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如鼓,踏破山阙。 茂密的树林山风呼啸,密密匝匝的落英被卷得漫天飞舞。 有飞絮扑面而来,徐云栖不得不闭上眼贴紧他后背。 自昨夜至今,裴沐珩虽照样斟茶备膳,却一个字都不曾与她说,眼神也不曾往她身上瞄,只余一抹清冷的眼尾从她眼前一晃而过。 徐云栖后知后觉意识到了什么,上马时便不敢去抱他,裴沐珩伸手将那犹犹豫豫的双腕箍在腰间,纵马往南。 午间到了东昌府,一行人停在山间岔路口一家客栈。 越往南,天气越发燥热,午后天气转阴,坐了没一刻钟,密密麻麻的雨丝飘下来,如云似雾笼罩山道,路过的行人坐在棚子旁均喘上一口气,总算是凉快了几分。 裴沐珩用完膳,打算给徐云栖舀汤,瞥了一眼见是一碗野菜羹便袖了手。 这是一张四方桌,夫妻二人相邻而坐,徐云栖啃完一个芝麻饼子,余光注意到这一幕,便知裴沐珩是嫌弃这粗茶淡饭了,她主动伸手替自己舀了一碗,小口小口喝下。 裴沐珩见徐云栖喝得正香,好奇地给自己斟了一碗,浅酌一口,竟也察出几分清甜,他搁下碗时,明显察觉妻子瞥来惊鸿一眼,待他视线转过去,她乌溜溜的眼神又避开了,裴沐珩暗自失笑,想起昨夜的事,不由得揉了揉眉心,他早该料到的。 那股无可名状的怒意悄然间便散了。 雨势渐大,恐山路颠簸不好纵马,暗卫便去大运河旁租了一条船,一行人改从行船。 两日后,船只抵达扬州郊外的渡口。 眼看就要进城,裴沐珩在这里遇见了熙王府布置在扬州的暗探,暗探将事情始末告诉他。 “事情起因源于运粮换引一事,户部那边给扬州下发的指标是,十万担粮食与十万匹生丝,名额掌握在州府衙门手中,手里有生丝的商户便想着法儿去拿生丝的名额,有门路的早把十万担生丝的名额给瓜分了,余下商户要运粮去边关换盐引,心中十分不满。” “恰巧今年江南发生水灾,粮价大涨,同样的价格过去他们用银两直接换取了盐引,今年却要追加银两方买下等价的粮食,商户不干了,趁着前阵子内阁变动,便在州府衙门闹事。” “扬州知府是十二殿下的人,在扬州盘踞多年极有威慑力,以铁腕手段镇压下去,只是偏生将士们手里没个轻重,不小心死了两个人,这下捅了马蜂窝,商户们罢市,甚至还有人闹去了盐场。” “扬州盐场是咱们大晋最大的盐场,境内绝大部分商户均来此地取盐,他们把盐场的门给堵了,不许其他地方的商户来换盐,场面极是混乱,恰巧一些流民尾随其后,蓄意滋事,有了州府衙门前车之鉴,盐场的守将不忍下毒手,这不,偏生被些流民给闯进了盐场衙门,也不知是什么人暗下毒手,趁乱对掌事太监许公公行刺,许公公可是司礼监的人,众人晓得事情闹大了,这才纷纷罢手。” 裴沐珩一听,面色凝重。 盐场掌事太监许容是司礼监刘希文的干儿子,说白了,许容便是天子与司礼监安插在扬州的眼线,谁会蠢到行刺他,要么便是许容运气太差,要么便是有人蓄意谋之。眼看朝中局势不稳,内阁数次动荡,有心人借此生事也未可知。 这运粮换引一事,是他首倡,荀允和落地,这桩案子不处置好,回京没法交待。 “人抓住了吗?” 暗探答道,“那些流民都被抓住了,全部关在臬司衙门,公子,您要不要连夜突审他们?” 裴沐珩摇了摇头, “京中文书不日便到扬州,你趁着这两日继续观察各方动静,我倒是要看看是什么人在暗中作祟。” 随后他与身侧的徐云栖道,“云栖,你随我立即去转运盐使司衙门救人。” 扬州地方官与当地豪强富商攀枝错节,贸然查案,恐被对方牵着鼻子走,最好的法子便是救了许容的命,再撬开他的嘴,如此有的放矢。 转运盐使司不归地方衙门管,直属户部,除了户部有驻守官吏,亦有都察院御史并司礼监掌事太监三方坐镇,而其中又以掌事太监为首,盐业收入,一部分也由着司礼监进入皇宫,一部分被各方人士侵吞,余下则归户部国库。 夫妇二人在船内又乔装打扮一番进了城,入夜时抵达了转运司衙门,裴沐珩做大夫装扮,徐云栖提着个医箱做随从小厮,费了些周折,终于进了内衙,见到了伤病垂危的许容。 一名内监迎着二人入内,一人守在门口。 徐云栖拎着医箱进屋,这是一间极为宽阔的寝室,珠玉做帘,丝绸为幔,连熏着的香也闻出一股奢靡的气味,绕过屏风便听得几声痛苦的呻//吟,探目望去,只见一大腹便便的男子裹着白衫卧在塌上,看模样面上毫无血色,气息不稳,当时伤得不轻。 许容过去在司礼监当过职,三年前被派遣出京,是认得裴沐珩的,瞧见他,便眼眶泛红, “三公子” 裴沐珩乔装进衙,不敢声张,上前坐在他面前的锦杌,低声问,“身边人都可信吗?” 许容看了一眼屋内两名内监,点点头,“都是奴婢一手提拔出来的人。” 裴沐珩不再多问,让开位置示意徐云栖上前, 许容看了一眼徐云栖的装扮,只当是裴沐珩带来的小太医,神色间不太信任,这几日扬州最负盛名的医士都过来会诊过,药开了不少,他吃了不见明显的好转。 但裴沐珩这个面子必须给。 于是许容打算宽衣让她查看伤口。 裴沐珩眼看他这动作,下意识制止,“等等。” 许容和徐云栖同时抬眸看向他。 徐云栖已挽起衣袖,将医箱摊开在跟前小几,只等看伤口。 裴沐珩心情复杂与许容解释,“她是我的妻。” 许容则惊得下巴险些掉下来。 他在扬州也听说皇帝给裴沐珩指了一门婚,似乎不太如人意,如今才明白是这等不如人意,他难以想象裴沐珩会带她来,还准许她给自己看诊,顾不上多想,许容艰难抖着膝盖,试图给徐云栖磕头, “岂可劳动郡王妃” 裴沐珩恐许容看轻了徐云栖,又补充一句, “她是荀阁老的嫡长女。” 这下许容什么话都不敢说了,为难地望着徐云栖,“这这.” 徐云栖笑道,“你在我面前便是病患,此刻我也只是你的大夫。” 这话像是在安抚许容,也像是说给裴沐珩听。裴沐珩能主动带她出京看诊,已是莫大的进步,不指望他一夜之间全盘接受。 不等许容反应便问,“伤在何处?” 许容指了指腰侧,“这儿被人捅了一刀。” 徐云栖颔首,她已发觉那一处绑带渗出血色, 到了看诊之时,病人的命最重要,她可顾不上裴沐珩。 “你躺好不动,我来看伤口。” 徐云栖拿着剪刀将那一处衣裳给剪开,露出一片白色绑带,又一一将之剪破清除干净,露出伤口本来的模样,伤口依旧泛红泛紫,俨然有化脓的迹象。 徐云栖仔细观察一阵,蹙眉道,“伤及腰肾,且伤口处理不好,以至迟迟不见愈合。” 立即换来许容的随侍打下手,先给许容以酒喂服麻沸散,至他昏昏入睡之际,便开始重新给他处理伤口,清除体内淤血。 裴沐珩静静坐在一旁看着自己的妻子,徐云栖一旦投入治病,便换了个人似的,浑身那股温软柔弱的气息悄然而退,整个人冷静异常,出手果断,一丝不苟,眉尖时而蹙起,时而展平,如细韧的剑鞘,锋芒毕露。 忍不住在想,方才若不是他阻止,她是不是就不介意,又或者她在外行医时已看过不少 想起银杏的话,醋意猛然升腾,裴沐珩心底一片焦灼,转念一想,罢了罢了,他想计较好像也计较不来了。 万幸许容大腹便便,那一刀虽然伤了腰肾,却还不至于太深,重新把淤血放出,伤口清理干净,撒上一层生肌粉,再将伤口缝合好,便无碍了。 二人从入夜进入内衙,至亥时方结束,裴沐珩亲自给她递上手绢,徐云栖一面净手一面吩咐内侍, “剪破的口子就这么敞着,无需绑缚纱带,余下那些药粉,早晚给擦一遍即可,不要碰水,屋子里冰镇也不能断。” 等许容醒来,面前只剩下裴沐珩,许容明显感觉腰间伤口处冰冰凉凉,舒适太多了,对着裴沐珩激动地涕泪交加,“多谢郡王郡王妃救命之恩” 裴沐珩连忙拦住他,“切勿再动,以防伤口破开。” 可不能再劳累徐云栖。 许容躺着乖乖不动,随后裴沐珩问起盐场一事,有了救命之恩在,许容便毫无隐瞒,几乎是和盘托出了。 裴沐珩才知,国策定下来容易,想要实施落地便难如登天。 如此这一趟也算来对了。两淮盐场规模最大,扬州盐商数目也为海内第一,只要把国策在扬州推行下去,四境无忧。 接下来裴沐珩着手查案。 带着徐云栖在扬州城内“吃喝玩乐”三日,等朝廷文书抵达扬州时,他拿着圣旨进入臬司衙门审案。 案子审得意外顺利,很快查出那些流民并非真的流民,是有人乔装假扮,陪同审案的臬司衙门长官,拿着一带血的箭矢递给裴沐珩, “郡王您瞧,这箭矢上有标志,像是水军衙门的鱼箭。” 裴沐珩脑子里轰了一下,一瞬间什么都明白了。 驻守在扬州的水军衙门归两江总督曲维真管辖,而就在对岸金陵城坐镇的曲维真,则是燕平一手提把出来的心腹,明面上也是秦王的人。 但曲维真此人性情沉静雍雅,数次力抗海寇,荡平海波,江南百姓称他为国之柱石,朝中甚至有“江南一日不可无曲维真”之美誉,很明显曲维真长期驻守江南,坏了某些人的算盘。 而这个人是谁已不言而喻。 秦王那头傻乎乎以为利用他给十二王叔添堵,殊不知秦王早已入了旁人毂中,利用此案拉曲维真下马,也间接使秦王得罪了司礼监掌印刘希文,再趁机安排上自己的人手,简直是一箭三雕的妙计。 不愧是大晋第一神射手,箭无虚发。 姜还是老的辣。 裴沐珩兀自笑了一阵,抚了抚面前的供词,忽然疲惫地看着臬司衙门的官员, “陈大人,本王初来乍到,颇有些水土不服,还请大人容我休息一日,明日再审。” 扬州知府衙门将裴沐珩安置在扬州行宫居住,裴沐珩回宫时,徐云栖正提着大包小包的药材进了门庭,看得出来徐云栖心情很不错。 “三爷,我方才从市集买了不少海药,您不知道,西洋人有些药处理伤口见效奇快,我和外祖父行至番禺时,曾遇见一西洋大夫,破腹取子这门本事便是从他学的。” 妻子眉宇间皆是飞扬的笑意,这次出行,裴沐珩在徐云栖身上看到了许多不同以往的神态,她果然不适合被束缚在后宅。 随圣旨后来的黄维屁颠屁颠上前接过徐云栖的包袱,领着夫妇二人进了隔壁的用膳厅。 徐云栖喝了一口漱口茶,见裴沐珩眉间尚有忧色,下意识便问,“三爷,可有烦心事?” 过去她从不这么问他,无论朝中是何情形,皆与她无关,今日便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他肯带她出门,不拘泥于世俗偏见准许她给人治病,与人谈及朝务也不避讳她,这份信任不知不觉让徐云栖在他面前少了几分防备。 这份防备并非刻意,而是她从小自大刻在骨子里的疏离。 裴沐珩回道,“查案遇到麻烦,查不下去了。” 能让裴沐珩查不下去的案子,定是牵扯朝中高官,徐云栖便不再多问,恰在这时,黄维已带着人上菜,二人收了话头开始用膳。 饭后,徐云栖回到后宅洗漱换衣裳,裴沐珩来到书房。 他独自一人立在窗下寻思。 燕平退后,曲维真已是秦王最后一张底牌,一旦曲维真下马,秦王将彻底失去夺嫡的资格,裴沐珩自然乐见其成,只是他总迈不过这个坎。 为什么? 曲维真不仅是秦王党的人,更是江南十四州数百万生民的父母官,这些人如今是陛下的子民,未来也将会是他的子民。 曲维真必须保下来。 如何在司礼监,十二叔,知府衙门及陛下几方之间斡旋平衡,是个难题。 裴沐珩细细斟酌片刻,心中已有了计划。 州府衙门的人大约是察觉出些许苗头,翌日晨起也不升堂,反而遣了长袖善舞的同知大人来请裴沐珩去喝酒。 “郡王雅量,难得来扬州城一趟,下官今日想请郡王去看个热闹。” “哦,什么热闹?”裴沐珩笑问。 同知往金水河方向摇指, “咱们知府大人是有名的孝子,今日恰恰是他老父亲七十大寿,他呀,邀请了扬州城内所有同龄的老叟吃席,宴席就摆在金水河的明玉阁,扬州男女老少各界名流皆赴宴,还请郡王赏光。” 裴沐珩没有理由拒绝,“还请同知大人稍候,本王换个衣裳出来。” 今日这宴席徐云栖可去可不去,裴沐珩却还是希望妻子凑凑热闹,遂回到后院,邀请徐云栖出席,徐云栖过去也曾顽皮,伴着银杏大街小巷去看马戏,遂丢下手中制药的活计,换上小厮衣装,跟着裴沐珩出门。 一行人在午时初刻抵达金玉阁,金玉阁是座三层环形高楼,三层席面全部摆满,当中有两条楼梯直往二楼,楼间彩带飘飘,金碧辉煌,二楼正中处挂着一块牌匾,同知立在大门处往上方指了指,神色激昂道, “成康八年,陛下第一次南巡,抵达扬州,当时州府衙门给他老人家建了这座金玉阁,陛下当场题字当场挂了上去,郡王可知此楼是何人出资?” 裴沐珩望着这座气势恢宏富丽堂皇的楼宇,摇头道,“本王不知。” “扬州首富贾化莲。” 裴沐珩听到这个名字轻轻一笑,这个名字他并不陌生,皇祖父在一回家宴提到南下扬州,贾化莲散去半个家财打造龙舟殿宇供他巡游,沿途所见皆是一片康衢烟月,皇祖父感慨民间富裕,百姓安康,心中甚慰。 今日这么大排场,看来便是想故技重施。 裴沐珩稍一拂袖,抬步往前,“那本王便见识见识这扬州城的繁华。” 底下两楼已坐满了扬州城年逾七十的老叟,及稍有头脸的人物,至最上一层,便是扬州官宦与名流。 裴沐珩带着徐云栖和黄维拾级而上,以扬州知府为首的官吏纷纷下跪磕头行礼,相互之间寒暄了好一会儿,方落座。 裴沐珩芝兰玉树,轩然霞举,只消往那一坐,便吸引楼上楼下不少女眷引颈相望。 “我要瞧瞧京城里的郡王是什么模样?” “能有十二殿下好看么?” 裴循曾陪皇帝南巡,也曾数次抵达扬州祭拜外祖,扬州城的百姓对他并不陌生,至今仍有不少贵女将他视为意中人。 “这世间哪有人能比得过十二殿下?” “嘿,不尽然,那日我爹爹坐堂,我假扮小厮进去瞧了一眼,这位昭明郡王闻名不如见面,简直是潘安在世呀。” 这话一落,勾起女眷席中一阵躁动。 与此同时,正席上已觥筹交错,推杯换盏。 扬州知府率领底下官员敬酒,裴沐珩均是以茶回应,自有些许胆大的官员表示不满,黄维却是拱袖解释道, “诸位大人有所不知,我家郡王自小喝不得酒,一喝酒便全身生疹子,此事陛下也晓得,别说旁人,便是他老人家也从不劝我家郡王的酒。” 没有谁大得过皇帝,自然便就此作罢。 席间无酒多么无趣,于是大家伙转背将火集中往黄维身上拱,等黄维醺醺欲醉,同知大人的目光飕飕瞥向徐云栖。 只见这名小内使嫩生生跪坐在裴沐珩身侧,模样也出奇俊俏,只顾着用膳,对周遭一切似乎不在意,郡王怎么捎了这样的人物赴宴。 “这位公公,不如您陪在下喝一杯吧?” 裴沐珩闻言眉头一蹙,“何大人,她是从内廷来的,不胜酒力,何大人要喝酒,本王陪你喝一盏茶。” 徐云栖悄悄瞥了一眼丈夫,裴沐珩大庭广众之下维护她一个小内监恐引人注目,出门在外,应酬也是寻常,她又不是没应酬过,于是很慨然地举起面前的酒盏,迎上去, “在下陪你喝。” 裴沐珩吃惊地看着徐云栖,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腕,重重按了一下是阻止的意思。 徐云栖朝他嫣然一笑,“几杯酒而已。”云淡风轻的语气。 何同知见小内监如此气量,神色越发激动,“好,好,敢问公公姓甚名何,下官陪您喝。” 徐云栖抬杯施礼,脆声道,“在下姓徐。” 众人便左一句徐公公,右一句徐公公,簇拥在她周身,好不热情。 裴沐珩身边带着内侍并不奇怪,偏生他如此维护,又点名,此人前途无量。 郡王这等人物高居庙堂,平日够不着,司礼监的爪牙遍布四境,谁也不敢得罪。 别说何同知,便是知府大人也起身敬酒。 裴沐珩就这么看着自己的妻子左右逢源,一杯杯黄酒下肚,面不改色。 瞧那游刃有余的模样,明显不是头一回,裴沐珩半是无语,半是纳罕。 纵酒伤身,徐云栖喝了五小杯便停下来, 可惜她低估了官场上这些老油条,“徐公公喝了刘大人的酒,不肯喝下官的酒是瞧不起下官么,方才徐公公说自己出身荆州,下官也是荆州江夏人,既是同乡,徐公公,您得喝下官两杯酒.” 半个时辰后,裴沐珩将徐云栖拎上了马车。 徐云栖喝得有些多,安安静静靠在一侧闭目养神。 裴沐珩气大发了,抬手将人掰过来,扶着她细瘦的双肩迫着她看着自己, “徐云栖,你竟然敢喝酒,你可知那些官员个个是老油条,等闲应付不了,你这一下喝了足足十几杯。” 徐云栖面颊比寻常多了几分潮红,不在意摆了摆手,眼梢软软地弯着,笑道,“我没事。” 出门时,她备了几颗醒酒丸,原是给裴沐珩用,不想自个儿先用了,她喝酒前悄悄抿了一颗,并无大碍。 裴沐珩算看出来了,“你很擅长饮酒?” “嗯”鼻音轻轻脓出来,玉臂摇摇晃晃抬起,拂了拂略胀的额尖,“陪着外祖父行走江湖,遇上性情相投的,他老人家少不了喝酒,我自当陪上几杯,哦对了,银杏也会.” “你呢?”她眉眼略生嗔意,明亮的双眸似蒙了一层水雾,少了几分往日的平静与自持,“你居然喝不了酒?” 裴沐珩听出嫌弃的意思,又给气笑了,“我小时候着实喝不得,长大后便好些了。”更重要的是他不喜喝酒,不到迫不得已,几乎滴酒不沾,他不习惯失控。 徐云栖唇角一洌,悠悠笑了起来,腰身发软,如同一尾随时要跃走的鱼,裴沐珩被迫用了些力,将她搂在了怀里。 马车倏忽颠簸,裴沐珩倾下来,两个人离得极近,男人醇厚的气息清冽又逼人,徐云栖不甘示弱,竟然罕见调皮地朝他吹了一口酒气,吹完自个儿捂着脸偷偷笑了起来。 裴沐珩何时见过这样的她,心里似被什么狠狠拂了一把, “云栖,你是不是喝醉了?” 徐云栖极其缓慢地摇着头,“我没醉。” 一抹酡红徜徉在她眉梢眼尾,这一瞬的意态风流太罕见恐转瞬即逝。 裴沐珩克制着心跳,不动声色问她,“真的没醉?那你唤一声夫君来听听?” 徐云栖愣愣看着他,眼珠儿无神,没有反应。 裴沐珩失望地扯了扯唇角。 这下信她没醉。 * 京城醉雨亭。 比起扬州艳阳高照,京城这一日下起纷纷细雨。 眼看快要入秋,章氏给女儿徐若预备秋衫,可惜府上的针线娘子手艺一般,徐若看不上,闹着非要来外头量裁。章氏带着小儿子和小女儿上了街。 离着那件事过去了十来日,朝中风平浪静,听徐科提到,那荀允和没日没夜的当差,仿佛忘了这桩事,章氏喃喃叹着气,总算过去了。 章氏带着女儿和儿子在成衣铺子量体裁衣,路过醉雨亭,瞥见远处河畔荷叶田田,徐若非闹着要去玩,章氏遣儿子跟过去看着女儿,自个儿坐在醉雨亭避雨。 雨淅淅沥沥地下,颗颗晶莹的水珠在叶盘来回滚动,微风拂过,又双双滑落水泊。 就在这时,水泊对面的青石小径传来一段吆喝声。 “卖冰糖葫芦咯,卖冰糖葫芦咯。”一五十左右的老汉头戴蓑笠,挑着货担悠闲地走门串户。 章氏神色有那么一瞬的怔忪,突然吩咐身边丫鬟,“你去对面买几串过来。” 丫鬟领命而去,身侧只剩下那日敲登闻鼓的老嬷嬷。 雨声噼啪越来越大,身后台阶处传来脚步声,章氏来不及细听,骤然回眸,“回来啦” 一道修长清俊的身影负手立在廊柱处,湛黑的长衫剪裁得体,衬出他保养极好的身形,那眉目褪去了少时的霁月风光,多了几分经风历雨的沉稳与内敛。 荀允和深邃的双眸凝着她不动,哑声开口,“晴娘。” 章氏吓得拽紧了绣帕,蓦然起身,惊愕交织看着他,嘴唇颤动说不出话来,余光下意识往远处的孩子们瞥,眼底的泪差点晃出, “你你来做什么?” 荀允和的眸光太过逼人,她不敢直视,咬着唇泪如雨下。 荀允和看着这样的她,胸膛升腾起一股无可名状的恼意, “你说我来做什么?”他一字一句咬牙道。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搞晚了点,两百个红包,么么哒 马蹄如鼓,踏破山阙。 茂密的树林山风呼啸,密密匝匝的落英被卷得漫天飞舞。 有飞絮扑面而来,徐云栖不得不闭上眼贴紧他后背。 自昨夜至今,裴沐珩虽照样斟茶备膳,却一个字都不曾与她说,眼神也不曾往她身上瞄,只余一抹清冷的眼尾从她眼前一晃而过。 徐云栖后知后觉意识到了什么,上马时便不敢去抱他,裴沐珩伸手将那犹犹豫豫的双腕箍在腰间,纵马往南。 午间到了东昌府,一行人停在山间岔路口一家客栈。 越往南,天气越发燥热,午后天气转阴,坐了没一刻钟,密密麻麻的雨丝飘下来,如云似雾笼罩山道,路过的行人坐在棚子旁均喘上一口气,总算是凉快了几分。 裴沐珩用完膳,打算给徐云栖舀汤,瞥了一眼见是一碗野菜羹便袖了手。 这是一张四方桌,夫妻二人相邻而坐,徐云栖啃完一个芝麻饼子,余光注意到这一幕,便知裴沐珩是嫌弃这粗茶淡饭了,她主动伸手替自己舀了一碗,小口小口喝下。 裴沐珩见徐云栖喝得正香,好奇地给自己斟了一碗,浅酌一口,竟也察出几分清甜,他搁下碗时,明显察觉妻子瞥来惊鸿一眼,待他视线转过去,她乌溜溜的眼神又避开了,裴沐珩暗自失笑,想起昨夜的事,不由得揉了揉眉心,他早该料到的。 那股无可名状的怒意悄然间便散了。 雨势渐大,恐山路颠簸不好纵马,暗卫便去大运河旁租了一条船,一行人改从行船。 两日后,船只抵达扬州郊外的渡口。 眼看就要进城,裴沐珩在这里遇见了熙王府布置在扬州的暗探,暗探将事情始末告诉他。 “事情起因源于运粮换引一事,户部那边给扬州下发的指标是,十万担粮食与十万匹生丝,名额掌握在州府衙门手中,手里有生丝的商户便想着法儿去拿生丝的名额,有门路的早把十万担生丝的名额给瓜分了,余下商户要运粮去边关换盐引,心中十分不满。” “恰巧今年江南发生水灾,粮价大涨,同样的价格过去他们用银两直接换取了盐引,今年却要追加银两方买下等价的粮食,商户不干了,趁着前阵子内阁变动,便在州府衙门闹事。” “扬州知府是十二殿下的人,在扬州盘踞多年极有威慑力,以铁腕手段镇压下去,只是偏生将士们手里没个轻重,不小心死了两个人,这下捅了马蜂窝,商户们罢市,甚至还有人闹去了盐场。” “扬州盐场是咱们大晋最大的盐场,境内绝大部分商户均来此地取盐,他们把盐场的门给堵了,不许其他地方的商户来换盐,场面极是混乱,恰巧一些流民尾随其后,蓄意滋事,有了州府衙门前车之鉴,盐场的守将不忍下毒手,这不,偏生被些流民给闯进了盐场衙门,也不知是什么人暗下毒手,趁乱对掌事太监许公公行刺,许公公可是司礼监的人,众人晓得事情闹大了,这才纷纷罢手。” 裴沐珩一听,面色凝重。 盐场掌事太监许容是司礼监刘希文的干儿子,说白了,许容便是天子与司礼监安插在扬州的眼线,谁会蠢到行刺他,要么便是许容运气太差,要么便是有人蓄意谋之。眼看朝中局势不稳,内阁数次动荡,有心人借此生事也未可知。 这运粮换引一事,是他首倡,荀允和落地,这桩案子不处置好,回京没法交待。 “人抓住了吗?” 暗探答道,“那些流民都被抓住了,全部关在臬司衙门,公子,您要不要连夜突审他们?” 裴沐珩摇了摇头, “京中文书不日便到扬州,你趁着这两日继续观察各方动静,我倒是要看看是什么人在暗中作祟。” 随后他与身侧的徐云栖道,“云栖,你随我立即去转运盐使司衙门救人。” 扬州地方官与当地豪强富商攀枝错节,贸然查案,恐被对方牵着鼻子走,最好的法子便是救了许容的命,再撬开他的嘴,如此有的放矢。 转运盐使司不归地方衙门管,直属户部,除了户部有驻守官吏,亦有都察院御史并司礼监掌事太监三方坐镇,而其中又以掌事太监为首,盐业收入,一部分也由着司礼监进入皇宫,一部分被各方人士侵吞,余下则归户部国库。 夫妇二人在船内又乔装打扮一番进了城,入夜时抵达了转运司衙门,裴沐珩做大夫装扮,徐云栖提着个医箱做随从小厮,费了些周折,终于进了内衙,见到了伤病垂危的许容。 一名内监迎着二人入内,一人守在门口。 徐云栖拎着医箱进屋,这是一间极为宽阔的寝室,珠玉做帘,丝绸为幔,连熏着的香也闻出一股奢靡的气味,绕过屏风便听得几声痛苦的呻//吟,探目望去,只见一大腹便便的男子裹着白衫卧在塌上,看模样面上毫无血色,气息不稳,当时伤得不轻。 许容过去在司礼监当过职,三年前被派遣出京,是认得裴沐珩的,瞧见他,便眼眶泛红, “三公子” 裴沐珩乔装进衙,不敢声张,上前坐在他面前的锦杌,低声问,“身边人都可信吗?” 许容看了一眼屋内两名内监,点点头,“都是奴婢一手提拔出来的人。” 裴沐珩不再多问,让开位置示意徐云栖上前, 许容看了一眼徐云栖的装扮,只当是裴沐珩带来的小太医,神色间不太信任,这几日扬州最负盛名的医士都过来会诊过,药开了不少,他吃了不见明显的好转。 但裴沐珩这个面子必须给。 于是许容打算宽衣让她查看伤口。 裴沐珩眼看他这动作,下意识制止,“等等。” 许容和徐云栖同时抬眸看向他。 徐云栖已挽起衣袖,将医箱摊开在跟前小几,只等看伤口。 裴沐珩心情复杂与许容解释,“她是我的妻。” 许容则惊得下巴险些掉下来。 他在扬州也听说皇帝给裴沐珩指了一门婚,似乎不太如人意,如今才明白是这等不如人意,他难以想象裴沐珩会带她来,还准许她给自己看诊,顾不上多想,许容艰难抖着膝盖,试图给徐云栖磕头, “岂可劳动郡王妃” 裴沐珩恐许容看轻了徐云栖,又补充一句, “她是荀阁老的嫡长女。” 这下许容什么话都不敢说了,为难地望着徐云栖,“这这.” 徐云栖笑道,“你在我面前便是病患,此刻我也只是你的大夫。” 这话像是在安抚许容,也像是说给裴沐珩听。裴沐珩能主动带她出京看诊,已是莫大的进步,不指望他一夜之间全盘接受。 不等许容反应便问,“伤在何处?” 许容指了指腰侧,“这儿被人捅了一刀。” 徐云栖颔首,她已发觉那一处绑带渗出血色, 到了看诊之时,病人的命最重要,她可顾不上裴沐珩。 “你躺好不动,我来看伤口。” 徐云栖拿着剪刀将那一处衣裳给剪开,露出一片白色绑带,又一一将之剪破清除干净,露出伤口本来的模样,伤口依旧泛红泛紫,俨然有化脓的迹象。 徐云栖仔细观察一阵,蹙眉道,“伤及腰肾,且伤口处理不好,以至迟迟不见愈合。” 立即换来许容的随侍打下手,先给许容以酒喂服麻沸散,至他昏昏入睡之际,便开始重新给他处理伤口,清除体内淤血。 裴沐珩静静坐在一旁看着自己的妻子,徐云栖一旦投入治病,便换了个人似的,浑身那股温软柔弱的气息悄然而退,整个人冷静异常,出手果断,一丝不苟,眉尖时而蹙起,时而展平,如细韧的剑鞘,锋芒毕露。 忍不住在想,方才若不是他阻止,她是不是就不介意,又或者她在外行医时已看过不少 想起银杏的话,醋意猛然升腾,裴沐珩心底一片焦灼,转念一想,罢了罢了,他想计较好像也计较不来了。 万幸许容大腹便便,那一刀虽然伤了腰肾,却还不至于太深,重新把淤血放出,伤口清理干净,撒上一层生肌粉,再将伤口缝合好,便无碍了。 二人从入夜进入内衙,至亥时方结束,裴沐珩亲自给她递上手绢,徐云栖一面净手一面吩咐内侍, “剪破的口子就这么敞着,无需绑缚纱带,余下那些药粉,早晚给擦一遍即可,不要碰水,屋子里冰镇也不能断。” 等许容醒来,面前只剩下裴沐珩,许容明显感觉腰间伤口处冰冰凉凉,舒适太多了,对着裴沐珩激动地涕泪交加,“多谢郡王郡王妃救命之恩” 裴沐珩连忙拦住他,“切勿再动,以防伤口破开。” 可不能再劳累徐云栖。 许容躺着乖乖不动,随后裴沐珩问起盐场一事,有了救命之恩在,许容便毫无隐瞒,几乎是和盘托出了。 裴沐珩才知,国策定下来容易,想要实施落地便难如登天。 如此这一趟也算来对了。两淮盐场规模最大,扬州盐商数目也为海内第一,只要把国策在扬州推行下去,四境无忧。 接下来裴沐珩着手查案。 带着徐云栖在扬州城内“吃喝玩乐”三日,等朝廷文书抵达扬州时,他拿着圣旨进入臬司衙门审案。 案子审得意外顺利,很快查出那些流民并非真的流民,是有人乔装假扮,陪同审案的臬司衙门长官,拿着一带血的箭矢递给裴沐珩, “郡王您瞧,这箭矢上有标志,像是水军衙门的鱼箭。” 裴沐珩脑子里轰了一下,一瞬间什么都明白了。 驻守在扬州的水军衙门归两江总督曲维真管辖,而就在对岸金陵城坐镇的曲维真,则是燕平一手提把出来的心腹,明面上也是秦王的人。 但曲维真此人性情沉静雍雅,数次力抗海寇,荡平海波,江南百姓称他为国之柱石,朝中甚至有“江南一日不可无曲维真”之美誉,很明显曲维真长期驻守江南,坏了某些人的算盘。 而这个人是谁已不言而喻。 秦王那头傻乎乎以为利用他给十二王叔添堵,殊不知秦王早已入了旁人毂中,利用此案拉曲维真下马,也间接使秦王得罪了司礼监掌印刘希文,再趁机安排上自己的人手,简直是一箭三雕的妙计。 不愧是大晋第一神射手,箭无虚发。 姜还是老的辣。 裴沐珩兀自笑了一阵,抚了抚面前的供词,忽然疲惫地看着臬司衙门的官员, “陈大人,本王初来乍到,颇有些水土不服,还请大人容我休息一日,明日再审。” 扬州知府衙门将裴沐珩安置在扬州行宫居住,裴沐珩回宫时,徐云栖正提着大包小包的药材进了门庭,看得出来徐云栖心情很不错。 “三爷,我方才从市集买了不少海药,您不知道,西洋人有些药处理伤口见效奇快,我和外祖父行至番禺时,曾遇见一西洋大夫,破腹取子这门本事便是从他学的。” 妻子眉宇间皆是飞扬的笑意,这次出行,裴沐珩在徐云栖身上看到了许多不同以往的神态,她果然不适合被束缚在后宅。 随圣旨后来的黄维屁颠屁颠上前接过徐云栖的包袱,领着夫妇二人进了隔壁的用膳厅。 徐云栖喝了一口漱口茶,见裴沐珩眉间尚有忧色,下意识便问,“三爷,可有烦心事?” 过去她从不这么问他,无论朝中是何情形,皆与她无关,今日便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他肯带她出门,不拘泥于世俗偏见准许她给人治病,与人谈及朝务也不避讳她,这份信任不知不觉让徐云栖在他面前少了几分防备。 这份防备并非刻意,而是她从小自大刻在骨子里的疏离。 裴沐珩回道,“查案遇到麻烦,查不下去了。” 能让裴沐珩查不下去的案子,定是牵扯朝中高官,徐云栖便不再多问,恰在这时,黄维已带着人上菜,二人收了话头开始用膳。 饭后,徐云栖回到后宅洗漱换衣裳,裴沐珩来到书房。 他独自一人立在窗下寻思。 燕平退后,曲维真已是秦王最后一张底牌,一旦曲维真下马,秦王将彻底失去夺嫡的资格,裴沐珩自然乐见其成,只是他总迈不过这个坎。 为什么? 曲维真不仅是秦王党的人,更是江南十四州数百万生民的父母官,这些人如今是陛下的子民,未来也将会是他的子民。 曲维真必须保下来。 如何在司礼监,十二叔,知府衙门及陛下几方之间斡旋平衡,是个难题。 裴沐珩细细斟酌片刻,心中已有了计划。 州府衙门的人大约是察觉出些许苗头,翌日晨起也不升堂,反而遣了长袖善舞的同知大人来请裴沐珩去喝酒。 “郡王雅量,难得来扬州城一趟,下官今日想请郡王去看个热闹。” “哦,什么热闹?”裴沐珩笑问。 同知往金水河方向摇指, “咱们知府大人是有名的孝子,今日恰恰是他老父亲七十大寿,他呀,邀请了扬州城内所有同龄的老叟吃席,宴席就摆在金水河的明玉阁,扬州男女老少各界名流皆赴宴,还请郡王赏光。” 裴沐珩没有理由拒绝,“还请同知大人稍候,本王换个衣裳出来。” 今日这宴席徐云栖可去可不去,裴沐珩却还是希望妻子凑凑热闹,遂回到后院,邀请徐云栖出席,徐云栖过去也曾顽皮,伴着银杏大街小巷去看马戏,遂丢下手中制药的活计,换上小厮衣装,跟着裴沐珩出门。 一行人在午时初刻抵达金玉阁,金玉阁是座三层环形高楼,三层席面全部摆满,当中有两条楼梯直往二楼,楼间彩带飘飘,金碧辉煌,二楼正中处挂着一块牌匾,同知立在大门处往上方指了指,神色激昂道, “成康八年,陛下第一次南巡,抵达扬州,当时州府衙门给他老人家建了这座金玉阁,陛下当场题字当场挂了上去,郡王可知此楼是何人出资?” 裴沐珩望着这座气势恢宏富丽堂皇的楼宇,摇头道,“本王不知。” “扬州首富贾化莲。” 裴沐珩听到这个名字轻轻一笑,这个名字他并不陌生,皇祖父在一回家宴提到南下扬州,贾化莲散去半个家财打造龙舟殿宇供他巡游,沿途所见皆是一片康衢烟月,皇祖父感慨民间富裕,百姓安康,心中甚慰。 今日这么大排场,看来便是想故技重施。 裴沐珩稍一拂袖,抬步往前,“那本王便见识见识这扬州城的繁华。” 底下两楼已坐满了扬州城年逾七十的老叟,及稍有头脸的人物,至最上一层,便是扬州官宦与名流。 裴沐珩带着徐云栖和黄维拾级而上,以扬州知府为首的官吏纷纷下跪磕头行礼,相互之间寒暄了好一会儿,方落座。 裴沐珩芝兰玉树,轩然霞举,只消往那一坐,便吸引楼上楼下不少女眷引颈相望。 “我要瞧瞧京城里的郡王是什么模样?” “能有十二殿下好看么?” 裴循曾陪皇帝南巡,也曾数次抵达扬州祭拜外祖,扬州城的百姓对他并不陌生,至今仍有不少贵女将他视为意中人。 “这世间哪有人能比得过十二殿下?” “嘿,不尽然,那日我爹爹坐堂,我假扮小厮进去瞧了一眼,这位昭明郡王闻名不如见面,简直是潘安在世呀。” 这话一落,勾起女眷席中一阵躁动。 与此同时,正席上已觥筹交错,推杯换盏。 扬州知府率领底下官员敬酒,裴沐珩均是以茶回应,自有些许胆大的官员表示不满,黄维却是拱袖解释道, “诸位大人有所不知,我家郡王自小喝不得酒,一喝酒便全身生疹子,此事陛下也晓得,别说旁人,便是他老人家也从不劝我家郡王的酒。” 没有谁大得过皇帝,自然便就此作罢。 席间无酒多么无趣,于是大家伙转背将火集中往黄维身上拱,等黄维醺醺欲醉,同知大人的目光飕飕瞥向徐云栖。 只见这名小内使嫩生生跪坐在裴沐珩身侧,模样也出奇俊俏,只顾着用膳,对周遭一切似乎不在意,郡王怎么捎了这样的人物赴宴。 “这位公公,不如您陪在下喝一杯吧?” 裴沐珩闻言眉头一蹙,“何大人,她是从内廷来的,不胜酒力,何大人要喝酒,本王陪你喝一盏茶。” 徐云栖悄悄瞥了一眼丈夫,裴沐珩大庭广众之下维护她一个小内监恐引人注目,出门在外,应酬也是寻常,她又不是没应酬过,于是很慨然地举起面前的酒盏,迎上去, “在下陪你喝。” 裴沐珩吃惊地看着徐云栖,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腕,重重按了一下是阻止的意思。 徐云栖朝他嫣然一笑,“几杯酒而已。”云淡风轻的语气。 何同知见小内监如此气量,神色越发激动,“好,好,敢问公公姓甚名何,下官陪您喝。” 徐云栖抬杯施礼,脆声道,“在下姓徐。” 众人便左一句徐公公,右一句徐公公,簇拥在她周身,好不热情。 裴沐珩身边带着内侍并不奇怪,偏生他如此维护,又点名,此人前途无量。 郡王这等人物高居庙堂,平日够不着,司礼监的爪牙遍布四境,谁也不敢得罪。 别说何同知,便是知府大人也起身敬酒。 裴沐珩就这么看着自己的妻子左右逢源,一杯杯黄酒下肚,面不改色。 瞧那游刃有余的模样,明显不是头一回,裴沐珩半是无语,半是纳罕。 纵酒伤身,徐云栖喝了五小杯便停下来, 可惜她低估了官场上这些老油条,“徐公公喝了刘大人的酒,不肯喝下官的酒是瞧不起下官么,方才徐公公说自己出身荆州,下官也是荆州江夏人,既是同乡,徐公公,您得喝下官两杯酒.” 半个时辰后,裴沐珩将徐云栖拎上了马车。 徐云栖喝得有些多,安安静静靠在一侧闭目养神。 裴沐珩气大发了,抬手将人掰过来,扶着她细瘦的双肩迫着她看着自己, “徐云栖,你竟然敢喝酒,你可知那些官员个个是老油条,等闲应付不了,你这一下喝了足足十几杯。” 徐云栖面颊比寻常多了几分潮红,不在意摆了摆手,眼梢软软地弯着,笑道,“我没事。” 出门时,她备了几颗醒酒丸,原是给裴沐珩用,不想自个儿先用了,她喝酒前悄悄抿了一颗,并无大碍。 裴沐珩算看出来了,“你很擅长饮酒?” “嗯”鼻音轻轻脓出来,玉臂摇摇晃晃抬起,拂了拂略胀的额尖,“陪着外祖父行走江湖,遇上性情相投的,他老人家少不了喝酒,我自当陪上几杯,哦对了,银杏也会.” “你呢?”她眉眼略生嗔意,明亮的双眸似蒙了一层水雾,少了几分往日的平静与自持,“你居然喝不了酒?” 裴沐珩听出嫌弃的意思,又给气笑了,“我小时候着实喝不得,长大后便好些了。”更重要的是他不喜喝酒,不到迫不得已,几乎滴酒不沾,他不习惯失控。 徐云栖唇角一洌,悠悠笑了起来,腰身发软,如同一尾随时要跃走的鱼,裴沐珩被迫用了些力,将她搂在了怀里。 马车倏忽颠簸,裴沐珩倾下来,两个人离得极近,男人醇厚的气息清冽又逼人,徐云栖不甘示弱,竟然罕见调皮地朝他吹了一口酒气,吹完自个儿捂着脸偷偷笑了起来。 裴沐珩何时见过这样的她,心里似被什么狠狠拂了一把, “云栖,你是不是喝醉了?” 徐云栖极其缓慢地摇着头,“我没醉。” 一抹酡红徜徉在她眉梢眼尾,这一瞬的意态风流太罕见恐转瞬即逝。 裴沐珩克制着心跳,不动声色问她,“真的没醉?那你唤一声夫君来听听?” 徐云栖愣愣看着他,眼珠儿无神,没有反应。 裴沐珩失望地扯了扯唇角。 这下信她没醉。 * 京城醉雨亭。 比起扬州艳阳高照,京城这一日下起纷纷细雨。 眼看快要入秋,章氏给女儿徐若预备秋衫,可惜府上的针线娘子手艺一般,徐若看不上,闹着非要来外头量裁。章氏带着小儿子和小女儿上了街。 离着那件事过去了十来日,朝中风平浪静,听徐科提到,那荀允和没日没夜的当差,仿佛忘了这桩事,章氏喃喃叹着气,总算过去了。 章氏带着女儿和儿子在成衣铺子量体裁衣,路过醉雨亭,瞥见远处河畔荷叶田田,徐若非闹着要去玩,章氏遣儿子跟过去看着女儿,自个儿坐在醉雨亭避雨。 雨淅淅沥沥地下,颗颗晶莹的水珠在叶盘来回滚动,微风拂过,又双双滑落水泊。 就在这时,水泊对面的青石小径传来一段吆喝声。 “卖冰糖葫芦咯,卖冰糖葫芦咯。”一五十左右的老汉头戴蓑笠,挑着货担悠闲地走门串户。 章氏神色有那么一瞬的怔忪,突然吩咐身边丫鬟,“你去对面买几串过来。” 丫鬟领命而去,身侧只剩下那日敲登闻鼓的老嬷嬷。 雨声噼啪越来越大,身后台阶处传来脚步声,章氏来不及细听,骤然回眸,“回来啦” 一道修长清俊的身影负手立在廊柱处,湛黑的长衫剪裁得体,衬出他保养极好的身形,那眉目褪去了少时的霁月风光,多了几分经风历雨的沉稳与内敛。 荀允和深邃的双眸凝着她不动,哑声开口,“晴娘。” 章氏吓得拽紧了绣帕,蓦然起身,惊愕交织看着他,嘴唇颤动说不出话来,余光下意识往远处的孩子们瞥,眼底的泪差点晃出, “你你来做什么?” 荀允和的眸光太过逼人,她不敢直视,咬着唇泪如雨下。 荀允和看着这样的她,胸膛升腾起一股无可名状的恼意, “你说我来做什么?”他一字一句咬牙道。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搞晚了点,两百个红包,么么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