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师暄妍时,这只受了惊的狸奴,可怜地立在灯烛的光晕里。 开口,便是祈求他救命。 她的十根食指,大胆地抓住了他的裳服。 如此僭越之举,在东宫从未有过。 他亦不习惯有人触碰,何况是女子,所以那时,他不着痕迹地拂开了。 后来,他每每抗拒着她的亲近,都仿佛能看到少女脸颊上的迟疑和失魂落魄。 那双明媚纯澈的眼波,一日更甚一日地寥落黯淡下去,仿佛希望破灭,她将堕于黑暗。 为了今早令她履行承诺,她开始用一些蹩脚的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野路子,再三地勾引他。 故意将贴身之物落在他的书房里,隔日便装模作样地过来寻找,绕着他的身,一遍一遍地心细如发地占着自己便宜。 这些宁烟屿都知晓,他只是不露颜色,没有拆穿她那些自以为精妙的小把戏。 虽没有正眼瞧过她那些把戏一眼,但,她有些笨得可爱。相比惹烟她们的规整、一板一眼、从无惹祸,他倒是愿意让身旁热闹一些。 若是她回到长安发现举目无亲,不如来投靠他吧。 待在东宫,亦是风雨不侵、衣食无忧。 只是宁烟屿无论如何也不曾想到,她竟敢骗他。 她是个满口谎言的小骗子,在她那双清纯明澈的眼波里,藏着精心的算计,他竟还是雾里看花,着了她的道儿。 洛阳飘雪的夜晚,她穿了一身海棠缀锦枝雾绡长裙,宁烟屿迄今仍记得,是朱颜驼色。 裙袂被搴上去时,如一重重梅花瓣般,不断地舒卷,衬得白皙腻理的花蕊分外娇娆。 后来他嫌那条锦裙碍事,一掌往下,只听见裂帛之声,“哗啦”一响,那条价值昂贵的裙子被劈裂成了没人要的破布。 她颤抖着身子,齿尖因为寒冷瑟缩而轻轻磕碰:“我冷……” 单薄瘦小的娇躯一下撞入他怀中来,将他的腰搂住。 那么紧。 如孤注一掷,倾尽所有,在所不惜。 既如此,他成全她,给她要的那一分心安。 只是太子殿下过于高估了自己的能力。 从未上过战场,却幻想自己是个金戈铁马、能征善战的悍将,未免对自己要求过于严苛。 仅仅瞬息之间,少女揪紧的眉目,便蓦地松开了。 她汗津津的脸蛋红彤彤的,挂着晶莹的湿露。 望着他,妩媚的眉眼里写着困惑,像是极其不解。 宁恪微微咬牙。 宽肩之上,被她又尖又利的小爪子,挠出了一道道鲜红的甲痕,沁出的热汗,便随着爪印“嘀嗒”,落下来,正溅在少女的酥红。 软香盈满怀,炙热的皮肤,唯独那一汪清泉能解。 他暗了眸色,手掌提起,遮住了少女眨动的软眸,阻隔了她全部的视线。 “不许看。” 罗帷摇颤,似疾风拂弦。 少女一声一声地唤着他“郎君”,长长短短,断断续续。 似无尽时。 * 师暄妍咬着战栗的红唇,想要抽开手,但根本拿不开。 “你怎么这么肯定,如此有信心。” 他就肯定,她肚里没有怀上孩子么? 宁烟屿将额再垂,彼此肌肤之上的绒毛近乎已经在交战。 只差不到半寸的距离,宁烟屿的额头便要触碰到师暄妍的额,他便是停在距离她那般近的地方,喉结微滚,滑出一道磁沉的嗓音。 “我没有。” 没有自信。 最初听华叔景说,她这脉象是喜脉之时,宁烟屿的第一反应便是怒意。 这个狡猾的,可恶的小骗子,一定用同样的手段,去勾搭了别的男人,她见异思迁,他岂能坐视不顾? 所以他潜入君子小筑质问。 得知她并不曾用那些花招对付旁人,他竟暗暗松了口气。 连宁烟屿自己也不知,他为何自那一刻,心底紧绷的弦犹如松懈。 他骗不了自己地在欢喜着,莫名而激烈。 “那你怎么肯定,我没怀孕的……” 师暄妍迟疑着,脸颊似粉扑子,毛孔翕张,纤细的绒毛像是水底的浮游植物,随水流的拨动刮过他的皮肤。 男人忽然皱眉,暗了容色:“闭嘴。不许问。” 师暄妍被他吓得不轻,心脏噗通噗通跳,缩起了玉颈,有些不敢再问了。 可是,她实在的不得不问:“你真的肯定么?” 男人的脸色有些难看,师暄妍只觉得腕子一紧,像是被他报复地又攥了一圈,直捏得她皮肉犯疼。 她轻轻“唔”了一声,听到男人恼羞成怒的嗓音,落在她的耳畔。 “师般般,那晚我对你做的事,恐怕只有万一的可能让你受孕。” 师暄妍回忆了一番。 她也是懵懵懂懂,对这方面一无所知,远不如回京之后又恶补了一番的太子殿下,带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生猛劲儿,冲口而出:“只有一眨眼的功夫,好像是不够?” “……” 她似乎能听到男人阴沉着脸磨牙的声音了。 “师般般,我该在这里掐死你。” 师暄妍心底怕怕的,乌眸怯生生地垂下来,眼睫扑扇。 那片肌肤,白得似瓷片,蒙昧的月影自她鼻梁山根处斜照,覆落在右侧的靥上,清丽温婉,似春色迤逦下来。 原本就有些焦躁的身体,升起了一股压制不住的邪火,唯有亲吻她冰凉的玉肌雪肤,方能纾解。 然而没等他的唇,亲吻上少女的红唇,师暄妍颤巍巍地搭上了他的肩。 如同安慰一般。 她在宁烟屿的肩上轻抚,这一动作,让宁烟屿拧了眉宇,春夜湿漉漉的寒雾,拂润了他的眉梢,他阴沉着面,那般睨着身下可怜的少女。 师暄妍怯怯地望着他,安慰道:“我没有笑话你,我不知道别的人怎么样,但你已经很粗鲁了。” 她想不到别的词儿来形容那晚的宁烟屿,竟用了一个“粗鲁”。 她大抵是不知道,这两个字更深地刺伤了男人的自尊。 于是那股气息变得愈发冰冷而危险,缠绕上她的雪颈,将她牢牢地扼住。 “师般般!” 师暄妍吓得闭上了眼,可私心里忽然觉得,这个男人只是表面上可怖,他实际不会伤害她。 就连她把他利用完就扔,重逢之后,他也只是吓唬了几下她,并没有做出任何报复之举。 她将自己的小脸埋进缠花锦被底下,细声道:“你为什么叫我师般般呀?旁人都只叫我师暄妍,或是般般。” “……” 许久不闻动静,师暄妍大着胆子,将锦被扒拉下来一线,露出曼妙含情的美目。 只见月光幽暗,帘幔垂落在他身后,男人的气息不匀,黑眸阴沉地盯着自己,像是要吃了她,她的一颗心被吓得跳动飞快。 她对了对手指,小心翼翼地望着他:“那我骗了你,我现在跟你说实话,你就会不生气吗?” 宁烟屿的胸膛里有一把火,烧得肺腑灼热,女孩子玉体横卧,软若春水,恰是他亟需的那股清凉。 “嗯。” 他居高临下,双肘支撑在她雪颈两侧。 虽也是在回应着,但思绪根本不在此,几分敷衍。 男人的目光,凝在少女软弹娇嫩的朱唇上。 随着她一颦一笑,那双饱满樱红的唇,唇肉开阖,分外的诱人。 师暄妍把被衾攥着,调整了一些睡姿,小声地道:“我确实没怀孕。” 一句话,让男人的眼底裹挟了一层风暴。 而下一瞬,因为她眼底溢出了淡淡的水痕,而尽数扑灭。 “般般。” 师暄妍眼眶之中的水泽越涌越多,似溃堤的潮水,汹涌不止,他这一次终究是再也按不住手,抬起衣袖,擦拭掉她眼窝处聚集的水光。 他轻柔地唤了她一声,师暄妍忽地靠过来。 那夜,她腹痛如绞,脸色苍白,他将疼得险些失去了知觉的少女带回了山脚下他巡猎驻扎的青帐。 并唤来了最好的医工为她看诊。 当时他在外面,并不知里头的情况。 华叔景在为师暄妍搭了腕上脉之后,眉目出现了疑难,他用匪夷所思的目光望着师暄妍,问:“娘子这样的腹痛病症,有多久了?” 师暄妍还不知自己身子出了什么纰漏,竟让这般年高德劭、艺术精湛的老大夫,也如临大敌一般,心中微梗,但错愕地回道:“自来月事起,便一直是如此。大夫,怎么了吗?” 华叔景掩面叹息,只是低头去取针。 灯油噼啪一闪,灼痛了师暄妍的明眸。 她蓦地出手,搭住了老太医的手臂,不顾身上钻心的疼痛,咬牙道:“我舅母说,没个女子都会我的这个病痛,是正常的。” 这回华叔景忍不住了:“造孽,造孽!” 他一连说了两个“造孽”,道:“娘子,你舅母浑说一气!这世上有多少女子,月信造访时根本毫无症状,或是隐隐作痛,岂有个个都如娘子这般,疼得几乎害命!娘子,你是被人用了毒!” 师暄妍的心沉入了谷底,她显然是怔住了。 “用毒?” 她原以为,自己自十二岁来了癸水开始,便每月都要经历一番痛苦至极的磨难,是每个女孩子终其一生都要遭受的,因自己并无特殊,所以也不觉有大碍,然而自回长安以后,一次更比一次剧烈,师暄妍终于忍不住,想找个医术精湛的医工来为自己看病。 她定是得了什么病了。 只是却还是未能想到,她不是得了病,而是中了毒。 是谁能给她下毒,谁又要害她? 那双乌润如漆的瞳眸,仿佛一粒石子丢入澄澈的湖中,激起水花一颤,她蓦地望过来:“我中的是什么毒?” 这位娘子,出身世家,侯门如海,其间掺杂了各类算计,长者自然也曾有所体会,这些宅门里的阴私算计,上不得台面,从前华叔景就是因为看不惯宫中诸多行事手段,每日要无谓行医,方才借着丁忧之故离开。 看着小娘子势单力弱,伶仃一人,实在可怜,便如实相告。 “娘子所中之毒,是一种慢性毒药,此类药无色无臭无味,需长年累月地下毒才能侵入人体内,其作用,便是损阴,让女子每逢月事之时便痛不欲生,而且——” 老大夫见多识广,也知晓这后面一句话,对无数女子而言,实在犹如天塌地陷,可他更是不忍让这个年纪轻轻的单纯小娘子,一世被蒙在鼓里。 他掩面叹道:“终身不得受孕。” 师暄妍如被一根自颅顶钻下的长钉锲入地面,生生地被钉死在原处,她茫然地望着桌案上点燃的灯火,喃喃道:“原来如此。” 灯火如豆,蓦地被风扑灭,室内的光影更加昏黄。 师暄妍将一双腿盘在床上,分不清是身上更痛,还是心上更痛。 “他们给我下毒……” 他们,那么狠。 在江家,她从未做过任何对不起他们之事,可原来,从她很小的时候,她就被日复一日地下毒了…… 她记得第一次让她以后每每腹痛之时,便吃一盏参茶。 滚热的参茶入了肚子,隔上一晌,的确就会好些。 可自第二次来癸水时,那腹痛便又更剧烈了一些。 舅母送给她的,又是一盏参茶。 那时,她像是第一次体会到了有人关怀的滋味,竟得到了几分难以描述的温情,以至于那时她对舅母,还是充满了感激的。 后来她便常常用那参茶,饮鸩止渴一般不能控制。 直至回到逃离江家之前,那参茶停了。 她已经喝了四年。 整整四年。 “那我这一生,再也不可能有自己的孩子了是吗?” 她抱着膝,蜷缩在榻上,单薄的身子直颤。 老大夫见状也无处施针为她止疼,面对着年岁比他孙儿还要小的女孩儿,遭此大难,医者仁心,他也实在疼惜:“娘子,你不用多想,把那药停了以后,好生调理,兴许,还有机会的。好在娘子虽然瘦弱,但依然康健,老朽日后可传你一套功法,与夫君合修,说不定管用……” 后头的话,师暄妍一个字也不曾听进去。 少女攥着行军床上的棉褥,指节收得极紧,紧得骨节凸出,泛出惨白颜色。 华叔景吃惊之下,对上一双泪涌如泉的蕴着血色的红眸。 师暄妍咬牙道:“我听说,您誉满天下,桃李无数,不知,华大夫可曾识得我侯府上的顾府医?” 华叔景迟疑道:“顾未明?正是老朽门下。” 师暄妍不顾那疼痛,哆嗦着发软的身子,挪开腿,要自行军床上下来,华叔景急忙来制止:“娘子!娘子不可!” 师暄妍已经翻身坠地,双膝跪在了地面:“大夫,我求你。” 华叔景以为这小娘子是要求自己解了她的毒,治好她的不孕,这是医者的本分,华叔景自是不会拒绝,可这小娘子石破天惊张嘴就是一句:“还请长者襄助,让顾府医来问小女子看诊,之后,便宣称,小女子是喜脉,已有孕在身,两月有余。” 华叔景一生,倒也不是不曾见过公门侯府上闹出过未婚先孕的丑闻,只是这分明不曾怀嗣,却要硬称自己有孕的,却还是第一人。 老大夫花白胡子一把,也被惊得两臂一抖,霎时忘了去搀扶她。 师暄妍被疼痛所折磨,那张俏丽的容颜,已完全失去了血色,苍白如雪。 他不应许,她便跪下要磕头。 华叔景自离开禁中以后,便发下毒誓再也不做假脉案,平生恪守,不再违背。 却在那个夜晚,被迫又应许了这个无理的要求。 今夜,又是月光铺满墙根,竹柏疏影横窗,如沐浴在满庭飞雪之中,白得焕发光亮。 夜风萧瑟,吹拂着帘幔,挑动着男人耳侧松散的碎发。 他望着身下泪未干涸的少女,黑眸里涌动着疼惜的情绪,抚她的面颊,指尖也微微绷紧。 只是夜色太暗,房中无灯,她并未察觉。 “你要报复他们?师般般,你可知,这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路子,侯府固然没了名声,江家也或许受牵连,可这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师暄妍一点也不避着他的打量,唇瓣轻扯,露出一抹嘲弄地笑意。 “可我本来也不打算好活啊。” 既,都是烂泥,那便不如,一起堕阿鼻地狱吧。 宁烟屿视线顿在少女此刻毫无隐藏,含着无比清晰的厌世恨意的明眸上。 他此刻方知,她内心那些不安和对世间的抗拒,从何而来。 洛阳她弃他而去之后,宁烟屿便先入为主地认定,这个女人满口谎言,至于她所说的,在舅家曾遭受虐待之事,也定是子虚乌有的杜撰,哄骗他的说辞,她就是个满口谎话的小骗子。若再相信她一个字,他“恪”字不如倒过来写。 是他疏忽了,未曾去调查过,这个在洛阳江家生活了十多年的“小骗子”,她从前是活得多不容易。 怪不得,他对封墨同样的经历,用上了“颠沛流离”四字。 只是封墨与她不同,完全不同。 他与封墨相识,了解颇深之后,便也把认知迁移而来,认定她的处境与封墨相仿。原来是大错特错。 “我现在攥着侯府的把柄,他们不敢真的动我的,惹急了,大家都别活。” 她快意地眨着眸子,轻哼着,如得逞般笑道。 “其实我本是想先和襄王殿下定亲,再把这事说开,给他们全部安上一个欺君之罪。” 她说着这样可怕的话,袒露出自己如此邪恶的一面,她以为,身上的男人自会感到害怕,对她退避三舍的。 可他并未离去,只是居高俯瞰着她的乌眸,低声道:“那为什么不呢。” 他的嗓音里有他自己都无法察觉到的纵容和怜意。 师暄妍躺在他臂肘所支撑的一方天地之中,抬起眼睑,轻轻勾了下红唇。 “我见到你以后,突然想道,罢了。” 他轻轻挑眉。 却听她道:“你们都是这样的天之骄子,本该有大好人生的,我和江家、师家这点腌臜事,着实犯不着污了你们的衣衫。” “所以,”他知道,她又要把他往外推了,“封墨。你如今知道我是怎样一人了,你还会想着来帮我,和我时常见面么?” 那双乌眸,似闪着积雪般的亮色,柔软得不可思议。 瞳眸之中的笑意漾啊漾,却始终印不到心底去。 “其实你说的一点都不错,我是一个小骗子,从头到尾,骗了很多人。可是我不想再骗你了。因为我对不起你。” “封墨。你可以尽情地恨我。无所谓,我这辈子,从来没打算好活,我会和他们一起烂了,绝不来打扰你……” 作者有话要说 我保证,脱离了初哥身份的宁大佬,以后一定全都是大佬级别的! 感谢在2024-01-3110:37:55~2024-01-3116:55: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5172589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次见师暄妍时,这只受了惊的狸奴,可怜地立在灯烛的光晕里。 开口,便是祈求他救命。 她的十根食指,大胆地抓住了他的裳服。 如此僭越之举,在东宫从未有过。 他亦不习惯有人触碰,何况是女子,所以那时,他不着痕迹地拂开了。 后来,他每每抗拒着她的亲近,都仿佛能看到少女脸颊上的迟疑和失魂落魄。 那双明媚纯澈的眼波,一日更甚一日地寥落黯淡下去,仿佛希望破灭,她将堕于黑暗。 为了今早令她履行承诺,她开始用一些蹩脚的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野路子,再三地勾引他。 故意将贴身之物落在他的书房里,隔日便装模作样地过来寻找,绕着他的身,一遍一遍地心细如发地占着自己便宜。 这些宁烟屿都知晓,他只是不露颜色,没有拆穿她那些自以为精妙的小把戏。 虽没有正眼瞧过她那些把戏一眼,但,她有些笨得可爱。相比惹烟她们的规整、一板一眼、从无惹祸,他倒是愿意让身旁热闹一些。 若是她回到长安发现举目无亲,不如来投靠他吧。 待在东宫,亦是风雨不侵、衣食无忧。 只是宁烟屿无论如何也不曾想到,她竟敢骗他。 她是个满口谎言的小骗子,在她那双清纯明澈的眼波里,藏着精心的算计,他竟还是雾里看花,着了她的道儿。 洛阳飘雪的夜晚,她穿了一身海棠缀锦枝雾绡长裙,宁烟屿迄今仍记得,是朱颜驼色。 裙袂被搴上去时,如一重重梅花瓣般,不断地舒卷,衬得白皙腻理的花蕊分外娇娆。 后来他嫌那条锦裙碍事,一掌往下,只听见裂帛之声,“哗啦”一响,那条价值昂贵的裙子被劈裂成了没人要的破布。 她颤抖着身子,齿尖因为寒冷瑟缩而轻轻磕碰:“我冷……” 单薄瘦小的娇躯一下撞入他怀中来,将他的腰搂住。 那么紧。 如孤注一掷,倾尽所有,在所不惜。 既如此,他成全她,给她要的那一分心安。 只是太子殿下过于高估了自己的能力。 从未上过战场,却幻想自己是个金戈铁马、能征善战的悍将,未免对自己要求过于严苛。 仅仅瞬息之间,少女揪紧的眉目,便蓦地松开了。 她汗津津的脸蛋红彤彤的,挂着晶莹的湿露。 望着他,妩媚的眉眼里写着困惑,像是极其不解。 宁恪微微咬牙。 宽肩之上,被她又尖又利的小爪子,挠出了一道道鲜红的甲痕,沁出的热汗,便随着爪印“嘀嗒”,落下来,正溅在少女的酥红。 软香盈满怀,炙热的皮肤,唯独那一汪清泉能解。 他暗了眸色,手掌提起,遮住了少女眨动的软眸,阻隔了她全部的视线。 “不许看。” 罗帷摇颤,似疾风拂弦。 少女一声一声地唤着他“郎君”,长长短短,断断续续。 似无尽时。 * 师暄妍咬着战栗的红唇,想要抽开手,但根本拿不开。 “你怎么这么肯定,如此有信心。” 他就肯定,她肚里没有怀上孩子么? 宁烟屿将额再垂,彼此肌肤之上的绒毛近乎已经在交战。 只差不到半寸的距离,宁烟屿的额头便要触碰到师暄妍的额,他便是停在距离她那般近的地方,喉结微滚,滑出一道磁沉的嗓音。 “我没有。” 没有自信。 最初听华叔景说,她这脉象是喜脉之时,宁烟屿的第一反应便是怒意。 这个狡猾的,可恶的小骗子,一定用同样的手段,去勾搭了别的男人,她见异思迁,他岂能坐视不顾? 所以他潜入君子小筑质问。 得知她并不曾用那些花招对付旁人,他竟暗暗松了口气。 连宁烟屿自己也不知,他为何自那一刻,心底紧绷的弦犹如松懈。 他骗不了自己地在欢喜着,莫名而激烈。 “那你怎么肯定,我没怀孕的……” 师暄妍迟疑着,脸颊似粉扑子,毛孔翕张,纤细的绒毛像是水底的浮游植物,随水流的拨动刮过他的皮肤。 男人忽然皱眉,暗了容色:“闭嘴。不许问。” 师暄妍被他吓得不轻,心脏噗通噗通跳,缩起了玉颈,有些不敢再问了。 可是,她实在的不得不问:“你真的肯定么?” 男人的脸色有些难看,师暄妍只觉得腕子一紧,像是被他报复地又攥了一圈,直捏得她皮肉犯疼。 她轻轻“唔”了一声,听到男人恼羞成怒的嗓音,落在她的耳畔。 “师般般,那晚我对你做的事,恐怕只有万一的可能让你受孕。” 师暄妍回忆了一番。 她也是懵懵懂懂,对这方面一无所知,远不如回京之后又恶补了一番的太子殿下,带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生猛劲儿,冲口而出:“只有一眨眼的功夫,好像是不够?” “……” 她似乎能听到男人阴沉着脸磨牙的声音了。 “师般般,我该在这里掐死你。” 师暄妍心底怕怕的,乌眸怯生生地垂下来,眼睫扑扇。 那片肌肤,白得似瓷片,蒙昧的月影自她鼻梁山根处斜照,覆落在右侧的靥上,清丽温婉,似春色迤逦下来。 原本就有些焦躁的身体,升起了一股压制不住的邪火,唯有亲吻她冰凉的玉肌雪肤,方能纾解。 然而没等他的唇,亲吻上少女的红唇,师暄妍颤巍巍地搭上了他的肩。 如同安慰一般。 她在宁烟屿的肩上轻抚,这一动作,让宁烟屿拧了眉宇,春夜湿漉漉的寒雾,拂润了他的眉梢,他阴沉着面,那般睨着身下可怜的少女。 师暄妍怯怯地望着他,安慰道:“我没有笑话你,我不知道别的人怎么样,但你已经很粗鲁了。” 她想不到别的词儿来形容那晚的宁烟屿,竟用了一个“粗鲁”。 她大抵是不知道,这两个字更深地刺伤了男人的自尊。 于是那股气息变得愈发冰冷而危险,缠绕上她的雪颈,将她牢牢地扼住。 “师般般!” 师暄妍吓得闭上了眼,可私心里忽然觉得,这个男人只是表面上可怖,他实际不会伤害她。 就连她把他利用完就扔,重逢之后,他也只是吓唬了几下她,并没有做出任何报复之举。 她将自己的小脸埋进缠花锦被底下,细声道:“你为什么叫我师般般呀?旁人都只叫我师暄妍,或是般般。” “……” 许久不闻动静,师暄妍大着胆子,将锦被扒拉下来一线,露出曼妙含情的美目。 只见月光幽暗,帘幔垂落在他身后,男人的气息不匀,黑眸阴沉地盯着自己,像是要吃了她,她的一颗心被吓得跳动飞快。 她对了对手指,小心翼翼地望着他:“那我骗了你,我现在跟你说实话,你就会不生气吗?” 宁烟屿的胸膛里有一把火,烧得肺腑灼热,女孩子玉体横卧,软若春水,恰是他亟需的那股清凉。 “嗯。” 他居高临下,双肘支撑在她雪颈两侧。 虽也是在回应着,但思绪根本不在此,几分敷衍。 男人的目光,凝在少女软弹娇嫩的朱唇上。 随着她一颦一笑,那双饱满樱红的唇,唇肉开阖,分外的诱人。 师暄妍把被衾攥着,调整了一些睡姿,小声地道:“我确实没怀孕。” 一句话,让男人的眼底裹挟了一层风暴。 而下一瞬,因为她眼底溢出了淡淡的水痕,而尽数扑灭。 “般般。” 师暄妍眼眶之中的水泽越涌越多,似溃堤的潮水,汹涌不止,他这一次终究是再也按不住手,抬起衣袖,擦拭掉她眼窝处聚集的水光。 他轻柔地唤了她一声,师暄妍忽地靠过来。 那夜,她腹痛如绞,脸色苍白,他将疼得险些失去了知觉的少女带回了山脚下他巡猎驻扎的青帐。 并唤来了最好的医工为她看诊。 当时他在外面,并不知里头的情况。 华叔景在为师暄妍搭了腕上脉之后,眉目出现了疑难,他用匪夷所思的目光望着师暄妍,问:“娘子这样的腹痛病症,有多久了?” 师暄妍还不知自己身子出了什么纰漏,竟让这般年高德劭、艺术精湛的老大夫,也如临大敌一般,心中微梗,但错愕地回道:“自来月事起,便一直是如此。大夫,怎么了吗?” 华叔景掩面叹息,只是低头去取针。 灯油噼啪一闪,灼痛了师暄妍的明眸。 她蓦地出手,搭住了老太医的手臂,不顾身上钻心的疼痛,咬牙道:“我舅母说,没个女子都会我的这个病痛,是正常的。” 这回华叔景忍不住了:“造孽,造孽!” 他一连说了两个“造孽”,道:“娘子,你舅母浑说一气!这世上有多少女子,月信造访时根本毫无症状,或是隐隐作痛,岂有个个都如娘子这般,疼得几乎害命!娘子,你是被人用了毒!” 师暄妍的心沉入了谷底,她显然是怔住了。 “用毒?” 她原以为,自己自十二岁来了癸水开始,便每月都要经历一番痛苦至极的磨难,是每个女孩子终其一生都要遭受的,因自己并无特殊,所以也不觉有大碍,然而自回长安以后,一次更比一次剧烈,师暄妍终于忍不住,想找个医术精湛的医工来为自己看病。 她定是得了什么病了。 只是却还是未能想到,她不是得了病,而是中了毒。 是谁能给她下毒,谁又要害她? 那双乌润如漆的瞳眸,仿佛一粒石子丢入澄澈的湖中,激起水花一颤,她蓦地望过来:“我中的是什么毒?” 这位娘子,出身世家,侯门如海,其间掺杂了各类算计,长者自然也曾有所体会,这些宅门里的阴私算计,上不得台面,从前华叔景就是因为看不惯宫中诸多行事手段,每日要无谓行医,方才借着丁忧之故离开。 看着小娘子势单力弱,伶仃一人,实在可怜,便如实相告。 “娘子所中之毒,是一种慢性毒药,此类药无色无臭无味,需长年累月地下毒才能侵入人体内,其作用,便是损阴,让女子每逢月事之时便痛不欲生,而且——” 老大夫见多识广,也知晓这后面一句话,对无数女子而言,实在犹如天塌地陷,可他更是不忍让这个年纪轻轻的单纯小娘子,一世被蒙在鼓里。 他掩面叹道:“终身不得受孕。” 师暄妍如被一根自颅顶钻下的长钉锲入地面,生生地被钉死在原处,她茫然地望着桌案上点燃的灯火,喃喃道:“原来如此。” 灯火如豆,蓦地被风扑灭,室内的光影更加昏黄。 师暄妍将一双腿盘在床上,分不清是身上更痛,还是心上更痛。 “他们给我下毒……” 他们,那么狠。 在江家,她从未做过任何对不起他们之事,可原来,从她很小的时候,她就被日复一日地下毒了…… 她记得第一次让她以后每每腹痛之时,便吃一盏参茶。 滚热的参茶入了肚子,隔上一晌,的确就会好些。 可自第二次来癸水时,那腹痛便又更剧烈了一些。 舅母送给她的,又是一盏参茶。 那时,她像是第一次体会到了有人关怀的滋味,竟得到了几分难以描述的温情,以至于那时她对舅母,还是充满了感激的。 后来她便常常用那参茶,饮鸩止渴一般不能控制。 直至回到逃离江家之前,那参茶停了。 她已经喝了四年。 整整四年。 “那我这一生,再也不可能有自己的孩子了是吗?” 她抱着膝,蜷缩在榻上,单薄的身子直颤。 老大夫见状也无处施针为她止疼,面对着年岁比他孙儿还要小的女孩儿,遭此大难,医者仁心,他也实在疼惜:“娘子,你不用多想,把那药停了以后,好生调理,兴许,还有机会的。好在娘子虽然瘦弱,但依然康健,老朽日后可传你一套功法,与夫君合修,说不定管用……” 后头的话,师暄妍一个字也不曾听进去。 少女攥着行军床上的棉褥,指节收得极紧,紧得骨节凸出,泛出惨白颜色。 华叔景吃惊之下,对上一双泪涌如泉的蕴着血色的红眸。 师暄妍咬牙道:“我听说,您誉满天下,桃李无数,不知,华大夫可曾识得我侯府上的顾府医?” 华叔景迟疑道:“顾未明?正是老朽门下。” 师暄妍不顾那疼痛,哆嗦着发软的身子,挪开腿,要自行军床上下来,华叔景急忙来制止:“娘子!娘子不可!” 师暄妍已经翻身坠地,双膝跪在了地面:“大夫,我求你。” 华叔景以为这小娘子是要求自己解了她的毒,治好她的不孕,这是医者的本分,华叔景自是不会拒绝,可这小娘子石破天惊张嘴就是一句:“还请长者襄助,让顾府医来问小女子看诊,之后,便宣称,小女子是喜脉,已有孕在身,两月有余。” 华叔景一生,倒也不是不曾见过公门侯府上闹出过未婚先孕的丑闻,只是这分明不曾怀嗣,却要硬称自己有孕的,却还是第一人。 老大夫花白胡子一把,也被惊得两臂一抖,霎时忘了去搀扶她。 师暄妍被疼痛所折磨,那张俏丽的容颜,已完全失去了血色,苍白如雪。 他不应许,她便跪下要磕头。 华叔景自离开禁中以后,便发下毒誓再也不做假脉案,平生恪守,不再违背。 却在那个夜晚,被迫又应许了这个无理的要求。 今夜,又是月光铺满墙根,竹柏疏影横窗,如沐浴在满庭飞雪之中,白得焕发光亮。 夜风萧瑟,吹拂着帘幔,挑动着男人耳侧松散的碎发。 他望着身下泪未干涸的少女,黑眸里涌动着疼惜的情绪,抚她的面颊,指尖也微微绷紧。 只是夜色太暗,房中无灯,她并未察觉。 “你要报复他们?师般般,你可知,这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路子,侯府固然没了名声,江家也或许受牵连,可这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师暄妍一点也不避着他的打量,唇瓣轻扯,露出一抹嘲弄地笑意。 “可我本来也不打算好活啊。” 既,都是烂泥,那便不如,一起堕阿鼻地狱吧。 宁烟屿视线顿在少女此刻毫无隐藏,含着无比清晰的厌世恨意的明眸上。 他此刻方知,她内心那些不安和对世间的抗拒,从何而来。 洛阳她弃他而去之后,宁烟屿便先入为主地认定,这个女人满口谎言,至于她所说的,在舅家曾遭受虐待之事,也定是子虚乌有的杜撰,哄骗他的说辞,她就是个满口谎话的小骗子。若再相信她一个字,他“恪”字不如倒过来写。 是他疏忽了,未曾去调查过,这个在洛阳江家生活了十多年的“小骗子”,她从前是活得多不容易。 怪不得,他对封墨同样的经历,用上了“颠沛流离”四字。 只是封墨与她不同,完全不同。 他与封墨相识,了解颇深之后,便也把认知迁移而来,认定她的处境与封墨相仿。原来是大错特错。 “我现在攥着侯府的把柄,他们不敢真的动我的,惹急了,大家都别活。” 她快意地眨着眸子,轻哼着,如得逞般笑道。 “其实我本是想先和襄王殿下定亲,再把这事说开,给他们全部安上一个欺君之罪。” 她说着这样可怕的话,袒露出自己如此邪恶的一面,她以为,身上的男人自会感到害怕,对她退避三舍的。 可他并未离去,只是居高俯瞰着她的乌眸,低声道:“那为什么不呢。” 他的嗓音里有他自己都无法察觉到的纵容和怜意。 师暄妍躺在他臂肘所支撑的一方天地之中,抬起眼睑,轻轻勾了下红唇。 “我见到你以后,突然想道,罢了。” 他轻轻挑眉。 却听她道:“你们都是这样的天之骄子,本该有大好人生的,我和江家、师家这点腌臜事,着实犯不着污了你们的衣衫。” “所以,”他知道,她又要把他往外推了,“封墨。你如今知道我是怎样一人了,你还会想着来帮我,和我时常见面么?” 那双乌眸,似闪着积雪般的亮色,柔软得不可思议。 瞳眸之中的笑意漾啊漾,却始终印不到心底去。 “其实你说的一点都不错,我是一个小骗子,从头到尾,骗了很多人。可是我不想再骗你了。因为我对不起你。” “封墨。你可以尽情地恨我。无所谓,我这辈子,从来没打算好活,我会和他们一起烂了,绝不来打扰你……” 作者有话要说 我保证,脱离了初哥身份的宁大佬,以后一定全都是大佬级别的! 感谢在2024-01-3110:37:55~2024-01-3116:55: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5172589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