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了。 鹅绒一样飘飘洒洒落下的大雪,模糊了万物的轮廓。 宁澹坐在窗边看雪,过了会儿门扉被推开,溜进来一丝冷风,脚步声轻响,羊丰鸿端着午膳进来了。 为了凉得慢些,餐盒用木板盖着。 宁澹垂眸扫了一眼,忽而出声淡淡道。 “雪菜豆腐泥。” 羊丰鸿微怔,意外地看了主子一眼,揭开一块儿木板。 煎得微黄的豆腐之中卷着一点浓绿,果然是这道菜。 羊丰鸿笑盈盈地朝着宁澹:“是呢。” 宁澹神色平和,像是说一件很平常的事一般告诉这个从小看护自己到大的管事:“我可以预知。” 羊丰鸿没有惊讶,仍然笑盈盈的:“不用预知,主子这二十日以来每天都吃这道菜。” 春季吃笋,夏季吃藕,秋季吃芋头,冬季吃雪菜,荤腥另配。 主子一年四季的菜本儿,十几年来都不带变的。 只是不知今日为何突然提起。 宁澹看着他。 羊丰鸿也看着宁澹。 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显得有些寂静。 最终,宁澹率先收回了目光,默默地撇向窗外渐渐被铺上一层棉絮似的山峰。 罢了。 无需向谁证明,他自己心里已经确认。 那一阵又一阵的幻象,必然是预知无疑。 否则的话,他不可能猜想得到喻家大小姐的下一句话,也不可能臆想得出尚未点燃的烟花。 只是,宁澹后来又尝试了许多种方法,都没有再出现过那种幻象。 似乎,他只能预知到与沈遥凌有关的事。 这倒也没什么不好。 反正,宁澹从未想过要利用这种预言的能力去做什么特别的事。 于他而言,并没有什么问题是非要预言才能解决的,便不会对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有所寄托。强即是强,弱即是弱,只与长年累月的练习和领悟有关,投机取巧的先知并不会改变任何。 不过,如果能提前知晓一点关于沈遥凌的事,倒也不坏。 他想到那日他告诉沈遥凌有烟花,而且也确实让沈遥凌看见了,就感觉到一点愉悦。 沈遥凌应该是挺喜欢,焰火在她的眼睛里倒映了一次也还是很亮。 吃过午膳,宁澹照常去公主府。 公主府里也摆出了不少过冬的器具,桌角、凳脚都包了边,看着暖绒绒的,就像沈遥凌到了冬季也穿得鼓鼓的一样。 他到得算早,宁珏公主刚叫人把餐具撤下去,正打算去院子里走一圈消消食。 宁澹便陪着。 他一靠近,宁珏公主便单刀直入问:“江东坊抓的那个县官,如何处置了?” “还没下定论。”宁澹低声道,“但陛下似乎更想从轻发落。” 宁珏公主闻言,沉思了一会儿,轻叹一声。 “自从沈世安担任户部侍郎之后,早已没有漏洞可钻,这个时候还会出现空印 账册,定然是有古怪。()?()” 她告诉宁澹,早在几十年前也曾大面积出现过这种空印账本,那是因为地方官上税时路途遥远,粮食又有干湿之分,路上的损耗、水分减少,都有可能造成重量数量的前后不一致。 为了赶在规定的时间内完成上税,地方官往往会带两套账册,一套写明出发时的物品数量,另一套空白带印,到了京城后再行点数、重新填写,在那时,这是不成文的默契。 但这种小计俩虽然给公差开了方便之门,也使藏污纳垢的空间大大增加,直到沈大人到户部任职后彻底改良了上税制度,才逐渐禁止。 如今空白账本再现,显然已经跟公务无关。 “陛下也难呐。()?()” 一条路走到尽头,宁珏公主抬手,宁澹上前伸出手臂让她搭住,回身转了个弯。 宁珏公主叹然。 “既然让禁军去查,陛下便是想管。9()9囍9#?#?9()?()” “可又从轻发落,到头来,暂时还是管不了。()?()” 至于为何管不了。 无非是因为此案所涉人员过多、过于重要。 又恰巧在这个节骨眼上,陛下不愿意使泉州那边有太多变动。 甚至可能,陛下早已知晓他们暗地里的动作,忍到今日才动手清查,为的并不只是这几个受贿的官员,而是敲山震虎。 “希望泉州市舶司能吃下这次教训。” 宁珏公主眉心微蹙,最终也没再多说。 她是不认可这样的仁慈,但陛下有陛下的考量。 雪又下了起来,宁珏公主拍拍宁澹的手臂,让他扶着进了屋。 取下斗篷让侍女去烘干,宁珏公主长睫眨了眨,不经意似的看了儿子一眼。 “开了春便是花箔期,你可有什么想法没有?” 她话语中多有暗示,宁澹却像一道城墙,木讷问:“什么?” 宁珏公主轻轻白了他一眼。 走到暖炉边坐下,懒懒地靠在案几上。 “花箔期是年轻男女们定亲的时机,一年也就一个月。若有心仪之人,就得早早准备下婚帖送上门去,对方若也属意于你,便会留帖商量婚期,好事也就将近了。小渊,你有没有寻到这样的人选?” 婚事离宁澹实在遥远,他还有太多事要做,从未考虑过这个,当即摇头。 宁珏公主看着他的目光影影绰绰,有些复杂,好似看着一根榆木。 怎么就没有呢,那个爱看蟠龙盘的姑娘呢? 即便这样想着,宁珏公主也不好催促,更不能直接说破。 免得弄巧成拙,反而坏了年轻孩子们的姻缘。 更何况,现如今也确实并非考虑小渊婚事的好时机。 心中念头转了几转,宁珏公主仍是从暖桌下取出了一个宝匣。 打开之后,里面是一封朱红的空帖,和一张竹笺。 她将东西递过去,却没让宁澹立刻接走,而是用力按在桌面上。 叮嘱道。 “自你十八岁起,礼部每年都会送一 份这个到府上, 一年仅有一张, 一张只能给一人, 写坏了可就没有多的了, 务必谨慎些。” 宁澹只听得出此物郑重,但心中也没多在意,点点头接了过来。 宁珏公主眸光幽幽,轻声道。 “也是我当年拖累了你。你现今尚未立起门户,若是说起婚事,终究有些名不正言不顺,平白让人家姑娘委屈,因此你缓些也好。” “只不过,若是当真有了倾心的女子,就不要计较这些俗事。”宁珏公主话中悉心藏着提点,“毕竟,一家有女百家求,你也得紧张些。” 宁澹不知母亲今日为何嘱咐如此多,但仍耐心听完了,才翻开竹笺。 空白的簇新纸页,边缘绘着若隐若现的竹枝。 指腹顺着侧边滑下,宁澹心口突然咚咚两声,眼前的画面连番变换。 手中的竹笺换了样式变作了一封花笺,侧边画满了各色花卉,热热闹闹地簇拥在一处盛放,勃勃生机跃然纸上,在春日晴暖的日光下展开,带着馥郁的香气。 接着视线从纸上移开抬起,他看到沈遥凌站在他面前,露出来的眼睛透着紧张。 脸上其它的部分被她自己扬起一张披风挡住——她好像并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因为某种礼仪和矜持的约束,所以不得不这样躲藏。但是即便躲藏,她也非要自己站在他面前,把这封花笺交给他。 “怎么样?”她悄悄地着急问他,“你觉得怎么样?” 她很少有羞涩的表情,但这时候耳朵和脸颊都是粉粉的。 她说话的时候宁澹闻到一种不太常见的甜味,像煮过的牛乳被加进了什么东西里面,飘出来的奶香味。 “你喝了什么。”宁澹问。 他看到沈遥凌缩起来的肩膀僵了一下,而后有些刻意地看向了一旁,装作不知道地反问:“什么喝了什么。” 宁澹戳穿她:“酒?” 沈遥凌的耳朵更红了,过了一会儿才说,“可能是吧。” 幻象消失了,宁澹唇瓣蠕动了一下。 他还有话想说。 但幻境里的沈遥凌已经不见了。 宁珏公主见他发呆,奇怪地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想什么呢?” 突然一脸震惊的样子。 不过,又不完全是震惊。 不好说。 像在那偷偷高兴呢。 宁澹向来清明的灵台有些许混乱,撑着身子退了一步站起来向母亲告辞。 手中紧紧攥着那封竹笺。 “儿子先回去了。” 宁珏公主点点头,颇有些担心地目送他出门。 怎么觉得,这孩子今日很是奇怪。 雪已飘得越来越大了,这是今年以来京城下的第一场雪,松软明亮,晶莹通透。 宁澹摆手拒了马车的跟随,迎面走在雪中。 他嘎吱嘎吱地走着,耳边好像只剩下他踩雪的声音,和心里纷乱的说话声。 一个声音在重复默念那封花笺上的字句。 另一个在独自严谨地思考着, 幻境中的沈遥凌为何大清早地要饮酒, 是因为贪杯, 还是为了壮胆。 她哪里是会害怕的性子, 胆怯是因为在意。宁澹感受着幻境中那个沈遥凌落在他身上甜蜜又闪烁的目光,忍不住有些得意。 还有一个声音拉着他的右耳在里面不停地喊着,她要跟你成亲,她要跟你成亲。 宁澹长腿迈得飞快。 他像是无意间拆到了一封极其重要的军机,他想当做若无其事地放回去保持原样,却又忍不住一个劲地想要跳起来回头看看,免得它长腿跑了。 他预言到了。 原来他是要和沈遥凌成亲的。 母亲还在替他担心,今天一个劲地叮嘱他。 母亲肯定不知道,他要和沈遥凌成亲了。 但他已经知道了。 沈遥凌会带着花笺到他面前来,会问他的意见,会与他“永愿如履綦,双行复双止。” 原来沈遥凌已经真的很喜欢他。 沈遥凌原本只是赤野林的一个闯入者,跟其他无辜误入的人一样,待了不到一会儿就离开。 不同的是,他以为到此为止,结果她从此天天都来。 他一开始躲了她一阵子,后来见她一个人在林子里待得很自在,好像已经无视了他占领了这里一样,宁澹又觉得有些不愉快。 所以他故意出现,想让这个光明正大的小偷知难而退。 结果沈遥凌像是等了他许久,见到他之后就立刻当着他的面画了一条歪歪扭扭的线,同他分割地盘。 可是他并没有答应啊。 宁澹心想,但不知为何,他最后也没说什么。 第一次有一个新鲜的,活泼的人在他面前停留这么久,宁澹忍不住观察她。 她说话的声音很甜,会让人想到荷叶上的露珠,春蚕的幼虫,类似这种柔软又转瞬即逝的东西,宁澹不喜欢,每每听到总是要忍耐。 他避免跟她讲话,她好像也看不出来,总是喋喋不休。不够聪明,也是宁澹对她没有好感的原因。 而且她的长相也让宁澹觉得很有负担。脸蛋太过小巧,而五官又很浓艳,不做表情的时候,脸颊就像是被糖水浸过的,氤氲着甜丝丝的气息,引诱着人想咬一口。 一点也不像个普通的姑娘,宁澹不怎么满意地想,其他的姑娘不会像她一样,让人看她也不是,不看她也不是。 唯一不使宁澹讨厌的或许只有她的性格。 她长得很小,但一点也不文弱。他也有过一柄这样的剑,因为是给孩子用的所以很细瘦,却磨得很锋利,现在还收在库房里,偶尔见了会感觉到小巧可爱。 因为这一点,宁澹其实也不算很排斥她。 有一次她没有去学塾的饭堂吃午饭,而是躲在赤野林里用一包糕点果腹,宁澹看着她一点点地吃,心想她要吃多久才能把一块甜糕吃完。 看到最后,宁澹也没计算出时间。沈遥凌抬头,发现他一直在看,就有些紧张起来。 她摸着自 己的脸问:“是有面粉渣吗?”()?() 宁澹没有答话。()?() 沈遥凌还是很在意地问:“有吗有吗?” ?本作者脆桃卡里提醒您《不复嫁(双重生)》第一时间在.?更新最新章节,记住[(.)]?╳?$?$?? ()?() 如果告诉她没有的话,就无法解释自己在看什么,于是宁澹“嗯”了一声。()?() 结果沈遥凌又问“在哪里在哪里”。 宁澹嘴唇动了动,抬起手随便一指。 沈遥凌狐疑地摸到额头:“没有呀,怎么会吃到这里来呢?” 宁澹发觉自己有点想笑。 他又重新找个位置指了一下,刚好沈遥凌低头找手帕,脸颊在他指节上蹭过去。 原来并不是跟冰糖葫芦一样的触感。 他想。滑滑的,粉粉的,带着一闪即逝的暖意。 后来,他可能跟羊丰鸿提起过沈遥凌几次。 或许也不止几次。 他可以对羊丰鸿把所有跟沈遥凌吵过架的人的姓名倒背如流,羊丰鸿笑吟吟地问他:“是吗?那沈三小姐有欢喜的朋友吗?” 宁澹矜持地不答话了。 他觉得有吧,就是他自己。沈遥凌讨厌所有人,只跟他要好。 否则沈遥凌为什么只找他呢? 什么都跟他说,只有在看到他的时候会笑起来。 不过沈遥凌到底没有这样说过,他也不好承认。 他就也会假装不确定地想一下。 是不是呢。 有时候甚至越想越有些怀疑起来。 沈遥凌于他像是一团新鲜的、火热的热源,整日围着他一个转悠。 但天上的太阳也只有一个,从来也没见属于过谁。 他真的能占有吗? 结果预言先告诉他答案了。 能的。 沈遥凌只喜欢他一个,想同他成亲。 宁澹想象着再过不久沈遥凌就会拿着花笺走到他的面前,现在就很想要见到沈遥凌。 简直是有些着急了。 当然,见到沈遥凌以后他也不能说什么。 他得把自己这个预言的能力给瞒住,不然肯定会把沈遥凌给吓到。 而且,人们许愿时常说,心愿在佛像前说出来就不灵了。 他也有点担心。 预言说出来就不灵了。 宁澹思绪混乱,脚步却飞快。 他凭自己走,也没花多久就到了沈府。 宁澹第一次敲了沈府的门,胸腔之中有些鼓噪。 沈家的小厮出来应门,他看着对方,也觉得有些亲切,像是面对自己家中的熟人一般。 虽然他从来没跟几个人熟过。 宁澹风姿翩翩,介绍自己的身份,问起沈遥凌。 小厮连忙行礼,又说:“沈三小姐不在家中。” “她去了哪里?”宁澹耐心十足。 因连着往同一个地方派了几日的马车,小厮将地址牢记于心,答得很快。 宁澹长睫闪了下。 他又问:“那是什么地方。” 其实不用问。 他在过目太学院所 有师生名录的时候,已将相应住址记了下来。 但小厮仍然答给他了。 “是去拜访一位典学。()?()” 宁澹又站了一会儿,谢过这人,朝着那偏僻的住址走去。 穿过大半个京城,他似乎也没走多久。 找到那处园子时,他落到屋脊上,还能听到里边儿有阵阵说话声。 关起院门来,私语喁喁。 是沈遥凌读书的声音。 对方突然打断,说她,“重背。()?()” 沈遥凌顿了一下,恼羞成怒道:“是我故意背错的!()?()” 宁澹认为她在不自觉地撒娇,而那个男子显然也没有相信,又和她指点此处错在哪里。 宁澹坐在屋脊上,一声不吭地听了很久。 心里一直在想,不要紧的,沈遥凌是要跟他成亲的。 他数到沈遥凌叫对方“老师?()?[(.)]??&?&??()?()” 叫了第五十三次,沈遥凌才从那间屋子里走出来。 她和对方待在一起这么久,一点不耐烦的样子都没有,甚至依依不舍。 原来她不是讨厌所有人。 也不是只欢喜他一个。 宁澹忽然又想起来一件事。 他的那些预言,其实也并不是每一次都会应验的。 沈遥凌站在屋檐下同屋里的人道了别,心满意足地钻进马车里,一直也没有抬起眼来发现他。 马车的车轮在雪地里轧出两道长长的辙印,这是今年以来,京城的第一场雪。 下得斑斑,下得霏霏,下得湿淋淋的。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3-11-1523:31:08~2023-11-1700:00: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西西里丸子、玫瑰島共和國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今天又是期待加更的一101瓶;pipo、努力且温柔30瓶;玫瑰島共和國16瓶;虞棠大人、哈哈哈哈哈、仓鼠爱吃米花5瓶;指路牌3瓶;沈小宝、gzcyyds、nidhogg、此人梦游中~~~、为何为何意、知秋一叶扁舟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