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她是真的死了吗?她是不是还住在里面?”我问自己,这一次内心没有回应,自我暗示像是被丢进无底洞。 这种情况下若是走进这道门,我必将再一次触碰心里封尘的记忆,血淋淋的记忆。 但我需要找一个地方排解内心的悲郁,最终还是下定决心,压下门把,门“吱呀”一声开了。我走进书房,把黑暗的客厅和喧嚣的世界关在门外。 紧紧拉上的厚重窗帘隔绝了灯火辉煌的城市,空气里有灰尘和霉菌的味道,脚步在地板的积尘上留下脚印。没有人住在里面,这个装满回忆的房间,被我遗落在时间的洪流中。 不顾扶手椅坐垫上积了薄薄一层的尘埃,我在书桌前坐下,扭亮写字灯,柔和的白光照亮眼前并不宽敞的书房,光与影在三座书架和一个衣橱之间交织,我的视线来回在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心如刀割。 关于林鸢的一切,不出声响的坐在绰绰阴影中,静静地看着我。 没错,这间书房就是为了纪念我已逝去的妻子,她生前的衣物被叠放在衣橱里,她读过的书站立在书架上,就连她用过的梳子发卡毛巾水杯,也都被我仔细收起,摆放在书房里,此时我坐在这儿,还能从这些林鸢的遗物中找寻到一丝独属于她的气息。可是我从来不敢打开衣橱细细看一看,那样只会撕碎我的心。 就如同此时,心痛已让我无所适从。我信手拿过堆在书桌一角的几本书,翻开。 这些都是林鸢自杀前最后读过的书,一直以来我都想找出林鸢自杀的原因,这些书自然成了我探寻线索的重要物件。可是两年多来,我没有从中发现丝毫可疑的迹象,林鸢的死,对我来说始终是一个谜。 “啪”的一声,一本小册子掉在地板上,扑起纤尘。 我弯腰拾起来,在灯光下看清了这本《天问今解》,封面上是大诗人屈原在汨罗江畔负手而立,面容凄然。 这本来历不明的书是我整理林鸢的遗物时发现的,之前我从来不知道林鸢会在闲暇时间看这样学术性的著作。 我蓦地想起来:林鸢生前播出的最后一期《中华诗话》节目,正是主讲楚辞名篇《天问》! 我打了个激灵,把书拿到近前。这本《天问今解》很薄,全书还不到两百页,作者是一个叫“周庄”的楚辞学者,我搜肠刮肚的想了半天也想不起来这位同行是什么来头。我又留心看了看信息页,发现这是由一家名叫“古江文化”的出版社在2004年出版发行的。 一本奇怪的书,一个不出名的作者,一家从没听说过的出版社,拿在我手里的,是一道诡异的谜影。被深深隐藏的真相似乎在这道谜影后若隐若现。林鸢之死,乃至所有人的死亡,会不会都与这本书有关? 心跳加速,我深吸一口气,翻开书页。 夜色在静静流淌,已过了午夜两点。 纸张的页脚起了毛边,每翻一页都会在灯光下扬起尘埃,除了陈旧的痕迹,眼前这本书再没有什么奇特的地方。 《天问》是中国最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屈原的代表作,被后世文学家誉为“千古万古至奇之作”。东汉文学家王逸在《楚辞章句》中写道,屈原被放逐于山泽,在楚先王之庙中遇一奇异画壁,壁上画有天地、山川、神灵、琦玮、古代圣贤,甚是壮观,屈原心怀满腔愤懑呵壁问天,遂成《天问》。《天问》全篇共九十五节,三百七十六句,在屈原的作品中其篇幅仅次于《离骚》,是与《离骚》具有同等重要意义的诗篇。在《天问》一辞中,自始至终完全以问句构成,一口气对天地,对自然,对社会,对历史,对人生提出一百七十余个问题,跌宕起伏,荡气回肠,是一部空前绝后的中国远古神话和上古史大纲。 不过,在这本《天问今解》里,只是先简单介绍了屈原的生平和主要思想,接着把《天问》全篇用现代汉语译写一遍,最后又大致讲解了《天问》的写作背景和研究历史。如此浅显的学术著作仅适合初学者或业余读者参考,对于专业学者来说完全没有研习价值。 我有些失望,除了林鸢曾在书中做过的阅读笔记和批注,我没有发现任何疑点。困意阵阵袭来,我打了个哈欠,随手又翻开书页,打算最后再看几眼就睡觉了。 这一次我特意看了看林鸢做的记录,注意到她用红笔在几行辞句上画了些奇怪的方框。 虽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我抱着一丝希望,强打起精神起身去翻出笔记本,把林鸢框起来的辞句抄录下来。 “圜则九重,孰营度之?惟兹何功?孰初作之?” 2我的眼睛里像是被人点着了一把火,烧得我泪如雨下。 眼前忽明忽暗,在一片混沌中什么都看不清,不止如此,我甚至连听觉和嗅觉都已丧失,唯一清晰的感觉,只是滚烫的炙热轰然滚过每一寸皮肤。 我在燃烧!没有火焰的燃烧! 我看不见自己的身体,一道亮得刺眼的光幕蒙在眼前,隔绝了外界。如果能听见,我一定会听见哔啵作响的燃烧声,如果鼻子能闻,我一定会闻到自己被烧糊的焦臭味。 温度越来越高,越来越烫,这是宇宙诞生前的高温,下一秒,砰!宇宙大爆炸! 我醒了。感觉回到我的身体,我听见车窗外高低起伏的车鸣,看见凄风冷雨的天空下缓缓前行的车流,闻到出租车里和烟草味混杂在一起的汗臭。 我从梦中醒转,回到阴沉沉的现实。 车载收音机伴着滋滋的电流,有气无力的播放一首邓丽君的老歌,出租车司机脑袋伸在窗外,对几个横穿马路的行人破口大骂。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坐在我身旁,抽着烟,手里捧着一个骨灰盒,默然不语。 他是乔纳阳的父亲,他来上海接儿子回家。 “乔叔,火车站就快到了。”我轻声提醒。 老人苦苦地笑了,语调出奇的平静,“小聂啊,乔叔感谢你这些年来对纳阳的照顾,过年回家别忘了来乔叔家吃顿饭,保准给你做一桌好吃的。” 我鼻子一酸,差点又一次掉下泪水,眼前这个老人故作坚强的样子更惹人心痛。 纳阳的死讯让他的母亲已经精神崩溃,躺在病床上可能再也起不来了,乔叔孤身一人赶到上海,来参加儿子的葬礼。曾经爱说爱笑的儿子现在留在人世的只是一盒骨灰,如此残酷的事实足以毁灭任何一个父亲。 看着好兄弟的父亲一夜白头,就像有一把匕首狠狠地捅进我的心。 上海火车站人头攒动,我紧紧地握住乔叔的手,泪水盈出眼角,“叔,保重。”我哽咽地说。 乔叔拍拍我的肩,“回去吧孩子,我也该上车了,回去吧。” 他小心翼翼地捧着骨灰盒,转身走进了乘客通道,在检票口才终于回过头,远远地看了我一眼,对我挥挥手。我这才发现,他已是老泪横流。 我仰头深深呼吸,泪水在寒风里慢慢干涸,再看向检票口时,老人已经淹没在人流中。我的心在怒吼:“死神,如果你不杀死我,那就等着我亲手复仇!” 衣兜里的手机突然嗡嗡震动起来,我掏出来一看,是秦澈发来的短信。 “我已到达湖南,上海那边交给你了,另外,注意你的梦!” 我呆住了,原来今天上午秦澈在葬礼上不辞而别,竟然是为了第三次赶往千里之外的湖南。可是为什么,他要在如此危险的时候匆匆离开上海,离开我们。 我急忙拨打秦澈的电话,听到的却是对方不在服务区的回应。 3这起案件必须从头查起,很有必要再去一趟佘山天文馆。 离下班还差半小时,我走出教员办公室,在空荡荡的校园里独自散步。时近傍晚,绵绵阴雨已经停了,我在一片毫无生气的树林前停下脚步,寒风吹打在我脸上,让我清醒许多。 凝在地面上的冰层在脚下吱吱作响,我想起秦澈昨天中午发来的短信,“注意你的梦!” 后面的感叹号让这句提醒有一种恶狠狠的口气。秦澈为什么会如此强调这句话呢?我那些预兆死亡的梦里,究竟藏了什么? “我的潜意识里,究竟藏了什么?”在我的深心,秦澈的短信击起这么一个回音。 潜意识又是什么呢?催眠师百里途的眼睛,把我吸进了回忆里。 “你认为是谁最先发现潜意识的?”百里途问我。 “不是弗洛伊德吗?”我没多想。 百里途:“这就是我先要带你走出的一个认知误区,你和很多人一样,都认为人类的潜意识是弗洛伊德最先发现的,其实不然,弗洛伊德本人在他七十岁生日庆典上说过:‘在我之前的诗人和哲学家们就已经发现了潜意识,我所发现的只是研究潜意识的科学方法。’” 这是我没有想到的,我问道:“这么说,人们在很早前就发现潜意识了?” 百里途:“没错,在弗洛伊德之前,有一些哲学家已经开始注意到显意识外的心理领域,比如说,苏格拉底的自我认识,柏拉图的理念世界,莱布尼茨的知觉阀限和叔本华提出的意志本质概念,在这些哲学体系中都可以找到潜意识学说的踪影。” 原来早在古希腊时期就已经有哲学家注意到了潜意识,这历史比我想象的要久远。 “好了,言归正传,我们现在重点来谈谈潜意识。”百里途切换下一张幻灯片,一个托着侧脸陷入沉思的大胡子男人出现在屏幕上,“这位是德国哲学家弗里德里希。尼采,他认为潜意识是一个藏在显意识之下的,充满了混乱的思维、情感和本能的心理领域,同时也是再现个体和人类历史发展阶段的心灵空间。弗洛伊德同我们都很赞成这个说法,这可以称得上是对潜意识的一个宽泛广义的定义。 “当然,要理解潜意识和它的作用,仅仅知道一个概念是远远不够的,我们需要从人类的心理系统结构谈起。” 另一张幻灯片出现在投影里,是一座淹没在海水中的巨大冰山,画面把整座冰山全貌都展示出来,不仅有露在海面上的山尖,还有被海水完全浸没的山体。 “这是通用的‘心理冰山模型’。”百里途道,“人类的心理系统可以分为三个领域,即显意识,前意识和潜意识,就像一座海水中的冰山。你也注意到了,露出水面的山尖只是整座冰山的一小部分,这一部分,便是我们的显意识。” 他点了点鼠标,山头上出现一个标注:显意识。 “能够被我们自己觉察到的心理活动就叫做显意识,你现在可以试一试,来亲自感受一下自己的显意识。”百里途抬起手做出一个缓缓下压的动作,示意我放松下来,像催眠般放缓语速道,“看着桌上这套牛顿撞球,集中注意力去体会心里自由联想到的事物。” 我呼吸放慢,心里从撞球开始流出一个又一个意识片段:牛顿撞球,牛顿,苹果,万有引力,黑洞,光速,广义相对论,爱因斯坦,犹太人,第二次世界大战…… 几分钟后,百里途道:“你联想到的意象或概念都是显意识的活动结果,告诉我,你想到的是多还是少?” 我:“不多,但如果有时间我认为能够无限联想下去。” 百里途:“再告诉我,你刚才联想的前三个事物是什么?” 我边回想边答:“牛顿,苹果,万有引力。” “很好,这些你能觉察到的观念、想法、意象和情感,都是我们所说的显意识。”百里途示意我看投影,“如图上所见,显意识只是海面上一截小小的山尖,而隐藏在海水中的绝大部分山体,就是与显意识相对的,潜意识。” “潜意识”三个字被标记在冰山山脚,百里途道:“弗洛伊德认为,人的心理是一个深不可测的巨大世界,这个世界的最底层存在有许多不为人知的东西,或者说,在能被人们感知到的心理过程之外,还存在着一个远离人类显意识的广博的心理世界,即潜意识世界。一些本能冲动、被压抑的欲望或想法在某些潜在的现实环境中被触发,但是因为不符合心理规则从而无法进入显意识层面,无法被我们所觉察,它们就只能潜伏在内心最深层。这种潜伏着的,不能被觉察到的思想、欲望、观念以及记忆等心理活动,就称为潜意识。” 我:“心理规则是什么?” 百里途:“社会道德,个人理智以及显意识自身的接受能力。” 我:“潜意识既然无法感知又有什么作用呢?” “极其重要的作用,”百里途回道,“潜意识学说是精神分析理论的核心和基础,是进行精神分析的前提理论,提出该学说的弗洛伊德认为:在人类心理系统结构中,潜意识存在于深层领域,是驱动心理系统的根本动力,也是影响人类肢体行为的根源。无论是对于个人,还是对整个人类文明来说,潜意识的作用远远超过了能被感知到的显意识。” 他的手指又玩起牛顿撞球,撞击声停息后才道:“知道吗?就刚才你联想的那几分钟,你的潜意识内已经出现了几万条信息。” 我半张着嘴,不敢相信,“几万?我最多不过联想了三四十次而已。” 百里途:“潜意识的能力比显意识要强大得多,你的显意识只是简单的从牛顿直接想到苹果,又跳跃到万有引力,潜意识却架构了这三者间的具体联系,甚至可能包括牛顿通过苹果落地这一现象推导出万有引力的理论过程。” “你在说笑吧,”我笑道,“我是研究文学史的,怎么会懂万有引力?” 百里途:“那只是你的显意识认为你不懂,潜意识会自动记录你曾经接触过的与万有引力相关的信息,再动用人类在心理进化中获得的基础逻辑分析能力,在潜意识内重现万有引力推导过程是件很轻松的事,这就是为什么只需开发6%的潜意识就足够爱因斯坦提出相对论。” 我惊讶道:“这么说,有一个我们感觉不到的意识层每时每刻都在活动?” 百里途:“是的,潜意识内收录了个人在经历过的时空中感知到的一切信息,你现在坐在这里,显意识只关注到我,但你的潜意识却已记录下这个空间的每个细节,记录了吊灯与地面的距离,圆形房间的面积,还有这个叫百里途的家伙,他的行为习惯,说话的语调,他不紧不慢的性格,当然,他的潜意识也在不停的收录和分析关于你的一切。” 必须得承认,百里途说的这些让我有些震撼,以前在科学杂志上看到过,如果充分开发潜意识,人类能记忆的信息量是美国国会图书馆藏书的五十倍,但我没想到潜意识的活动能力不止是记忆这么简单。我问:“潜意识记录的这么多东西,难道完全不会进入显意识吗?” “当然不是,在显意识和潜意识之间,有一个特殊的心理领域,称为前意识。”百里途把前意识的标记打在海平面上,“前意识是指潜意识中某些能够进入显意识从而能被我们觉察到的东西,这就好比在海水涨潮和落潮时,冰山上那一段时而露出水面时而又淹没在水下的山体。举个实例,我们对于一些特定经历的记忆并非是每时每刻都觉察得到的,而是一旦有必要才会回想起来,这就是典型的记忆型前意识。 “前意识有一个重要作用,它在心理领域中担任着‘稽查者’的角色,这个稽查者守在潜意识之前,不允许其中的本能和欲望随意侵入显意识,潜意识中的东西只有符合了道德与理性,才能够通过前意识中的‘稽查制度’的审核,顺利成为被感知到的显意识。” 我:“既然人的心里面都有这个稽查制度,那为什么还有那么多犯罪行为?” 百里途微笑地解释道:“你要知道,作为‘稽查者’的前意识并不是时刻保持着警惕,有很多原因会让它的防御大闸松懈,这时,被压抑在潜意识中的本能和欲望就会暴露出来,某些犯罪行为就因此而发生。并且,前意识中稽查制度的严格程度也会因为个人的教育环境、人生经历、社会影响等原因而存在很大的差异。” 我点头称是,百里途道:“你看,人的心理系统是由潜意识、前意识和显意识三个领域构成,潜意识处于深层,显意识处于表层,前意识是二者中间的过滤器。这三个领域组成了一个动态结构,它们时时刻刻都处在相互渗透、交流变化之中,注意,我说的是时时刻刻,无论是你清醒着还是在睡眠中。” 他的眼睛似乎在有意无意地暗示我,墙上出现了一个转动的太极图,他又道:“道家的太极哲学给了我们个启示,说世间万物的正常发展都讲究一个阴阳平衡,人类心理系统的发展同样如此,只有潜意识、显意识和前意识处于协调平衡的状态,才是正常的心理结构,如果这种平衡被打乱,那么这样的心理状态就具有变态的性质,如果不矫正而任其发展,则会导致心理疾病,甚至是严重的精神问题。” 我急切地问:“你是说,我的问题是因为心理系统的平衡被打破了?” 百里途:“不用着急,接下来我举几个例子,具体谈谈潜意识的作用。第一个例子,就是人格结构。” 4开车行驶在繁华的街头,霓虹灯透过雨幕打在我的瞳孔里,不过傍晚六点光景,天已经黑净了。驶上延安高架,我庆幸没遇上堵车,看样子应该能在佘山天文馆闭馆前赶到。 天文馆神话厅已经在几天前对公众开放了,由于丁启祥被害一案的影响,开放时间被延后了一个半月,并且宣传方式极为低调,仅在地方报纸上做了文字广告,我猜想这其中定然有警方对公众安全的顾虑,天文馆神话厅可是最近这三起神秘凶杀案的起点。 而我的第三次天文馆之行,也正是准备从这个起点开始,追寻凶手潜藏的踪迹。 来到佘山山脚停好车,我撑着伞踏上登山的道路。佘山天文馆和天主教堂的黑影默默的伫立在山顶,像两只眼球打量着我这个不速之客。 绵绵细雨在黑夜里飞舞,打湿山道的石板,两旁的路灯发出昏黄的光。前方偶尔会有游人走下来,山脚传来汽车发动远远离去的轰鸣声。 因为要避开参观的高峰时段,所以我特意在闭馆前不久才来天文馆,可能也只有我会选择在这个时间独自上山。 一对夫妻牵着孩子匆忙走过我身边,原本谈笑风生的三口之家走到我身后不远处时突然沉默了,随即传来他们凌乱的脚步声。 回头望去,黑暗早已淹没了三人的背影。冷雨,越下越大。 我摇摇头,转身继续向山上走去。 万物一片死寂,不知名的鸟儿忽而鸣叫两声,惊起人一身鸡皮疙瘩。光秃秃的大树,立在没有尽头的石板山道两旁,一盏年久失修的路灯在前方一闪一闪的,不稳定的电流在死寂的山间吱吱作响。 山道上只有我一人的脚步,踩在雨水里,发出单调的啪啪声。我握着伞柄的手有些发抖,不仅是因为寒冷,还因为,一种莫名的惧怕。 黑暗中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停留在我身上。死神的凝望,在我的背上慢慢聚集。 这阵感觉如此强烈,就像乔纳阳遇害那天夜里,我独自站在天台上感受到的一样——阴鸷的死神一定躲在身后某一个角落,贪婪地凝视我。 我停下脚步,又一次回头。身后一片漆黑,未知的鸟儿又叫了两声。 这时,我听见了,一阵缓慢的脚步声,在我身后,“啪嗒……啪嗒……啪嗒……”。 冷汗,在我的手心里渗出,我竖起耳朵再仔细听,又只剩下一片死寂。闪烁的路灯还在不倦地呻吟,“吱吱吱”的电流声宛如饿兽在吮吸唾液。 天文馆就在前方,明亮的灯光从门窗里透出来,我大步走过去。 天文馆值班的保安很不耐烦,朝我大声嚷嚷:“还有半个小时就闭馆了,怎么不早点来!” 我没跟他多费口舌,闷声不响地走进馆里,直奔最深处的神话大厅而去。 馆里已经没有人了,空荡荡的展厅和走廊上只有脚步声在回荡,扭曲变形的影子斜斜的映在墙壁上,犹如缠住我不放的阴灵,开普勒和霍金的肖像画落在身后,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悄悄地眨了眨眼睛。我的心悬到了嗓子眼。 眼前就是神话厅了,这时我又听到门口保安的抱怨声,远远的传过来,“你们怎么……” 他的话断在空气中,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一般再发不出声响,死寂又一次覆盖了天文馆,这里已是一座末世之城。 我的心抽紧了,停住脚步,回过头屏息聆听。门口一阵窸窣的谈话声传来,“老罗,刚才好像有个人走进去,你注意到没?” “是啊,我晃到一眼,怎么一下子就没影了呢?” “见鬼了?” “听说这馆里头前不久才死过人,难道是……” 气氛变得诡异了,这巨大的空间里分明还有另一个人的气息,我握紧拳头,指甲都陷到肉里。咬了咬牙,我终于还是向前迈出沉重的步子,带着满脸惊惶走进神话厅。 天花板上投下的灯光无力的照在满厅的壁画上,无数双奇形怪状的眼睛对我怒目而视,这是我第二次来到这座被视为镇馆之宝的神话大厅,可是已经感觉不到初次来访的那种赞叹和雀跃,这个时候,充盈在我心间的,只有恐惧。 我来到墙角,丁启祥遇害后,他的尸体就倚坐在此处,无声的坐了一夜。 心里浮起一个画面:已经没了呼吸的丁启祥握着把自己勒死的皮尺,瘫软无力的坐在墙角,身周是满厅的眼睛,或哀怜或悲悯或愤怒地注视他。 他的身后,是开天辟地的创世之神,盘古。 想象让我不寒而栗,可是竟无法移动脚步。我只能竭力抛开恐惧,动用所有脑细胞来思考。 我蹲下来,地板上的油彩已经有些斑驳了,但凶杀现场的痕迹还依稀可辨,尤其是把丁启祥的尸体拖过来的划痕。 “凶手似乎想要借杀人向外界传达某种信息。”秦澈的话在脑中出现。 丁启祥遇害一案,最可疑的地方是什么?是勒死他又握在他手里的皮尺,是他死后倚在墙边的怪异姿势,那么多神话壁画,为什么偏偏要坐在盘古脚下?是不经意,还是刻意? 盘古,开天之神,万物之源。 我猛地站起身,瞪圆双眼看向墙壁上盘古的巨幅壁画。 在混沌初开时顶天立地的巨人,筋肉虬结,长鬓飘飞,创造了日月星辰和九重天宫,是时间与空间,现实与神话的起点。 一阕辞句,在我的脑海里恍然出现。 “圜则九重,孰营度之?惟兹何功?孰初作之?” 这是两天前发现的,林鸢在《天问》一辞中框下的辞句,翻译成现代汉语,这阕辞的意思是:圆形的天体有层叠九重,谁人才能把它环绕测量?这样的天体有什么功用?谁人最初把它制作而成? 我的心脏狂跳起来,视线紧紧固定在身前的壁画上。 九重天宫,日月光辉,点点星辰,盘古……思绪渐渐清晰,疑云慢慢散去。 壁画中盘古身后的九重天宫,寓意了层叠九重的天体,据三国时期学者徐整在《三五历纪》中的记载,日月和星辰分别是由盘古的双眼和毛发所化,也就是说,是盘古将这样的天体制作而成。 凶手把丁启祥的尸体置放于盘古的壁画之下,并将作案凶器皮尺放在他手里……皮尺!是用来测量长度的工具! 我惊呆了,原来杀死丁启祥的凶手,是在用作案工具和凶杀现场,来谱写屈原的名篇,《天问》! 那么接下来,方武和乔纳阳的死,凶手那些无法解释的行为,一定也都能在《天问》中找到根源,死亡密码,原来就藏在《天问》之中! 突然,我听见一阵急促的呼吸声,在神话厅的门口。 猛然回头看去,我看见他了! 死神! 裹住全身的长长黑袍,连脑袋都完全隐在黑衣里,不算高大的身材,却从周身上下的每一个地方散发出来自地狱的死亡气息。 他一声不响的站在门口,虽然看不见他的脸但我知道他一定是在盯着我,就像在山道上,那种藏在我背后的,冰冷贪婪的凝视。 终于,他终于迈出脚步,准备向我走来。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手足无措,任死神一步步靠近。 就在此刻,神话厅内的广播设施里传来一个毫无感情的女声:“本馆即将关闭,请还滞留在馆内的游客快速离馆,谢谢。” “闭馆了!闭馆了!”门外也同时传来保安的大声催促,想必他们等着交班已经等了很久。 我再转头看去,门口的黑影已经不见了,仿佛凭空蒸发在空气中。 狂跳的心过了许久都无法平静,我怀疑这一切又是一场梦,这一趟佘山之行仅仅存在于我的梦中。我把手指放到齿间,用力咬下,痛感立时钻到心里去。 5眼前是一片混乱的世界,明暗交织,什么都看不清晰。 我不知道自己的身体是否还存在,或许此时我已是一粒尘埃,炼狱的烈火烧起来了,我感到无比的灼热,痛苦快要把我撕裂。 迷茫幻境的尽头忽然闪现一道火光,看上去遥不可及,我不问为什么,只是用尽全身力气,向那处光点走去——如果我还有双腿的话。 燃烧的火焰随着步履越来越旺盛,我快要爆炸了!咬紧牙关,我来到幻境的尽头,就要看见摇曳的火光后,是什么? 我醒了,从幻境中清醒。没有烈火,没有火光,我也没有梦游,坐在书房里,写字灯在我的左手边发出柔和的白光,一本书页泛黄的薄书在我眼前摊开,似乎想要对我倾述什么惊天秘密。 从天文馆回来我就一头扎进书房,在这本《天问今解》上花了三个多小时,终于支撑不住趴在书桌上睡着了,做了一个最近频频出现的梦。 我心里非常清楚:这个诡异的梦境频繁出现,意味着即将有一条生命逝去。 今天傍晚在天文馆中我已找到这场死亡迷局的蛛丝马迹,我必须要抓紧时间,破解死神留下的死亡密码,即使他已经出现在我面前,不再像以往一样只是躲在暗处。 我想起那个站在神话厅门口的黑影,或许他的下一个猎物,就是我。 驱散疑云的光,一定就藏在屈原在两千多年前创作的《天问》之中!我盯着林鸢在《天问今解》上框下的辞句,“圜则九重,孰营度之?惟兹何功?孰初作之?” 这仿佛是一句诅咒,那么接下来,方武和乔纳阳的死,应该藏在哪一段辞中呢? 林鸢没有再给我任何提示。 等等,她仅仅是没在这本书里给我留下线索,那她是不是还有其他遗物呢?会是什么呢? 我猛然惊醒:林鸢主持的最后一期《中华诗话》节目,讲解的就是楚辞《天问》!我还记得当时台里是希望林鸢主持一期主讲纳兰性德的节目,林鸢却坚持选择讲受众并不广,解析难度更大的《天问》,为此还和台里领导闹了不大不小的矛盾。 剧跳的心脏把一股热血冲进大脑,我恐惧的想:难道,林鸢在自杀前,用这种方式预言了这场两年后降临的连环血案,并把死亡密码,留在她生命中最后一期节目里? …… 两天后,傍晚,细雨飘零一如往日。 从广播大厦走出来,我手里多了一盘录音带,是林鸢两年前录下的,讲解《天问》的原带,我跑了不少关系才拿到。 林鸢出事后,电台里为了保住《中华诗话》这档金牌节目的收听率和投放广告的商家数,不动神色的找了一个和林鸢音色相差无几的女主持,节目播出时仍是用“林鸢”这个名字,为此还付给我一笔补偿金,算是买下了“林鸢”的姓名使用权。但是音色语调语速都可以相似,唯独林鸢那种超然的气质和对古典诗词独到的领悟能力是任何人都学不来的,很快就有许多听众反映节目质量大不如前,紧接着便是听众群的流失,广告投放的骤降,原来的金牌节目现在已变成一档食之无味的鸡肋,也因为如此,我花了很大功夫才拿到这盘录制了林鸢亲自主持的节目录音带。 捧着录音带,我的手指仿佛触碰到爱妻的温度,心里又泛出一阵苦水。 现在棘手的是,我找不到什么设备来播放这盘带子,这种电台使用的老式录音带不同于普通的磁带或光盘,需要有专业的播放器才能读取其中的内容,刚才我在台里也问过了,由于电台的电子设备在去年全部更新换代,要弄到匹配的播放器只能去邻市找,这得花费两三个星期的时间,我当然等不了。 我掏出手机,翻了翻通讯录,想看看有谁能帮我想想办法。 一个名字,跳入我的眼睛:冉天恒。 已经很久没跟天恒联系了,也不知道现在他是否平安无恙。我赶紧拨通天恒的号码,心想开酒吧社交面甚广的冉老板或许能帮上忙。 一首叫不出名字的老歌在听筒里响了半天,我的眉头随着这首恼人的彩铃越拧越紧。 天恒他不会已经…… 无人接听,我又拨了一次。 “喂。”终于有一个沙哑的声音接通了电话,“聂尚吗?” “是我,冉老板,你……” “你最近,还好吧?”天恒打断我的话,他的嗓音干涩,像将死之人一样虚弱无力。 “什么?”我一头雾水。 电话那头没了声响,片刻后,天恒才用一种极其疲惫的声音道:“没事,你有什么事情吗?” 我觉得现在很有必要见他一面,看看他到底是怎么了,便问道:“你在哪儿?我来找你。” 没想到天恒突然急了,大声喝道:“不,你不要来找我,我不会见你的!” 我的心一阵冰凉,难道是接二连三的死亡事件把天恒逼疯了? 天恒变得更激动了,几乎是在歇斯底里地大吼:“不要来找我!不要来找我!” “好好好。”我连声应和,稳住他的情绪,“那你告诉我,哪儿能弄到可以播放电台录音带的播放器?” 时间不多了,再不找出凶手,结束这场死亡游戏,活着的人迟早会被这柄悬在脑袋上不知何时落下的利剑给折磨致死。这一刻,所有血案的根源,必然都藏在我手里这盘录音带中! “我记得,乔纳阳以前搞过一个录音棚,他那儿说不定……”天恒稍稍平息下来,战战兢兢地回答,话都说不完整。 “乔纳阳?可是他已经……” “死了”两个字还在我嘴边没有说出,天恒已经挂了电话。 我没有再打过去,而是发动汽车,加大马力向纳阳和段璇租住的公寓驶去。现在,是在和未知的死神争抢时间,下一分下一秒,或许我就将听到某一个朋友的死讯。 大学还没毕业纳阳就和段璇同居了,他们住在房租低廉,专供大学生和城市蚁族租住的滨江小区,直到几个月前纳阳才在一个高档楼盘买下一套房子,谁能想到房子的装修工程还未结束,纳阳就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每每想到这些我就心痛如刀绞,段璇也一定跟我一样吧。 纳阳出事后段璇就拜托过我们帮她搬家,她说曾和纳阳同住的房子里有太多关于他的回忆,她想离开这处伤心地,我们对此都很理解,可是后来因为诸多事情,搬家的事不了了之,此时开车来到位于市郊的滨江小区,我才恍然想起来。 锁好车门,我几乎是飞奔向纳阳曾经的家,现在我只想尽快拿到录音带播放器,晚一分钟凶手就会多一分钟做杀人的准备。 绕了几个弯,来到一幢公寓楼下,刚要上楼,这时我听见一阵欢笑声。纳阳和段璇的房子就在二楼,所以我绝不会听错,那阵欢笑,是段璇的声音。 我满腹狐疑,放慢了脚步,悄声向上走去,楼道里溢满鱼香肉丝的香味,纳阳家的房门虚掩,没有关紧,欢声笑语从房里传出来。 一男一女的声音,女的无疑是段璇,男人的声音听起来分外耳熟。 难道,纳阳回来了?不可能! “亲爱的,红酒摆好了吗?” “早摆好了,快把菜端上来,可以开始我们的烛光晚餐啦。” 我铁青着脸,来到门前,轻轻地推开门。 段璇手里捧着一盘菜站在餐桌前,一个男人从身后抱住她,两人正闭着眼睛满脸陶醉地接吻。红酒摆在桌上,烛光下,像两杯鲜血。 相信很多人都会认为这是一对新婚燕尔的小夫妻,如果那个男人是纳阳,我也会这么认为。 可是,纳阳已经死了,代替他的男人,是那个著名话剧演员,徐博。 我想起在外滩12号咖啡厅,他们两人看向彼此的暧昧眼神,想起在观月山庄的庆典上,沈紫冰看向段璇时脸上的鄙夷神色。 我最好的兄弟,居然是戴着一顶绿帽子离开人间的,可悲的是,他对此全然不知。怒火中烧,我的拳头攥得快要碎了。 沉醉在接吻中的段璇微微睁开眼,看到站在门口的我。 “你!”她惊叫一声,手一松,菜盘摔落在地,“啪”的一声碎得四分五裂,菜汤溅得到处都是。 徐博也赶紧松开缠在段璇身上的手臂,两人尴尬地看着我。 “聂尚,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也不打个招呼。”段璇脸上妩媚的笑容此时我看来是无比的恶心。 “是啊,要不一起吃个饭吧。”徐博赶紧附和道。 我深深呼吸,强压下心中的怒火,理智告诉我:现在和他们闹翻只会给凶手可乘之机,眼下最要紧的是马上读取林鸢留下的录音带。 “聂尚,我和小徐他……” “纳阳这儿是不是有一台专业的录音播放器?”我冷声打断段璇的话,不想听她做任何解释。 “啊,有有有。”段璇像是抓到救命稻草,慌忙走进里屋,抱出一台简易的播放器,低着眼睛交到我手里,不敢与我对视。 我拿到自己要拿的东西,转过身,不愿再看这个我曾以为爱纳阳爱到骨子里去的女人。 但是我没有离开,仅仅是背对他们,一字一顿地抛过去一句问询,“你和他,什么时候开始的?” 没有人回答我,只有沉默,让人窒息的沉默。 我仍然背对他们,与他们无声对峙。半晌,才从身后传来一声低不可闻的回答:“是我,对不起纳阳,我们……” 我没有听下去,大步走进楼外已沉沉落下的夜幕里。 6燃烧的痛苦,又一次在我身上降临。 看不见尽头的虚空,只有远方的一线光亮,我咬紧牙关,奋力向那里走去。 光亮像火焰一样跳跃不定,不知何时幻灭,我忍受的苦楚已至极限,就要爆炸了,我就要到达火焰的根源。 我看见了!火光照亮了! 书房里柔和的光线撑开眼皮,我回到现实中,梦里是全身血红的段璇,她扭曲痛苦的表情还留在我的脑海里,飘忽不定。 这一次的梦境尤为真切,直到我醒来后很长时间,身上的皮肤都还感觉得到那种挥之不去的滚烫。以往的经历告诉我,我若在看清了梦中人,意味着又一条生命就快要离开人世。 段璇,是死神的第四个猎物。 虽然仍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具备了这项预知死亡的超能力,但另一桩命案的发生已然不远了! 从纳阳家拿来的播放器摆在我面前,电源灯顽强的亮着,林鸢的录音原带就插在里头,只要按下播放键,我就会听到林鸢清澈如水的声音。 到家已经一个多小时了,这段录音我已经听了三遍,什么都没有想,只是静静地听。林鸢的声音,时隔两年后又在我耳边响起,每听一遍都会让我泪流满面。 这一次,我不能再让死神夺走任何人,即便是背叛了纳阳的段璇! 侧身从包里掏出那本薄薄的《天问今解》,翻到林鸢框下辞句的一页,同时按下播放,悠扬的古琴乐响起,第四遍。 “听众朋友们大家好,欢迎在每周一下午两点收听由林鸢带来的《中华诗话》,希望深刻隽永的诗词能带您暂时逃离城市的喧嚣,无论此时您身在何处,无论此时您在做何事,都请让老朋友林鸢来带您走进诗词的境界,给疲惫的心灵充一充电。 “上一周我们已经走进了屈原的心灵,走进了楚辞《天问》的世界,现在,林鸢将带大家再次品味一些回味悠远的辞句,在《天问》中,寻找答案。 “圜则九重,孰营度之?惟兹何功?孰初作之?” 我紧张起来,这是《天问今解》上林鸢框下的句子,接下来她还会告诉我什么? 夜很深,真相很近。 “关于《天问》的探讨我们在本周就进入了尾声,下周我们将进入一个全新的篇章,欢迎准时收听,这里是《中华诗话》,我是你们的老朋友林鸢,听众朋友们,下周再见。” 第四次播放结束,伴着录音带的空转声,我在《天问今解》上画好了最后一个框。 我找出记事本,按照学术界关于《天问》的研究划分惯例,把林鸢在节目中提到的辞句以四句为一阕,两阕为一个部分抄录下来,并翻译成现代汉语,得到以下内容: 1,圜则九重,(圆形的天体有层叠九重)孰营度之?(谁人才能把它环绕测量)惟兹何功?(这样的天体有什么功用)孰初作之?(谁人最初把它制作而成)斡维焉系?(运旋天体的大绳系挂在何处)天极焉加?(绳子的另一端系在哪里)八柱何当?(支撑天空的八根柱子面朝何方)东南何亏?(东南方的大地又为什么缺损不齐)2,出自汤谷,(太阳早晨从汤谷升起)次于蒙氾,(夜晚降落于蒙汜之地)自明及晦,(从黎明到夜幕)所行几里?(太阳走了多少行程)夜光何德,(夜晚的月亮有什么德能)死则又育?(竟能在缺失之后又重生)厥利维何,(这样会有什么好处)而顾菟在腹?(竟让蟾蜍住在它的的腹中)3,九州安错?(九州大地是怎样来放置)川谷何洿?(川谷中为什么低洼凹陷)东流不溢,(万水东流入海而不满溢)孰知其故?(有谁知道这是什么原因)东西南北,(大地的东西和南北)其修孰多?(两者的长度是谁更长)南北顺堕,(如果说是南北较为顺长)其衍几何?(究竟又长出多少)4,日安不到?(太阳之光哪里照射不到)烛龙何照?(烛龙的双目何以照耀一方)羲和之未扬,(日神羲和尚未扬鞭启程)若华何光?(若木之华又何以放射光芒)何所冬暖?(什么地方冬季温暖)何所夏寒?(什么地方夏季寒凉)焉有石林?(什么地方岩石成林)何兽能言?(什么野兽口出人言)5,焉有虬龙,(哪里有独角的虬龙)负熊以游?(背负着熊仔遨游嬉戏)雄虺九首,(那雄性的九头虺蛇)倏忽焉在?(眨眼间跑到了哪里)靡荓九衢,(靡萍伸展九岔的枝桠)枲华安居?(枲麻在什么地方开花)灵蛇吞象,(一条蟒蛇吞吃了大象)厥大何如?(它的身体该有多么巨大)6,黑水玄趾,(把足趾染成玄色的黑水)三危安在?(流经的三危山今在何处)延年不死,(那里的人们能够长生不老)寿何所止?(他们的寿命何时才能终止)鲮鱼何所?(那鲮鲤鳄鱼在什么地方)鬿堆焉处?(食人的鬿雀又在哪里)羿焉彃日?(大羿是怎样射中太阳的)乌焉解羽?(金乌又是怎样羽落身亡)7,白蜺婴茀,(白色的霓虹,彩云的璎珞)胡为此堂?(嫦娥为什么穿上这样的衣裳)安得夫良药,(她的丈夫大羿得到不死良药)不能固臧?(为什么不能隐蔽的收藏)天式从横,(天道是阴阳纵横交错)阳离爰死,(若阳气离散便会死亡)大鸟何鸣,(巨大的神鸟金乌为什么哀鸣)夫焉丧厥体?(它是怎样把身体丧失)7现在看起来,丁启祥、方武和乔纳阳的血案,凶手那些无法解释的行为,并不只是秦澈所说的变态心理那么简单。看着面前这几段《天问》的辞句,我想我已经破译了凶手通过死亡密码来传递的信息。 没错,他在写一首,鲜血淋漓的,《天问》! 在丁启祥案中,留在现场的凶器皮尺,尸体倚靠在盘古壁画之下,所表达的正是:圜则九重,孰营度之?惟兹何功?孰初作之? 那么在接下来的方武案中呢?我在笔记本一旁写下方武之死的两个主要疑点: 第一,本可直达杀人地点,却带方武绕行闵行区;第二,在大同山溪和崖上摔死方武。 绕行一圈?我闪电一般转头看向《天问》的辞句,目光在“出自汤谷,次于蒙氾,自明及晦,所行几里?”这一句上停住了。 根据西汉文集《淮南子》中的记载,传说太阳是从东方汤谷中升起,在西方蒙氾落下,屈原是在这句辞中问太阳从汤谷到蒙氾所走的行程。我下意识的把记事本翻到第一页,“40。818公里”被记在空无一字的纸张正中。 那是我驾车重走凶手杀人前走过的路线,当时导航仪上统计的行驶里程数,这与太阳走了多少里行程又是什么关系呢? 对了!我骤然想起:在办公室里为刘菲菲计算的那道地理题,赤道上的某一点在地球自转一圈的时间内走过的路程,答案是,40066。26公里。 每个人都知道,我们在地球上看到的太阳东升西落现象实质上是地球自转运动的结果,以太阳为参照物,运动的是地球,但如果以地球赤道上的某一点为静止参照物,把运动对象换为太阳,那么相对于赤道,太阳从升起到落下,走过的里程,就是40066。26公里。 一道简单的物理题,足以把我惊得目瞪口呆。 抛除误差,凶手开车带方武绕了一圈,走过的里程数完全可能就是40。066公里,正好是太阳相对于地球最大运动路程的千分之一,这绝非巧合! 再看第二个疑点,溪和崖,与“羲和”谐音的“溪和”,羲和,太阳之母,寓意太阳。 这样就解释通了,凶手驾车带方武绕行一圈,又在溪和崖上将其摔死,他这样做,分明是在谱写一阕《天问》辞句。 我皱起眉头,仅仅就是这样吗?那么在第一部分中“斡维焉系?”这一阕又怎么解释? “斡维焉系?天极焉加?八柱何当?东南何亏?”我死死盯住这句辞,默默念叨:“运旋天体的大绳系挂在何处?绳子的另一端系在哪里?支撑天空的八根柱子面朝何方?东南方的大地又为什么缺损不齐?” 我想起一个地方:溪和崖上,那八根围成圈的人工砂岩柱!还有圈中的参天古树! 古树象征了运旋天体的大绳,八根砂岩柱不就是八根擎天之柱吗?我有查过,几年前一位上层官员打算在溪和崖上兴建一个旅游景点,不想才刚开工官员就因收受巨额贿赂被告发,带着家眷逃到国外去了,溪和崖工程缺了财政支持不得不烂尾,只留下了八根古罗马风格的石柱,这事儿在当时是一个不大不小的丑闻。 我没有忘记,那天我在崖上,通过指北针也注意到溪和崖崖壁面朝东南方向,悬崖东南是一片广袤平原,这又正好是“东南何亏”之意。 我苦笑着想,那个落马官员一定想不到,他无意中给几年后的一个足以让全上海人胆战心惊的连环杀手创造了堪称完美的杀人地点。 再看乔纳阳案,分析就容易很多了:凶杀时间是农历腊月初三,峨眉月初现,对应的辞句是“夜光何德,死则又育?” 以金蟾铜像系于乔纳阳腰上,金蟾,暗示了“厥利维何,而顾菟在腹?” 第三部分的第一阕是:“九州安错?川谷何洿?东流不溢,孰知其故?” 九州大地如何在海中放置?川谷为什么低洼凹陷?万水东流为什么无法溢满?这自然只有沉在水中的人才能知道,被淹死在淀山湖的乔纳阳,永远也无法把答案告诉两千多年前的屈原了。 “当当当”,客厅里沉闷的钟声响起,已是凌晨三点。 我揉了揉酸痛的脖颈,因为恐惧而透凉的双手慢慢恢复了温热。 虽然疑云依然很多,比如尚且不知凶手是谁,不知他煞费苦心地摆出《天问》迷局有什么目的,不知我的怪梦为什么会预兆现实中的凶案。但至少,我已经发现了至关重要的线索。 是的,这场死亡游戏的生死规则,就是《天问》! 回头看我抄下的辞句,我在“圜则九重”旁写下“丁启祥”三个字,在“斡维焉系”和“出自汤谷”旁写下“方武”的名字,“乔纳阳”则写在“夜光何德”与“九州安错”旁边的空白上。 每一句辞,都是一条死亡规则。 相信每个人都看出来了,在林鸢留给我的这些《天问》辞中,第一部分的第一阕叙述了第一起凶案(丁启祥),第二阙预言了与第二起凶案相关的杀人情节,第二部分的第一阕叙述了第二起凶案(方武),在第二阕里预言了下一起凶案(乔纳阳),那么在第三部分的第一阕,重复了一遍第三个人的死,第二阕又预言了第四场死亡…… 还没有发生的,第四场死亡,第四个人,是我梦里出现的,段璇! 我陡然起身,找到手机拨通了段璇的号码。 “嘟——嘟——嘟——” 凶手,不会这么快行动的,不会的! “嘟——” 如果,段璇已经死了,那么第四条死亡规则,是…… “嘟——喂?聂尚吗?” 一个迷迷糊糊的声音从听筒里传进我的耳朵,我的心高高落下。 “聂尚,有什么事吗?”段璇在电话里又问了一声。 我大口喘气,好半天才让自己平静下来,道:“段璇,你,在家吗?” “是,是啊。” “这段时间你一定要小心,千万小心,凶手的下一个目标,可能是你!”我一口气说完。 段璇在电话那头深吸了一口气,继而惊惧地大声说:“聂尚你不要吓我,不要吓我啊!” “徐博在你身边吗?”我很不情愿地问道。 “没,他回去了。” “赶紧去他那儿,不,让他来找你!”我大吼道,眼前浮起的是乔纳阳的脸,虽然这样很对不起他,但在死亡面前,天真的爱情早已无能为力。 段璇最后“嗯”了一声挂断电话,去联系徐博了,我无力地放下手机,瘫坐在椅子上,脑袋深处像是突然扎进了一根利刺,登时让我头痛欲裂。 …… 自主意识回到叶宁街11号,虽然聂尚极力保持冷静,但震惊的神色还是明明白白的写在他的脸上,他喃喃道:“原来如此,中间缺失的那一环原来是《天问》。” 百里途把记事本翻开,上面满是聂尚的推理过程,“其实你早就发现了,我不过是让你重新想起来。” 聂尚猛地站起来,“既然我知道了凶手的杀人规则,后来我应该去帮助活着的四个朋友避开死亡才对。” 百里途淡淡道:“你是这么做的,可是很遗憾,没有成功。” 聂尚:“他们还是死了?哪怕当时我已经可以预见到凶手是如何杀人的。” 百里途:“所以接下来的催眠你会很挣扎。” 聂尚跌坐在躺椅上,咬着牙问:“凶手到底是谁?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所有答案都藏在他的内心深处,百里途没有回答,他只是道:“现在知道了屈原和《天问》,再来说说你了解的屈原吧。” “我不明白,大诗人屈原跟两千年后这场连环凶案有什么关系,”聂尚脸上不见了最开始谈到文学时的神采,他黯然道,“屈原是个绝对的理想主义者,最不能容忍的事就是自己有半点道德瑕疵,他心里想的不是独善其身就是为国家建功立业,所以在战国那尔虞我诈的时代下他注定要被谗臣陷害。屈原留下了25篇楚辞,深厚的思想影响了整个中国文学史,每一篇都足够后世学者研究上五十年,心里没有丰富情感的诗人做不到这一点,然而屡遭流放的屈原只得极力压抑内心的复杂情感,这种积压的情感更像是座火药库,只要某个时刻点燃引线,就会把他的内心全部摧毁。” 百里途:“后来屈原的火药库爆了吗?” 聂尚:“嗯,引线就是文学家王逸提到的那面画壁,在画壁前,屈原创作《天问》时他以往的认识体系全部毁灭。” 越来越接近真相了,百里途道:“照你的说法,《天问》是屈原思想的转折点?” “对!”聂尚喝了口水,道:“古代中国人向来信奉天命,相信万物的兴衰存亡都是由上天安排好的,《天问》之前的屈原同样如此,他以为人的美好品性是上天的赐予,是人受天命得来的,当遭受到放流汉北的打击时,他还请厉神占卜,要想知道要与君主离别多久,这是稚嫩的唯心主义,对吧?但到了发现画壁开始写《天问》的时候就完全不同了,《天问》的开篇就是‘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他忿然质问这天地世间到底是谁创造的?一篇作为中国神话大纲的《天问》写下来把原本唯心的天命观彻底颠覆,屈原……嗯……” 百里途:“在此之后的屈原怎么了?” 聂尚似乎发现了什么又不敢确定,“在《天问》之后的作品,包括《离骚》这样的名篇,屈原不再相信人们一直向往的‘天帝’‘天国’,‘世溷浊而嫉贤兮,好蔽美而称恶’,这就是屈原在《离骚》里描绘的天国,也就是说,他把原本的唯心主义完全否定。” “会不会是当时的境遇让屈原自暴自弃,进而把世界全部否定?”百里途抛出个问题引他继续思考。 “自暴自弃?哈,”聂尚像是听到了笑话,“如果屈原把自己放弃了,所有的亮节之士都可以去见鬼了。事实上,屈原那些最具文学价值的楚辞作品,都是在《天问》后写作而成,因为他在《天问》中放弃了原本根深蒂固的认知体系,转而深度发掘自己的内心,他找到了一个,嗯,很美妙的世界。” 不等百里途回答,聂尚又道:“《天问》之后,屈原还作有一篇奇怪的楚辞,叫作《渔父》,在这篇辞里明明白白地写到了他的结局是投江自尽。《渔父》写的是他和一个老渔翁的对话,里面有这么一句‘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你认为他想说什么?” 百里途:“众人都沉睡在梦里。” 聂尚激动地打起响指,“没错,屈原通过《天问》发现了一个世界,这个世界和众人的唯心认知截然不同,却又最接近万物的真相,因此才让他真正清醒,就是这样!” 百里途差点为他鼓起掌来,这突飞猛进的进步是先前不敢想象的。他说:“在接下来的催眠中你一定能知道,屈原发现了什么。” 聂尚带着教徒般狂热的表情,“开始吧,开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