头部上扬,张开嘴巴,天空盘旋的黑云,落下一条黑色的云雾,钻入到篯铿的口中。篯铿的身体暴涨,火鸟和飞龙顿时处于下风,篯铿迈开步伐,跟着舳舻走向南门。舳舻的船身已经突入南门一半。张雀已经无法组织起抵抗,鬼兵在城内奔跑追逐,吞噬平民的血肉。就当舳舻在洛阳城内肆意横行的时候,突然一只巨大的铁牛从洛阳城墙西方移动过来,白虎高台已经移动到南门。舳舻朝向西方倾斜,舳舻上的鬼兵纷纷跌落,吊在舳舻左舷西方。铁牛的肩膀上悄无声息地冒出两根锁链,将舳舻的左舷勾住,现在铁牛拉着锁链,走向西方,舳舻被铁牛巨大的神力拉倒,将左舷之下的几百名鬼兵压住。舳舻下方的巨轮,被飞龙将机括抓断裂,无法行走。舳舻倒了。徐无鬼在白虎神台上指挥铁牛,把翻倒的舳舻拖向龙门关方向。当舳舻被拖出南门,北府军立即一拥而上,拼命修建城墙。徐无鬼的白虎神台与支益生的朱雀神台靠拢在一起。徐无鬼指着篯铿身上的螣蛇大声喊道:“这条恶蛇,就交给我了!”徐无鬼说完,从白虎神台上跳下,落到铁牛的背上,一直走到牛头处,来到篯铿的身前。篯铿低下脑袋,看着自己脚下的徐无鬼,猛然提起左脚,踏向徐无鬼。徐无鬼身体躲避,抓住了一条飞龙的龙须。支益生立即驱动飞龙,飞龙从地面弹起,飞到篯铿的脸前。螣蛇正在与火鸟相斗,徐无鬼眼中暴然伸出一对手掌,掌心的眼珠射出金光。螣蛇看见徐无鬼施展杨任杀鬼术,立即调转蛇头,向篯铿的后背躲避。任嚣城指挥的火鸟哪肯放过,飞到篯铿的身后,追着螣蛇扑杀。篯铿一只手伸出来,捏向徐无鬼,背负徐无鬼的飞龙想要逃离,篯铿的手掌突然飞胀,胀到比篯铿的身体更大,飞龙无处躲避。徐无鬼无奈,只能从飞龙上跳下,白虎神台的顶部脱离支撑圆柱,如同流星锤一样在空中旋转,接住徐无鬼,回到白虎神台上。篯铿仍旧占据上风,无数的鬼兵化作黑烟,转入到倾倒的舳舻左舷下方。片刻之后,舳舻被无数鬼兵举起来,铁牛继续拉扯舳舻。篯铿的左手握住赤霄的剑锋,掌心一划而过,将缠绕在剑锋上的几条飞龙捋下,赤霄宝剑露出了暗红色的剑锋,篯铿高高举起,朝着铁牛和舳舻之间的锁链砍下。赤霄宝剑随即被弹起,而锁链也被砍出了巨大的缺口,篯铿再次砍下,锁链应声而断,断裂的锁链高高飞起,弹回到洛阳城内,几十个北府军当即被砸死。众多鬼兵抬着舳舻,再次冲向南门,刚刚补修起来的砖墙,又被击垮。鬼兵越来越多,不断地拥入南门。这时候两条巨大的岩虺从城内窜出,张开巨口吞噬鬼兵。岩虺是好食尸体的动物,见到鬼兵尸骸,正中下怀。两条岩虺不断地吞噬已经冲入南门城墙的鬼兵。岩虺几乎没有视力,在阳光下无法看到任何事物,但却能感知到幽冥的形体,因此在鬼兵面前,岩虺动作迅猛精准。即便鬼兵与北府军混杂在一起,岩虺也能够准确地找出鬼兵,纳入口中。而吃了鬼魂之后的岩虺,身体也在不断地生长,吞噬的鬼兵愈多,身体就愈发庞大。城内的鬼兵越来越少。可是有几千名钻到舳舻之下的鬼兵,扛起舳舻,继续冲击洛阳城门。鬼兵忌惮岩虺,只能跟随在舳舻之后。徐无鬼驱使的铁牛,锁链已经被篯铿斩断。支益生的飞龙仍旧在与篯铿的身体纠缠。支益生已经见识了篯铿手中赤霄宝剑的厉害,不敢再用飞龙缠绕赤霄,转而攻击篯铿的身躯。任嚣城指挥火鸟,与篯铿身体上的螣蛇缠斗。篯铿一步步迈开脚步,跟着舳舻逼近城门。徐无鬼、支益生和任嚣城以三个四象神台的力量,仍旧不能阻挡篯铿的进攻。眼看天色已晚,太阳就要下山,当黑夜降临之后,阴阳调转,篯铿和鬼兵的力量将会更加凶猛。这一点,徐无鬼、支益生和任嚣城心里都非常清楚,但是合三人之力,仍旧无法抵挡篯铿前进的步伐。眼看篯铿就要跟随舳舻突入城门,洛阳城内,一个巨大的蜘蛛从地面上飞快地爬到城门后方。蜘蛛爬行的速度如同闪电一般,左右上下的急速穿梭,转瞬之间,一张巨大的蛛网就布置在城墙后方。蛛网柔软坚韧,舳舻的头部撞进蛛网,一时间也无法将蛛网冲断。一阵巨大的动物啸声传来,十几头白犀牛和大象从舳舻两侧冲出城门,将舳舻后方的鬼兵践踏,扰乱鬼兵的进攻阵型。忽然,洛阳城顷刻间黑暗下来,徐无鬼和支益生、任嚣城本能地抬头看看西方,太阳落在西方山巅之上,并没有落下。随后头顶上方一阵喧哗,原来是几十万只乌鸦飞临洛阳城上空,将整个洛阳南门的天空笼罩,遮蔽了阳光。南门后方传来几声笛响,几十万只乌鸦从空中俯冲而下,从蛛网的缝隙中穿过,飞到舳舻的西侧,乌鸦撞击到扛着舳舻的鬼兵身体上,羽毛飞扬,纷纷堕落而亡。但是鬼兵也被乌鸦撞击,骸骨受损。乌鸦不断地撞击鬼兵,几十只乌鸦能与一个鬼兵同归于尽。乌鸦不断钻入到舳舻下面,与鬼兵碰撞,同时化作灰土。片刻后,舳舻的前端坠落地面。舳舻落地,无法前行,反而堵在南门。蜘蛛爬到舳舻上方,吐出蛛丝,把徐无鬼指挥的铁牛身后的锁链缀连起来。徐无鬼大喜,再次驱动铁牛拖曳舳舻,硬生生将舳舻拖出了城门之外。巨大的蜘蛛一刻不停,在南门的城门上下攀爬,蛛丝牵动地面上无数的砖块,将南门重新堵上。张雀的北府军,立即在南门之后堆砌土方和砖石,要在天黑之前,将南门修复。洛阳的城门后方,玄武神台已经从北门移动到了南门。少都符双臂缠绕着双蛇,脚下的神台是一个巨大的铜龟。洛阳四象木甲术的四个神台,终于在南门齐聚。四人相互看了一眼,同时点头,这个四象木甲术就是针对四大仙山门人的法术而建造的,能将每个人的法术发挥到极限。但即便如此,也只是堪堪将篯铿阻挡。篯铿的动作缓慢下来,他看着巨大的蜘蛛和岩虺,似乎非常愤怒。篯铿脸庞上的两个黑洞,泛出红色火焰,看向了少都符,看了很久。篯铿身后的黑雾慢慢又开始笼罩住他的身躯,篯铿巨大的躯体,又开始模糊。螣蛇也隐入黑雾中。飞龙和火鸟失去了攻击的对象,在黑雾中翻腾,分别被支益生和任嚣城收回到神台之下。战斗暂时停歇,四大仙山门人的神台并立,看着城下的黑雾。黑雾中发出了隆隆的声音,声音慢慢变得清晰,似乎传出了两个字。“师乙……师乙……师乙……”如同铁砂摩擦的声音穿透黑雾,源源不断地传到众人耳畔。支益生、徐无鬼和任嚣城看向少都符,眼中都露出了疑惑。为什么篯铿看见了单狐山大鹏殿的少都符的时候,显露出巨大的仇恨,却又停止进攻,叫喊出“师乙”两个字来。少都符摇摇头,他也不明白篯铿为什么会叫出自己师伯的名字。而黑雾中篯铿呼喊师乙的声音,越来越尖利,越来越疯癫,蕴含了极强的仇恨。就在这个时候,四大仙山门人听到洛阳城内发出一声“咔嗒”的声响,声音并不大,却穿透到每个人的耳朵里。随即四个神台的机括全部停止。四人面面相觑,一时之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是任嚣城首先醒悟过来,“木甲术的力道消失了。”四人再看向玄水和青水,才发现两条河流的河水已经枯竭。可想而知,赤水和青水也是一样。四水干涸,意味着操控洛阳四象木甲术的中枢水车停止了转动。黑雾中的篯铿也发现了这点,发出桀桀的笑声。梁无疾到现在才发现,自己远远低估了战争的复杂和艰难。即便是拥有道家最强大的木甲术龟甲,战胜尸足单于的匈奴本部,也是遥不可及的目标。龟甲是道教的奇技淫巧,而真正的大规模战争,仅仅有超强的武器是不够的。需要的是能够掌控战争形势的军事能力。现在梁无疾知道,为什么圣上只给了自己五千兵马,而不是更多。道理只有一个,以梁无疾的能力,五千以上的兵马调动,是他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汉初的韩信被贬为淮阴侯,软禁在长安,在与汉高祖刘邦交谈的时候,说过一句很平常的话,他带兵是多多益善。现在梁无疾明白,这句话简直是堪比偷天摘日的形容。对于普通将领来说,麾下超过一万士兵,已经到了调度的极限;如果兵过十万,那就几乎是所有将领的噩梦和灾难。因为这些人跟随着将领,他们要吃饭,要睡觉,所有的人几乎都想回家,每个人都会怕死,不知道还能不能看见明天的太阳。梁无疾在决战匈奴本部之前的那些战役和队伍的迁徙,都太顺利了。现在看来,成为了梁军最致命的弱点。特别是梁无疾看到匈奴本部的军队,左右两翼不断侵袭自己,而中军和后军故布疑阵,扑朔迷离,五万人的军队,调度有序,丝毫不乱。梁无疾再一次看向匈奴本部的王帐。他知道尸足单于就在王帐中,每一个军令,都由他发出,但是军令的执行是有时间上的滞后的,军队人数越多,行动滞后的时间越长,每一条军令的发出,都需要超逾常识的精准,才能做到丝丝入扣,有条不紊。这个道理,是梁无疾损失了两千人马,龟甲残破了一半,摇臂折断了七根之后,才真正省悟出来的。剩下的三千梁军,已经全部龟缩在龟甲下,如果不是风追子给他带来的这个巨大的战争武器,梁无疾早就应该投降了。漠北的天气变化无常,虽然应该还是盛夏的天气,但是昨晚开始,天空中又飘起了雪花,到了今晨,地面上覆盖着薄薄的一层积雪。到了中午,太阳突然拨开乌云,猛烈的阳光将积雪融化,草原上的地面变得泥泞不堪。残破的龟甲在这种地形下,不可能移动。一个不能移动的堡垒,意味着失败。梁无疾站在龟甲上,看了看分别站在左右两边的王苍和风追子。风追子跟他率领的一百多个飞星派门人一样,早已不是道家飘逸的神态和穿着,已经跟普通士兵一般无二,脸上的鲜血干涸,嘴唇开裂。“我们是要败了吗?”梁无疾轻声说道,似乎在问风追子和王苍,又像是在问自己。尸足单于的王帐中传出悠长的号角声。匈奴骑兵两翼停止了攻击。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只有零星的军士在收拾战场上的尸体。梁无疾看着夜间战场上幽暗的雪光,北风吹过,刀锋一般刮在梁无疾的脸上。王苍轻声说:“尸足单于并不想一举将我们击溃,这里是他的本部,粮草充沛,他会一点点地消耗我们。”“他在等我们耐心耗尽,主动冲向他的王帐。”梁无疾说,“这样,本来是骚扰我们的两翼,就会成为主力,冲击龟甲的两侧。他看出来了,龟甲虽然庞大凶猛,但是两侧的摇臂是弱点。”风追子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说:“当年景高祖与泰殆帝和篯铿大战,龟甲也是陷入了阵中,比梁将军现在的处境更加艰难。”“原来景泰相争的时候,龟甲也曾出现在战场上。”梁无疾知道以现在这种情形,不适宜讨论当年的往事,可是随即意识到,风追子说出当年的战事,可能对今日的困境有所裨益。“我师门经常提起,”风追子说,“长安之战,景高祖驱动龟甲,与张道陵共同击败了镇守长安的泰殆帝。那一战之后,泰殆帝被迫向东,逃避到彭城,而篯铿被张道陵和三大仙山门人追逐,到了青城山。长安一战,就是泰朝倾覆的起点。”“你的师门提到过,当年景高祖是如何在困境中,将泰殆帝击败的吗?”梁无疾问。风追子摇头,“就是在那一战,天下唯一的龟甲消失了。因此我祖上风灵子受景高祖的谕令,远赴漠北,百年来,重修了龟甲。”梁无疾叹口气,“看来龟甲是长安之战的关键所在,可是我们现在找不出其中的缘由。”“有一点,我师父到死也没有想明白,”风追子说,“那就是,龟甲本是单狐山大鹏殿的木甲术,真正能够驱使它的人,应该是当年的幼麟师乙。”“可是师乙在下山后不久便告失踪,”梁无疾是知道这段历史的,“应该没有别人能够如意地驱动龟甲。”“疑问就在这里,”风追子连连摇头,“长安之战,篯铿被龟甲击败,我的祖上风灵子跟随张道陵参与了这场战役,当时篯铿逃向蜀地,我祖上与三大仙山门人,以及十几个宗派共同围攻篯铿,篯铿不断地喊出一个人的名字……”梁无疾想了一下,“喊的是师乙?”“正是。”风追子回答。“也就是说师乙根本就没有失踪,而是躲藏了起来,暗中跟随景高祖。”梁无疾分析。“疑点就在这里,”风追子说,“张道陵天师当时地位崇高,以龙虎天师真人的身份号令四大仙山,如果师乙在军中,绝不会不与张天师相见。”“如果师乙一定要隐藏自己,不肯听从张天师呢?”梁无疾狐疑地问。“我只知道一点,”风追子回答,“四大仙山的门人如果不听从张天师的号令,就会有极为痛苦的诅咒施加于自身。”“这些往事,对我们现在处境没有任何的帮助。”梁无疾摇头,“不提也罢。”王苍突然说:“单狐山大鹏殿,北方的镇守神山,是不是有极强的法术,是别的门派所不具备的?”“这个天下所有人都知道的,”梁无疾说,“我父亲是安灵台,对天下道家的法术都了如指掌。”“单狐山幼麟是当年黄帝门下十二真人之一的力牧,”风追子说,“这一派能通兽语,最擅长驱使猛兽和飞禽。”“风灵子前辈当年对长安之战还提到过什么?”梁无疾心里突然冒起了一个念头。“长安之战是夏日,但当时八月飞雪,”王苍说,“将军熟读历史,应该是知道的。”“是的,虽然史书中没有记载道家之战,但是长安之战八月飞雪是记载下来的。”梁无疾捧着脑袋,“飞雪、龟甲、师乙……腾六!”梁无疾脑海之中这些纷乱的思绪在不停地萦绕,似乎之间有一个线索能将它们联系起来,可是梁无疾始终找不到这个线索。梁无疾知道,这个线索十分重要,关乎眼下这场战役的成败。“支益生!”梁无疾回忆起来,“我在弈芝山被困的时候,这个令丘山广明殿的门人万里迢迢赶来与我相见,并助我解脱困境。”“令丘山凤雏,”风追子说:“道家四象仙山的镇南门派,黄帝麾下十二真人雨师所创。雨师真人善用八风,八风分别是东方明庶风,南方景风,因避大景朝讳,又称为凯风,西方闾阖风,北方广莫风,东北方条风,东南方清明风,西北方不周风,西南方凉风。”风追子把道家八风一一列举出来后,梁无疾说:“这八风之术,就是令丘山凤雏呼风唤雨的法术。”王苍也明白了梁无疾和风追子之间的对话对于现在的战局有多么重要,于是问风追子:“刚才梁将军说,令丘山当年的凤雏郭喜参加了长安之战?”“我祖上风灵子当时与郭喜并肩而战,这是没有假的。”梁无疾开始回忆当初与支益生之间的谈话。“凤雏支益生说我是开阳武曲星下凡,”梁无疾说,“并且是前朝泰武帝转世。”“泰武帝?”风追子问,“平阳关一战,将须不智牙斩首于城墙上的飞将军?”王苍说道:“平阳关战役,胜负的关键是哭龙山之战,当时泰武帝困守沙海,被沙暴逼迫,无水无食,是当年的泰朝国师篯铿出手将黑龙绑缚。”“有一件事情,所有人都不知道,”梁无疾说,“但是支益生知道。”“看来这件事情很重要。”风追子看着梁无疾。“我在弈芝山一直做同样一个梦,”梁无疾说,“可是凤雏支益生知道我的梦境。”“什么梦境?”风追子问,“以将军的身份,同一个梦境就一定有重要的预示。”“不是预示,”梁无疾犹豫片刻,“我一直梦见和一个绝美的女子交合,而支益生说,这个女子是雪神腾六。”听了这句话,王苍倒还罢了,风追子愣了半晌,突然嘿嘿地笑起来,“将军为何不早点将此事说出来?”“跟宗主有什么渊源?”“飞将军问腾六与我们飞星派有什么渊源?”风追子苦笑,“我们飞星派的祖师是黄帝十二真人之一的风后。腾六不列入日月星辰、风云雷电诸神,地位最弱,是我祖上风后的侍女。”风追子从怀里掏出一枚寒玉,“看来这个宝物,就是为飞将军准备的。”梁无疾接过寒玉,入手彻骨冰寒,寒玉中一股青色的烟雾流转。梁无疾仔细端详,看到了一张绝美的脸庞。梁无疾立即明白了一切,知道该怎么赢得与尸足单于的这一场恶战了。梁无疾向王苍下令:“命所有军士,走出龟甲,以长蛇阵列队。”“将军现在就要开始攻击匈奴兵了吗?”王苍嘴里问道,手中挥舞军旗,三千多名梁军从龟甲下方走出,排布成长蛇阵形,飞星派的一百多名门人也走出龟甲下方。山下的匈奴看见梁军在山穷水尽之时,竟然要放手一搏展开总攻,也摆布好阵型,严守王帐前方。梁无疾已经心有成竹,摆弄龟甲,残破的龟甲在余下的几条摇臂支撑下,开始从山丘上缓慢地朝着匈奴尸足单于的王帐移动。当龟甲和梁军行走到尸足单于王帐前两百丈的时候,匈奴五万兵马已经将龟甲和梁军团团包围。梁无疾在龟甲上环首四顾,发现无论哪个方向,都是密密麻麻的匈奴士兵。时间到了子时,夜空一片明朗,乌云早已散去。梁无疾从龟甲上走到地面,走过飞星派道家门人,走过梁军的长蛇阵,一直走到最前方。梁无疾举起手中的寒玉,仔细地观摩,心里想着,自己自幼被圣上栽培,到了十七岁在平阳关做骑都尉,接受西出军令,而支益生、飞星派、郑蒿依次到来帮助自己,还有与前朝泰武帝相似的经历,甚至雪神腾六都在最关键的时候出现。这一切如果是偶然,那么世上就没有更巧合的事情。只有一个可能,梁无疾自己的命运,从他童年的时候,就已经被人操控,而这个操控者,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圣上。梁无疾心中百味杂陈,明知道自己的一生早已经被人设计,但偏偏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只能遵循设计好的道路前行,拼搏,而圣上真正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梁无疾无从知晓。梁无疾腰间还有圣上给他的锦囊,让他在击败尸足单于之后才能打开,也许到那个时候,才能明白圣上的最终用意。好在这个时刻就要到来了,因为梁无疾内心清楚,尸足单于的五万骑兵,在接下来的片刻之间,就会被梁无疾全部击败。匈奴五万骑兵,对孤身一人的梁无疾走到阵前,十分诧异。梁无疾距离身后的长蛇阵已经有了一百丈,这个距离,在骑兵迅速的机动下,梁军是绝无可能接应营救的。匈奴骑兵在蠢蠢欲动,可见尸足单于也在犹豫。可能并不是在犹豫,而是尸足单于在王帐里紧张地看着梁无疾,他已经嗅到了危险,但是他还不知道危险来自何方。杀意在弥漫,很诡异的是,这个浓烈的杀意,笼罩整个战场的杀意,并非来自于五万匈奴骑兵和尸足单于,而是从梁无疾一人身上溢出。匈奴兵的马匹在嘶鸣,动物对危险的感知是超过人类的,马匹的恐惧传染到了后背上的骑兵。就在这一刻,整个战场上的每一个人,都已经无意识地明白一件事情,这场战役结束了,胜者就是这个能够吞噬一切的梁无疾。王帐中再次响起了号角,尸足单于终于下定决心。五万骑兵开始躁动起来,无数的战马扬起了前蹄。当马蹄落地的时候,所有匈奴骑兵不再有任何的编队和阵型,他们全部策马,朝着梁无疾飞驰而来。梁无疾看着前方的骑兵飞快地奔驰过来,匈奴骑兵手上扬起了马刀,口中发出高昂的吆喝声,这出自他们在战场上祛除死亡恐惧的本能。梁无疾把寒玉捧在手中,一切到此为止。腾六,这个美丽绝伦的雪神,在梦中与梁无疾交合的神女,出现在空中,而且身形大到了不可想象的地步。梁无疾抬头与腾六对视,空中的腾六面如沉水,美艳的脸庞和身体,以及白色摇曳的长裙,瞬间化作了云彩,一切变得模糊不清。云彩变成了狂风,腾六的脸庞再次出现在狂风之中的时候,已经变成了一张狰狞的骷髅。这就是道家冥战术在战争中的作用吧,梁无疾心中升起了恐惧感。左右战争大局的关键,有可能就是双方法术的比拼,而人类士兵在战争中的地位,实在渺小到了极点。以梁无疾为圆心的两百丈范围内,包括龟甲和梁军,没有一个人轻举妄动,因为飞刃一般的狂风旋转的范围,就在这两百丈之外。匈奴的五万骑兵仍旧在冲锋,距离梁无疾越来越近,而狂风的圆径也在缩小,到了最后,龟甲和梁军慢慢地与梁无疾接近到十几丈远,但是一股匈奴骑兵已经冲了过来,将梁无疾与梁军和龟甲阻断。匈奴骑兵全部高举着手中的武器,马匹在疯狂地飞驰。但是所有匈奴骑兵突然发现,自己和马匹的口中,都冒出了白色的汽雾,汽雾在空中凝结成水珠,水珠向下掉落,还没有掉落到地面,就变成了青色的冰晶。这是所有匈奴骑兵最后看到的世界。一切都静止了。五万骑兵静止在原地,保持着奔驰、准备厮杀的形态,固定在草原上。梁无疾看向后方,梁军全部冻得瑟瑟发抖,但是他们还活着。而五万匈奴骑兵,在瞬间极冷的空气中,全部变成了一具具坚硬的冰雕。五万个匈奴骑兵瞬间变化为冰雕,保持着生前的姿态。梁无疾知道腾六会用某种方式帮助自己,但是他远远没有想到,这种方式竟然是如此的诡异和残酷。而天空中,腾六的身躯已从白色的云彩凝结成了黑色乌云。腾六死了,梁无疾手中的寒玉变得黯淡无光。随即天空中飘下鹅毛大雪,不多时,地面上就积起了厚厚的白雪。风追子和王苍走到梁无疾身边,三人并立一起,抬头看向天空。许久,梁无疾对二人说:“圣上交给我的任务,我还有最后一步没有完成。”风追子望望尸足单于的王帐,“他没死,在王帐中等着你。”“你知道?”梁无疾从怀里掏出圣上给他的锦囊。“飞星派从先祖风灵子开始,就一直知道。”风追子说道。王苍手持佩剑,对梁无疾说:“末将陪将军前往。”“不用。”梁无疾摇头,独自一人走向尸足单于的王帐。梁无疾走到尸足单于王帐前,帐门左右手持长戟的武士,也已化成了两具冰雕。梁无疾深吸一口气,掀开门帘,走进了王帐。一个萨满巫师坐在王帐内,让梁无疾十分诧异。萨满巫师抬起头,“你来了。”萨满巫师头发乌黑,面色光润,胡须几乎占满了脸颊。如果不从神色上判断,这不过是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尸足单于在哪里?”梁无疾的目光掠过王帐内每一个角落,但是只看见了萨满巫师一个人。“飞将军梁无疾?”萨满术士身上悬挂了无数的铜铃,他慢慢站起来,铜铃发出清脆的响声。“你就是尸足单于?”梁无疾明白了,随即又问:“作为匈奴祭司,萨满巫师怎么可能成为匈奴王?”“是啊……”尸足单于说,“巫师和术士怎么能够成为人间的王者?只有在天治洪荒时期才有可能。”梁无疾问:“似乎单于对我击败你早有准备?”“你就不想知道,为什么中原帝国的皇帝要派遣你来匈奴击败我们?”“圣上作为一代帝王,祛除北境之患,不是应有的举动吗?”“中原的皇帝,让你在飞星掠日之时,开始北伐,”尸足单于问,“将军难道没有想过,为什么要选择这个日子?”“飞星掠日,天下即将进入鬼治,”梁无疾说,“此事无人不知。而北方匈奴一直是大景的最大威胁。”“不错,天下即将从人治堕入鬼治,”尸足单于说,“但是你可曾听说过,既然能入鬼治,那么扭转乾坤进入天治,也未尝不可。”梁无疾愣住了。他知道尸足单于说的这番话,与自己的命运休戚相关。“平阳关之战,”梁无疾说,“泰武帝和须不智牙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须不智牙与泰武帝之间发生的事情,你已经知道,平阳关一战,泰武帝将须不智牙斩首在城墙之上。”尸足单于说,“但是跟随须不智牙的萨满巫师和跟随篯铿的一个术士,他们之间倒是有点事情。”梁无疾听到这句话,深吸一口气,“你就是当年跟随匈奴的萨满巫师,祭起沙暴黑龙,就是你的所为?”尸足单于点头,“是我。”梁无疾发现,尸足单于的头发和胡须在瞬间变得灰白夹杂,脸上也显现出了皱纹和褐色的斑点。梁无疾心中计算,如果他真的就是当年跟随须不智牙的巫师,那么现在该有两百多岁了,这是一个很恐怖的年龄。“你到底是什么人?”梁无疾把锦囊打开,锦囊内放着一条绢帛。梁无疾拿起绢帛,手不断地颤抖。“为什么不打开来看看,”尸足单于说,“飞将军少年英雄,也有害怕的时候?”梁无疾把绢帛打开,看见上面写着短短数字:“率领匈奴鬼兵,速回中原!”“从现在开始,”尸足单于说,“你就是匈奴鬼王,这五万阴魂不散的幽灵奇兵,将永远地跟随于你。你还有三十年的寿命,这三十年,就是你统一中原和漠北的期限。”“圣上如何知道,当年的术士与你有这个约定,”梁无疾惊悸地问道,“而会让我来翦灭匈奴?”“并非如此,”尸足单于虚弱地坐下来,他的头发和胡须已经全白,脸色也开始枯槁,“我与那个术士之间的约定是,飞星掠日之时,我将借助腾六的力量,将匈奴骑兵炼化为鬼兵南下,与他汇合,共同扭转鬼治,将天下翻转为天治。”“那个术士是谁?”梁无疾大声问,“是篯铿吗?”尸足单于缓缓摇头。“是张道陵天师?”梁无疾随即知道不对,“张天师当时还没有出世。”尸足单于的身体在变得干枯腐朽,头顶上的须发纷纷脱落,脸皮也剥落下来,露出了骷髅头骨。梁无疾走到尸足单于面前,捧起骷髅头骨,大声追问:“到底是谁?”尸足单于的身体在飞速地干枯,喉咙咕隆两声,随即化为一具干尸。梁无疾听见了尸足单于的最后两个字。“师乙!”大雪一直下了两天三夜,第三天清晨的时候,腾六尸体化作的最后一片雪花也消失在雪原上。接下来,厚厚的积雪用了不足一天的时间就消融殆尽。消融的雪水流淌在草原上,汇集到河流中。雪水在地面上流淌的时候,还没有明显特征,但是汇聚到小河中,河水就映出了显眼的红色。这是腾六的血液。盛夏的草原又从积雪中显露出来。但是不久,草原上匈奴牧民的哭声远远地传递开来。一开始,梁无疾和王苍以为是草原上的匈奴部落在悲伤尸足单于和五万骑兵——当然这个反应是在梁无疾预料之中的。可是在梁无疾招来草原牧民,给尸足单于举行了王族规格的葬礼,并为五万士兵祭奠亡魂之后,匈奴部落的这些老弱妇孺,仍旧在失声痛哭。梁无疾这才发现,草原上的青草,经腾六化作的雪水流淌过后,全部枯黄,而且部落的牛羊吃了枯草,饮用了河水,便即倒在地上,毒发毙命。草原部落的牧民,急忙停止牛羊放牧,可仍旧有上万头牛羊死去,倒在草原上密密麻麻。然而这些牧民对梁无疾并没有敌意。开始的时候梁无疾还在担心,匈奴部落的牧民会奋起反抗,虽然都是手无寸铁的老弱妇孺,但毕竟人数数十万,即便梁军处在不败之地,也将是一场血腥的杀戮。牧民没有反抗,反而在大雪融化后的第二日中午,也就是梁无疾请来萨满巫师给尸足单于举行了葬礼之后,所有的牧民朝着梁无疾跪下。风追子告诉梁无疾,尸足单于死前一定交代过部落牧民,一旦他兵败身死,新的匈奴单于就是梁无疾本人。梁无疾开始对尸足单于的死亡感到惋惜,“他为什么不带领所有牧民离开摸鱼儿海?”“他们无处可去,”风追子说,“东南方都是南匈奴金日蝉的领地,西方有西域诸国,牧民一旦进入到列国,就会沦为奴隶。”“还有北方。”“摸鱼儿海以北,”风追子苦笑起来,“我去过,那里一年没有四季,只有寒冬,除了少数生啖驯鹿的野人能够勉强生存,连牛羊也无法存活。而且这些年由于酷寒加剧,那些野蛮人也很久没有踪迹,可能都已经在北方冻饿而死。”“因此尸足单于一定叮嘱过部落,”梁无疾懂了,“如果他战败,牧民需要一个新的匈奴王。”“飞将军就是最好的选择。”“可是……”“可是什么?”风追子看着梁无疾,“为什么他们要尊仇人为王?”梁无疾没有说话。“一个民族生存延续下去,”风追子说,“比归属更重要。”“匈奴牧民在极北酷寒之地生存,也无法可想了。”风追子摇头,“中原百姓遭遇如此处境,也是一样的选择。”梁无疾身体战栗一下,“是的,景朝代泰朝才百余年,除了篯铿,还有什么人记得前泰朝?即便是我梁家一族,曾世代为泰朝安灵台,如今不也在为大景值守邙山?”梁无疾和风追子不知道的是,除了篯铿,还有一些人没有忘记前泰朝——沙亭军。干奢和牛寺赶到成都的时候,发现成都已经有了两万大景北府军。由沙亭军和南蛮部构成的成汉军队无法攻破成都,牛寺和干奢遂引军西去,准备占据灌郡,捣毁都江堰和李冰庙。可是灌郡也已经被占据,龙虎天师张魁率领十几个道家门派门人,和一万北府军镇守灌郡都江堰,严阵以待。干奢和牛寺再次回到了青城山,看见被焚毁的龙台废墟仍旧还在青城山下。但是物是人非,形势颠倒,现在干奢与牛寺不再是被驱赶而来的贱民,而是率领着脱胎换骨的精锐兵临青城山。镇守灌郡的张魁并不急于攻击成汉军。张魁只需要继续等待,等大景击败了篯铿,洛阳脱困之后,四大仙山的门人和大景的北府军主力,就会进入到蜀地,那时候,无论干奢和牛寺有多么强大的实力,也无法与四大仙山门人抗衡,更何况,干奢与中曲山冢虎徐无鬼是结义兄弟,可能还没有交战,干奢就会对牛寺反戈一击。这就是张魁的计划,干奢和牛寺很明白这一点。牛寺与干奢,除了和徐无鬼有一段共患难的交情,与中原道家门派没有任何的渊源。可是他们现在面对的是以龙虎天师张魁为首的道家各大门派。干奢在古道内与僵尸女魃的交易,并没有包括道家的法术。女魃的要求很简单,就是让干奢挖出李冰当年埋下的白犀。可是白犀在都江堰的鱼嘴尽头,现在都江堰被张魁占据,干奢无计可施。时间过去了两天,干奢和牛寺率领的成汉军,仍旧在青城山按兵不动,通晓《太公兵法》的干奢,知道以他现在的兵力,无论如何也无法攻破灌郡。可是这样下去,等待干奢和牛寺的结果,也只会是全军覆没。青城山,可能就是沙亭军和南蛮部转徙千里的终点。青城山开始下雨,夏日的暴雨倾盆而下。都江堰水势暴涨,鱼嘴却始终在江水中划开水流。空中一道闪电击下,都江堰一片白炽。鱼嘴后方一个巨大的石人从水中探出了头颅,石人的手臂平伸,食指朝向青城山方向。巨大的水流在石人身边汹涌流淌而过。都江堰下方的河水,顿时如同树枝一样分叉出无数河道,益州平原上显出如同蛛网一般的河床,汹涌的江水从石人身边流过之后,立即进入蛛网密布的河道,河道无边无际,遍布整个蜀地。即便是从小生长在沙海的干奢也明白,李冰治水的精妙,莫若于此。暴雨愈下愈大,青城山上的山洪发作,山腰的悬崖变成了一道瀑布,巨大的水流从悬崖上倾泻而下,成汉军立即避让,迁往高处。干奢和牛寺带领军队登上悬崖左侧的一个山头,看见汹涌而至的山洪,夹着巨大的滚石冲向悬崖底部,巨石和水流的撞击声隆隆不绝于耳,山体都随之战栗。成汉军忽然发出一片惊呼,原来悬崖禁不住巨大水势的冲击,顶部的岩石开始剥落,悬崖的边缘裂开一道巨大的裂缝,一片岩石从上而下,整体自悬崖上分离出来,洪水灌入岩石和悬崖之间,裂缝瞬间张开,随后下方的岩石发出雷鸣一样的撕裂声。悬崖上被剥离的岩石,轰然倒塌,将青城山下的龙台废墟全部掩埋。干奢和牛寺,以及所有的成汉军士,看到这等景象,无不心惊胆战。站在干奢身边的蒯茧,突然指着山体剥落后的悬崖说:“大人快看!”干奢顺着蒯茧指点的方向望去,仔细辨认片刻,发现洪水汹涌的间隙中,能够看到悬崖上露出了一个巨大的洞穴。大雨在第二日午时,终于停止。悬崖上的洪水也已经止歇。一个洞穴如同一张狰狞的血盆大口,在悬崖的岩壁上张开。小股的水流仍然在流淌垂下,似乎巨兽口中的涎水。而洞穴口上下交错的岩石,如同獠牙一般凛立。沙亭军已经站立到悬崖底部的碎石上。干奢和牛寺、蒯茧慢慢走到悬崖下方,看着巨大的洞穴。“张道陵天师封印篯铿的结印,原来就是这里。”干奢说,“其实我们见过的。”沙亭军又开始鼓噪起来。悬崖剥落的石壁上,慢慢地显露出金色的线条,金色的线条在岩壁上快速延伸,片刻后布满了整个石壁。干奢和牛寺抬头再看,发现石壁上这些线条,全部是符篆咒文。这面山体,画满了千万张符篆,可见当年张道陵天师拥有无上龙虎天师法术的威力。干奢和牛寺相互看了一眼,两人都明白对方的意图,既然上天用洪水开启了封印篯铿的结印,没有道理不进入结印洞穴去看个究竟。干奢和牛寺曾在古道里经过无数的艰险坎坷,眼前石壁自然不在话下。两人立即从下方攀爬而上,目中所见,全部是金色的龙虎天师符篆。不多时,两人爬上了洞穴边缘,然后垂下随身携带的软梯,在下方等待的蒯茧和十几个卫士,也陆续爬上了洞穴。干奢和牛寺看向洞穴的深处,黑洞洞的一片漆黑。两人点燃火把,抬腿走入洞穴。干奢首当其冲,走在最前方,脚掌踏下,发出清脆迸裂的声音,干奢弯腰,轻轻地把脚底的物事捡起来,借着火把的光亮,看出是一个破裂的眼球。牛寺摇晃火把,发现不可计数的眼球铺满了洞穴的地面上。干奢犹豫一下,继续朝着洞穴内走去。蒯茧突然走到洞穴石壁旁,用火把照亮岩壁。干奢和牛寺看见,岩壁上画满了图案,开始的部分似乎全是日月星辰,二十八星宿。干奢看得清晰,这些岩画都是用尖锐的利器在石壁上凿刻出来的。岩画的线条上,干涸的血迹尚隐约可见。“这是篯铿用指甲画出来的吗?”蒯茧问道,所有人都心惊胆寒。岩画十分精妙,细致入微,比例也分毫不差,可见篯铿的画工十分了得。干奢示意蒯茧勿再言语。他擎着火把仔细看向下一幅岩画,顿时倒吸了一口气。这幅岩画,明明白白地画出了一张地图,而这张地图,正是干奢无比熟悉的地貌。地图中央是一片沙海,右方是平阳关,左方是定威郡,沙海中央就是干奢从小生活的沙亭所在,哭龙山历历可见。干奢大惑不解。“篯铿为什么要画泰武帝的平阳关之战?”蒯茧走到干奢身边,摇头说:“不是平阳关之战……”干奢仔细察看,果然看出画中的人物,并非泰朝北护军的装扮,而且集中位于岩画的边缘,远在平阳关西方之外。“一个两个……”蒯茧逐一清点画中的人数,“十三个人。”干奢仔细看去,果然是十三个人,一字排开,从西域排向平阳关。而最靠近平阳关的那个人物,画得十分巨大,较之身后的十二个人,身躯大了十多倍。蒯茧说:“这幅画似乎在告诉我们,有十三个人从西域走向了沙海?”“他们是谁?”干奢轻声发问,随即发现每个人都画得非常细致,第一个巨大身躯的人物站立在战车之上,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可是他身后的十二个人,却形态诡异,各不相同。有人身后伸展双翼,有人手持铁椎,有人高举书简,有人人身龙首,有人一身双头,有人蛇身伏地……干奢一一看过去,看到了一人光头,面目丑恶,却双乳显露。干奢惊呼一声,火把跌落在地上。护卫连忙靠近干奢,干奢呆立在原地,一言不发。蒯茧将地上的火把捡起,照射着岩画。牛寺问:“你认识画中的人?”干奢说:“见过一个。”蒯茧眼睛看向干奢,“古道里的那个僵尸?”干奢缓慢地点头说:“女魃。”蒯茧大惊失色,火把一寸一寸地掠过整个岩画,然后转身对干奢说:“画的是黄帝和十二真人!”中原道家的源头,黄帝麾下十二真人,为什么出现在沙海之外?干奢和蒯茧相互对视,两人同时想到了一点,但是都没有敢把这个想法说出来。三人举着火把,继续朝洞穴深处走去。下一幅壁画上的地图可以看出就是在中原地区,壁画是圆的,圆心围绕的是黄帝和十二真人,外一圈是蚩尤的八十一个兄弟,可以看到黄帝和十二真人面朝圆心之外,蚩尤与八十一个兄弟面朝圆心,显见是在进行残酷的战争。在更外围的圆圈,是密密麻麻的士兵在相互残杀。这个场景并不意外。壁画中,在蚩尤的八十一个兄弟上方,分别标注着匈奴、揭、羌、抵、柔然、越、乌、矮……牛寺激动不已,喃喃地说:“我们南蛮各部,虽然信仰的祖先不同,但是所有的部落都认为,我们的祖先曾经居住在中原,只是后来被魔王驱赶到了南方。”干奢迟疑地问:“篯铿在这里画出这些东西,到底是为了什么?”牛寺和蒯茧都摇头,他们都不是道教门人,无法理解篯铿画出黄帝大战蚩尤的用意。干奢终于把心中的疑惑说了出来:“黄帝和十二真人是从西域而来的外族,而蚩尤是中原原本的部落,篯铿在告诉看到壁画的人,是黄帝驱赶了中原的妖魔蚩尤,开启了天治的时代。”牛寺苦笑道:“这是你们汉人的天治,却是我们蚩尤后代的地狱。黄帝涿鹿之战战胜了蚩尤之后,蚩尤部落的黎民全部被当作贱民和奴隶对待,驱赶到四方边远蛮荒之地。”干奢、牛寺和蒯茧继续朝洞穴内部走去,一直走到洞穴尽头。洞穴的尽头是一间小小的丹室,里面放着一个丹炉,丹炉后方的岩壁上嵌着一只巨大的眼睛。干奢走到眼睛跟前,仔细审视,发现是由白、黄两色的玉石构成。丹室内十分干净,可见在这百年的时间里,篯铿一直在炼丹。蒯茧仔细地打量丹炉,对干奢和牛寺说:“听说道家门人炼丹,分为龙矫、虎矫、鹿矫。只是不知道这个篯铿,在这里炼的是什么?”干奢说:“我的义兄徐无鬼说过,他的门派炼丹,炼的是龙矫,但是龙矫的丹炉巨大,而且必须是玄铁打造。虎矫是内丹,修炼虎矫的术士,不需要丹炉。”“那么篯铿炼的就是鹿矫了。”蒯茧说,“我倒是想起来了,从数年前开始,当今圣上也一直在炼鹿矫。”“一个皇帝,一个被封印的术士,”牛寺轻蔑地说,“都同时在修炼鹿矫。难道他们在比试,谁炼得更快吗?”蒯茧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说:“这些年圣上一直深居简出,几乎在丹室里不出来,跟这个篯铿倒是没什么区别。你说得对,圣上炼鹿矫,跟篯铿有很大的关系。”“不知道是谁赢了。”干奢说,“看来是篯铿。”“不,”蒯茧是说,“应该是圣上。”“为什么?”“如果是篯铿先炼出了鹿矫,”蒯茧分析道,“蜀王就没必要在青城山修建龙台。”“鹿矫到底是什么丹药?”牛寺问。蒯茧回答说:“由于圣上炼丹多年,满朝的官员都对鹿矫有所知晓,我在凤郡做郡簿的时候,听郡守姜璇玑说过,圣上修炼的鹿矫,有返老还童、塑骨生肌的药力。”“圣上的身体孱弱,修炼鹿矫也就罢了,”干奢说道,“可是这个篯铿为什么也要炼鹿矫?”“皇帝炼丹是为了长生不死,返老还童,摆脱疾病缠身,”牛寺也说,“可是篯铿炼这个物事到底是为了什么?”“既然鹿矫能塑骨生肌,”干奢说,“那么篯铿肯定是为了拥有一具身躯。”蒯茧说:“我们在荆州时候,见到大司马郑茅,他说过,篯铿被张道陵天师封印后,粉身碎骨,躯体灰飞烟灭,被封印的只是他的魂魄。龙门关内的篯铿,是没有身躯的烟雾。”“如果篯铿也炼出了身躯呢,”干奢平静地说,“龙门关的守军恐怕到现在还不知道。”“希望并非如此。”蒯茧说。“徐无鬼的处境很不妙,”干奢叹口气,“篯铿一定炼出了鹿矫。他的身躯一定隐藏在某处。”虽然干奢惦记徐无鬼的安危,但是青城山距离洛阳几千里,干奢也无计可施。三人继续查探丹室,发现丹室左右两侧墙壁,也画了两幅岩画。这两幅岩画,比丹室之外的壁画更加精巧,画工更细致。篯铿在这里封印了百年,当然有的是时间作画。右侧的一幅画,大家看了一眼就明白了,描绘的是篯铿跟随泰武帝在沙海一战,篯铿绑缚黑龙,替泰武帝解困,将须不智牙斩首在平阳关的往事。也就是与干奢所属沙亭有莫大渊源的平阳关之战。左侧的岩画,画的却是景泰之交的长安之战。长安是前泰朝的国都,景高祖和张道陵在此击败泰殆帝和篯铿,是景泰相争的形势逆转之战。这一战,奠定了景高祖夺取天下的基础。之后,泰殆帝逃亡彭城,篯铿奔赴青城山。随后景高祖和张道陵分别击败了泰殆帝和篯铿。这些都是大家耳熟能详的历史。三人看着岩画,上面描绘着张道陵和四大仙山门人卧龙、冢虎、凤雏、幼麟,共击篯铿,篯铿一人独木难支,只能退败。泰殆帝和篯铿的样貌英武,张道陵却面目可憎,既然是篯铿画的,当然是会丑化龙虎天师。四大仙山门人十分容易辨认,因为篯铿是以龙、凤、麒麟、虎的形体画出了他们。干奢看了很久,突然摇头说:“不对!”“这幅画有什么蹊跷?”牛寺问。干奢问蒯茧:“徐无鬼不是说过,当年景泰相争,四大仙山的门人辅佐景高祖,但是单狐山大鹏殿的师乙在下山不久后就失踪了?”蒯茧也意识到这点,“可是篯铿画的长安之战中,师乙就在阵中。”“既然师乙已经消失,为什么却又在长安突然出现?”“他没有突然出现,”干奢看懂了,“在篯铿看来,师乙从来就没有失踪,他一直都和其他三大仙山门人一起,和张道陵天师在一起,没有分开过。”蒯茧也终于看懂了,“这幅长安之战的岩画中,多了师乙,却少了一个人,最重要的一个人。”“少了景高祖!”干奢点头。“除了篯铿,”蒯茧的身体在发抖,“所有人都没有认出师乙就是景高祖。”“在篯铿眼里,”干奢把手指点在岩画中的师乙部位,“幼麟就是幼麟。”“在其他人眼中,”蒯茧的身体就要瘫软,“应该是幼麟的师乙,是景高祖。”“姬影以琅琊山的一个贵族起兵反抗泰朝,”牛寺问,“他去了哪里?”这个问题提出后。三人都陷入了沉默。景高祖姬影是泰朝的一个没落贵族,史书有据可查。可是篯铿画在这里的岩画,绝无可能有半分虚假,那么只有一个可能。师乙在下山辅佐姬影后,并没有消失。消失的是姬影。师乙才是景高祖。师乙不仅是景高祖,师乙还是当今的圣上!洛阳城全城都在抗击篯铿,城内的北府军不断换防,民伕在修补城墙。丹室里的圣上让姬康传旨,召安灵台梁显之觐见。梁显之接到御旨,慌忙从邙山赶赴洛阳皇宫。进入丹室之后,圣上让太子姬康退下。丹室里只剩下了圣上和梁显之。梁显之看见圣上又不是前些日子身体健硕的状态,满脸病容,身体虚弱,看来旧疾复发,病入膏肓。圣上勉强从丹室里的卧榻上支起身体,看着梁显之。就静静地看着,一言不发。梁显之也很镇定,跪拜请安之后,圣上不开口,他就一直垂头跪着。沉默了小半个时辰,圣上终于说话了:“安灵台历经泰、景两朝,至今多少代了?”梁显之想了一会儿,“从梁氏祖上梁子虞始,到如今微臣,已经十七代。”圣上又沉默起来。梁显之也继续垂头不语。丹炉里火焰燃烧的声音清晰可闻。圣上又开口了:“梁公的儿子梁无疾,我是极为看重的。”梁无疾终于明白,圣上为什么要召见自己了,这意味着什么,他心里早有准备。于是抬起头来,询问圣上:“犬子远赴漠北,是受了陛下的嘱托,平定匈奴。”圣上说:“如今篯铿鬼兵围困洛阳,邙山唯一的道路也被堵塞。只有飞鸟能够出入。”梁显之点头,“圣上已经知道了。”圣上从身边提起一只大雁的尸体,扔到梁显之身前。梁显之看见大雁的腹部,一支羽箭贯入,只露出了后部的箭羽。“大雁冬日从漠北南飞中原,春夏之际重回漠北,”圣上说,“天道四季轮回,这些个扁羽畜生,也是懂得的。梁公你说是不是?”“陛下既然已经知道了,”梁显之说,“微臣无话可说。”“听说这一种灰羽青尾的大雁,是最后从中原飞向漠北的雁群,史书记载,最后北飞的一直到重阳才向北迁徙,”圣上轻声说,“梁公仔细看看,是不是这种大雁?”“这种大雁,因为尾部青色,名为青雁,”梁显之说,“也叫青鸟,的确是最后一批飞往北方的雁群。”“听说这种青雁,”圣上说,“在夏日飞往漠北,历经一月,在漠北水草丰茂的湖泊旁产卵,赶在漠北极寒的冬日降临之前,又飞往南方。”“陛下圣明。”“这种青雁,在漠北产卵的湖泊叫什么名字?”圣上偏斜着头颅,看着梁显之。梁显之身体瞬间瘫软,隔了很久才说道:“摸鱼儿海。”圣上把一个小小的竹简拿在手上,身体勉力从床榻上端正坐起,“你什么时候知道的?”梁显之知道最坏的事情已经发生,于是抬起头来,“大司马和大司徒在安灵台上结盟的时候,微臣一直在旁边。”“你不用自称微臣,”圣上说,“在你看来,我不是天子。”“你是单狐山大鹏殿幼麟师乙,”梁显之说,“不过已经做了大景一百年的皇帝,无论如何也是天子了。”“既然如此,”圣上说,“你在安灵台上看到郑茅和张胡结盟,开始怀疑我,为什么不继续缄默下去,却要在这个时候,让梁无疾违抗我的密令?”梁显之说:“直到陛下亲口说出之前,微臣也只是猜疑。”“你在确定了这个秘密后,除了梁无疾,没有告诉任何人,”圣上说,“可见你并不想把我的身份告知天下……你不想让梁无疾卷入到鬼治的纷乱中?”梁显之没有回答。圣上沉吟一会儿说:“看来是了,舐犊之心人皆有之。”梁显之点头,“微臣一直在观测天象,知道鬼治来临不可抵挡,到时候洛阳城内十室九空,我只是想给梁氏一族留条血脉。”“看来你知道的比我更多。”圣上说道。梁显之说:“微臣一直在翻阅安灵台的藏书。”圣上和梁显之几番对话,双方已经把话全部挑明。圣上又看了梁显之很久,开口说:“梁公还有什么要问的?”“微臣想知道,”梁显之抬头说,“为什么要过这种生不如死的日子,而且还这么多年?”圣上想了一会儿说:“前朝泰武帝征伐须不智牙,平阳关之战,我是在的。”“陛下当年曾经跟随篯铿?”“不错,”圣上说,“当年篯铿真人是泰朝国师,镇西、镇东、镇南三山门人,皆不愿意下山辅佐泰朝,只有我作为镇北仙山门人下山,与篯铿共同辅佐泰武帝。”“《泰策》中,没有提到圣上道家名号。”梁显之随即说,“陛下让我的祖上抹去了。”“今日就说与你知道,”圣上默认,接着说:“沙海一战,匈奴部祭起沙暴,篯铿与须不智牙斗法,将黑龙绑缚之前,两军都在沙海里迷路,混乱不堪。我在沙海里寻找水源,遇到了对方的一个萨满,也就是后来的尸足单于。尸足与我交手多日,两人的法术不分伯仲,最后都奄奄待毙,濒死之前,尸足与我反而结交成好友。”梁显之听圣上说出这段隐秘的往事,设身处地回想当时的情形,两个奄奄待毙的对手,在漫天的沙暴之下,将死之时,成为好友,当然是人之将死,放下了各自所属的恩怨。“当时我们二人共同起誓,如果两人侥幸得活,就结为兄弟,一定要刻苦经营,各自成为南北的天子,在鬼治来临的时候,将天下逆转带入天治。”圣上笑了一下,似乎在回忆当年的热血,“立下誓言后半日,一只落单的老骆驼走到我们身边,这就是天命所归。我们杀了骆驼,勉强苟活多日,因为我幼麟身份,能懂兽语,杀骆驼之前,知道某处有水源,又坚持数日,找到了一处沙地,挖掘数尺后,两人得水而活。于是两人击掌结盟,决定不顾任何代价,都要兑现我们的诺言。”“于是后来,陛下成了大景的皇帝,而那个叫尸足的萨满就成了尸足单于。”梁显之问,“可是陛下为什么要让犬子征战漠北?”“因为他变卦了。”圣上说,“直到十九年前,我与尸足单于一直都有书信往来。而传递书信的方式,与梁公的方式无异。”梁显之看了看足下的青雁,只能苦笑,这件事情虽然巧合,但是尸足单于在摸鱼儿海驻扎,其实是他和圣上唯一的选择。“不过我传递书信的手段比梁公高明一点。”圣上把手里的绢帛扔在床榻上。“兽语。”梁显之懂了,“陛下当年也教会了尸足单于。”“我与尸足单于不通书信十九年,突然看到有落单的青雁飞起,”圣上说,“当然要让姬康将青雁射下来……安灵台梁公,你的举动,让天治无望了。”“尸足单于与陛下断绝了青雁书信,”梁显之说,“陛下无论如何都要翦灭尸足单于,微臣疑惑的是,为什么是犬子?”“告诉梁公一件事情,”圣上说,“这么多年来,我每次上朝,在朝廷之上,看着丹墀下的文武百官,你知道是什么感受吗?”“天子君临天下,玩弄臣子于股掌之间,”梁显之说,“陛下已经将帝王之术发挥到炉火纯青。”“不是的……”圣上摇头,诚恳地说,“朝廷之上,所有的人都是群狼耽视,獠牙染血,直直地看着我;稍有破绽,这些闻到血腥味的豺狼,就会把我撕成碎片。”梁显之沉默无语,半晌后点头,“陛下所言极是。因此征伐漠北的大任人选,只能自幼亲自培养,刚好就是犬子梁无疾。”“太傅张胡,大司马郑茅,国师滕步熊,这些位居三公的重臣,哪一个不是城府极深,每日里算计我。”圣上苦笑着说,“特别是张胡,他欺瞒我过甚,并且羽翼丰满,因此我饶不得他。”“实在看不出太傅到底对陛下做了什么忤逆之事。”梁显之说道。“甑公主、姬不群、姬不疑。”圣上说,“如果不是因为他们出生,太傅的计谋,当真是天衣无缝。”“公主和两位皇子的事情,微臣也知晓一二,”梁显之说,“听说是圣上欲对三位血脉至亲有所不利,太傅张胡和大司马郑茅暗中保护两位皇子,而甑公主身世更为惨淡。”“四大仙山门人有个很明显的传统,梁公却忽略了这点。”圣上说,“四大仙山门人都不是以父及子,而是招揽徒弟,延续门派。”“四大仙山在道家门派中神秘莫测,”梁显之说,“即便是道家术士,也不太清楚门派中的秘密。”“四大仙山是当年十二真人亲创,力牧镇守单狐山,常先镇守姑射山,雨师镇守令丘山,仓颉镇守中曲山。”圣上说,“道家真人修仙,寿命数倍于常人,但是也因为修仙,就断绝了子嗣的伦常。”“杨皇后的一女二子!”梁显之恍然大悟,“杨皇后父亲杨雄,与太傅张胡是莫逆之交。杨皇后是太傅张胡的义女!”梁显之仰起头,回忆起来,“是的,景高祖与龙虎天师张道陵建立大景,太子姬震却在青城山一战中去世,于是景高祖与龙虎天师张道陵两人立下了皇位延续的祖训,太子从藩王世子中选立……如今看来,太子姬震的死,也颇为可疑。”圣上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说:“或者是篯铿替我解决了一个巨大的难题。”“卧龙贾尸韦当年一定是知道圣上早有立藩王世子为储的意图。”梁显之继续说,“所以姬震战死之后,贾尸韦在青城山兴师作乱。这个谜团,现在也有了答案。”“四大仙山门人资质非凡,总是会看出一点端倪的。”圣上终于承认了。这是一个连绵了百年的阴谋。梁显之慢慢地计算皇族谱系,“姬震与贾尸韦死后,景高祖还有三位皇子,分别册封为蜀王、齐王和楚王,于是景高祖册立楚王继位,是为景成帝,景成帝的世子就藩楚地。景成帝驾崩后蜀王世子继位,是为景文帝,景文帝驾崩后,齐王嫡孙继位,是为景明帝。”“也就是先帝,”圣上说,“我的皇义父。”梁显之一路算下来,点头说:“景高祖的皇族血脉代代相传,只是登极的天子,都被陛下取代,这个办法也是陛下不得已为之,因为四大仙山门人中的幼麟,无法有自己的子嗣。”“所以当杨皇后有了甑公主和姬不疑、姬不群之后,”圣上说,“我立即明白了张胡的野心,可惜张胡一世的英明,却栽倒在这个破绽里。”“陛下的隐忍,超出了常人百倍。”梁显之说,“张胡无论怎么睿智,也只是个凡人,而他的对手,陛下已经是两百多年的阅历……”梁显之迟疑了一下说:“可能更长。”“张胡的心思灵巧,已经天下无双了,他距离真相只差了一步,于是我不得已做了一件事情,让张胡转移他的视线。”“甑公主?”梁显之惊愕地问。“我并不是一个残酷好杀的人,”圣上说,“可是张胡多次劝谏我册立姬不疑为太子,因此我让张胡亲眼看见我啃噬甑公主的血肉,为的就是让他以为,我是为了修仙而不择手段的妖魔。”“嗜血妖魔,也比万年不死的妖怪更让人接受。”梁显之说,“太傅张胡就忽略了陛下真正的秘密。”“因此我隐忍十九年,每天都与张胡相互防备,”圣上说,“终于借着三王之乱的机会,赶在我的劫数来临之前,把张胡赐死。”圣上已经把所有的秘密全盘托出,梁显之知道自己已经不可幸免,叹口气,对着圣上说:“圣上这百年来,还是第一次跟人如此的交谈吧?”“我与你说的话,泄露出一句,”圣上说,“不仅我尸骨无存,大景天下也将分崩离析。”“圣上能放过犬子无怠和无晦吗?”梁显之问圣上,“他们一无所知。”“我可以将梁公与无怠和无晦关押在一起,”圣上说,“在行刑之前,父子三人共处一室。”梁显之脸色苍白,知道在这个心如铁石、行事缜密的师乙面前,恳求绝无希望。隔了一会儿,圣上又说:“梁公也将无疾置于了死地。”“微臣还有最后一句话要问。”梁显之说。“问吧。”“张道陵天师,”梁显之问,“他知道吗?”“他知道。”圣上的回答毫无滞涩,让梁显之颇感意外。“所以他死了。”圣上一脸的平静,只有眼中露出了一丝遗憾,一闪而逝。摸鱼儿海的积雪已经全部融化,青翠的草原上盛开了无数的鲜花。在这等美景之下,数十万匈奴牧民正在驱赶牲畜,准备跟随匈奴王无疾单于南下中原。前大景骑都尉、飞将军梁无疾,现在是匈奴王无疾单于,再一次登上修缮后的龟甲,而龟甲的头部已经朝向了南方。现在他要率领五千军马,二十万匈奴牧民……还有龟甲之后隐藏在风中的五万鬼兵南下。与出塞的目的相反,现在他要回到平阳关,一路奔向雍州、长安,最后到达洛阳。王苍手中拿着十几张绢帛,这些绢帛全部是从南方飞到摸鱼儿海的青雁身上寻获,是无疾单于的父亲从洛阳传递给无疾单于的书信。十几张绢帛上书写的都是同一句话:“圣上是幼麟师乙!”王苍扔掉绢帛,问无疾单于:“将军有何打算?”“我自幼受圣上恩宠,”无疾单于说,“不管他是幼麟也好,天子也好,我都不会违背他的旨意。”风追子长叹一声,放下了心中的芥蒂。单狐山大鹏殿与飞星派渊源颇深,他的处境,与无疾单于完全一致。但是等待无疾单于的变化,是他们绝对没有想到的命运。洛阳四象木甲术停滞,篯铿鬼兵已经攻上了城墙,北府军集中到内城,几万军士层层叠叠守护在皇宫南门。坚守最后的防线。地宫之下巨大的房间里,四大仙山门人看着房间中央庞大的水车上方,水车之上的空井,只有涓细的水流落下,水车缓慢转动,水车桔槔牵引的八条巨大的锁链,已经无法带动另一端的轮盘。支益生、任嚣城、徐无鬼、少都符四人,在水流干涸、神台收回地宫之后,情急之下,不约而同顺着通道,奔跑到四象木甲术的中枢,看到水车的这一幕,都瞠目结舌,不知如何应对。“四象木甲术的力量全部来自于这个水车,”任嚣城仔细地打量之后,对其他三人说,“木甲机括没有损坏,可是上方的水流干涸,没有巨大的水流冲击,四象木甲术就是一堆无用的木头。”“水从哪里而来?”支益生询问。任嚣城看了看头顶,“皇宫内的阳泉湖。”“阳泉湖的湖水又从何而来?”支益生又问。少都符说:“我曾经跟随妫辕来过这里,妫辕和他的揭族族人曾经机缘巧合,无意中走遍了这地下的四象木甲术机括,在他认为,阳泉湖之下有一个地下暗河,与北方的黄河连通。”“暗河恰在此时被突然隔绝,”任嚣城焦急地说,“未免也太巧合了。”“并不是巧合。”一个声音从地宫深处传来。四大仙山门人循声看去,只见姬康和曹猛搀扶着圣上慢慢走来。“陛下。”四大仙山门人同时俯身拱手。“阳泉湖的水只能支撑这几日的四象木甲术机括。”圣上说,“湖水干了。”“张道陵天师不会犯这样的错误。这是一场无法预知结果和时间的战争,”任嚣城说,“既然是为了翦灭篯铿而布置,一定另有水源。”“四位都是道家门人,”圣上说,“河图洛书,龙马出河,神龟出洛,镇北神山单狐山开创人力牧,用玄武神龟堵塞了黄河与阳泉湖之间的暗河。”“果然地下有一条暗河,”任嚣城激动起来,“只要将神龟移走,暗河就疏通无阻。”“景泰之争时期,令丘山凤雏郭喜,就已经移走了神龟,”圣上说,“姑射山风紫光精通木甲术,与九龙宗门人在暗河设下了一道闸门。现在要做的是把闸门打开,黄河水就立即充盈阳泉湖,四象木甲术就能重新开启。”“谁去开启这个闸门?”任嚣城问。突然地宫之下一阵震动,所有人都抬头看向头顶。“篯铿已经踏入城墙之内。”姬康说道,“北府军看来已经无法抵挡。”一个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在地下回荡。“师乙——师乙——”少都符突然被惊醒,大声说道:“我的师伯师乙,一直躲在洛阳城内,可是他到底躲避在什么地方?”“篯铿攻打洛阳,”徐无鬼立即醒悟,“是因为当年师乙的缘故吗?”支益生大声呵斥已经慌乱的徐无鬼和少都符:“住口!”任嚣城摆摆手,声音缓和地说:“篯铿已经到了我们头顶上,就不要再讨论这些陈年旧事,当务之急,如何打开水闸!”圣上平静地看着四大仙山门人,“你们说完了吗?”支益生点头,“请陛下告知开启水闸的方法。”支益生在四人之中,最为冷静,瞬间就明白了在这个当口,圣上既然来到四象木甲术的水车旁,就一定有办法开启。“把水车的比卦扇叶转过来。”圣上轻声吩咐。水车六十四片扇叶,分别对应六十四卦,比卦为上坎下坤,正好应对着水从上冲到地下。四人立即走到水车边,同时转动水车的扇叶,水车的扇叶每一个都有八丈见方,十分巨大,但是由于水车的中轴滑顺,集四人之力,水车开始慢慢转动,终于把属于比卦的扇叶转到了面前。圣上走到比卦扇叶前,四人退开,看到比卦的扇叶上露出了一个手掌印记。而这个手掌印记,发散出金色的光芒,竟然是六指。少都符首先注意到这个细节,蓦然想起在邯郸,齐王说过姬缶和圣上都是六指,导致姬缶被刺杀的事情。圣上一直笼在袖口内的左手慢慢伸出,按在扇叶的手掌印记上。少都符惊愕地看到,圣上的左手是六指!与手掌印记不差分毫。水车的比卦扇叶,和圣上的手掌一起被一团金色光芒笼罩,随即金色的光芒顺着水车扇叶传递到整个水车,每一片扇叶都金光闪闪。金光继续蔓延,将整个地宫充斥。随后金光又慢慢地在众人的头顶聚集,凝聚成一只金色的凤凰。凤凰绕着众人头顶盘旋三周,发出阵阵清啸,然后一头冲向水车上方的巨大空井。凤凰的啸声不断地环绕,随即又变得沉闷,看来是顺着空井到了阳泉湖底部,找到了阳泉湖与黄河之间的地下河缝隙,转入地下缝隙后,声音越来越细微,但是仍旧连绵不绝。整个过程,其他人都目送金光化作凤凰飞去,只有少都符一直看着圣上的左手六指。这是一件很重要的线索,但是少都符一时之间,也无法想明白其中蕴含的秘密。圣上把手缩回到龙袍的袖口中,“巨大的河水即将重新驱动水车,四位仙山门人请立即就位神台,抗拒篯铿。洛阳全城,就托付给各位。”说完,姬康和曹猛小心翼翼地搀扶圣上离开。圣上离开之后,任嚣城看着水车的比卦问支益生:“这洛阳四象木甲术是当年张道陵天师建造的,对吧?”“张道陵天师是几百年来最杰出的术士,以凡人之身修炼成真人,封印篯铿之后,知道篯铿必将会卷土重来,因此布下了洛阳四象木甲术。当然这个秘密,大家都已经知道了。”任嚣城问徐无鬼:“你见过楚王,楚王的手有什么异常?”“没有。”徐无鬼说,“双手五指。”任嚣城问少都符:“你见过齐王、赵王、代王,他们的手有没有异常?”少都符还在沉思。任嚣城拍了一下肩膀,把问题又重复一遍。少都符恍若初醒道:“齐、赵、代三王都是正常手指,但是姬缶是六指。”支益生说:“蜀王和姬康也是正常手指。”任嚣城看着其他三人,“大景皇位的延续,曾经出现过动荡,景明帝时期,楚王姬坎反叛身死,导致皇位传递于今日的圣上姬望。其中缘由是景明帝没有遵守藩王世子的顺序,剥夺了楚王姬坎之子的皇储身份。”徐无鬼茫然问任嚣城:“任兄到底想说什么?”支益生替任嚣城回答:“也就是说,布置洛阳四象木甲术的张天师道陵,在身前是无法知道,在篯铿攻打洛阳的今日,镇守都城的皇上是谁,更不可能知道皇上的左手是六指!”“张天师通天彻地,计算天道轮回,”徐无鬼异想天开地说,“他也许算到了呢?”其他三人纷纷摇头。“或者是,皇位必须要由六指的藩王世子继承?”徐无鬼又说,“这才是继承大统的条件。”“姬康是五指。”任嚣城轻声反驳。四人都意识到这是件完全无法解释的事情。但是时间已经容不得他们再讨论。洪水从头顶的空井倾泻而下,四象木甲术的水车开始转动,锁链飞速移动,带动轮盘飞旋起来。篯铿沉重的脚步声,从头顶传递下来。四人相互看了一眼,都露出了同一个想法:如今之计,只能先抵抗篯铿,至于圣上六指之事,只能留到今后再议。洛阳四象木甲术重新驱动。朱雀神台首当其冲从地下升起。站立在神台之上的支益生,看到巨大的黑色舳舻已冲进洛阳城内,一艘巨船矗立在洛阳城内,本身就是一件无比诡异恐怖的事。而且舳舻的船舱上,不断地蔓延黑色的污水。黑水流淌到地面,北府军的军士触碰之后,身体立即被腐蚀,露出白骨。城内的百姓纷纷向城北奔逃。鬼兵在快速地聚集,跟随舳舻,朝着皇宫宫门进攻。宫门口仅剩的北府军还在做最后的抵抗。当朱雀神台升起之后,指挥北府军的张雀终于松了一口气。篯铿现在是一个身高十数丈的黑色巨人,一只脚已经踏入了皇宫内。篯铿没有参与战斗,他的眼睛在皇宫的地面不断逡巡,他在寻找四象木甲术的机括。但是四象木甲术已经重新开启,篯铿错过了击溃四象木甲术的时机。篯铿看到朱雀神台忽然出现,立即跨步走到支益生的面前,在篯铿巨大的身躯面前,支益生如同蝼蚁一样。两人对视,支益生看见篯铿黑色的眼眶之中,成千上万只眼球,发出妖冶无比的光芒。篯铿挥舞左手,扬起手掌朝着支益生抓来,支益生在神台上避无可避,身体被黑色的手掌握住。三十六条飞龙从阳泉湖内腾空而起。现在飞龙的体型相较之前变得细小了很多,每条飞龙都只有三丈长,不过飞龙的身体全部变成了赤红。三十六条红龙,全部缠绕到篯铿的手臂上,如同三十六道红绫将篯铿的手臂缠绕。篯铿的手臂瞬间被三十六条红龙绞断,在空中粉碎。篯铿的手掌顿时化为黑水,支益生跌回到了朱雀神台之上。三十六条红龙绞断篯铿的左手手臂之后,立刻飞舞到篯铿的身体上方。篯铿背后的螣蛇扬起身体,张口咬向群龙,群龙立即散开。螣蛇的身体立即弹向支益生。眼看螣蛇张开的巨口就要把支益生吞噬,但是支益生身体一动不动,毫不畏惧。就在螣蛇的巨口伸到支益生面前,獠牙已经触碰到支益生头顶的时候,螣蛇的整个身体突然高高地飞到了空中。几条红龙已经转到篯铿的身后,衔住螣蛇的尾部,将螣蛇从篯铿的身体上剥离,叼到了半空,螣蛇的身体在空中腾挪扭曲,三十六条红龙,全部飞向螣蛇,在空中与螣蛇纠缠绞杀。螣蛇被红龙从中段咬断,变为两截。但是螣蛇的身体并不下落,而是继续弹向天空,在空中被群龙不断地啃咬,片刻之间,整条螣蛇就全部被红龙吞噬。篯铿眼见护身螣蛇被破,似乎无法相信,为什么朱雀神台的飞龙突然变得凶猛异常,轻松将螣蛇剿杀吞噬。篯铿左肩,迅速生长出一条手臂,右手的赤霄宝剑挥舞,朝着朱雀神台直直劈下。但是在空中,剑刃被一只巨大的手掌握住。篯铿顺着手掌看向手臂,发现一个比自己体型更加巨大的山魈,矗立在身前。山魈人身牛首,全身上下都是青铜打造。篯铿发现,这个身体巨大的山魈,并不是四象木甲术驱使的神兽,而是徐无鬼本身。徐无鬼化作的铜身巨魈,身体坚硬,连赤霄宝剑都能空手接住。赤霄宝剑的剑刃发出炙热的红光,徐无鬼青铜手掌开始熔化,铜水滴落。眼看这只手掌就要熔化殆尽,但是徐无鬼伸出另一只手掌,稳稳地把赤霄再次握住。篯铿迅速生长恢复的手臂伸出,掐住了徐无鬼的喉咙,徐无鬼现在是铜身铸造,篯铿坚硬的指甲在青铜上摩擦的声音,传递到所有人的耳朵里,都难以忍受。篯铿手掌发力,眼见要用极强的力道,把徐无鬼的脖子拧断,巨魈青铜发出了崩裂的声响。忽然天空传来巨大的霹雳声,一道闪电从天而下,击中篯铿的头顶。闪电的光芒蔓延到篯铿全身,将篯铿身体的四肢百骸都全部显现出来。篯铿的身体猝然僵硬。徐无鬼与篯铿的缠斗,使得支益生有了喘息之机,召来了雷霆。闪电虽然一闪即逝,但是篯铿胸口内一颗搏动的心脏,已经被徐无鬼和支益生看得清清楚楚。一颗巨大的火球从东方飞旋而至,撞中篯铿心脏的方位。篯铿退了一步,看见青龙神台上,任嚣城已经赶到。青龙神台变化成一辆精妙异常的战车,战车上一个铜人,手臂平伸,手指指向篯铿的胸口。篯铿突然意识到,重新启动的四象木甲术,与之前跟自己交锋时候的力量,非同日而语。这是因为汹涌的黄河水涌入四象木甲术的水车,力道增强了无数倍,水车转动更快,洛阳四象木甲术真正的威力,才开始显现。篯铿似乎察觉到,自己进入了一个布置好的陷阱。正在犹豫是否后退的时候,突然看到地面上的泥土正在凸起。玄武神台一直没有出现,篯铿将赤霄宝剑收回,护在胸口,保持守势。地面上的泥土不断地上升,然后分裂出一个长长的裂口。片刻后,裂口中伸出了一只黑色的手掌,与篯铿黑色的身躯不同,这只手掌表面覆盖着无数黑色长毛。裂口中巨大的头颅伸出来,这是一个犼的头颅,但是比犼大了百倍。犼的身体从地下钻出,泥土飞扬。整个犼爬到地面上之后,与徐无鬼的巨魈并排站立,身形和巨魈一样庞大。而两条岩虺和一个蛈母,已经绕到了篯铿的身后,蠢蠢欲动。少都符化身巨犼出现,四大仙山门人全部站在篯铿面前。他们不会给篯铿逃脱的机会。洛阳之战,就要在今日结束。朱雀、青龙神台和巨犼、巨魈并肩站在篯铿的面前。四大仙山门人和篯铿再一次到了一分胜负的关键时候。上一次在景泰相争的时候,四大仙山门人少了一个幼麟师乙,因为幼麟师乙已经是景高祖姬影,远在彭城与泰殆帝最后一战。可是多了一个天师张道陵。现在四大仙山门人全部就位,而张道陵的四象木甲术正在运转。篯铿终于意识到,洛阳之战,就是张道陵给自己留下的陷阱,与一百多年前不同,四大仙山门人的目的不再是将自己封印,而是要把自己剿杀。现在形势逆转,不再是篯铿以强大优势进攻洛阳。篯铿向后退了一步,四大仙山门人同时逼近一步。如果在洛阳城外,四大仙山门人即便是聚集一起,也不是篯铿的对手。但是现在篯铿面临的是张天师布下的洛阳四象木甲术。于是在极短的时间内,篯铿决定退出洛阳。他已经是天下最强的术士真人,只要今日能全身而退,之后有无数的方法,将四大仙山门人一一击败。篯铿退到了洛阳南城城墙的缺口处。进攻西城门的十几个山魈,飞奔到篯铿的身边,而东城门方向,无数的飞火珠从空中落下,将洛阳南城变成了一片火海。北府军已经全部退守到皇宫的阳泉湖畔。篯铿的鬼兵在岩虺和蛈母的扫荡下,折损无数。篯铿再退几步,就退出了洛阳城外,四象木甲术的威力,将不再对他有任何的威胁。但是天师张道陵既然设下了这个陷阱,就不会再给篯铿机会。洛阳城内皇宫与南门之间所有地面忽然全部塌陷,即便是庞大的舳舻也随之跌落。篯铿和鬼兵,以及四大仙山门人都堕入了地陷之下。这是一个方圆三里的深坑,不远处阳泉湖倾泻而下的水流正在撞击巨大的水车,水车在飞快地转动,深坑内无数的齿轮和摇臂,无数连接机括的锁链在四处游移。篯铿堕入了四象木甲术的陷阱之中,这个百年前的布置,由天师张道陵建造,由景朝的皇帝师乙步步经营,终于到了最后的一步。篯铿已经无心恋战,巨大的身躯突然化作一团烟雾,冲向陷阱的上方。支益生站在朱雀神台上,挥舞他手中的旗帜,巨坑上方,腾起飓风,飓风强大的力道,将黑烟压制到坑内。篯铿幻化的黑雾无法冲破飓风,只能重新凝结为人形,站立到舳舻之上,手臂伸出,抓住了深坑的边缘。巨魈和巨犼同时跃起,抱住篯铿的长臂,同时张开巨口,獠牙将篯铿的臂腕咬断。篯铿无法借力登上巨坑。鬼兵在巨坑的岩壁边缘聚拢堆积,搭成一道长长的台阶。篯铿踏上台阶,一步步走向高处。少都符化身的巨犼发出啸声,无数的乌鸦从空中飞舞而下,冲到鬼兵之中,鬼兵身体搭建的台阶瞬间摇摇欲坠。就在篯铿将要接近深坑边缘的时候,在岩虺和蛈母的疯狂吞噬下,在乌鸦的扰乱下,鬼兵身体搭建的台阶分崩离析。篯铿再次落回到深坑内部。少都符、徐无鬼恢复了人身,与支益生和任嚣城一起,站立在各自的神台上。四人的神台分别占据了四个方向。篯铿的身体仍然十分庞大,但是已开始变得虚弱,连赤霄宝剑都无法捏住,掉落在深坑地下。四大仙山门人同时双手交错,口中念起各自仙山的咒语。空中飘下了无数的纸片,每一张纸片都发出金光。这是张道陵天师生前所画的镇魂符。成千上万张镇魂符,一旦接触到了篯铿的身体,就紧紧贴住,将篯铿的身体不断灼烧。篯铿的身体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了普通人大小。四大仙山门人跳下神台,聚拢到篯铿的身体前。不出意料,篯铿的真身,就附着在齐王的身体上。齐王的身体已经干枯,无数的镇魂符收缩成为一张,贴在齐王的额头上。齐王双眼紧闭。四大仙山门人相互看了一眼,同时举起右手。齐王的眼睛突然睁开,脸庞变成了篯铿的面容。徐无鬼拾起了地面上的赤霄宝剑,剑锋对着篯铿的心口。篯铿大叫一声:“师乙!”镇西神山,能够脚踏阴阳两界的门人徐无鬼,用手中的赤霄宝剑,刺入了篯铿身体里的心脏。一切都停止。片刻之后,鬼兵全部化作白色的尸骨,被一阵旋风刮走。篯铿的灵魂变成了一团黑色的黏液,在赤霄宝剑上蔓延游动,红色的剑身,瞬间变得漆黑。黑色的黏液游上了徐无鬼的右臂,徐无鬼的手臂僵硬,眼看赤霄宝剑就要把握不住,掉落地上。三只手掌同时伸过来,接住了赤霄宝剑。四人同时发力,擎举着赤霄宝剑,走到水车旁。六十四卦的水车叶片,在飞速地转动。四人看准时机,将赤霄宝剑插入水车的噬阖卦叶片中。飞快转动的叶片,将赤霄宝剑上的篯铿幽灵,击成了无数的碎片,巨大的河水,又将碎片消融。当一切结束之后,水车中轴发出了巨大的崩裂声,四大仙山门人立即退开,逃离到深坑之上。水车随即崩塌,深坑之下的四象木甲术所有机括全部散裂。奔流的河水瞬间将深坑灌满。形成一个新的湖泊。妫辕与曹阿知已经交战多日。出乎大扶国王曹阿知的预料,妫辕并不是一个鲁莽冒进的将领。在曹阿知眼中,妫辕只是一个揭族的奴隶。自古奴隶将军不是没有,汉末的姜维、马超都是劣族贱民,但都成为了武功盖世的名将。姜维甚至能够左右蜀国的政治局面,并在蜀亡之后,周旋于钟会和邓艾之间,利用两位泰朝将领的矛盾,几乎将蜀国复国,虽然功亏一篑,也足以证明姜维的谋略过人之处。但是贱民将军有一个弱点,那就是太过于激进,无论在战场上还是政治中,都急于求成,不能做到稳如泰山般的冷静。因此曹阿知在占据即墨城之后,就等着妫辕的揭族匈奴联军冒进,进攻城墙。曹阿知早已在沧海布置了五千军队,驾船北上,从颐郡(今山东日照)登陆,一旦妫辕的军队围困即墨,颐郡登陆的五千矮国武士,就由北向南奔袭,切断妫辕的后方补给,与即墨城曹阿知亲率的军队,形成前后夹击之势。此时算来,颐郡登陆的军队应该已经绕到了妫辕大军的身后。曹阿知失算了,他错误地估计了妫辕。妫辕在首战之后,并没有追逐败退的大扶国军队逼近城墙。妫辕只把阵地向前推进了一百丈。曹阿知以为妫辕会在次日发起攻城战。但是第二日,当曹阿知登上即墨城墙的时候,发现妫辕的军队正在修建营盘。曹阿知继续派遣兵马,想把妫辕的军队引诱到城墙之下,但是妫辕在击退大扶国军队的突袭之后,仅仅是把营盘又推进了二十丈。妫辕不着急,反而让曹阿知加倍担心。两军对峙了两个月,真正的交锋却只有十一次。妫辕的军队似乎并不是来打仗的,而是想在即墨城下修建一座连营。曹阿知明白,自己完全低估了妫辕。妫辕作为一个贱民,却十分精通兵法,他知道曹阿知远赴重洋到达即墨,补给全部依靠船只运送——实际上曹阿知的船只根本无法做到源源不断地从矮国运送粮草。而即墨城下的百姓,早已经逃散,在逃散之前,春麦已经收割。即墨城内已经开始断粮,即墨的士兵在挨饿。曹阿知是泰朝后裔,并非是矮国土著贵族。这些士兵远离家乡来到异国打仗,现在粮草不济,战事受挫,士气早已经低迷不堪,随时有兵变的可能。妫辕的连营已经逼近即墨城墙不到二十丈,曹阿知看到妫辕的军队在后方不断地运送木材,将这些木材削尖之后,架起十字木杈,连绵地摆布在营盘前方。曹阿知的心情稍稍平复,在他看来妫辕亦不过如此,到现在还在担忧他会从即墨城内强攻妫辕的阵营。但是第二天,当曹阿知看到妫辕军阵前一夜之间拔地而起的高高木台之后,不禁面如死灰。从这一日开始,高出即墨城墙三丈的木台上,妫辕军队的弓箭手射向即墨城中的羽箭便无休无止。即墨地处大景帝国边缘,本就不是中原四方征战之地,因此城墙修建得并不高峻,甚至显得有些简陋潦草。妫辕敏锐地发现了这一点,利用高台占据了优势。曹阿知不知道的是,修建高台是妫辕和揭族军民所擅长,当年在青城山,揭族在蜀王驱使下修建了两年的龙台,妫辕早已从中吸取了经验,并且运用到战场之上。曹阿知一直等不到颐郡登陆的援军,这些由矮国武士组成的士兵,已经失期了半月。曹阿知这才发觉自己远远低估了妫辕。重阳节后七日,妫辕军高台上的弓箭手停止了放箭,曹阿知在举着盾牌的护卫护送下走到了城墙高处。高台上妫辕身披盔甲站立,与曹阿知之间只有二十丈的距离,两人相互高声交谈,并无滞涩。妫辕看见曹阿知登上城头,放声喊话:“大扶国王曹阿知,尔若三日内东渡回返矮国,本将不会追击。”曹阿知见妫辕语气如此傲慢,内心升起不祥之兆。曹阿知故作镇定,对着妫辕高声说道:“两军交战,还未分个胜负,为何将军要本王退军?”妫辕对曹阿知说:“本将准备了一些礼物,恭送大扶国王回国。”曹阿知尚不明白妫辕意欲何为,只见妫辕一挥长臂,从妫辕军的后方,徐徐推来几台投石车。这些投石车并不巨大,但是之前妫辕一直没有使用,看来妫辕现在要孤注一掷,用这些投石车作攻城的最后一击。曹阿知的护卫看见投石车,立即举起盾牌将曹阿知遮盖。这番举动倒不是为了让曹阿知躲避投石车掷来的飞石,人力的盾牌绝对无法抵挡投石车的威力,而是让妫辕军队无法看清曹阿知的方位,集中攻击目标。几声绷弦响过,妫辕军中的投石车摇臂旋转,无数石块从空中飞舞,朝着城头落下。曹阿知的护卫全部举起盾牌,曹阿知在盾牌下弯腰疾走,准备退下城墙。但是飞石落下,击到盾牌之上,却无甚威力,既没有将盾牌击穿,也没有将护卫砸成肉泥。无数咚咚声响之后,这些柔软的“石头”,被盾牌遮挡,全部滚落在城墙的地面上。低头行走的曹阿知,看到无数圆形的物事在地面滚动,其中一个滚到了曹阿知身前,曹阿知这才看清,投石车投掷过来的并非是飞石,而是一颗颗头颅,这些头颅满脸血污,头顶光秃,左右两缕发髻,正是矮国的武士。曹阿知身体瘫软在地上,知道自己西征的行动,到此为止。当妫辕把洛阳之战,篯铿战败,灰飞烟灭的书信,绑缚在羽箭上射入即墨城后半日,即墨城头传来击缶的声音。缶声先是三声长,停歇片刻后,又响了三声。随即是一声击碎缶器的声音。妫辕站在高台上,脸色镇定,没有一丝的喜悦之色。他微微抬手,裨将走近妫辕。“向赵王报信,”妫辕说,“大扶国王曹阿知投降了。”午后,妫辕和揭族匈奴联军,全部站立到即墨城下。城门开了,曹阿知手举一根树枝,从城门中走出来。曹阿知并非大景国的将领,妫辕按照惯例,承认曹阿知的大扶国王身份,以胜国之礼纳降。曹阿知走到妫辕面前,将树枝举过头顶,妫辕跳下马来,接过树枝。曹阿知无奈,准备以败军之礼下跪,被妫辕扶起。受降仪式草草结束。接下来,妫辕接收即墨城郭。两日后,妫辕大军监送曹阿知的大扶国军队到了沧海之滨。海边停泊着几十艘战船。大扶国的军队陆陆续续登上了船只。在海边的营帐中,妫辕以主人的身份,为曹阿知送行。无论如何,曹阿知是前泰朝皇帝后裔,妫辕以国君的礼仪相待。作为一个揭族的贱民,能够以胜利者的姿态凌驾于泰殆帝后裔之上,可称是妫辕人生中最辉煌的时刻。妫辕向曹阿知说:“五千矮国武士深入大景境内,此举绝不能为大景所容,因此全部予以斩杀。殿下不要怪罪于在下。”“两军交战,死伤难免,”曹阿知说道,“将军气度非凡,能够放过我麾下士兵,已经是感激不尽。”妫辕举起酒樽,一饮而尽。曹阿知也干了酒樽。两人将酒樽都摔在地上,曹阿知拱手对妫辕说:“就此告辞。”“依我之见,”妫辕说,“殿下既已在矮国自立为王,就不要回来卷入大景天下的纷争。”“我不会回来了,”曹阿知说,“曹氏一族在矮国经营数代,势力根深蒂固,今后我就在矮国做一个化外之地的藩王。”“如此最好。”妫辕点头,“矮国闭塞,族人蒙昧,殿下在矮国为王,是上上之策。”“蒙将军的仁厚,让我得以全身而退,”曹阿知说,“作为报答,我告诉将军一件事情。”“殿下请讲。”“飞星掠日,天下即将进入鬼治,”曹阿知说,“这件事情,将军是知道的。”“天下无人不知。”妫辕说道。“将军可与道家门人有所交往?”“我本是一个贱民,与道家门派并无渊源……”妫辕沉默一会儿,“只认识一个叫少都符的人,他自称是道家镇北神山幼麟,在你我交战的时候,他就在洛阳,与其他三个神山的门人共同抗击篯铿,已经胜了。”“果然如此,”曹阿知说,“将军对天下进入鬼治,有何看法?”“在我们贱民而言,天下早已经鬼治,”妫辕说道,“天治鬼治,都是汉人的事情。”“不对,”曹阿知摇头,“我们泰朝颠覆,就跟这个天道轮回有关,我祖上失国就是这个原因。”“这些虚无缥缈的渊源,”妫辕说,“我并不关心。”曹阿知笑了笑,“将军一定是觉得我用这个理由,替先祖战败而辩解。”妫辕没有回答,算是默认。“黄帝大战蚩尤,天下九州,全部由道家门人统治,”曹阿知说,“因为黄帝与麾下的十二真人就是天下道家的源头,黄帝斩杀蚩尤之后,分封十二真人,镇守八荒六合。这段时间天下掌握在道家门人手中,是为天治。”“不错,”妫辕说,“虽然我是异族,但是这个传说也是听过的,并且我也知道,战败的蚩尤,手下八十一个兄弟,后代也被降为贱民,驱赶到中原四方,其中就有我的祖先。我们揭族就是其中一支。”“武王伐纣,神仙和真人纷纷降世,在那个时期,天下由神仙和真人主导。”曹阿知说,“但是到了周朝,神仙与凡间隔绝,不再现世,余下的真人也渐渐稀少。直到如今,天下只有灌郡李冰真人在世,篯铿被封印在青城山,女魃被封印在夔门江底古道。将军可曾想过为什么?”“没有想过,”妫辕说,“我生下来就已经是这个世界,神仙真人之说,都是虚妄之谈。”“一个琅琊郡的小贵族,却在天下道家的支持下,击败了我的先祖泰殆帝,”曹阿知说,“可见道家门派有所企图……”“武王伐纣之后,天下进入了人治,神仙和真人都不再在人间现世,”妫辕本就是一个极聪明的人,立即醒悟到,“这些道家门人的后代,一直在寻求恢复上古时期的统治,在他们看来,也就是天治。”“可是黄帝与十二真人已经仙去,”曹阿知说,“道家门人卷土重来,分封天下,这天下迎接的,到底是天治,还是鬼治?”妫辕顿时愣住,这个问题他从来就没有想过。曹阿知说:“彭城一战,在大景的史书说的一定是景高祖将我的先祖泰殆帝击败,可是我曹氏世代流传的口述历史,却正好相反,当时是泰殆帝,将景高祖打败。”妫辕笑起来,“如果是泰殆帝击败了景高祖,为何殿下身在矮国?大景又如何取代了泰朝?”“彭城之战,”曹阿知说,“大景一定没有详细的记载,我猜测,在大景的史官口中,永远都只有一句话,那就是景高祖在彭城击败泰殆帝,然而如何击败,却只字不提。”“我是揭族贱民,”妫辕说,“从来没有读过书。这些往事,我哪里知晓。”“好,”曹阿知说,“我已经决定东渡回矮国,就把真正的彭城之战讲述与你。”曹阿知开始向妫辕叙述百年之前的隐秘往事:泰朝鼎元十六年。长安之战后,景泰之争到了最后的阶段。篯铿与泰殆帝被姬影和张道陵击溃,弃守都城长安。泰殆帝引兵东去,招揽潼关之外的勤王军队,蓄力再与姬影交战。篯铿南下入蜀,决定寻求灌郡李冰的帮助,共同抗击张道陵和仙山门人。景泰之争的阳战和冥战于是各自厮杀。张道陵追赶篯铿入蜀,姬影尾随泰殆帝出关。两方战场四股军队,边战边走,其中无数小型的战役,各有胜负,但是最后的两个关键战役,就是青城山冥战与彭城之战。泰殆帝退守彭城,关外各部纷纷赶赴彭城勤王。彭城是当年西楚霸王的龙兴之地,因此项羽刻意经营,彭城的城墙高耸,较之长安也有过之而无不及。姬影追逐泰殆帝到了彭城,将彭城围困两月,始终无法攻破彭城城墙。此时关外勤王各部陆续到达彭城。姬影的军队虽然将彭城团团围困,可是数十万的勤王军队,形成更大的包围圈,将姬影困在其中。于是形势翻转,姬影腹背受敌,彭城城池坚固,无论如何强攻,姬影一直无法将彭城攻陷。泰殆帝得到勤王军队已经将姬影围困的消息,于是主动出击,与姬影在彭城外的平原交战。这一战是姬影输了,姬影仅剩军马一万,躲避在小沛,坚守不出。泰朝的军队,与各路勤王人马汇合,反而将姬影围困,天下大局已定。泰殆帝派出劝降使者,告诉姬影,可饶其不死,放逐姬影及其部下万人东出沧海。姬影回复使者,三日后再议。泰殆帝于是整顿军马,准备三日后姬影不出城投降,就将小沛屠城血洗。事情的蹊跷就在这里。三日之后,姬影出城,向泰殆帝投降。不料姬影身后走出一个人来,向泰殆帝出示了一个物事。泰殆帝见到后,立即愣住。从姬影身后走出的人是九龙宗的郦绣,而郦绣手中举的是水神天吴的令牌。随后姬影的一万军士全部抽出长刀,姬影一声令下,一万军士全部挥刀自刎。军士自刎之后,却并没有身死,而是化作了一万阴兵,阴兵拥有不死之身。再次与泰殆帝交战。泰殆帝无法抵挡诈降的姬影和一万阴兵,准备退出战场,可是彭城郊野的沂水、泗水、沐水暴涨,将泰殆帝与勤王各部隔绝。随后三水灌入黄河,黄河顿时溃堤,洪水汹涌,席卷泰殆帝军士。滔天洪水之上,水神天吴显现,以黄河水雷霆万钧之势,把泰殆帝的勤王军队全部溺毙。洪水过后,彭城之外,无数尸体漂浮。泰殆帝猝不及防,被姬影招揽的水神天吴击败。姬影一直隐瞒能够驱使水神的秘密,直到与泰殆帝相见,才使出致命一击。而一万鬼兵,也是姬影一直暗藏的杀招,将被洪水所困的泰朝军士尽数斩杀。泰殆帝兵败,被姬影俘获。姬影感念泰殆帝的不杀之情,于是遵从泰殆帝的条件,将泰殆帝送到沧海之滨,征集海边渔民船只,将泰殆帝逼上沧海。泰殆帝无奈,只能带着身边数百名生还的亲兵登船入海。船只在海面上漂泊数月,被海风吹到了瀛洲,在瀛洲休整两年后,泰殆帝与亲兵从瀛洲出发,登陆到了矮国。曹阿知说到这里,对着妫辕叹口气,“之后,我先祖在矮国经营,三代后,割据矮国一隅,建立大扶国。矮国蛮荒之地,国民蒙昧,我大扶国遂成为矮国诸国中实力最强盛一部。事到如今,我先祖流传,国师篯铿真人被封印百余年后,一旦飞星掠日,就会卷土重来,进攻大景都城洛阳,作为泰朝后裔,我引兵西渡,与篯铿接应,共同谋求复国。”妫辕听了这话,对曹阿知说:“泰朝已经失国百年,帝国兴起,绝非一朝一夕或凭借一战之力能够做到。当年泰朝建立,也是历经魏武帝、魏文帝,直到魏成帝改元泰朝,号魏泰成帝,苦苦经营数十年,才成就了一番事业。”曹阿知狐疑地看着妫辕,“将军的谈吐,绝非一个揭族奴隶出身所能达到的见识!”“我虽然不识字,”妫辕说,“但是我的父亲妫骆,曾经是大司空张雀的近仆,大司空张雀与大司马张胡常常在一起交谈,我父亲听得多了,也就都记下了。”“能够从他人的交谈中,得出这些道理,”曹阿知钦佩地说,“你和令尊,都非一般人。”“过奖了,”妫辕说道,“单狐山的少都符说过,我恰逢乱世,可能能够成就一番军功,脱离贱民的身份,如今赵王金日蝉已经占据了赵、代、齐三地,少先生的话也算是应验了。”曹阿知摇头,“在我看来,将军能够再进一步,而不是仅仅满足现状而已。”妫辕想了很久,问道:“殿下这话怎讲?”“以将军的地位,绝无可能将天下贱民解脱,”曹阿知说,“无论将军为平定大景天下立下多少功劳,大景的皇帝也绝不会把揭族的地位提升,成为平民。”妫辕无言以对,曹阿知所说,的确是无法辩驳。曹阿知顿了顿,诚恳地说:“只有达到天下共主的地步,才有能力让揭族摆脱贱民奴仆的身份。”妫辕想了很久,摇头说:“不可能的。篯铿已败,大景的根基无法动摇。以篯铿号令八万鬼兵,尚且无法攻破洛阳,我这等贱民将军,又如何能做到。”“既然将军这么说,我也不再相劝,”曹阿知向妫辕深鞠一躬,“那我就告辞,重回矮国。”妫辕也拱手,“希望再也没有相见之日。”“谁知道呢。”曹阿知看着妫辕,眼神游移不定。妫辕将曹阿知送到海边,曹阿知登上舢板,船夫就要把曹阿知送往海中的战船。曹阿知突然转过头来,对着妫辕说:“罢了,此事,我就告诉了将军吧。”“殿下还有什么事情交代?”曹阿知说道:“如果将军真的被大景逼迫到绝境的时候,就到定威郡的沙亭去看看。决不让将军失望。”“殿下所说,我不太明白。”妫辕狐疑地说。“到时候将军就知道了。”曹阿知说完,舢板划向海中战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