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心试了试食盒内食物的温度,这才将提手递给含章。33kanshu.com 含章轻轻推开房门,映入眼帘的就是满地的碎瓷片,雪白细碎地铺了满地,桌椅也都是翻倒的,一片狼藉,空中弥散了沤过后的酒肉味,在屋里闷了这许久,已经发酵成酸臭。 含章想了想,仍是将门关好,这才踩着碎瓷片往里间卧室走去。 里间的酸臭味道更加浓重,天青色床帐胡乱放下一半,里头影影绰绰倒着一个人,瞧那衣服还是昨日装扮,似乎回来后就这样和衣睡了,并未梳洗。 含章扶起小桌,将食盒放好,低声唤道:“李姑姑。” 李明则在帐子里冷冷道:“出去。” 含章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半晌,又道:“昨夜是含章失言,请姑姑见谅。” 李明则沉默了一会,语气和缓了些:“我不生气,你出去吧。”说着还向里翻了个身。 含章眉间微皱,徐徐叹了口气,道:“李姑姑,当年的事,是不是有隐情?那件事根本不是你,是吗?” 李明则身体仿佛僵了一下,她狠狠道:“你又知道什么?!” 含章缓缓摇头:“天下为人母者,宁死也不会放弃自己的孩子。我娘当年为全府所不喜,为了嗣子的健康,薛太君威逼她堕胎,处境那样艰难她尚且坚持到怀孕八月,最后喝的不是堕胎药而是催产药,想用她的命换我的命。李姑姑你爱憎分明,又这样喜欢孩子,怎么会对自己的孩子下手。” 屋里顿时静下来,连呼吸声都轻到听不到了,时间仿佛也停止下来。 李明则怔忡一会,忽而爆发出一阵狂笑,她狂捶了好几下床板,直笑得含章耳朵嗡嗡作响,她这才勉强忍住了笑,喘着气喃喃道:“想不到满盛朝人都不知道的事,你一个小丫头居然猜到了。” 含章眸光一沉,抿了抿唇。 李明则从床上坐起,随手拢了拢头发,才把帐子掀开,她脸上透着不自然的潮红,露出浓浓倦色,通红的双眼却依旧清明,冰寒逼人:“可是知道又如何?那些死去的人就能活过来?所有的一切就可以当成没有发生吗?” 她立起身,缓缓走过来,明明她身量不及含章,却让人有一种正在被她居高临下俯视的错觉,那锐利的眼光犹如能透视人心,叫人无所遁形。 李明则在含章身前三步远处停住,直直盯着她,眸中闪着近乎疯狂的锐利光芒,整个人全没有素日的稳健,几乎癫狂:“你既知道我爱憎分明,就该明白我不是个好相与的,别人欠我的、欠我李家的,我会一桩桩、一件件都讨回来。什么宗法礼教、道德规矩,在我眼里都是狗屁!” 含章看得惊心动魄,心中却不由自主生出一阵悲凉,这情感直达眼底,李明则向来察言观色,见微知著,含章眼中的情绪仿佛灼伤了她。 她漠然转开眼,收敛了激动,平缓下呼吸,淡淡道:“你走吧。别再试图窥探我的心思,这次我原谅你,但不要有下一次。” 含章咬咬牙,转身便走,才行了两步,忽又听见李明则在身后唤道:“沈含章。” 含章脚步急停,脚下踩着的的碎瓷片在青砖上摩擦出尖锐刺耳的刮声。 她转过身,应道:“是。” 李明则淡然一笑,疏远而冷漠:“你比我有福,好生珍惜你如今所有的一切吧。” 含章心猛地碎裂开来,她手在袖中紧握成拳,咬牙道:“我知道了。多谢李娘子。” 第四十二章 接骨法 ... 小六慢慢挪着步子,眉头拧成一个疙瘩,满眼不悦地瞪着前方正负了手蹒跚着晃悠的含章,可惜他的怒目而视前面那人压根都没发现,仍在自顾自晃晃悠悠,扫视着街边售卖的小玩意。 小六忍了半日,眼见太阳往西了许多,已经快到傍晚,实在忍无可忍,便停住脚步,叉腰哼道:“我说小姐,我们都第二次被人赶出来了,你哪来的闲情逸致逛街?!” 含章缓缓转身,见他撅嘴挺肚叉腰的模样,抿了抿唇,挑眉道:“走累了?那你先到旁边茶楼喝茶去吧。” 小六气结,握着拳挥舞怒道:“我不累,更不想喝茶!”含章眯了眼瞅了他一眼,咳嗽一声道:“既然不累,那就继续走吧。”说着转了身,继续两手背在身后,摇摇晃晃地往前走。 小六一拳打在棉花上,几乎要气得仰倒,可是真要奋起反抗他又实在没胆子,只好拖着脚跟在后面,口里絮絮叨叨念道:“来了这一个多月,没捞到什么好处不说,不是被这家赶就是被那家赶,别人都是风风光光的,只有你越混越惨,今晚还不知道要去哪里住……” 含章猛然停住脚步,小六心一跳,忙往后连跳三步,双手抱着头道:“我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说……”可他等了一会也不见前头人动作,含章好像在看着什么地方,忘了给他一个栗子。 小六心生疑惑,顺着她视线看去,斜前方不远处一个白衫男子正走进了一家酒楼,身后还跟着两个人,那男子背影很是眼熟,小六略一思索便明白此人是谁,他眉一皱,语气一沉:“怎么是他?小姐,要过去打招呼么?” 含章眉关紧锁,摇头道:“不必了,我们先去找地方落脚吧。”说着就要转身往另一条岔路而去。 “我说薛家妹子,明明都到眼前了,怎么又要走呢?”一声戏谑的话从前方不远处传来,声调听来吊儿郎当,很不正经。 含章心思微动,循声望去,刚刚那家酒楼门边,有个青袍公子懒洋洋斜倚着墙挑眉笑着,微凉秋色里他手中还摇着一把玉骨折扇。 小六觉得此人颇为眼熟,只是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含章和他并无交情,也不愿和薛家的亲友有什么牵扯,便淡然道:“朱公子好记性。” 小六一听,这才想起此人原来是薛崇礼的好友朱嘉,薛崇礼纳妾那日来吃过酒。 朱嘉本来一眼就看到含章在街市上闲逛,有意调笑几句,却见对方这么硬邦邦的回复,不免有些错愕,他清清嗓子,转移话题道:“昌安侯府的人呢?崇礼是怎么搞的,让自家妹子一个人上街。”他说着,左右扫视,似乎在找有侯府徽记的马车或者仆人。 看他样子,竟然像是根本不知道薛家与含章之间发生的事,可是那表情却不像作假。 含章微愕,试探问道:“你这段时间不在玉京?” 朱嘉愣了一下:“的确如此,昨天才回来的。”含章看他眉间,隐隐有些许风尘倦色,知他不是说假,心里几分浅浅不悦也淡了,简单道:“皇上已下旨将我归入沈家,与昌安侯府已经是没有关系了。” 朱嘉明显大吃一惊:“不会吧,小丫头你……” 含章摇头道:“这已经是半月前的旧事了,你外出许久,不知道也是正常。”解释完毕,便无意停留,“我还有事,请恕不能奉陪。”说罢转身就要走。 “沈小姐!”旁边传来一道陌生的清悦声音,酒楼里走出一个白衫公子,年纪很轻,眉目淡雅,眼角微弯,带着几分善意柔和的笑。他身后还跟着一个恭谨垂手的仆人。含章看清他两人衣着,不由微讶,原来刚刚进酒楼的竟是他们,自己竟然认错了人?这两人的背影怎会如此相似…… 朱嘉奇了,他看着那公子,问:“你怎么会认识她?” 白衫公子笑道:“前几日偶然有过一面之缘。二哥和五哥请了沈小姐一顿午饭,”他又看向含章,“不知今日,我可有机会也请沈小姐用一餐便饭?” 含章心头发毛,上回和英王宁王打交道就够难缠了,自己的性子不适合虚与委蛇,那日险些把场面弄得太僵,本以为自己这样的小人物他们不会放在眼里,但谁知还是惹上一些后续。 这帮子人真像膏药一般,沾上了身甩都甩不掉。 白衫公子见她犹豫神色,猜到她的顾虑,善解人意地笑道:“只是相请不如偶遇,而且,我还有一事请教。” 含章听得忍不住朗笑道:“九少爷出身不凡,若是有什么不明白的,自然天下有数不尽的人等着为你解答,怎么却来问我?” 白衫公子摇头笑道:“但此事只有沈小姐能为我解答,因为事关小姐的腿伤。” 小六本来已经移开了看向白衫公子的惊讶眼光,漫不经心在瞅旁边一个货郎手中的糖葫芦,听了这话一惊,立刻竖起耳朵看过来。朱嘉也是饶有兴趣抱了手笑眯眯在一旁听着。 含章闻言心中一凛,顿了一瞬,无限狐疑地扫向对方的脸,他脸上容色淡淡,一派坦然。含章眼中闪过一丝暗色情绪,道:“此话怎讲?” 白衫公子也不回答,施施然做了个朝里的手势,笑道:“请。”含章眼中神色明明灭灭,最后抱拳行礼:“好。”抬步入了酒楼。 这酒楼甚是华丽,雅间里水磨青砖光滑鉴人,悬着细细玉色竹丝编成的竹帘,挂着一幅名家所绘海棠秋色图,旁边陈设了几样秘色青瓷摆件,摆得恰到好处,并不突兀凸显富贵,低调的奢华。 置中一张酸枝木桌配圆凳,凳腿上细细雕着花开富贵纹样。桌上已经摆好了一桌精致酒菜,热气腾腾。 小六被白衫公子的仆人拉去了隔壁,屋里只有含章三人。他们各自落座,含章便直截了当道:“不知九少爷想说什么?” 白衫公子听得微微一笑。朱嘉瞟了他一眼,对含章道:“小丫头今儿是怎么了?怎么满身是刺,一幅不高兴的样子,谁惹你了?” 含章转开视线,微眯了凤眸:“无事。” 朱嘉看她一脸不想说不会说的样子,只好耸了耸肩,自提了酒壶倒酒。 白衫公子不以为意,温和道:“沈小姐勿怪,在下今日有些唐突,实在是因为小姐的伤似乎情况特殊,所以只得用了这法子引了你来相谈。冒犯之处,还请见谅。”说着便先干为敬,饮下杯中酒。 含章摇头道:“九少爷太客气了。”她也一仰脖喝下一杯,酒液入喉,果然如李明则所说,甜味太重,度数极低,实在算不上是酒。 白衫公子这才笑着颔首,缓缓道:“我本姓赵,单名一个昱字,想必沈小姐已经知道。”含章微点了点头,赵昱继续道,“我二哥习武,五哥习文,偏我自小不爱读书习武,只对学医有兴趣,从启蒙后就跟着太医院的太医学习医术,后来又拜得几位名师,医术也算小有所成。” 前朝出过木匠皇帝,本朝的第三任帝王酷爱亲自锻造各式刀具,相比之下,赵昱这个学医的爱好实在是算不得奇怪。但他毕竟是皇家子弟,这样需要下苦功夫才能学好的技艺只怕未必精通。 赵昱顿了顿,看含章并无稀奇之色,仍是静静看着,便直说道:“若是我没有看错,沈小姐腿上应该是两处断伤,胫骨和股骨,其中尤以股骨上的伤为重,乃至不良于行。” 含章脸色一变,直直看向赵昱,目光灼灼意味不明,最后轻笑一声,点头道:“殿下好眼力,的确如此。” 赵昱脾气极好,见她承认了,便带了几分欢喜,道:“果然没有猜错么?不知小姐是怎么受的伤?治疗的时候大夫是如何说的?” 含章缓缓出了一口长气,低笑道:“也没如何说,只说除非柳木接骨法世间真有传人,否则只能听天由命了。” 其余两人听得大惊,不为别的,这柳木接骨法实在是太过有名,它一向只存在于古籍医典中,是一个神乎其技的传说。 《金针度世》中有过记载:若是人骨折太重,某截骨碎得厉害,靠一般治疗无法痊愈,便可把柳枝剥皮整成骨形,柳枝中间打成空心模仿骨腔状,放在两段切面中间代替被切除的骨头,在安放时,须佐以特殊的药物和流程,待一切妥当,静待接入的柳枝慢慢长成骨头即可。 虽然有这记载,可是柳枝又怎么可能变成骨头?世间医者不知多少人前仆后继试图钻研此法,却从未听说有人成功。渐渐的,众人也将此术当成是奇谈怪论,异想天开,不再于此花费心思。 含章当初也是听说神医柳扁鹊曾到过京城,她抱着一丝幻想想要找到此人求医。 依照陈有道将军的说法,此人二十年前研究柳木接骨法已经有小成,曾帮助一只山猿接好一根手指。但谁知入京后才知道,那神医早在十几年前就失去了踪迹,而他的嫡传弟子江明则只擅长内科,于接骨之事一窍不通。当听到小六说的这个消息,含章仅存的最后一丝痊愈的希望也破灭了。 含章忆及往事,心中烦扰,便斟了一杯酒,仰头喝下。 朱嘉见她样子戚戚然,不免心生恻隐,便推赵昱道:“阿昱,你不是跟着什么名医学过接骨外科之术么?可能帮一帮她?”赵昱眼眸微动,看向含章:“医者行医,都需望闻问切,沈小姐腿骨断了两处,一处伤势如此严峻,敢问当初是什么缘故重伤及此?又是何时所伤?” 含章手中一顿,死死攥紧了手中青玉石杯,幸而这杯子材质极为坚硬,杯壁又厚,还不曾被她捏碎。她即刻反应过来自己失态,便极力松了手,垂眸静静然道:“股骨是不小心被马车轧过,小腿上是被马腿踢断,是一年前的事。” 朱嘉倒抽一口冷气:“这还真够疼的,亏你还能忍了过来,现在还能拖着腿走路。要是我,至少也要在床上多躺个一年半载。”含章笑笑,不置一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