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流言里的蔷薇年华

他是花花公子,随波逐流。他花心是因为他不知道该对谁真心。可是她却和他传出绯闻。为了维护自己在妹妹心目中的神圣形象,他诱惑她进了他的世界,成为他的女朋友。可是,她却把这场游戏当了真,失掉了真心。六年后,她跟他再次不期而遇,像前生注定般相逢。他对她展开...

作家 寒烈 分類 二次元 | 15萬字 | 11章
第一章 流言与分别
    流言四起的时候,何平正坐在自己的寝室的床沿上,埋头吃她自己花了五分钟,用温暾水泡的五谷道场方便面。

    其实论口味和口感,还是油炸型的方便面好吃,何平打心里这样认为。可是,前段时间有报道说,油炸型方便面内含有致癌物质,吃多了有可能会得cer,何平妈妈立刻打电话给女儿,三令五申,不许何平再吃。等何平周末从学校里回家,又是一番耳提面命,疲劳轰炸。

    “你要实在贪方便,也给我去买非油炸型的,我们家不缺你省的这点钱。”何平妈妈在街道工作,闲来无事,最喜欢研究养生之道,何平爸爸和何平素日在家的饮食,向来是由何平妈妈一手包办了的。

    何平诺诺称是,自此只吃五谷道场。

    并非不能阳奉阴违,只是,既然答应了妈妈,何平便不会违约。

    “真难吃。”何平吐出一粒脱水后又发泡的胡萝卜,赶紧喝了一口面汤,以冲淡口腔里的那股子怪味。

    何平今天有事,回学校晚了,到食堂一看,残羹冷炙,顿时没了胃口,索性回寝室吃速泡面。

    三个室友中,用功的那个去自修了,浪漫的那个去约会了,贪财的那个去打工了,何平最清闲,左右无事,准备填饱了肚子上网聊天。

    若说起何平来,倒也人如其名,用何平中学死党的话来总结概括,就是四个字:何其平凡。

    何平也不以为忤,反将这四个字贯彻始终,学习成绩一路由小学初中高中,乃至进了大学,都维持在班级二十名以前,十名以后,毫不突出,亦不离群。真真正正是一个平凡无奇的女孩子。长相也普通,绝对没有教人惊艳的资本。倘使一定要给何平的长相下一个定语,就只有“清秀”两个字了。

    十九年来,何平的生活就象成千上万个她这样的女孩子一般,乏善可陈,波澜不兴。何平原以为,她也必将如此,走完她以后的人生。

    所以,当何平的老学究室友捧着一叠讲义回到寝室,看见何平没事人似的坐在床边吃面,忍不住扶着五百度近视眼镜的银边镜框,上下打量了何平N秒,然后用无比怀疑的口吻问何平,“你下午真的同花花太岁上宾馆开房间去了?”如此耸动,带有爆炸性的话时,何平喝到嘴里的最后一口面汤,几乎从鼻子里喷出来。

    “……咳咳……咳咳咳……赵菁菁,你胡说些什么啊~~~”何平被面汤呛着了,捶胸顿足,几乎把肺咳出来。忙把手里的碗往旁边的桌上一放,顺手抽出一张纸巾来抹嘴擤鼻子,百忙之中还不忘瞪室友一眼,“谁同花花太岁上宾馆开房间去了?”

    老学究赵菁菁继续扶着眼镜上下审视何平,“满脸**,气息不稳,视线游移,分明做贼心虚。”

    何平往床头挂着的Hello Kitty圆镜里瞥了一眼,果然脸蛋通红,连鼻尖都红了。

    “我不是被呛着了嘛……”何平替自己辩解。

    “狡辩。”赵菁菁嘴上这么说,心里其实倒是有七八分相信了何平。何平素日里是个乖孩子,人家说一,她决不说二。虽然不是顶用功,但胜在本分,没有城里少爷小姐惯有的浮夸和娇纵。

    “外头已经流言满天飞了,你还有心思坐这儿吃面?”赵菁菁决定给何平打一针预防针。

    何平手里还捏着皱巴巴的纸巾,心里却有了极度不祥的预感。

    “不、不、不会是——你刚、刚才问我的那句吧?”已经惊到结巴。

    赵菁菁郑重而庄严地点了点头,末了似还觉得不够正式,便又加了一句:“没错,就是我问的这一句。不过,外头用的都是陈述句,而不是问句。”

    何平呆了一会儿,瞥眼,与面碗边上画着的茄菲猫的呆滞表情相互辉映,格外怔忪。

    过了半晌,何平回过味来,几乎要学宋丹丹小品里的老太太,把两腿一盘,哭天抢地了。

    “我的天啊……晴天霹雳,六月飞霜,三年大旱,血溅三尺白绫啊啊啊!”何平几乎连寻死的心都有了。

    她好好的一个黄花大姑娘,循规蹈矩,纯洁得连初恋都还没来得及发生的纯情少女,怎么就无缘无故地被人同那个名声在外的花花太岁给联系在了一起呢?她这不是比窦娥还冤嘛——

    咦?啊!何平突然想起了数日前发生的一件小小插曲,不禁瞠目结舌。

    难道——是因为那件事?

    “哦——喔——看你的表情千变万化,似乎——不象你自己说得那么无辜冤枉噢……”赵菁菁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做名侦探柯南状,“还不给本官速速招来!”

    末了,不忘拍一记并不存在的惊堂木。

    何平摸了摸自己的脸,莫非真的七情上面,上书“心虚”两个大字?

    “不用摸了,最不懂得掩饰情绪的就是你。”赵菁菁几想掩面叹息。“就你这般模样,以后出社会,连怎样死的都不晓得,被人卖了还在替人数钞票。”

    何平被小小打击了一下,有点沮丧。她只是单纯,不是愚蠢。

    “赶紧找个理由罢。”赵菁菁坐到书桌边,打开电脑电源,准备上网查资料,见何平仍愣愣坐在床边,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明明会被口水淹死的人不是自己,奇怪自己就是不忍心见何平一脑门子官司的郁闷表情。

    “流言的源头信誓旦旦地表示,是她亲眼目睹你同花花太岁双双自五星级宾馆走出来,又双双走进旁边的顶级豪华西餐馆,用餐共计历时一小时十五分钟。”赵菁菁一边浏览校网主页,一边给毫无思想准备的何平打第二针预防针。

    “啊啊啊!花花太岁!我同他势不两立!”何平把手里皱巴巴的纸巾捏成一团扔进字纸篓里,转身掐住自己床上****抱枕,狠狠摇来晃去,幻想她正掐着的是花花太岁的脖子。

    “柰啊听说哉?何平他兹迭额花花公子搞了一道去哉,想佛到伐?”恰在此时,一管娇软吴音随着寝室的门被人大力推开后,糯糯嗲嗲地响起。

    “恋爱狂,不许说方言,请讲普通话。”赵菁菁连头都不用回,只用后脑勺,都知道进来的人是谁。

    “老学究,你听见我说的话了不啦?”生**漫的江南女孩子看见八卦短信,第一时间中断约会,跑回来一问究竟。

    “听见了。当事人正在歇斯底里当中,生人勿近。”赵菁菁往何平方向努了努嘴。

    明媚如水的江南女子顺势望了过去,只看见一个呲牙咧嘴,对着玩具熊怒目而视的女孩子。

    “疯忒了?”恋爱狂小声问赵菁菁。

    “差不多了。”赵菁菁已经在BBS上看见这则流言了,下头跟贴无数,心想,还是不要告诉何平的好。

    “伊准备哪能办?”恋爱狂不小心又蹦出一句方言来,偷眼看看赵菁菁,见她没有纠正的意思,吐了吐舌头。

    “不知道,也许就此对人性失去信心。”赵菁菁觉得何平一脸深受打击的表情,十分经典。

    “那么外头传的,究竟是真是假?”恋爱狂对这则八卦的可信度,还是抱持一定怀疑的。

    赵菁菁看了看何平,沉吟片刻,语不惊人死不休。“八成是真的。”

    “啊……”恋爱狂一脸不可置信。她只是八一下卦,当成一桩饭后谈资,她心里其实是九成九怀疑的。怎么——却是真的?

    何平呻吟一声,把头埋进枕头里,她不活了!

    “现在当鸵鸟,已经来不及了。”赵菁菁不得不提醒何平面对现实。

    “何平,叶森然外找……”财迷室友打工回来,捧着一个Pizza盒子走进寝室,看见三人,“噫”了一声,“今天怎么都在?”

    叶森然——外找?恋爱狂眼睛都亮了,这是不是就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何平,花花公子来了外头寻侬诶。”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赵菁菁现在百分之一百肯定,何平同花花太岁之间的流言,至少在宾馆与西餐馆这一部分上,绝对是真的。

    “你们怎么都怪怪的?我一路走上来,其他寝室里的人也怪怪的。”

    “打工妹你不知道吗?我告诉你啊……”恋爱狂凑到打工妹身边,小声与之咬耳朵。

    何平此时把头自枕头里露出来,无语问苍天:我干了什么天怒人怨的坏事?要这样惩罚我啊?

    而此时,女生宿舍楼下,叶森然正笑眯眯地,站在花坛边上,仰头望着众多的窗户,猜想哪一个窗口,会是何平的呢?

    叶森然之于这所大学里一些心存绮丽梦想的少女而言,是一条通往王子与公主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的“捷径”。

    叶森然毋庸置疑,是英俊的。

    修眉朗目高鼻丰唇,颀长优雅,永远穿着得体,简直似画册里的贵族少年。

    然则,英俊决不是少女们对他趋之若骛的唯一原因。

    令少女们前赴后继,不择手段也想要俘获叶森然,使他成为她们裙下之臣的最重要原因是——他是叶氏集团的继承人,叶茂晟的长子,一个未来将会继承几十亿美元家产的未婚男子。

    叶森然自然是知道这一点的。

    少女们喜欢他,不仅仅是因为他有一副好皮囊。

    若他只是长得漂亮,却没有好学识,好家世,不过是街边一个小混混,想必少女们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的时间,便不会长过三秒。

    少女们或明或暗地接近他,讨好他,使出浑身解数地想要俘获他,他不是不知道。只是教养不允许他口出恶言,或者横眉冷对。

    他一贯只是温和地笑,认真地敷衍,决不教那些心怀梦想的少女颜面扫地,羞愧难当。

    每个少女,无论多么努力,最后,也走不进那扇心门,最终都会放弃,无功而返。

    日子久来,在他身边,来来去去的女孩子多得,连他自己都难以数清。

    渐渐,有人私下说,看,那叶森然,仗着自己是富家子弟,玩弄女孩子的感情,着实可恶。

    并没有女孩子站出来,替他澄清说,叶森然从来没有玩弄过我们。

    或者,得不到,索性就让所有人都憎恨他?

    叶森然听见这样的私语议论,只是微微一笑,处之以淡。

    有什么要紧呢?清者自清,还可以挡掉一些高傲的梦幻女郎,没什么不好。

    终于,花花公子的名衔,套在了他的头上。

    家里的妹妹有一次问:“哥哥,什么是花花公子?为什么他们说你是花花公子?”

    叶森然终于有一丝歉疚,只是对妹妹。这个小他十岁的妹妹,是他心中的天使,如果妹妹说,哥哥你不要交女朋友,他会毫不犹豫地贯彻执行。他没有料到,他的处之以淡,会给小小的妹妹带来困扰。

    “花花公子啊——”他斟酌片刻,摸摸妹妹的头,“就是很喜欢美丽的事物,比如花,比如画,懂得欣赏它们的美丽,不去任意伤害它们,破坏它们。”

    “哦。”妹妹似懂非懂,却放下心来。原来是这样啊,不是在说哥哥的坏话啊。“哥哥,那边有冷饮店。”转眼,心思已经被冰淇淋店给吸引。

    叶森然给妹妹和自己买了美味的香草冰淇淋,牵着妹妹的手,沿路一边吃冷饮,一边慢慢回家,心里,却记住了这件事。

    也许,他是应该给自己找个女朋友,把那些给妹妹带来烦恼的声音,尽早地抹去。

    望着从宿舍楼里一路狂奔而来,仿佛浑身燃烧着火焰的少女,叶森然眼里,露出徐徐的笑意来。

    何平跑到叶森然跟前,有点咬牙切齿,几乎想伸手揪住他的领子。

    “你来干什么?不是说好了,就当我什么都没看见吗?”

    叶森然看着短发凌乱,两颊通红,眼神明亮,气势汹汹的少女,不恼,沉稳地微笑。

    有些想伸手撩拨她额前的刘海。

    也,真的伸出手去,付诸行动。

    何平有一刹那的僵硬,像是被美杜莎“深情”地注视了。

    然后,何平胸中的那股名叫“愤怒”的火焰,“腾”地,爆燃!

    “啪”地拍掉叶森然的手,何平怒目而视。

    “你害的我还不够?你知道现在学校里怎么传?说我和你上宾馆开房间!我还要不要做人?”

    若不是这个女孩子现在发怒的对象正是自己,叶森然几乎便要笑了。

    那么明亮的眼睛,里头有熊熊燃烧着的火焰,却看不见欲拒还迎的羞怯或者仰慕或者计量。

    只是愤怒。

    他想,如果可以,她

    一定希望从来没有在朗梵大酒店的走廊里遇见他罢?

    一定。

    何平看着俊朗男孩脸上的微笑,完全不觉得赏心悦目,只觉得乌云罩顶。

    何平只是想,那一天,如果没有去朗梵大酒店,那该多好啊。

    如果这世上有后悔药,甚或是时光机器,何平愿意回到那一日,把她的行程扭转。

    何平祖父解放前是***军官,解放前夕,抛家弃子,去了台湾。

    何平祖母与何平爸爸在过去一段动荡的岁月里,颇因为这层关系,吃尽苦头,尝尽人情冷暖。

    后来,苦尽甘来,国家将他家被抄没的宅院和一些没被销毁的书籍字画归还,算是替何家**。

    只是因为这样耽搁,何平爸爸年过三十才结婚生女,只得何平一个女儿,很是宠爱,只想女儿平平淡淡幸福健康一生,并没有寄予太厚重的希望。

    近几年,改革开放,****消息沟通,渐渐有人辗转找到何平家中,说是何平祖父多年来一直在寻找他们的下落云云。

    祖母早已经对其人不抱希望,即使听到这样的消息,也心如止水,并没有前去相认的意思。

    何平爸爸事母至孝,深知母亲将他独自抚养长大,个中辛酸艰苦,所以也不忍心教老母伤心,只是,那毕竟是他的父亲。只能瞒着通些书信,告知家中景况。

    终于,那个狠心抛下从来食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弱妻子和才刚满月的儿子,独自逃命去的男人,何平的祖父,回来了。

    何平从父亲口中约略知道,祖父在台湾日子过得并不顺遂,后来便又去了美国,做古董字画生意,也算是发达,并娶了洋妻。只是,一直没有孩子。渐渐老了,便想起曾经还有妻子儿子,留在国内,就托人打听。

    其实何平也不喜欢这个故事,以及这个故事中的主人公。

    “然则他毕竟是我的父亲,你的祖父。”何平爸爸摘下眼镜,对女儿这样说。

    何平爸爸在一所中学里教语文,为人沉稳内敛低调。那十年动荡,始终在他身心留下了抹不去的痕迹。

    “我和你奶奶,都不方便去见他。所以,平平,你就去见他一面罢,告诉他,我们生活得都好,教他不用担心。”

    何平点头,答应替父亲赴约。

    五十五岁的父亲,七十二岁的祖父,何平知道,或者那时的一别,早已是永诀。

    她更象一个旁观者,无法切身体会这对父子之间的痛与伤,她只是,不希望父亲心中再多一丝遗憾。

    所以何平趁那天下午无课,背着书包,走进那扇明亮的大门。

    何平无心酒店豪华气派的装潢,之于何平,不过是连望也不可望的天上宫阙,何平并不垂涎留恋。

    上了电梯,何平深吸一口气,始终是有点紧张的。

    将要面对的,是父亲五十五年未尝一见的,自己更是绝少听家人提起的祖父。

    何平到达房间门口,犹豫了一下,还是按响了门铃。

    来开门的,是一位满头银发,身材娇小,穿着极艳极亮的中国红长裙的外国老妇,虽然已经鸡皮鹤发,精神倒十分矍铄,步履仍轻盈。看见何平,眼睛里流露的,是不容错辨的欢喜。

    “何平是吗?我是祖望的太太,叫我丽莲就可以了。快进来。”丽莲说一口流利的中文,甚至能听出一些川音来。

    何平看着丽莲,想起自己的祖母,自她有记忆,便只穿深深浅浅的灰黑蓝,即使这些年,西风渐盛,谨小慎微惯了的祖母,也从不穿鲜艳的颜色。她说,奶奶老了,那些鲜亮的东西,是属于年轻人的。

    其实祖母年纪并不比外头一些还在喝茶跳交谊舞,或者到处旅游的老人大,但是,她的心态已经疲累衰老,不肯再活跃。

    反观丽莲,简直似一团火。

    “怎么了,何平?是不是觉得陌生?不要紧,祖望高兴都来不及呢,他一直盼你来呢。”丽莲握住何平的手。“他为了见你,衣服换了十几套,就怕不能给孙女留下一个好印象。”

    何平微笑,人同命不同,不是么?

    随丽莲走进房间里,何平开了眼界。

    宾馆套房里竟然还有客厅,客厅里放着红木长椅,一角还有小冰箱,一旁的摆着时令鲜花和水果。

    何平第一次见到了自己的祖父。

    老人坐在红木长椅上,脊背挺得笔直,双膝并拢,双手交叠,拄放在一根乌木拐杖上。他穿着一件米色长款衬衫,外头罩了一件烟灰色唐装,底下穿一条黑色裤子,圆口布面便鞋,白发理成短短的寸头,依稀仿佛能看得出当年的英姿飒爽与俊朗。

    后来何平好笑的发现,原来祖父的紧张竟然不下于她,递给她一个橙子,嘴里竟说:“吃个苹果。”

    丽莲忍不住笑出声来,气氛一下子便融洽缓和了。

    两位老人留何平吃晚饭,何平不想太过打扰,也想让祖父平复一下激动的心情,推说学校里还有事,告辞出来。

    “那,明天有空再来。何平,祖望和我等着你。”丽莲依依不舍,祖父则是满眼的期盼。

    何平叹息,也是寂寞的老人家呵。

    “我有空一定来,会先打电话上来。”

    丽莲狠狠拥抱了何平,才放何平走。

    何平进了电梯,当缓缓合上的门将丽莲的身影关在视线以外,何平的眼泪,才慢慢流下来。

    五十五年,离散,五十五年,相隔。

    祖母的痛苦,祖父的痛苦,不是他们任何人的错。

    等到了大堂,何平脸上泪痕未干,电梯口的服务生看她时眼神怪怪,何平恍然,十分尴尬,忙问洗手间在哪儿。

    服务生指点了方向,何平不敢在静谧的大堂里跑步,连快步都不赶迈,只觉得任何卤莽举止,都会破坏这里的气氛。

    到了洗手间,洗干净脸上的泪痕,抹一点润肤露,何平对镜中人说,开心些,有生之年,还能相见,总比天人永隔的好。

    走出洗手间,何平听见对面男用盥洗室门口有人说话。

    “叶森然,这样才能把洗手池清洁干净,明白了吗?”

    “明白了。”清朗干净低沉的男声应道。

    何平一愣。

    叶森然?

    虽然何平不怎么八卦,但,学校里女孩子嘴里出现率最高的男生的名字,她还是知道的。

    叶森然,那是一个即使并不爱出风头,却风头永远大过许多拼命表现的人的男生。

    何平愕然抬眼,看见一个穿着酒店大堂服务生制服的颀长男生。

    竟然,真的,是他!

    叶森然黑巧克力色的眼里也掠过一抹异色。

    面孔有些红扑扑,鼻尖也微微泛红的少女眼中的愕然不容错认,少女肩上斜挎着浅浅湖水绿色书包背带上别的校徽,同样不容错认。

    那是一枚圆形校徽,中心是两个篆体字,外围上方是英文校名,下方是建校年份。

    他对这个以学校奠基石拓片设计演化而来的徽章,再熟悉不过。

    那么,这个看起来才哭过,现在一脸错愕的女孩子,是认识他喽?

    电光火石间,他已经做出决定。

    利落地摘下尚戴在手上的橡胶手套,放在方型的清洁用具筐里,礼貌地问身边的中年女士。

    “我今天可以稍微早点下班吗,叶经理?”语气恭敬谦和。

    中年女士见惯各种场合,怎会看不出小儿女之间奇妙的气氛,微笑着接过叶森然手里的清洁用具筐。

    “可以,但是,下不为例。”

    “谢谢叶经理。”叶森然顺手又脱下身上的服务生制服,交到中年女士手中。“叶经理再见。”

    说完,上前一步,在何平还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的时候,一把攫住她的手臂。

    “同学,相邀不如偶遇,走吧,我请你吃晚饭。”

    和平几乎是被半拽着,走出朗梵大酒店的。

    何平在被拖进隔壁的豪华西餐厅,落座N久以后,才恍然觉得,这个叶森然,跟传说中的,其实一点也不一样。

    “喜欢吃什么?尽管点。”叶森然低头看菜单,不忘对面前仍然表情很呆滞的少女说。

    “啊——不用了,我回学校吃食堂就好了。”何平瞥了一眼菜单上的价格,没敢当众喊贵,但是心里一阵肉麻。黑椒鹅肝小牛排一例,一百八十元、果蔬色拉一例,四十八元、蛤蜊浓汤一例,六十八元……

    何平一边暗暗咂舌,一边把菜单合上,放在铺有妃红色桌布的餐桌上。

    太奢侈了,够她吃一个月蛋饼豆浆***,偶尔还可以改善一下吃顿生煎馒头。

    且,若有汤汤水水滴在这样美丽得仿佛云霞的妃色桌布上,她会觉得自己做了坏事。

    “那,我替你点吧。”男孩子穿着普通的白色V字领针织衫,领口和袖口有三条细细的黑色花纹,简约,毫不张扬。但穿在身上,却将他颀长的身形衬托得优雅高贵,在餐厅华贵的布置中淡定而坐,全无格格不入的感觉。

    倒是何平,穿着米色运动衫,洗得半旧的牛仔裤,背着书包,一脸的不自在。

    何平其实万二分地想夺路而逃,可是,只消叶森然漂亮的眼睛轻轻掠过,便足以教何平酝酿良久的勇气,消散于无形。

    而且,何平实在不想在这样优雅的场合,失礼于人前。

    只能忍耐,等叶森然切入正题。

    但是,叶森然却悠然自得,完全不提稍早发生在洗手间门口的事。

    头盘红酒焗蜗牛上来了,牛尾汤上来了,前菜浇汁三文鱼也上来了……何平终于忍不下去。

    “那个……叶同学……我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也没有听见……我已经都忘记了……”

    叶森然这时放下刀叉,微笑起来,那微笑,竟让何平背上一冷。

    “忘不忘记,都没有关系。我只是想请求何平同学——”

    何平悚然一惊,她并没有自我介绍过,他怎会知道?

    叶森然笑睨了一眼何平的书包。

    何平转眼看去,书包一角露出她的笔记本和参考书,笔记本上赫然两个大字:何、平!

    “我只是想请何平同学,不要将我在酒店实习的事情四处宣扬,为酒店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叶森然直视何平的眼睛,低声说。

    是为酒店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不是为他。这话,说得委婉,也够狠。

    给他添麻烦,或者没有什么,但是如果给他工作的地方带来麻烦,会很惹人讨厌罢?

    何平垂下眼睫,心中哀叹,她回去就把这事给忘了,忘得一干二净,才不会四处八卦!

    “作为交换条件,我可以安排何同学假期到酒店人事部门实习。”名叫叶森然的魔鬼诱惑小天使何平。

    何平动了动嘴唇,想说无功不受禄,可是看见叶森然眼里警告的流光,立刻点头如捣蒜。

    何平这时只想早点结束这顿异常难熬的晚饭,快点回寝室去吃她的五谷道场。

    何平食不知味地吃完了这顿据她估计起码要人民币五六百的晚餐,心疼钞票的感觉强烈过美食带给味蕾的感觉。

    出了西餐厅,叶森然绅士地提出要送何平回学校,何平迭声说不用了。

    叶森然似笑非笑地,看着何平逃也似地,转身大步流星,走得远了。

    他与她,都以为事情就到此为止了。

    谁都没有料到,事与愿违。

    流言三天后传到叶森然耳朵里时,他不是不愕然的。

    他相信,他此时的愕然表情,并不比何平在朗梵大酒店大堂的男洗手间门口,看见他穿着服务生制服时的表情逊色。

    他的第一反应就是,那个七情上面的女孩子,能不能顶得住流言的杀伤力,不把他们之间的协议透露出去,转而,他觉得自己自私。那个女孩子,其实是无辜的。若他不抓着她去餐厅威胁利诱,或者便什么事都没有罢?想必,他花花公子的恶名,给无辜如何平,带来无限烦恼。

    这样想着,他觉得自己无论如何,应该去看看她。

    他知道她的名字,也知道她读的科系,很容易就查到她的宿舍。

    看到少女仿佛浑身燃烧着火焰一般冲了过来,叶森然忍不住笑了开来。

    真是充满生机呵。

    忍不住撩开她额前的刘海,也理所当然地被愤怒的少女给一把拍开。

    叶森然轻抚着手背,不以为忤。

    “赶紧走!我既然答应了你,就不会食言。你别再来给我添乱!”何平只想赶快把这尊瘟神送走。

    花花公子?!她没觉着。她只觉得乌云罩顶。

    看着何平气得红冬冬的脸和上下起伏的胸口,叶森然摇了摇头。

    “你相信吗?如果我现在转身走

    了,只怕明天的流言就会变成何平你,被花花公子我,始乱终弃。”

    对着何平,叶森然是有歉意的,还带着些对小妹妹的忍让。

    三人成虎,众口铄金的道理,他比任何人都知道。

    他不想放任流言,伤害何平。

    何平愣了愣,然后顺着叶森然的视线,回头一看。果然,所有朝向他们所站位置的寝室窗后,都有人头无数。

    动了动嘴唇,何平想大吼我是无辜的,可是,终于只是颓然地垮下了肩膀。

    刚才她一时头脑发热,揪住叶森然的衣襟,恐怕所有眼睛没瞎的人,都看见了。

    现在,她即使跳进黄浦江,也洗刷不清了。

    “走吧,我请你吃饭。”叶森然看了看所有隐在窗后或者索性光明正大看热闹的人,然后轻声对何平说。

    还吃?就是吃饭害的。何平在心里嘀咕,嘴上却只敢低声回复他,“我已经吃过了。”

    “没关系,我们去喝点饮料。”叶森然坚持,“你不想被他们当耍把势的一样围观罢?”

    何平向现实妥协。

    叶森然带何平到附近一间别致的Cafe,替何平点了一杯拿铁,给自己则要了一杯爱尔兰咖啡。

    “给你带来了困扰,很抱歉。”他对萎靡的何平说。

    道歉有P用?何平以眼神回了一句脏话。

    “虽然说谣言止于智者,但智者毕竟是少的。”叶森然忍住笑意,免得何平再度暴走。

    这还用你说?何平采取非暴力抵抗政策,静坐示威。

    “因此,我愿意协助你,将流言带来的破坏力,降低到最小程度。”叶森然看着何平双手捧着大马克杯,一边小口小口地啜饮,一边腹诽他的样子,竭力让自己不要流露出纵容的表情。

    我想要时光倒流,你行不行?何平这时已经知道,叶森然觉得对她有所亏欠,所以才跑来对她低声下气,这让何平态度嚣张起来,当然,仅仅是在心里。

    “所以,请与我交往罢。”叶森然微笑。

    “噗——”何平一口咖啡喷了出来。

    深色咖啡,隔着巴洛克风格的小几,呈放射状,喷溅在叶森然米色棉麻混纺面料的衬衫上,留下一滩貌似干涸了的血迹的迹渍,有点触目惊心的意味。

    “……咳咳……对、对不起……咳咳……”何平羞恼不已,这些人怎么统统喜欢这种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格调啊?

    “没关系,是我太冒昧了,没有征询小姐的意见,就擅自做了决定。”叶森然慢条斯理地取过几上的白色亚麻布餐巾,抹去还没有渗透进衣服纤维中的咖啡,“请容我郑重地请求,何平小姐,与我交往。”

    好在何平已经放下了手里的咖啡,所以只是更剧烈的咳嗽,引得Cafe里的其他客人侧目。

    “叶森然!”何平忍着,没有拍桌子。这样很有趣么?

    “何平同学。”叶森然勉力没有笑出来。

    好罢,他承认,看着何平一时像小兔子般惊惶,一时似女战神般愤怒,一时又如惊鸟般狼狈,让他有一种格外的喜悦,仿佛欺负小女孩的快感。

    有点变态啊。他在心里说。

    “这样做对我有什么好处?对你又有什么好处?”何平平复了一下纷乱的心跳,她倒不以为叶森然

    对她一见钟情,再见倾心。

    “好处啊……”叶森然拖长了尾音,眼睛里有快乐的火花,只是何平此时还不了解这火花的含义。“为什么要去辟谣呢?与其背负着莫须有的罪名,怎样都洗刷不掉,弗如真正坐实了此事,才对得起自己,可是?”

    何平张口结舌。这是什么歪理?“如果有流言说你抢劫银行,你为了不背负这莫须有的罪名,就真的会去抢一把银行?”

    反应不慢呵。叶森然这次终于笑了,和何平说话,总有意外的收获。

    “作奸犯科的事,不在此列。我的意思是,所有人其实都等着,看你或者我的反应。闹剧无非是因当事人的反应而发展。其实平息绯闻流言最快的办法,就是让流言成真。”

    何平沉默,良久,点了点头。没错。好比外头的狗仔,追着女明星跑,说她和谁好了,又同谁分了,一时甚嚣尘上。若有一天消息真得到了证实,尘埃落定,便再没有人关心此事了。

    “那么,请问何平小姐,愿意与我交往吗?”叶森然向何平伸出手,眼里有何平无法觉察的算计,再一次问。

    何平想了一想,终于将自己的手,与叶森然的手,握在了一处。

    “我愿意。”

    很多年以后,当何平回想起这一日的时候,她才恍然大悟地发现,她的那一句“我愿意”,多么像是一生的许诺呵。

    叶森然送何平回到女生宿舍楼下。

    何平虽然有些别扭,但还是接受了那个告别的拥抱。

    耳边依稀听见倒抽一口气和尖叫的声音。

    回寝室的那短短三分钟路程,今天之于何平,真是路漫漫其修远兮。

    一路接受目光的洗礼,何平走进自己的寝室。

    打工妹一把关上门,阻断外头窥探的视线。恋爱狂坐在下铺,一边修指甲,一边上下瞄着何平。老学究正襟危坐,有些大家长准备问案的味道。

    “说吧,究竟是怎么回事?”赵菁菁问。四个女生里,她年纪最大,虽然嘴巴够毒,但为人最沉稳老练。

    “是啊,是啊,究竟哪能啦?”恋爱狂已经无法用普通话完整表达了,只能祭出方言。

    “何平姐,想不到你这么厉害,叶森然诶——”打工妹还是不太能相信。

    “就是你们看到的这么回事。”

    “你们——真的——上宾馆、开房间、烛光晚餐?”赵菁菁继续问。

    “差、差、差不多罢。”何平有点心虚。其实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差得远了。

    “那你刚才为什么一副比窦娥还冤的样子?”赵菁菁看出破绽。

    “我、我……我可是请清白白黄花姑娘,流言传来传去,传到最后,我恐怕连孩子都有了,自然觉得冤枉嘛。”何平缩了缩脖子。

    那三人互相看了看,其实以她们对何平的了解,当然能看出来她的不自在。

    “算了,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就好。不早了,大家都早点洗澡睡觉!”赵大老爷发话。

    “哦。”三个小喽罗老实地照办。

    流言升级成5.0版本的时候,何平与叶森然开始第一次正式约会。

    何平倒没有什么自觉,反是寝室里其他三人,颇有些抓耳挠腮,坐卧不安的意味。

    “侬好调衣裳嘞。”恋爱狂看着何平端坐床边的样子,几乎咬碎银牙,恨铁不成钢呵。“就穿这个去约会?坍台伐?”

    老学究赵菁菁对何平的穿着并无多大意见,反正何平一贯如此,只是——

    “他都要来接你了,你还吃面?万一他也要带你去吃饭呢?”那姓叶的好歹也是传说中的花花公子,吃饭看电影花前月下,想必少不了。

    “啊啊啊,何平姐,如果到时候你吃不掉,记得打包带回来啊~~~”打工妹眼冒红光。星级餐厅的美食,她得打多少份工,才能攒够钱吃一顿啊!

    “嗯……”何平一边喝汤,一边以鼻子发音,表示她知道了。

    寝室的门此时被人从外推开,有人探头进来,一脸贼忒兮兮的笑。

    “何平,你家叶少在楼下等你,叫你不用急,慢慢来。”

    何平慢条斯理放下碗,抽出纸巾抹干净嘴角,又喝了口温开水漱漱嘴里的面味儿,才背起背包,朝众人挥手,慢慢下楼去了。

    叶森然说得对,流言传来传去,那些人,无非是想看她暴跳如雷或者拼命解释,她偏不如他们的意,偏不!

    楼下,叶森然淡然面对各色眼光,只有当他看见何平穿着一件白色短袖衬衫,配一条水洗粗蓝布宽边七分裤,趿拉着一双牛仔布凉鞋,背着第一次初见时背的那只浅浅湖水绿色的大书包,徐徐向他走来时,他的脸上,才真正流露出笑意。

    从他麻烦同学带个话上去,到何平施施然而来,中间不超过五分钟。看得出,她并没有刻意打扮,很随性的样子。

    等到何平走到他身边,他向她伸出手。

    “走罢。”

    何平微微犹豫了一秒,便将自己的手,放进了叶森然干爽修长的手掌里。

    “想去什么地方吃饭?”叶森然握着何平的手,觉得和握着妹妹小小软软的手时,有很大的不同。何平的手干净,有点小肉,手指关节处,有薄薄的茧,想是经常执笔的缘故。当他的指腹轻轻摩挲那薄茧时,传来一种异常奇特的感觉,让他不想放开她的手。

    何平笑了起来。还真让老学究给说中了啊。

    叶森然没看见何平脸上的笑,却听见她唇间逸出的笑声。

    想来,她今天的心情,应该比前次碰面,要好了很多罢。叶森然握紧了何平的手,安心前行。

    “我告诉你,你别生气啊。我等你等得饿了,就先吃了一碗面。”何平堕后半步,看着侧前走在她左边的高大男生。他其实,是保护了她吧?那样的流言,之于他,其实并没有造成太实质性的伤害。真正在乎流言的人,一直是她。这样想来,叶森然,也不像传说中那么坏。“你还没有吃饭吧?那我们去吃饭吧。打工妹说了,如果我吃不下,记得打包回来给她。”

    还真老实,那样的玩笑,也会当真。叶森然轻笑,伸手撸了撸何平的额发,“好啊,给她打包一份。”

    两人的背影渐行渐远,落在不知内情的人眼里,只觉得温馨甜蜜。

    也许,流言说何平死缠着叶森然,并不是真的吧?也许,他们是真的,喜欢彼此吧?

    已经有人,这样相信。

    两人这样断续约会,其实并不似外人想得那么浪漫,花前月下,海誓山盟。

    叶森然决不像传言中形容的那般,风流成性,不负责任。

    观察了一段时间,何平得出如上结论。

    叶森然虽然嘴上说,请何平如他交往,但如许日子,他所做的最亲密的举动,不过是握住何平的手,或者是告别时,一个更像礼貌性的拥抱。外出也很少去公园电影院这类情侣惯常出入的场所,倒把这座城市中大半美食馆子都纳入了他们的约会地点。

    大体而言,何平觉得他们似饭友多过似男女朋友。

    何平觉得这样相处倒也自在,只是急得室友跳脚。

    “小姐,这是你的初恋不啦?你就这样不温不火,一路吃下去?花前月下,拥抱接吻,统共缺席?”恋爱狂做知心姐姐状?“要会撒娇,发嗲,让他时时记得你,每次约会都要捧花前来,给你买精致名贵的礼物……”

    “何平不是你,恋爱狂。”赵菁菁不得不适时阻止恋爱狂越说越离谱。还要捧花?还有精致名贵?还要撒娇发嗲?发痴罢?“拿人手短。”

    “那何平姐算不算吃人嘴短?”打工妹趴在床上,一边计算自己这个月的打工成果,一边问。托何平的福,她近两三个月,吃到不少一级美味。澳洲龙虾沙拉,La Mainson的西点和冰淇淋,越南牛肉河粉,和式金箔豆腐……只是回想一下,已经口水泛滥。

    “侬就晓得吃。”恋爱狂瞪了打工妹一眼,几乎暴走。这几个女人,怎么没有一个人懂她的用心?“何平,初恋要给自己留下美好的回忆。这样,即使有一天,你们分手,日后,你嫁给一个平庸的男人,过着柴米油盐的日子,当你想起从前的时候,至少,曾经有这样一段无比风光美丽的辰光。”

    何平从自己的床边起身,走过去,抱住这个美丽无匹,感情生活却始终并不如意的女孩子。

    “谢谢你,恋爱狂。”何平把头靠在恋爱狂的肩上,隔着衣服,那细瘦的肩胛,纤弱而坚强。

    恋爱狂愣了愣,才慢慢伸手,推开何平。

    “寿头,谢我做啥啦。”恋爱狂脸上有不易觉察的赧色,抚平衣服上几不可觉的褶皱,长身而去。

    “哎,她是不是害羞啊?”打工妹朝何平挤眼睛。

    何平微笑,她们统统只希望她开心,不受伤害。

    连叶森然,也在保护她,不被流言所伤。

    何平觉得,这一刻,便已经足够幸福。

    得友若此,夫复何求?

    “哥哥,交了女朋友,是吗?”

    叶森然坐在书桌后面,准备教授留的功课,忽然听见妹妹天外飞来一问。

    叶森然不禁抬头去看趴在书房的一角,正在拼一幅一千片米老鼠拼图的妹妹朗然。

    朗然正仰头,等待

    哥哥的回答。

    叶森然放下手中的功课,绕过书桌,走到朗然身边,提了提西裤,席地坐在朗然身边。他伸手摸摸妹妹的小脑袋。这个妹妹,小他十岁,她的降生,本就是父母给他的礼物。因为小小朗然的降生,讷于情绪表达的他,渐渐开始学会笑,学会交流,学会感受生活的美好。所以对这个妹妹,叶森然是宠溺的,如父如兄。

    “朗然怎么知道哥哥交女朋友了?”他没有否认,只是有些奇怪,朗然的消息何以这样灵通?早前似乎还有人在朗然跟前说他是花花公子。叶森然微不可觉地皱眉。“莫非小朗然在哥哥身边安插了密探?”

    朗然把头摇得似拨浪鼓。“没有啦。是我们班的裘莉亚说的。”

    “你们班的裘莉亚?”叶森然安抚地拍拍朗然,名字有点耳熟。“她怎么会知道呢?”

    他的小妹妹,被家人和他,捧在手心里,是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小公主,从来的烦恼不过是明天穿哪件衣服不会和同学撞衫,又或者新出了哪款冰淇淋还未吃过。不应该过早烦恼这些的。

    “裘莉亚的姐姐和哥哥在同一间大学里读书,是她姐姐告诉她的。”朗然求证地看向哥哥,“哥哥,裘莉亚说的都是真的吗?”

    裘莉亚——裘莉叶?叶森然眯了眯眼睛。大学里的确有个叫裘莉叶的女生,极其活跃,担任话剧社的社长,曾经邀请他出演《罗密欧与朱丽叶》中的罗密欧,被他以学业繁忙推辞了。会是这个裘莉叶么?

    “裘莉亚说,她姐姐告诉她,哥哥交了一个又凶又丑的女朋友,大庭广众之下对哥哥又打又骂,哥哥也不还手。还说那个女生是为了哥哥的钱才和哥哥交往的。”小小朗然咬着嘴唇,她的哥哥又高大又英俊又体贴,怎么可以和那种女生来往?

    叶森然有点目瞪口呆的感觉。现在的小孩子,已经会传这么复杂的流言了么?这流言也变种得太快了吧?

    他伸手,把朗然抱起来,放在自己的膝上。

    “朗然,哥哥的确交了一个女朋友,不过,她一点也不像你的同学裘莉亚的姐姐说的那样哦。”

    “是——吗?”小小朗然将信将疑。

    叶森然暗暗笑了,小孩子长大了啊,不是一句话就能轻易取信了的。

    “周末哥哥带何平姐姐来家里玩,给你鉴定一下,好不好?”

    朗然眨了眨眼,“哥哥要带女朋友回来?”这是哥哥第一次,带女朋友回来呢。

    “是啊。让你亲自看看,何平姐姐是什么样的人,不是更好么?朗然,有些事,耳听为虚,要用自己的眼睛观察。”

    “哦。”小朗然有点闷闷不乐。裘莉亚还说,哥哥有了女朋友,就再也不会疼自己了,以后都只疼女朋友了。

    “乖,哥哥把功课完成,就来陪你搭拼图。”叶森然并不知道妹妹心中的百转千折,只当是小孩子一时别扭。

    “诶?去、去你家?”何平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坐在叶森然的车上讶然问。

    “是啊,去我家。”叶森然微笑,何平大抵不知道,她脸上那种傻乎乎的表情,真的让人很想伸手捏一把。

    “那个——我、我什么也没准备,冒、冒昧上去,不大好吧?”何平惊出小小结巴。感觉上,到男方家里去,就是要确定关系的意思啊。他们不是打着男女朋友幌子的饭友么?

    叶森然终于空出一只手,撩了撩何平颈后柔软的头发。

    “放松。我爸爸妈妈出门应酬,家里只有我妹妹朗然在。”

    “哦——”何平略放松了一些,不过心间还是忐忑的。何平妈妈也不知道从哪里听到消息,把她拘回去三堂会审,她可是大力拍过胸脯,说自己没有交男朋友的。现在——去男的朋友家里,应该不要紧吧?

    当见到叶森然那个漂亮得仿佛活生生芭比娃娃的妹妹的时候,何平已经意识到,她来错了。

    小女孩言语不多,乖乖坐在哥哥身边,拿一双大大黑亮的眼睛,静静打量她。

    是的,打量。仿佛要看到她骨子里去。

    “何平你随便坐。”叶森然习惯性地摸了摸妹妹的头,“想喝什么饮料?”

    “水就好了。”何平看着叶家宽敞的客厅,比之朗梵大酒店的豪华套房也不遑多让。

    何平第一次真正意识到,她和叶森然,其实是两个世界的人。

    “何姐姐,你是我哥哥的女朋友吗?”叶朗然规规矩矩地坐在象牙白色真皮沙发里,身上的浅蓝色雪纺连衣裙式样简约,但在领口衣袖和裙摆处都有精致的手绣蕾丝花边,脚踝上同样有着蕾丝花边的袜子衬着香槟色软底缎子面芭蕾舞鞋,使得小小叶朗然看上去,活脱脱似雷诺阿的名画小艾林,稚嫩且心事重重。

    何平愣了一下,不知道是实话实说自己同叶森然其实做戏给外人看好呢,亦或是顺水推舟索性承认了好。

    只是骗小孩子总不大好,何平稍微犹豫,就在此时,叶森然端着一个托盘回到客厅。

    “哥哥,何姐姐不承认是你的女朋友呢。”小小女孩仰头对自己的哥哥说,有点撒娇的语气。

    叶森然把托盘放在茶几上,将其中一只漂亮的细长水晶玻璃杯递给何平。

    杯子里盛着颜色温暖的液体。

    “喏,蜂蜜水,润肺养颜,最适合你们女孩子喝。”

    何平微笑一下,接过杯子。叶森然实在是个极体贴的男孩子。

    把一杯牛奶交给妹妹朗然后,叶森然才摸了摸妹妹的头顶。

    “不是何姐姐不承认,只是她不好意思罢了。怎么可以这样问一为女士呢?需要由男士介绍才合乎礼貌。”他朝何平霎眼睛,“容我正式为两位女士做介绍。我的女朋友,何平。我的妹妹,叶朗然。”

    “何姐姐好。”小小叶朗然放下手里的牛奶杯,站起身,向何平伸出白皙干净修长的手。

    握手?何平骇笑,现在的小孩子真是老成。

    不过何平还是把叶家小妹当成大人一样,握手对待。

    叶森然强忍着笑,看着自己的小妹妹装成一副老成模样,与何平握手。

    大体而言,何平在叶家过得还算愉快,叶家的佣人十分识趣,完全不来打扰少爷小姐和客人。

    小朗然少年老成,但偶尔会蹦出一两句天真童语,证明她还只是一个小学三年级的学生。

    两个大孩子就在客厅里陪朗然下国际象棋。

    朗然极聪明,有时要合叶森然与何平两人之力,才能遏制住朗然凌厉的攻势。

    在朗然连赢三局之后,何平举手叫投降。

    “朗然真厉害,我认输。”

    “我将来要当中国的Chiburdanidze!”朗然昂首说。

    何平对这个名字极陌生,她只是跟父亲约略学过一些皮毛,对国际象棋并不十分了解。

    “奇布尔达尼泽,苏联格鲁吉亚的女棋手,一九七八年至今十二年,蝉联国际象棋世界女子冠军。几乎是一个无法超越的传奇。”叶森然在何平耳边充当解说员。

    何平肃然起敬,对奇布尔达尼泽,也对小小朗然。

    人小志向大。

    何平回想自己小学三年级的志向,似乎只是女承父业,将来也去学校里执教鞭而已,并没有太远大的理想。反观这小女孩,小小年纪,已经知道自己要什么。

    “洗手间在哪里?”蜂蜜水还滑肠,何平晚三秋地想到这一点。

    “我带你去。”叶森然起身准备领路。

    何平的脸倏忽飞红,摆手。

    “不用了,你告诉我怎么走就好。”

    叶森然点点头,并不坚持。

    确定何平走得远了,朗然端起已然冷掉了的牛奶,轻啜了一口,而后,扬起美丽的长睫。

    “哥哥,你真的喜欢何姐姐吗?”

    叶森然看着妹妹美丽澄澈的眼睛,有一瞬间的无语。

    小孩子是最天真无伪的,他们的眼睛能看透世间一切虚假。

    叶森然不想给朗然一个谎言。

    “裘莉亚说她姐姐告诉她,花花公子是不会认真喜欢一个女孩子的。”朗然直望着哥哥的眼睛。

    叶森然此时真想扭下那个只见过数面且一点好感也没给他留下的“茱丽叶”的脑袋。

    叶森然压抑下内心暴力的想法,略微思索,然后诚恳地面对自己的妹妹,似面对一个成年人。

    “朗然,每个女孩子,都是一朵值得呵护宠爱的花。哥哥以前觉得每一朵都很美丽,很漂亮,都需要细心的对待与关爱,因为那时候,哥哥还不认识何平姐姐。可是现在,哥哥认识了何平姐姐,哥哥发现只有她是最美丽,最漂亮,最需要细心浇灌的,而其他人,已经不在哥哥的眼里。”

    小小朗然心里有些慌乱。这是哥哥第一次在她面前,语带宠溺地,说起她以外的女孩子。

    哥哥一定不知道,当他那样形容何平姐姐的时候,他的眼睛里有明光流动,仿佛喜悦,还有一些她看不懂的东西。

    朗然突然觉得,她就要失去一直以来,哥哥对她的绝对关注了。

    “所以——哥哥不是花花公子了?哥哥以后只会喜欢何平姐姐一个人?连朗然也不喜欢了?”

    朗然小小头脑疾速运转,得出结论,然后向兄长求证。

    叶森然一愣,然后失笑,这傻瓜,原来在担心这个啊。

    坐到朗然身边,叶森然伸出大手,摸摸妹妹的后脑勺,蓦地轻拍了一下。

    “阿呆,你在瞎烦恼什么啊?哥哥喜欢何平姐姐,而且只喜欢她,所以哥哥现在当然不是花花公子。至于我家的小朗然吗——”叶森然又拧了拧妹妹的鼻尖,“何平姐姐是何平姐姐,朗然是朗然啊。无论哥哥多喜欢何平姐姐,朗然永远是哥哥最爱的妹妹,这一点决不会改变。”

    “真的?”朗然半信半疑。裘莉亚说男生都会被狐狸精骗走,然后忘记自己的家人。

    “真的。”叶森然总算在小女孩百转千折的心思里摸到一些头绪。“谁也抢不走我家小公主在哥哥心里的位置。”

    “拉勾!”小小少女伸出洁白细长的手指。

    “好,拉勾。”大男孩拉住妹妹的手指。

    没人注意到,从洗手间回来的何平,已经站在门边有一会儿了。

    何平捂着肚子,只觉得这一刻,世界都离她而去。

    所有不堪忍受的痛苦,于这一刹那,加诸于身。

    身为女孩子,每个月必须要面对的日子,何平一直都咬牙挺过去了,可是,为什么,今天,这种疼痛,会蔓延到全身,带着一种彻骨的寒冷。

    何平泪盈于眶,喉间咽下一声细碎的低吟。

    叶森然听见声响,回头,看见红着眼眶捂着肚子的何平。

    “怎么了?”叶森然心下愕然,刚才还好好的,怎么去了一趟洗手间回来,就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他放开妹妹的手指,起身想去扶何平一把。

    何平摇摇头,她现在只想快点回家,躺在自己柔软的床上,长睡不起。

    “不舒服?肚子痛?”叶森然有点着急。

    “我想回家。”何平忍着眼泪,腹痛如绞,心痛如割。

    “好,我送你回家。”

    叶森然取过何平的书包,挎在肩上,然后把手伸向何平。

    何平咬着嘴唇,只是摇头,冷汗悄悄自毛孔沁出来。

    叶森然有些恼。这些女生,就是不痛快,有什么也不肯直说,总要男人猜猜猜。

    伸出双手,猛地将何平拦腰抱起来,大步向外走。

    何平惊喘一声,然后老老实实地搂住叶森然的脖子。

    他生气,她伤心,可是,他紧紧地抱着她,她紧紧地搂着他。

    还是小女孩的朗然,望着哥哥抱着何平走出去的背影,忽然有一点点明白。

    明白,哥哥眼睛里,那一些她看不懂的东西,也许是爱。

    叶森然一路平稳驾驶,务求让何平觉得舒适。

    透过后视镜,他看见何平蜷缩在后座上,闭着眼,脸色苍白,双手一直紧紧捂着小腹。

    叶森然有生以来,第一次,害怕。

    害怕后座上苍白羸弱的女孩子,会消失湮灭。

    他有这样的错觉。

    他发现他喜欢那个朝气蓬勃七情上面的何平,喜欢那个怒火冲天不管不顾揪起他的衣襟质问的何平,喜欢那个明明气得牙痒痒却拿他莫可奈何的何平……

    而这样不言不语卧在他汽车后座上的何平,无端地,教他揪心。

    “还疼吗?要不要去医院?”他始终忍不住,还是问。

    何平闻言,摇了摇头。

    “……”叶森然有些无措。

    隔了一会儿,何平轻声说:“我没事,只是痛经

    。”

    带着些微鼻音。

    痛经?

    叶森然要愣一愣,才懂得何平的意思。

    然后,俊雅白净的脸皮,一点点,泛起一层红晕。

    再没人说话,车厢中气氛沉闷怪异。

    到了何平家门口,叶森然停车,下车打开后座的门,不管何平的挣扎,抱起何平往老宅走去。

    老宅经历近百年风雨,虽然政府归还何家后,稍适修葺,仍不免透出一股古旧苍茫气息来。绛红木门上,有摩挲得发亮的兽嘴铜环。

    叶森然一手横在何平双腿腿弯处,抱何平倚在他胸前,一手轻轻敲响门环。

    门内有脚步声,踢踏渐近。

    “放我下来。”何平听得出那是祖母的脚步声。

    有些不舍得放开何平柔软的,带着淡淡清爽香皂味道的身体,可是,叶森然还是放下了她。

    这里是何平的家,他不想何平为难。

    木门“吱呀”一声,向内打开。

    何平满头白发的祖母站在门内。

    看见孙女被一个清俊的年轻人揽在胸前,眼眶微红,老人眼中闪过一道了然的明光。

    “奶奶。”何平轻声唤,只想扑进祖母怀里,痛哭一场。“我肚子疼。”

    老人上前一步,握住孙女的手,对叶森然淡淡颌首。

    “平平肚子疼,我要帮她推拿一下,今日不客招待,实在失礼。以后有机会,欢迎你再来。”

    老人家送客的话,已经说得很明显了,叶森然轻浅苦笑,点了点头,与何平道别。

    何平同祖母进门,回头,望着叶森然的背影,缓缓的,被关起的木门,掩在视线之外。

    仿佛,那个刚刚走近她心房的男孩子,终于,还是被关在了心门之外。

    祖母将何平送回她的房间,转身去冲了只热水袋,裹在毛巾里,敷在何平的小腹上,然后用手轻轻抚摩何平的额头,祖孙俩都默默地,不说话。

    良久,祖母低喟一声,说:

    “平平,齐大非偶。”

    何平忍了一路的眼泪,这一刻,终于夺眶而出。

    她知道,她一直都知道。

    所以她从来不敢放任自己去喜欢叶森然。

    他一早也已经说过,这只是平息绯闻流言最快捷的办法。

    她也老老实实地告诉自己,他们是为了平息流言打着男女朋友幌子的饭友。

    然则,当她站在叶家走廊的尽头,听见客厅里两兄妹的对话,转而恍然大悟,叶森然要平息的,其实不仅仅是关于他和她之间的流言,更要平息外界关于他花花公子的传言时,何平知道,她被利用了。

    何平没有愤怒,只是悲哀。

    悲哀地发现,明明知道,他们的相处,只是一场做给旁人看的戏;明明知道,他和她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明明知道,他不是她可以喜欢的男孩子……

    可是,不知不觉间,她,已经如此地喜欢他了呵。

    热水袋,已经缓解她腹部的疼痛。

    可是心,却还是那么冷,那么恸。

    晚上何平爸爸妈妈回家的时候,何平已经调整情绪,仿佛没事般,偎在母亲怀里撒娇。

    “你哦——”何平妈妈捅了捅女儿的脑门,“这么大了还撒娇,什么都不会,让我们怎么放心你一个人独立生活?”

    “那我就不独立,一直赖在爸爸妈妈奶奶身边。”何平并没有听出弦外之音,一径地做小儿女状。

    何平祖母看了儿子儿媳一眼,下定决心,轻轻拍了拍何平的手。

    “好了,都洗手吃饭去吧,有什么事且等吃饱了再说。”

    “我会布碗置筷。”何平起身举手。

    “洗衣服烧饭呢?”何平妈妈今日有意打击女儿。

    何平垮下肩来。

    “女儿,好好学吧。你缺乏生活经验,不懂的东西还太多。”何平爸爸伸出大手摸摸女儿的后脑勺。“快二十岁的人了,早晚要独立的。”

    “喂喂喂,为什么听起来你们要把我扫地出门的样子?”何平鼓鼓腮,做青蛙状。

    三个大人都笑,这是他们一手拉拔,看着长大的孩子呵。

    吃过晚饭,何平妈妈进厨房洗碗,何平跟进去打下手。

    何平祖母同何平爸爸两人坐在客厅的红木官椅上,何平爸爸取出宜兴紫砂壶,烫了茶盏,冲上一壶雨前龙井,替母亲和自己各斟一盏醇郁芬芳的龙井茶。

    “我们平平长大了,知情懂爱了。”何平祖母微笑,看着厨房里忙碌笑闹的母女二人。

    “是。”何平爸爸感慨万千。女儿于感情一事,比较晚熟,初中高中一路走来,完全懵懂无知。

    “爱一个人,难免受伤。”何平祖母把视线投向儿子。她是包办婚姻的牺牲者,兼又爱上了自己的丈夫,替他养儿持家,即使离散多年,苦苦守侯,也未动过他念。然则知道丈夫在他乡另娶,之于她,实在是一种深重的伤害。

    何平爸爸点了点头。他们是何平的父母亲人,怎会看不出她刻意欢笑?他们只是不去拆穿她罢了。

    何平祖母啜了一口苦中带甘的茶水,终是叹息。

    “今天你们见到祖望,他说些什么?”

    “他——父亲说,他们在美国有生意,不能在国内耽搁太久。下周便要起程回美国去了。他——父亲希望能把平平接去美国读书,完成大学学业。”何平爸爸一时不习惯,叫一个离散五十五年,未尝一见的老人为“父亲”。

    “你们怎么想?”祖母微微颤抖着,放下手中的茶盏,以免让儿子看出自己此时的激动。

    “我们自然是舍不得,只是,却不能剥夺平平去见识世界的权利和——同祖父共聚天伦的权利。”何平爸爸斟字酌句。一方是他六十多岁一手带大他的母亲,一方是他八十多岁渴望亲情的父亲,这将是一个艰难的选择。

    祖母垂下眼帘,何平爸爸也随之沉默。

    母亲的辛苦,他从小目睹,难免心中有怨。怨那个人当年抛妻弃子,独自逃命。可是,人过五十,有幸福家庭,他渐渐能放下少时心中郁结,以平常心对待当年往事。

    父亲彼时,想必也苦,只是,他们不知道罢了。

    何平祖母抬起眼来,久经沧桑的眼里有淡淡水雾。

    “让平平去罢。鸟儿总要离巢飞翔,我们不能束缚着她看世界的脚步。”舍不得,但——那个人,虽然有妻子,可是膝下犹虚,难免寂寞。而她,有儿子儿媳孙女陪伴,强他太多。

    “也许平平——”何平爸爸担心女儿不肯离家万里,相隔一片**。

    “今时不同往日,平平会肯的。”老祖母轻喟,但愿,时间和空间,能抹平孙女心口上的伤痕,但愿!

    周一早晨,何平眼神呆滞,整个人浑噩恍惚,全不在状态。上午的中国现代文学史课,何平都满脑子糨糊,只字未闻。

    何平从未料想过自己的人生,会大起大伏至此,简直似乘云霄飞车。上一刻她刚发现,自己为之心动的男孩子,原来,只不过是在利用她罢了,下一刻,父亲母亲便一起宣布,祖父想让她去美国完成大学学业。

    次日,祖父与丽莲联袂而来,郑重与何平一家讨论何平在校申请留学事宜。

    倒是当事人何平,仿佛置身事外般,全程没有参与感。

    待祖父与丽莲告辞后,祖母拉住何平手,何平静静伏在祖母膝上。

    “去罢,平平,去罢。”祖母轻轻以指疏理何平乌黑的短发。

    何平不语,她——舍不得,太多东西。

    “平平,有时当局者迷,退开一步,拉远距离,才会发现事物真相。”老祖母神色有些迷离,“当你的世界广阔得不再只是小小一方天地的时候,你再回头,才会真正知道,什么是你想要的,什么只是一时迷惘。”

    这一次,何平听懂弦外之音。

    何平无声地,以泪洗面。

    她的暗恋,未曾开花,已经凋谢。

    老祖母把何平抱进怀里,就象抱住小小的,才出生没多久的婴孩,拍抚她的后背。

    “……喂……喂……下课了……”有人摇何平的膀子。

    “哦。”何平捧起讲义,神思不属地向教室外走。

    “她怎么了?”连神经格外粗的打工妹都发现何平异常。难道这就是传说中恋爱的女人?

    “有点不对头。”恋爱狂伸手拂了一下耳边新烫的长波浪。

    老学究点点头,是有点不对头。

    “你们看,叶大少诶……”打工妹目光如炬,遥指前方。

    恋爱狂水眸轻睐,“真额闹。”

    老学究扶了扶眼镜,嗯,的确是男主角。远远地站在一株悬铃木下,浅灰色Cashmere套头毛衣搭配直管牛仔裤,杂志中的模特似的。

    女主角呢?

    三人齐齐转头去看何平。

    怎料女主角仿佛置若罔闻,捧着书本笔记,直直飘过。

    “好冷。”打工妹打了个寒战,怎地像聂小倩似的?

    “伊拉吵相骂了伐?”恋爱狂方言发作,两眼放光。

    “都给我老实点。”老学究淡淡抛下一句,快步趋前挽住何平。“有什么事,都去说清楚,不要妄下结论,免得日后追悔莫及。”

    何平浑身一震,如醍醐灌顶。

    是,她若这样去国求学,看似走得潇洒,其实不过是逃兵一名,与小说里,那些误会男主角然后避走天涯多年的愚蠢女主角,有什么两样?

    何平回头,向老学究展颜一笑,然后朝叶森然的方向,走了过去。

    恋爱狂同打工妹走到老学究身边,三个人一起望着何平的背影。

    “真奇怪,为什么会觉得何平要离开我们,很久很久呢?”恋爱狂低喃。

    “所有人最终都会离开,所以当我们相聚时,请好好珍惜。”老学究一手挽住恋爱狂,一手挽着打工妹,眼镜后的清亮大眼里,有些水光。

    何平走到叶森然身前,抬起头,看着这个清俊好看的男孩子。

    她,很难会忘记他罢?

    即使有一日,她结婚生子,午夜梦回时,她也会想起,曾经有这样一个男孩子,让她如此心动,却又如此遥不可及。

    “今天,我请你吃饭。”何平微笑,努力地,压抑汹涌情绪。

    叶森然点头,随何平一起,慢慢走出校园。

    何平带叶森然去一家老鸭汤馆。

    “这个季节,下了晚自习,来这里喝一碗老鸭粉丝油豆腐汤,实是人生一大享受。”何平笑着向叶森然推荐。“这里的蛋炒饭也很好吃,量足料多。”

    “好,那就要两碗老鸭粉丝油豆腐汤和蛋炒饭。”叶森然眼里总算有些放心颜色。

    在等餐的时候,两人间有短暂的沉默,气氛有些尴尬。

    “你——好些了吗?”叶森然打破沉寂。

    “好了。”何平望着坐在自己对面,即使身处小吃店也卓尔不群的叶森然,想起自己一去星级饭店就一身不自在,有些好笑。他们站在一起,就象是白天鹅和小麻雀的搭配吧?

    沉吟片刻,何平直视叶森然好看的眼。

    “那天——我听见了,对不起。”

    叶森然何等聪明,即刻明白,何平所谓的“听见了”,是指什么。

    叶森然有些内疚,两个月前,何平还是一个会暴走着冲上来,咬牙切齿,明眸似火焰般充满活力的女孩子,而现在,她却只是静静地,说,对不起。

    其实,该说对不起的人,是他。

    是他,迫使这个不懂市侩虚伪的女孩子,学会压抑与隐忍,因着他的自私。

    看见叶森然沉默,何**而笑了。

    比之那些犯了错,却百般狡辩解释的男子,这样沉默着,眼睛里有歉疚之色的叶森然,才真正是那个叫她动心,也值得她为之动心的人。

    这时粉丝汤和蛋炒饭相继送上,两人默默相对用餐。

    叶森然有些食不知味,完全无法体会何平所说的美味感觉。

    如果何平哭泣,他可以亲吻她;如果何平发怒,他可以拥抱她。

    可是何平只是这样静静地,微笑着,什么也不问。

    他,要失去这个能让他由衷而笑的女孩子了罢,叶森然垂下眼睫,心里有不知名的酸楚,一点点弥漫。

    “我——要去美国了。”何平想了想,还是决定告诉叶森然。或者,他在她做的决定里,有着关键作用,然而,倘若她由始至终不曾认识过他,她的决定呢?她会不会放弃出去看世界的机会?

    他们,只是没有在正确的时间相遇罢了。

    叶森然一愣,然后想起,他动用关系,查悉朗梵大酒店里的那对美国老夫妻,正是何平的祖父母,便又恍然。

    “我会想你。”二十岁的叶森然,微笑着说。

    “我也会想你。”十九岁的何平,微笑着,落下泪来。

    (本章完)
更多章節請下載APP
海鷗小說APP 海量小說 隨時隨地免費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