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南(全四卷)

《簪中录》作者侧侧轻寒高口碑古风悬疑推理新作!套装全四卷,大结局抢先看!六十年前,天下动荡,各方势力逐鹿中原,有异能者设阵建阁,收天下奇淫机巧之物。六十年后,拙巧阁入世,甲子大阵重开,自此异变频发,风云再起。身为皇太孙的朱聿恒身中奇毒,血线横锁,太...

第32章 逝水流年
    第32章 逝水流年
    阿南其实很想告诉公子,我知道的。
    十四年前,她离开那座孤岛,被送去了公输一脉学艺。
    用了近十年时间,她顺利出师,成了当世无人可及的三千阶。又用了三年时间帮助公子平定四海。
    其实现在想来,那可能是自己最好的时候。
    那时她还年轻,心中除了公子一无所有。她曾经纵横四海,拥有广袤无垠的天地,可她的人生,其实也很狭窄。
    狭窄到,枯槁孤单的人生中,唯一的方向与期盼只有公子。
    他喜欢的,她便去做;阻碍他的,她便去铲除。风雨无阻,坚定不移。
    十七岁时,她随公子回归故土。明面上,公子是按照父母的遗愿落叶归根,可她知道不是的。
    她永远记得老主人去世那一日,在狂浪扑击的断崖上,痛哭失声的公子。
    “我知道,公子您的心里,一直记挂着二十年前的国仇家恨。”阿南声音低低的,但她那双比常人都要亮上许多的眸子一直盯着公子,一瞬不瞬,与她的话语一般,毫无犹疑,“两年前,我跟着您踏上这条路时,便知道这会是条不归路,但我那时早已下定决心,就算死,能为公子而死,也是司南死得其所。”
    说到这里,她却缄默了下来。
    可踏上这片陆地后,她按照师父的吩咐去拜会各家门派,与公子分别之后,才发现,这个世界太大了,大得超乎了她十七年人生能想象的范围。
    名山大壑,荒漠草原,她从未见过的人烟阜盛都市繁华,万千人欢笑与忧愁之处、安居与迁行之所。
    在海上的时候,她面对的全是海匪盗贼,只需要按照公子的吩咐,一往无前地斩杀恶徒便可以了。
    可在这世上走了一遭,她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只有公子的小女孩。她的生命里,出现了萍娘用性命保护下来的囡囡,有过将母亲遗骸托付给她的葛稚雅,以及为了保护她宁可承受最难堪折磨的绮霞……
    还有,无数次在生死的天平上,毫不犹豫选择脚踏死亡,将她送上生路的阿言。
    她想要保全他们,更想在公子陷入深渊前一刻拉住他,阻止这滔天洪水,让每个人都能走上最好的那条路,在日光下从容度过自己的人生。
    “我至今依旧是这样想的,我和兄弟们都愿意为公子豁出性命,百死无悔。”阿南直身正坐,一反素日的慵懒散漫,姿态与神情都无比郑重,“可万一,公子现在走的这条路错了……”
    竺星河没回答,只是看着她的目光中带上了寒意。
    “我知道公子身负血海深仇,也知道当今皇帝为了登基手上沾染了多少血腥。”阿南凝望着他,道,“可是公子,二十年过去了,朝廷已不再是当年的朝廷,纵然我们有必死的决心,可我们区区百人之力,要撼动这万里江山谈何容易?到时只怕兄弟们徒然牺牲,无法建功立业。”
    “这么大的事,当然不容易。”竺星河嗓音低喑而肯定,“回来的这两年,我们已在朝中联络到了诸多旧人,地下势力亦遍布大江南北,深入民间。朝廷虽一时打击永泰行,但我相信,浮云终究不能蔽日,人心所向,必是我们这一脉正统!”
    “虽然如此,可是……咱们在海上纵横万里、无忧无虑,又有什么不好呢?”
    就让陆上依旧一片盛世繁华景象,让万千百姓依旧安居乐业,他们又何苦一番图谋,令神州血雨腥风生灵涂炭?
    “公子,我们在海上的时候,难道不比现在快意百倍?我们诛盗贼、平匪窝、定四海,兄弟们在海上叱咤风云,千洲万岛共奉您为四海之主……我真想,真想永远这样下去……”
    “我自也留恋与你一起在海上肆意横行的日子。可是,我与你不同,我的人生,背负了太多责任。江山易主的国仇,父皇在孤岛郁郁而终的家恨,忠于我们的臣子惨遭枉死,我能将一切弃之不顾,只管自己在海外独善其身,过自己开心快活的日子吗?”
    他血淋淋的质问,让她无言以对。
    许久,她勉强道:“至少,咱们徐徐图之,不要和青莲宗的人在一起。他们趁着灾祸纠集灾民烧杀抢掠,甚至为了维持民乱,他们可以暗杀求赈济的官员,公子……您霁月光风,怎么能与这些人为伍?”
    “也不算为伍。之前青莲宗与我们会面约谈,颇有诚意,当时又正巧有官兵来袭,抵御之时我发现与他们联手合作还算顺手,因此便多接触了些。”竺星河不愿与她多谈青莲宗的事,只道,“对我而言,世上能令我重视的人不过寥寥数人。所以有些事情能让青莲宗出手也好,毕竟我不希望你……还有其他兄弟,为了我而舍生忘死。”
    阿南摇头道:“但公子,就算借助青莲宗和乱民,我们要颠覆天下,也是蚍蜉撼树,谈何容易……”
    竺星河垂眼,冷声道:“但当初若是蓟承明的计划成功,或许那个匪酋已经葬身于顺天,这九州大陆已经变了天。”
    即使心中早已盘旋疑问,但听他此时提起,阿南不觉悚然。
    顺天那场灾变若按照蓟承明的计划实施,皇帝、太孙与满朝文武一夜之间尽殁于地火,前朝炆帝子嗣归来,确是足以改朝换代之举。
    可,望着公子眼中惋惜的神情,阿南只觉脊背一阵冰冷,汗湿了内衫:“公子是指……以顺天百万人为殉?”
    “匪酋当初起兵谋逆,事后又清算臣民,所杀之数怕是早过了百万。”竺星河冷冷道,“若顺天民众殒身能换得天下太平,我相信他们九泉之下亦能瞑目。”
    阿南额头微麻,她望着面前的公子,十四年来被她捧在心口奉若神明的这张面容,此刻忽然模糊起来,让她一时看不清晰。
    “阿南,我暗地联络当年旧人,借用当年那些阵法,就是为了你们着想。毕竟贼人已经坐大,真刀真枪上阵胜算太小,我不能拿你们的性命冒险。”竺星河抬眼看她,轻叹一口气,目光中有温柔也有坚决,“蓟承明挖掘出的关大先生阵法,正是我们的大好机会,我想你也不会让我们放弃这大好机会,让兄弟们徒增伤亡吧?”
    “可……可您当时还曾让我去黄河边阻止灾变……”
    他没有回答,只以暗沉的目光望着她,缄默不语。
    阿南忽然在瞬间明白过来——
    所以,公子只让司鹫陪她去黄河。
    他不是让她去阻止灾祸的,而是帮他探路的。
    他要确定自己五行决的结果,确定自己可以推断灾祸的确切细节,最终实施他的计划。
    所以,她心中所设想的一切都是梦幻泡影。
    公子需要的,是动荡的乱世。关大先生留下的那些巨大灾祸,与青莲宗一样,正是他的助力。
    他绝不可能帮助阿言,破解“山河社稷图”的。
    外面传来呼哨声,船已经靠近了目的地。
    前方码头严整,是一个渤海中地势颇佳的小岛。
    阿南转头看着面前井然的屋舍与巡逻人员,心道公子果然厉害,来这边不过短短月余,已经布置得井井有条了。
    “这边离陆上有段距离,不是轻易可以整顿好的。这岛是青莲宗之前的据点,我们合作之后,便接手了此间,倒也省事。”像是看出了她的心思,竺星河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青莲宗虽是一群乱民,但若能为我所用,散沙未必无法聚力。”
    阿南终于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公子毕竟还是没有跟她说实话。
    海客与青莲宗的合作,并不仅仅只是他轻描淡写的那些而已。
    阿南沉默地跟他踏上岸,便听方碧眠温柔含笑的声音传来:“公子,您接南姑娘回来啦?大伙儿知道了都很高兴,正设了酒宴要为南姑娘接风呢。”
    “走吧,别让大家久等了。”竺星河神情如常,对阿南笑道。
    虽然心事重重,但阿南个性素来开朗,踏入院中见到诸多熟人,一激动也就暂时抛却了烦忧,与大家叙起话来。
    “南姑娘,你可算回来了!知不知道俞叔添了个孙儿啊?赶紧和他喝一杯!”
    “阿南你好没良心啊,把我们抛下说走就走,还不快自罚三杯?”
    “来,咱兄妹走一个,这回你再敢走我就跟你急知道不!”
    席间热闹非凡,觥筹交错间笑语连连。
    阿南与他们多日未见,再加上如今心情郁积,杯到酒干来者不拒,不多时便面带酡红,兴奋得就差与众人勾肩搭背了。
    “阿南,你醉了。”公子见她失态地靠在司鹫身上,便走到人群中,亲自将她扶住。
    “没醉,我高兴,真的……回到陆上这么久,今天大家终于又重聚到一起,就像当年在海上一样,我……我真是开心极了!公子,我真的好想回到海上,我们回去做海匪头子好不好……”
    她像只网潮般,双手不住地往公子身上摸搭,差点要缠上去了。
    竺星河看着满院望着他们笑的兄弟,只能无奈道:“方姑娘,你扶阿南去屋内歇息一下吧。”
    阿南一边喊着“我酒量很好我没醉”,一边趔趄着被方碧眠拉进了早已为她收拾好的厢房内,倒在床上便没了动静。
    方碧眠推了推她,见她没反应,便帮她脱了鞋盖好被子,出来对公子抿嘴而笑:“南姑娘倒头就睡,看来是真醉了。”
    竺星河对众人道:“大伙适可而止,以后别再这么灌酒了。阿南毕竟是个姑娘,和咱们这群男人不一样。”
    听他这样说,冯胜先笑了出来,道:“公子所言极是,只是这丫头太能逞强,比男人还彪悍,我们老忘记她是个小姑娘这回事。”
    “也不是小姑娘了,不知不觉也十九啦。”常叔叹道,“我还记得五年前她忽然跑来婆罗洲,差点被我们打出去的情形呢。”
    “那可不,一个黄毛丫头说公子救过她,她努力学习了九年,现在出师来找公子报恩了。”冯胜大笑道,“谁会记得九年前救过的一个小孩啊,我还以为是哪股海盗混进来的奸细呢!还是公子记性好,一下就认出了她。”
    竺星河道:“我曾去拜访过公输师父,是以与阿南见过几面。”
    “总之,公子与阿南姑娘缘分不浅啊!”俞叔新添了孙子,众人给他敬的酒不比阿南少,此时带着醉意道,“公子,您与南姑娘……都老大不小了,犬子比您还小四岁呢,都、都给我生孙子了,你们啥时候……让咱兄弟喝喜酒啊?”
    方碧眠持酒壶的手轻轻一颤,目光偷偷地看向了竺星河。
    却见竺星河笑了笑,语气平淡道:“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如今我们正在颠沛之中,哪有心力去想成家的事?”
    “那匈奴没灭时,汉朝人就不成亲不生娃了吗?咱在海上讨生活的时候,把脑袋都提在手里过日子,还不各个都有了孩子?”冯胜亮着一贯的大嗓门,道,“再说了,正因为咱们现在不安定,您才更要早点成亲!多生几个小主子,我们这群老家伙也就安心了!”
    “怎么,俞叔孙儿的满月酒没喝够,大家都急了?”竺星河笑道,“我自己的事,自己心底清楚,无须大伙牵挂。”
    “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公子还记得否,老主故去之时,心中也记挂着此事。”一直在首席沉默的魏乐安终于开了口。他年岁最长,又是公子开蒙的老师,说话慢悠悠,却自有权威,“这些年南姑娘为您出生入死,居功甚伟。所谓凤凰于飞,直上九天,公子志存高远,若有长风相送岂不是更好?而南姑娘,一直以来便是您双翼之风,既然她能伴您翱翔天际,岂不是公子命定佳偶?”
    “嗨,我知道了!”说到佳偶,冯胜一拍大腿,道,“这有啥,南姑娘好,方姑娘也好!公子是干大事的尧舜,两个姑娘一个助您前程,一个体贴周到,大可效法娥皇女英嘛……”
    方碧眠脸上一红,赶紧别过身去,不敢看众人一眼。
    竺星河声音微寒,打断他的话:“冯叔,你喝多了。”
    庄叔在后头扯了冯胜一把,冯胜闭了嘴,不防醉醺醺的俞叔却插嘴道:“是我们这班老、老家伙不中用啊,随公子回来后寸功未建,甚至还让公子身陷险境,全靠阿南才把公子救回来……呜呜呜,我老俞愧对老主啊!”
    竺星河的眼前,浮现出阿南救自己离开放生池时,那紧盯在朱聿恒身上的目光——那是十几年来,她从未曾对他表露过的眼神。
    而她这次回来,也是为了劝说自己,帮助朱聿恒解开“山河社稷图”……
    不自觉的,他手中的酒杯重重搁在了桌上,砰的一声响。
    他一向都是和颜悦色,自幼从未失态过。因此声音虽然不大,但众人见他神情阴沉,心中都是一惊,忙拉住了俞叔。
    “我失陷敌手,是因为认出了对方身份,为伺机动手才故意被擒。就算阿南不来救我,我也自有脱身之法。”他淡淡开了口,道,“至于其他事情,我自己心里有数,无须多言。”
    说罢,他起身离去,头也不回。
    天色已暗,院中挑起了灯笼,照着狼藉的席面。
    一场接风宴闹得如此不愉快,大伙都陆续散了。方碧眠默不作声地带人收拾东西,头压得低低的,不敢抬一下。
    司鹫端着解酒汤从她身边绕过,进了厢房内,刚把东西轻手轻脚放在床头时,却发现一动不动躺在床上的阿南,眼睛睁得大大的,似是茫然,又似是出神。
    他心中一惊,不知她什么时候醒的,是否已经听到了外面的议论。他结结巴巴道:“阿南……你,你醒了啊?”
    阿南“嗯”了一声,看到他捧来的醒酒汤,便坐起来喝了两口,皱起眉头:“又酸又涩,下回帮我多放点糖啊。”
    见她神情无异,司鹫才略微放心,无奈道:“哪有醒酒汤放糖的,快给我喝掉!”
    “我说要就要嘛,哪来这么多废话。要是阿言的话,我要多少糖他肯定给我加多少。”
    司鹫嘟囔:“阿言阿言,口气这么亲热,你在外面认识了多少乱七八糟的男人?”
    “我认识的男人可多了,绝对超出你和公子的预计。”阿南埋头喝汤,含糊道。
    司鹫毫不留情奚落道:“反正就算认识全天下的男人,你最终还是要回来守在公子身边的。”
    “你真懂我。”阿南笑嘻嘻道。
    司鹫见阿南还是这副脸皮奇厚的模样,倒也放下了心。等她喝完,他帮她掖了掖被子,说:“睡吧,明天早上我给你做敲鱼面吃。”
    “不用了,趁现在没人看见,我悄悄走。”阿南将被子拉起,蒙住自己的脸,声音有些发闷,“你懂吧,司鹫……我不知道明天起来,怎么面对大家伙儿……”
    司鹫急道:“这有什么啊,你喝醉了,什么都没听到啊!”
    “可我醒来了……我都听到了。”阿南低低道,“我真丢脸,要让这么多人替我当说客。”
    可,纵然有这么多人为她说话,依旧没有打动公子。
    她用被子胡乱揉了揉脸,强迫自己清醒一点。
    跳下床,穿好鞋子,她紧了紧自己的臂环,说道:“我走了。”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啊?”司鹫见她马上就要走,急忙拦住她问,“你就这么把公子拱手让给她?怕什么,大家都站在你这边!”
    “我当然不让,我是要回去解决掉这件事。”阿南脸上的神情变冷,声音也沉了下去,“无论是她,还是青莲宗,都别妄想沾染公子,将他拖下水!”
    司鹫尚不明白她的意思,阿南已将他的手一把推开,快步往外走去。
    在经过正堂的时候,阿南见里面有灯光,朝内看了一眼。
    竺星河正坐在灯下,方碧眠弯腰小心翼翼捧住他的手臂。
    他被牵丝剐后的伤口比朱聿恒要严重许多,再加上逃离时伤口在水中泡了太久,如今手腕上肉痂虽退,尚留着浅色疤痕。
    方碧眠正用毛巾沾了温热的药水,轻轻柔柔地帮他洗去旧药粉,又换了干净帕子,帮他将药水小心拭干,才无比轻缓地帮他上药。
    她那嫩生生的手跟新剥的春笋一样细长白嫩,动作就如毛羽轻拂,柔软得令人心动。
    阿南冷冷的目光从方碧眠的手上移开,转到公子脸上。
    而竺星河正抬起头,目光不偏不倚与她撞了个正着。
    他微一皱眉,将手臂从方碧眠的掌中抽回,站起身想说什么,但阿南已朝他笑了笑,转身一扬手便下了台阶。
    她大步出了门,挑了艘自己喜欢的小舟,解开缆绳一脚将它蹬到海中去,然后纵身跃上船头。
    酒已经醒了,她身形在船头只微微一晃,便立即站住了。
    耳听得身后脚步声响,她回头看见公子已走到了门边,站在台阶上看她。
    但,看着阿南决绝的姿态,他终究还是停下了脚步。
    悬在檐下的灯照亮了他的面容,他深深盯着她。之前发生的事毕竟还让他有些不自然,他并未开口,也未上前。
    而阿南朝他一笑,丢开缆绳扬头道:“公子,告辞了。”
    她的笑容蒙着淡薄月色,已没有了以往望着他的热切。
    竺星河觉得心口微紧,双脚不自觉地向她的方向走了两步。
    可她船已离岸,再难回转,他最终只道:“去吧,我等你回来。”
    “或许,等我处理好了一切……”她一扯面前风帆,夜风催趁,小船如箭般破开面前暗浊的海浪。
    她回头转舵控帆,控制着小船朝西南方而行,任由自己的话被疾风吞噬。
    竺星河再也没有听到她后面的话语。
    阿南在海上出生,在海上长大,大海于她就是生命的一部分。
    但这一夜,她第一次感觉到大海原来如此寒冷。
    在永远温暖的南海之上,她喜欢随时跃入水中,凭着冷暖水流和风向的交融,不需任何星斗与罗盘,便能清楚明晰地前往她想去的任何地方。
    可这是渤海。入秋后的夜风呼啸着从她单薄的衣衫中扎入,带来虽不刺骨却令她酸楚的凉意。
    认准前路,绑好风帆,阿南脱力地躺在小舟之中,望着漫天灿烂星辰,把认识公子以来的那些日子,一点一滴地回忆了一遍。
    从五岁开始,她不知疲倦地拼命努力,尽自己所有力量终于站在了公子身旁,也让全天下人都知晓了她对公子的仰慕。
    她时时刻刻贴着他、念着他,可究竟公子是怎么想的、他的心意如何,她其实从未得到过确定的答复——
    就像这次一样,终究她还是得不到想要的结果。
    渤海并不大,海风鼓足她的船帆,月亮西斜之时,彼岸已在眼前。
    她狠狠甩开所有纠结的情绪,对自己说,那又怎么样。
    她能踏平四海,又何惧脚下的荆棘。
    只是现在,她需要一点时间来修整心中的痛苦酸涩,当然更需要的是,将那些荆棘全部铲除。
    她不信公子会把心心念念的苍生抛诸脑后,更不信他会为了复仇而葬送百万民众。那个背后搞鬼的人,连同青莲宗,都是她此行的目标。
    她从船上站起身,扬头看向前方。
    明月皎洁,那一波波扑上蓬莱阁城墙的波浪在月光下明亮耀眼。沿海而筑的城墙之上,所有灯笼全部点亮,海浪上幽蓝的荧光与火光交织,炫目瑰丽。
    在这些明彻光芒的映照下,阿南一眼便看见了站在城楼之上的那条身影。
    辉煌灯光映在海中,海上海下燃着两片艳烈火光,拥着她的归舟,也照亮伫立在蓬莱阁前俯瞰她的朱聿恒。
    她的船慢慢驶近,而他沿着城墙快步向下,在她靠岸时,灿烂的灯火已经照亮她脚下的道路,明亮地延伸向他所走下的台阶。
    在黑暗阴冷的海上漂泊了这么久,而他已带着温暖光明迎接她的到来,让阿南的心口涌起难言的微悸。
    她的眼眶微微一热,但随即便绽开了笑容,毫不迟疑地从船上跃下,快步走向他:“阿言,你怎么在这里?”
    天都快破晓了,难道他在这里等了一夜?
    朱聿恒站在她面前,却别开头看着面前的大海,声音平淡道:“正巧要来处理一些事情。”
    依旧是端严的姿态与整肃的面容,可周围的灯光在他的脸颊上洒下浓浓淡淡的晕红色,令他那伪装的淡定消失殆尽。
    即使情绪低落,可阿南还是望着他笑了:“我不信。大半夜的,处理什么呀?”
    他凝望着她,心道:还能是什么?
    她从驿站消失了,而官道陆路上没有搜寻到任何踪迹,他知道她是出海去了——
    而且,必定是去了竺星河留驻的那个岛。
    而原因,应该便是她从他这边打探了口风,要回去与她的公子商议与朝廷合作之事。
    他等了半夜,而她迟迟未曾出现在海面之上。那时他心中已经打定了主意。
    若她带着竺星河回来,那么,这会是较好的结果。以后他会豁出一切说服祖父,促成他们与朝廷的和解。
    若等到天亮她还未回来……或许,再等一两天,她再不出现,则表示所在的这一伙海客,是不可能归顺朝廷了。
    既然如此,到时他便会下令,所有船舶集结出海,夷平匪徒乱党占据的那座岛屿。
    哪怕要以他的生命为殉,他也要清除掉青莲宗与前朝余孽,不会容忍这山河动荡的因素存在。
    只是……
    明明已经做好了所有打算,可他望着漆黑的大海,却觉得焦灼与恐惧在啃噬着他的心。
    他知道自己在害怕。怕阿南真的不回来了,怕自己真的要下达那一道格杀勿论的命令。
    他曾失去过、也曾失而复得的阿南,他寄予巨大希望与憧憬的阿南,他真的怕她不回来,就此在大海上化为灰烬。
    天色一点一点亮起来,煎熬一分一分堆积。他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却没想到,阿南居然独自一个人回来了。
    显然,她没能说服竺星河,可她还是离开她的同伙们,回来了。
    他的目光从她散落的湿发上,慢慢移到她苍白无血色的唇上,迟疑片刻,问:“你看起来不太好,怎么了?”
    “哦……渤海有点冷。”阿南当然不能对他倾诉自己与公子的事情,便抱着自己的双臂,随口扯道。
    朱聿恒身边人手众多,伺候周全,他抬手取了件赤红簇金羽缎斗篷将她拢住,挡住黎明前最寒冷的夜风。
    斗篷太长太大,阿南提着它的下摆,看着四周通明的火光,问:“你怕黑吗?点这么多灯。”
    朱聿恒顿了顿,终于回答:“怕你不熟悉这片海域,在黑暗中寻不到回来的路。”
    阿南提着下摆的手一顿,看着面前的他,还有他身后那条铺满灯火的道路,一直不曾掉过的眼泪此时忽然涌了出来。
    比公子不愿承诺时更为委屈伤感的一种情绪,如同浪头铺天盖地而来,将她淹没。
    她抬起手,仓促地用自己伤痕累累的手掌遮住眼睛,顿了片刻,才低低说:“阿言,我们走吧。”
    踏过一级级明亮的台阶,转过一片片明明暗暗的光影,他们并肩向上方巍峨凌虚的蓬莱阁而去。
    天边的墨蓝转成鱼肚白,又变成炫目的金红。
    阿南在最高处回头望去,渤海之上的浓云已被万道霞光冲破,一轮耀眼的太阳正从碧海之上跃出,给她、给阿言、给整个世界镀上了灿烂金光。
    一群人齐聚渤海边,当天下午便在蓬莱阁内碰头,组织商议如何下水的事情。
    薛澄光作为本次活动的主要负责人,摊开水兵们测绘的水图,向大家粗略讲解了一遍:“渤海要比东海浅很多,因此潜下去的难度不大,下水人手自然也可以调度更多。不过渤海浑浊,行动起来视野无法像东海那么广,下方水城的范围也更大,因此大家队形务必要紧凑,一定要聚集在核心周围,以免错过指示。”
    众人都应了。阿南昨晚一夜没睡,今天补了觉还是有点懒洋洋的:“那得给核心做个标记啊,搞鲜艳点下水。”
    薛澄光道:“这个自然。届时你还是负责率领飞绳手,这回下水的人多,共有五十个弩手,已经在水下练了几天飞绳了。我们已经做好了彩标,到时你插标下水,飞绳手们好跟着你行动。”
    阿南苦笑:“得,我自作自受,这下插标卖首了。”
    “少胡扯这些不吉利的话,大家都要插。”薛澄光说着,看看下方海边的船,说道,“董兄弟,我看你和江小哥挺熟,就请你去向他转述一下今天说的要点。疍民没法上岸,还挺麻烦的。”
    等散了会,阿南抄起自己涂抹的纸笔,下到码头一看,绮霞与江白涟正坐在船沿说话。
    绮霞兜着一捧林檎,一边啃着一边絮絮叨叨说着些街上琐事。什么街边卖果子的阿婆给的斤两很厚道,对面铺子的布庄老板就很抠之类的。
    江白涟则修整着自己的鱼钩,听她这些废话也听得认真,偶尔应和几声。看见她荡起的脚将裙子掀上了脚背,便抬手将她的裙角按住,以免她白生生的脚露在外面。
    阿南在心里暗笑,这码头除了你俩再没别人了,还怕绮霞的脚被人看了去?
    她笑嘻嘻地走过去,跟他们打招呼:“江小哥,明天就要下水了,我来跟你讲讲大伙刚商议的事儿,还有下水后要走的路线。”
    江白涟忙将渔网鱼钩收好,示意她进船舱。阿南一掀船舱帘子,见这条贴布绣的帘子崭新,上面的五彩鸳鸯拼得脖子都歪了,那手工拙劣,一看便知出自没做过女红的人之手,当下便朝着绮霞笑了出来。
    绮霞毫不知羞,还喜滋滋地问:“好看吧?”
    “挺好挺好,我就知道你心灵手巧。”阿南睁着眼睛说瞎话,展开自己带来的简图,给江白涟讲解了下水中情形。
    “你别看薛澄光这人整天笑嘻嘻的,其实个性十分强硬。依我看来,他下水后行动必定粗暴迅速,到时候江小哥可千万要注意,他们叫你别离得太远,但也别太近了,没得被他的手段波及。”
    江白涟点头应了,又道:“董大哥毕竟是走江湖的人,我看你与薛堂主交往也不多,怎么看出他的惯用手段的?”
    阿南笑而不语,心想,我以前和他打了多少交道,我能告诉你吗?
    “董浪”在这对小情侣中是不受欢迎的人,看着江白涟那不时瞄瞄船外绮霞的目光,阿南自然不会自讨没趣,把事情和明天的出发时间交代清楚,就起身告辞了。
    跳上岸之时,她又故意凑近绮霞,看着她手中的林檎问:“好吃吗?”
    “好吃,酸酸甜甜的。”绮霞很自然地分她一个。
    阿南将它在手中一起一落抛接着,离开码头走上了城楼。
    快到台阶尽头时,她随手抓住林檎咬了一口,顿时酸得整张脸都皱了起来。
    “这也太酸了,绮霞什么口味啊,还说好吃?”阿南不敢置信地转身回头,看向江白涟的船,想居高临下喊一声谴责她。
    谁知她一回头,却看见绮霞的身子正从船沿跌落,双膝跪着摔在了岸上。
    阿南大惊,还以为她是不小心,谁知绮霞尚未爬起来,已惊叫一声,似被人扯着般,骨碌碌地滚进了草丛之中。
    阿南情知不好,绮霞定是被人勾住了衣服扯进去的,便立即丢了林檎,沿着台阶向下奔去。
    可她已走出不短距离,更在城楼之上,即使再怎么三步并两步,也无法在片刻间赶到。
    下方江白涟被绮霞的叫声惊动了,从挂着鸳鸯的绣帘内冲出,一步踏上船沿,看向声音来处。
    阿南抓住栏杆纵身下跃,落在下方一级台阶上,俯头看见那近一人高的荒草丛中,似乎有武器的亮光闪过。
    她立即对江白涟大喊:“草丛里有人,有刀!”
    高大的荒草剧烈摇晃,绮霞的呼救声在里面仓皇而凌乱地响起,可她应该是被凶手抓住了,始终未见逃出来。
    江白涟站在船头,看向草丛又看向自己的脚下,死死盯着距离船沿不到一尺的条石岸,恐惧侵袭了他身上每一寸肌肤。
    疍民世世代代,永不踏上陆地一步。
    这古老的训诫在他的血管中流淌,已经变成了深入骨髓、誓死恪守的规矩。
    他年幼时曾见过滩涂上的曝尸。阿妈告诉他,这是违背祖训上了岸的疍民,被族人驱逐,又不被岸上人所接受,最终死无葬身之地。
    可……他抬头看向前方摇晃的草丛。绮霞的身影在其中趔趄着一晃而过。他心下一惊,赶紧抄起竹篙竭力扑撩草丛,试图够到绮霞。
    顾不得是否会暴露行迹,阿南抬手射出流光,勾住栏杆再跃下一级台阶。
    下方是极高极陡的城墙,流光长度不够。阿南抬脚踩住城墙上突出的一块砖头,险之又险地趴在墙壁上,再度以流光降下身体,向下急坠。
    江白涟探出的竹篙在草丛中一停,终于被人抓住。
    透过蓬乱摇曳的草丛,他看见抓住竹篙的人正是浑身血迹的绮霞。他心下一喜,赶紧将她拉出草丛:“抓紧,不要放手……”
    话音未落,后方一条蒙面黑影赶上,狠狠踩在绮霞手上。
    竹篙脱手,绮霞被抓住摁在地上,对方高举起手中雪亮的匕首,向着她狠狠刺下。
    阿南终于落了地,向着码头边狂奔而来。可匕首刺下只需瞬息,而她离草丛却足有半里,须臾间怎么可能到达。
    幸好凶手身量瘦矮,绮霞在危机之中猛然发狠,一脚狠狠蹬在对方的腹部上,将他一脚踹开,一骨碌爬起来就要逃离。
    可地上全是草根纠结,她慌乱之中脚尖被绊住,再度栽倒在荒草之中。
    蒙面凶手爬起来,抓起地上的匕首,赶上来向她背心狠狠刺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条人影直扑上来,将凶手重重撞开。
    绮霞涕泪交加,抬头一看,江白涟已从她身旁扑向了蒙面人,与他扭打在一起。
    
    她慌乱不已地爬起来,哆哆嗦嗦地看着江白涟。对方手中虽有匕首,但见江白涟赶到,知道自己已再无得手可能,一转身便冲向了草丛深处,消失了踪迹。
    而江白涟追出两步,身体晃了晃,勉强站住了脚。
    绮霞扑过去紧紧抱着他,惊恐万分,可喉口干涩,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江白涟回手抱住她颤抖不已的身躯,低声道:“我没事,就是从没在陆上走过路,跑不快……”
    后方草丛晃动,阿南奔了过来,见他们安然无恙抱在一起,才松了一口气。
    江白涟定了定神,和绮霞相扶着一起走回自己的船。他从未上过岸,走起路来有点歪斜打晃,上了船后便赶紧翻找药粉,给她包扎。
    巡守的士兵被这边的动静惊动,赶过来围住草丛搜查凶手,却一无所获。
    阿南见那边凶手无影无踪,便将绮霞的衣服解开查看,手臂和腿上都有伤口,所幸绮霞反抗激烈,江白涟又来得及时,没有刺到要害。
    江白涟拿药出来,瞪了阿南一眼,忙把绮霞的衣服拢好,带她回船舱包扎。
    阿南摸着猥琐小胡子,透过半掀的门帘看见绮霞抱着江白涟痛哭失声。她吓得声音都哑了,只能呜呜哭泣。
    而江白涟一边给她包扎,一边安慰她。可他的手抖得厉害,说话也是七颠八倒,不成语句。
    阿南知道他破了疍民的戒律,绮霞又遇到危险,内心必定剧烈波动,能如常上药已经不易。
    叹了一口气,她想想绮霞一而再再而三地遇险,再想想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一怒之下转身就向上方蓬莱阁冲去——
    “阿言,你给我等着!”
    “绮霞又遇袭了?”
    朱聿恒听完阿南的陈述,端详着她愤愤的神情,便屏退了所有人,问:“怎么,你觉得是我母妃下的手?”
    “不然呢?”阿南想到绮霞刚刚差点殒命,抑制不住心中的愤怒,“三番两次对目睹真相的绮霞下手,之前还给我加罪名,说我谋害你幼弟,我好歹也与她一起共过危难,怎么可以这样?”
    “不可能。此事关系重大,我已与母妃详谈过。她心中自有利害衡量,绮霞对她来说早无意义了。”
    阿南见他如此肯定,想想如今这局面,太子妃也确实没必要再对绮霞下手,皱眉思索片刻,“啊”了一声:“那个人看起来身材瘦弱,不似男子,难道说……”
    “嗯,我母妃就算要下手,也会找几个身手利落的人过来。”朱聿恒点点桌子,示意她坐下慢慢谈,“依我看,是那位刺客按捺不住了。”
    阿南“呵”一声冷笑,道:“我正要找她算账,她自己就撞刀口上来了,真乖。”
    朱聿恒瞥了她一眼:“据我所知,她如今与竺星河在同一个岛上。”
    “那又怎样。我想收拾一个人,谁能拦得住我?”阿南蜷在椅上,笑嘻嘻地看着他。
    朱聿恒看着她那散漫的姿态,神情虽没什么变化,但心口慢慢冷了下来。
    这么看来,她回来是为了借官府,甚至是他的手,干掉她讨厌又不便下手的人。
    她终究还是那个女匪。离开海客匪首来到他身边,只是为了利用他而已,与之前并无二致。
    朱聿恒别开头不愿看她,声音也变得冷淡:“虽然我们都知道凶手是她,但她还有决定性的证据,证明自己不可能是那个刺客——毕竟,她当时右手受伤了,正躺在殿后昏迷不醒。而你清楚看到,刺客是用右手杀的人。”
    “是啊,这倒是个难题。”阿南歪在椅中,无意识地活动着自己的手指,又道,“不过你们官府要给人定罪,什么时候需要所有证据完备了?我和绮霞就因为一点嫌疑,一个被海捕一个被下狱,我还没跟你好好算呢!”
    “你的海捕文书上已经销掉了刺杀太子、谋害皇嗣几条,但你劫走朝廷重犯是铁板钉钉的事实,这条是不可能撤销的。”
    在拙巧阁与她携手狂奔时,他曾抛开对她的所有介怀。他希望在以后注定所剩无几的生命中,能看着她在身边熠熠生辉、能有她陪自己奋战到最后一刻,也算是人生最后的慰藉。
    可,她的心并不在此。他以为能握住的最后希望,其实不过是他的错觉。
    她为另一个人而来,也会随时为另一个人离开。
    “好好好,终究还是你站在制高点,我认错。”阿南虽不知他的心思,但也不跟他争辩,只笑嘻嘻地蜷在椅中,问,“对了,上次说的青蚨玉,你帮我找到了吗?”
    朱聿恒冷着脸,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匣子,放在桌上推给了她。
    阿南打开来一看,里面是一块无瑕碧玉,旁边有个小荷包。
    她惊喜地将玉拿起来放在眼前,只见一团浓翠在掌中融融生辉,映得她整只手都成了青碧颜色。
    “毕竟还是神州地大物博啊,我在海上蹲了十几年,可从未见过这么出色的碧玉。”
    “我亦未曾见过青蚨玉,是下面人寻的。”
    见朱聿恒的口气如此冷淡,阿南腹诽着“怎么又不开心了,这男人真难伺候”,便把盒子一关站起身说:“谢了,那我先走了。记得把引刺客出洞的局给布置好啊。”
    朱聿恒淡淡“嗯”了一声,等她走出门时,又忍不住抬眼看向她的背影。
    却见她出门时无意间瞥向海上,便不由得站住了脚,盯着前方看了又看。
    朱聿恒正有些诧异,她却又急急转身,脸上带着惊诧的笑容朝他招手:“阿言,你快来!”
    朱聿恒起身走到她身旁一看,只见外面辽阔海天之上,半阴半晴的天气氤氲迷蒙。原本苍茫的海面忽然呈现出万千楼台幻影,似是远空之中的仙人殿阁,又似是雾霭烟霞的幻影,光晖离合,缥缈难言。
    海风猎猎,拂动他们的衣袖衣摆。他们仰望半空海上的奇景,一时因为这幻境而陷入久久难言的虚浮震撼之中。
    许久,朱聿恒才听到阿南道:“都说蓬莱多海市蜃楼,没想到我们真的遇到了。”
    “听说秦始皇当年命人东渡求长生,亦是因这边多虚幻蜃景,才向海外仙山而去。”朱聿恒望着空中,声音低喑,“只可惜仙山神楼全是虚幻,纵然一统六国挥斥八荒,他还是难免归于骊山。”
    “而现在我们也要向渤海而行,只是我们早已知道海的那一端是什么。”阿南倚在栏杆上,扬眉道,“但只要我们拨开重重迷雾,就一定可以解除你身上的‘山河社稷图’,好好活下去。”
    看着她坚定凝望自己的眼神,朱聿恒那心中刚升起的介怀,似乎又渐渐地消融了一些——
    虽然她口口声声都是她的公子,可面对与她无任何切身关系的地火与渤海时,她总是二话不说为他赴汤蹈火。那么,就算她心心念念着另一个人又如何呢……
    至少,他知道自己在她心里,占据了一个很重要的位置。
    他们并肩立于蓬莱阁上,仰望着空中那渐渐呈现又徐徐消散的幻境,有种万古难言的震撼与怅惘。
    直到一切消散,阿南才意犹未尽地抬头看他:“阿言,你以前见过海市蜃楼吗?”
    朱聿恒颔首:“见过,不过是在沙漠里。之前跟随圣上北伐时,我曾见过沙漠中突现湖泊绿洲。但那情景全都是倒悬的,听说那叫反蜃。”
    “海上的老人们跟我讲,海市蜃楼是大蚌吐出的虚气,可我一直很怀疑,觉得那可能和彩虹一样,都只是日光的反照而已。”阿南说着,打开匣子将里面的玉石拿出来,在日光下辗转着,将反光射到自己的手掌上,“行宫的瀑布在日光下彩彻区明,全是日光在水上投射的幻影。在水上或者在沙漠中,平坦辽阔之处光线可能更容易虚浮折射,于是便会将他处的情形投射到上空,让我们看到远处的风景。”
    朱聿恒与她一起遥望远空,缓缓道:“确实,水性难测,光与水相遇后,往往能营造出很多我们所未曾想见的幻象……”
    阿南摩挲着那块玉石,思忖道:“如此说来,光线投射,反蜃,幻象……”
    她这喃喃的话语,令朱聿恒脑中一闪念,不由得问:“难道说,刺客行凶时,也是借用了这个手法,因此才会造成她不可能杀人的假象?”
    “很有可能。”阿南点头,摩挲着手中碧玉,一仰头对他展颜而笑,说,“行了,一切线索都对上了。现在就等你引蛇出洞,让我把刺客所有手段揭露得干干净净!”
    见她已胸有成竹,朱聿恒也不再多问,低头看她手中玉石,问:“我看这与寻常碧玉也差不多,为何要叫青蚨?”
    看他管这种浓翠叫寻常,阿南给他一个“暴殄天物”的眼神,解释道:“传说青蚨有灵,若你抓了小虫,母虫必定会飞来。因此传说以母子血分别涂在钱上,用母留子,母钱便能在夜间复飞会还。”
    “无稽之谈。”
    “只是用作比喻嘛。比如这种玉被称为青蚨玉,就是因为将它横贯切成极薄的玉片之后,叩击其中一片,与它相接的另一片也会响应发声。”阿南说着,用手指轻轻叩击了一下玉石,听着上面的回响,满意地笑了,“这难道不和传说中的青蚨子母感应有异曲同工之妙吗?”
    朱聿恒博闻广记,道:“此事《梦溪笔谈》中亦有记载,沈括于琴弦之上置纸人,弹动与其对应的弦时,则纸人跃动,弹奏他弦则不动,便是这个原理。”
    “对,沈括将之称为‘应声’。而青蚨玉因为质地特别纯净匀称,因此是做应声器物最好的原料。”阿南说着,喜滋滋地放好这块碧玉,见匣中还有个厚重的小荷包,便拿起来看看。
    刚拉开一点,里面便有碧绿幽光闪出。阿南“咦”了一声,拢了荷包看向里面,是一颗圆径过寸的夜明珠,正在里面幽荧放光。
    阿南倒吸了一口凉气,话都来不及说就将它取出来对着日光看了又看,差点被这浑如云气的幽光珠子迷住。
    “是你之前说过的夜明珠吗?这可是稀世奇珍,你真舍得给我?”阿南口中这么说,手却始终抓着珠子不放,目光简直黏在上面扯都扯不下来。
    见她喜形于色,朱聿恒心情也随她愉快了些:“舍不得,还给我吧。”
    阿南这人从不掩饰自己,立即揣好这颗夜明珠道:“不过我刚好缺一颗珠子呢,来得正正好,那我就用上啦!”
    朱聿恒不再说话,与她一起倚靠在栏杆上,望着风烟俱净的渤海。
    阿南又忍不住拿着碧玉看来看去,手在上面比画着,似在寻找最佳的下刀角度。
    想到她说的“应声”,朱聿恒估计她是要将它分解成薄片,不知有何作用。
    他凝视着她欢喜的侧面,心想:这世上有些东西真是奇妙。
    比如说,两个本来相隔很远的东西,却能因为相似的特性而被触发,从而彼此响应,不远万里。
    如宿命,如孽缘。身不由己,难以逃避。
    物与物如此,人与人,往往也是如此。
    身后传来脚步声,是瀚泓带着一行官员过来了。阿南当然不会掺和这些场面,收好东西便要走。
    抬脚时听到“洪灾”二字,她想起那次是她未能挽回黄河决堤,导致下游无数州县尽成泽国,心中略微一沉,顿住了脚步,倾听里面的声音。
    这行人正是山东各地的官员,过来商议赈灾事宜。朱聿恒到山东不过两三日,但他头脑清捷过人,早已将当地的情况摸清楚了,三两句便理出了各州府县几个乡受灾、无法自给的灾民有几许;储粮可匀出几成用于救济、几成用于工赈……
    “真是贵人事忙,阿言怎么什么事都要管?”她看着他专注而沉静的侧面,听他与众人商议如何分派麦种才能不误秋播,下意识嘟囔了一句。
    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公子呢……
    在海上时,她每每看见公子烦闷,便总缠着他想让他开怀。可公子总是说,他想到贼匪篡位后必将鞭挞苍生,山河动荡翻覆,百姓无边疾苦,因此无法开怀。
    在她的心里,公子一直心怀天下,烛照世人。
    可现在……
    她默然回望后堂,朱聿恒正铺展黄页,与众人专注商榷各项事宜。
    而她的公子,现在是不是正与作乱的青莲宗搅和在一起,要趁天下大乱之际,谋取他认为的最好的局面呢……
    正在心烦意乱之际,她的肩头忽然被人拍了一下。
    她抬头一看,原来是卓晏。
    他无精打采地劝告他道:“董大哥,朝廷议事,你在这儿怕是不妥。”
    “哦,卓兄弟说的是。”阿南见朱聿恒那边安排得滴水不漏,并无她插手的必要,便赶紧跟着他离开了。
    二人沿着蓬莱阁的城墙而行,卓晏俯头看向江白涟的船只,问:“董大哥,听说绮霞刚刚遭遇刺客了,幸好被你和江小哥救回?”
    “不,我离她太远,已经赶不及了,是江小哥救了她。”阿南感叹道,“真没想到,江小哥这么认死规矩的人,竟然会为了绮霞而破了疍民最大的戒律。”
    卓晏道:“那有什么,要是我,我也做得到。”
    “你又不是疍民。”阿南想着当初绮霞落水时,江白涟要三沉才救她的情形,心中颇有些感触。
    卓晏靠在栏杆上看着下面的码头,忽然自言自语:“你说她是不是傻?她当初还嘲笑过疍民女子缩着脚睡在船上,是‘曲蹄婆’呢……”
    “可能喜欢上一个人的时候,其他都不会在意了吧。”阿南瞥着卓晏丧气的侧面,心想,你爹还不是为了卞存安鬼迷心窍,什么都不顾了?不然你们卓家何至于败落到现在的地步。
    见卓晏郁郁寡欢,阿南便拍拍他的背,安慰道:“振作点啊,马上就要出海了,我们可都要靠你保障补给呢。”
    “放心,我管好水上,你们放心下水,保证不会出问题!”卓晏拍着胸脯保证。
    可惜,到了第二日午时下水,偏偏就出了问题。
    负责水下爆破的楚元知将封装好的竹筒火药分发给众人,谁知薛澄光一接过便利落拆解掉了,将三筒合成两筒重新组装。
    楚元知吓得脸色都变了:“薛堂主,我配置的炸药都是一再斟酌配比的,你用这么猛的剂量,怕是会不安全……”
    “放心吧楚先生,水下的事情我肯定比你了解。你这火药配方在陆上威力够猛了,但在水中会大打折扣,我看还是别这么保守比较好。”薛澄光拍拍他的肩,目光在众人面上一一扫过,笑容可掬,“要不要我帮你们也换一下?”
    阿南和江白涟等看着这个狠人,一起摇头。
    薛澄光也不强求,只让几个拙巧阁弟子配备了自己改造过的水下炸药,然后便对众人抬手示意,率先跃入了水中。
    眼看水军们一个个跟下饺子似的翻下去了,阿南却并不着急。她四肢有伤,又是女子,自然不能一头扎进这秋后的海中。
    因此她不紧不慢地在甲板上活动了一番,等到关节开始发热,她才抬头朝着上方的朱聿恒挥挥手,做了个“等我回来”口型,然后跃上了船舷。
    就在她做好入水的姿势之时,脚下的船忽然一震,然后便是大团波涛震荡。随着波浪的奔涌,不远处黄绿色的海水迅速被灰黄吞噬。
    眼看那股灰黄迅速向着这边涌来,阿南反应迅速,立即跳下船舷,仰头对着朱聿恒大喊:“转舵,立即退离!”
    朱聿恒站在二层楼船俯瞰下方海水异变,一边打手势让船转向,一边问她:“怎么回事?”
    “大概是薛澄光在海下炸水城了。渤海水浅,因此立时影响到了海面。为免万一,你让船队先退避五里之外。”
    朱聿恒微一皱眉,下方抱着栏杆稳住身形的卓晏已忍不住大骂:“薛澄光这个浑蛋!他都不考虑一下会惊扰殿下?”
    阿南有点担心这么威猛的炸药会波及他人,道:“我下去看看,警示一下他。”
    朱聿恒劝道:“既然他已在水下搞出如此动静,你不如先待在上方,等局势明朗后再下也不迟。”
    阿南稍一犹豫,便示意他的船先往后撤一段距离,自己上了旁边小船,观察下方水面。
    远处一条身影冒出海面,背上负着一个人,向着这边的船队飞速游来。
    虽然带着一个人游泳速度大为减慢,但那矫健的泳姿让阿南一眼便认了出来:“江小哥,水下情况如何?”
    江白涟示意他们将背上昏迷的人先接走,然后抹了一把脸,喘了几口气才道:“薛堂主下水后发现水城上方水波锋利,而城门口又潜伏着大批石头鱼,因此便直接布置了炸药,将鱼和城门一起炸了!幸好董大哥你嘱咐我离他远点,下面有几人因为接近爆破点被水浪冲昏,待会儿要送上来。”
    阿南查看被江白涟背负上来的伤员,见正在痉挛抽搐,皱眉问:“被石头鱼蜇伤的?这东西不是一向分布在南方温暖海域吗?”
    “不知道哪儿来的,水城周围密密麻麻全都是。但下方水流确实温暖,好像是从城中出来的暖流。”
    他们这边说着,那边水下已陆续送了三四个人出水。众人一上船便瘫倒呕吐,根本无法站起来。
    护送的拙巧阁弟子看见阿南,立即说道:“董先生,下方等着你呢,怎么还不带人下去?”
    阿南慢吞吞系着水靠的带子,问:“怎么,不是炸药开路吗?这就需要水绳手了?”
    “炸开水城门后,发现下面还有地底洞穴。渤海水下洞窟不少,薛堂主让你去探一探是否有什么要紧干系。”
    “飞绳手是在水里远距离攻击的,跟洞窟有什么关系?”阿南嘟囔着,但听说这宏伟华美的水城居然还带地下洞窟,立即加快了动作,对着后方的飞绳手们一挥手,率众跃入了海中。
    一行人往水城方向而去,游得越近,阿南越是想骂薛澄光。
    黄河将源源不断的泥沙带入渤海,原本海水就因含沙量太多而浑浊,如今海底泥沙乱翻,他们只能凭借着感觉在一片混沌中前行,潜入七八丈深的海底。
    幸好在接近水城之时,水肉眼可见地清澈下来,他们也终于可以在水下暂时睁开眼睛了。
    周围的泥沙迅速沉淀,杂乱的泥浆被屏蔽在外,宏大的水城就如裹在一团鸡蛋清中般,洁净而沉静。
    阿南想起钱塘湾下那座水城亦是如此纤尘不染,再想到江白涟说的暖流,看来关大先生设计的水城必定都有流水向外扩散无疑。只是机栝定然无法让它们数十年持续运转,维持这么巨大的水下城池,想必是借助了地下的热流所致。
    她带着敬畏之心,招呼身后的水绳手们游近水城,果然看见城门一片狼藉,原本严整的城门与街道上堆满了大小碎石,门口还被炸出了一个巨大的空洞。
    阿南游过去,看着黑洞洞的下方,抬手探了探里面涌出来的微温水流,看了一圈众人却并未发现薛澄光。
    拙巧阁的弟子指指洞中,意思是薛澄光已经进去了。阿南便朝江白涟打了个手势,两人拿气囊吸了几口气做好准备,便一起游了进去。
    江白涟在水下比在陆上要更为自如,即使洞内黑暗无光,他依照水流的波动与感觉,依旧能在其中行动自如。
    阿南随着他一起游向前方,黑洞斜斜向下,又很快拐了个弯盘曲向上,前方居然出现了一片朦胧亮光,映在水波之上。
    洞窟前方无水,竟出现了一个水下空洞。
    阿南与江白涟探出水面一看,薛澄光已经到达这边,正举着手中的火折子,照向四壁细细查看。
    阿南与江白涟缓了几口气,流水带来空气,洞中气息虽有点闷湿,呼吸还算通畅。
    “薛堂主,”拖着湿漉漉的身子爬上洞窟,阿南和薛澄光打了个招呼,“可有发现吗?这里能通往水城机栝中心吗?”
    薛澄光摇头道:“不知,但是前方过不去了。”
    阿南看了对过的水面一眼。这里是一个狭长水洞,中间有一块突出的石头将水面分为两部分,涨水时很可能还会将石头漫过。按理他们从一侧的水洞出水,就能从另一侧入水,哪有那边过不去的道理。
    江白涟走到那边水面,低头看了看,说道:“我下去看看。”
    薛澄光也不阻拦,只笑着做了个“请”的手势。
    看他那模样,阿南对江白涟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小心。
    江白涟点了点头,屈身观察了一下水面,并无发现后又探入了一只手,见水下依旧平静如昔,甚至还有几条半透明的小鱼在水中游曳,便纵身跃入了水洞。
    阿南紧盯着水下。水纹波动,江白涟下水后便展臂向前方游去,但尚未片刻,那水面忽然无声无息之间震荡起来,无数细碎的涟漪圈圈层层荡开。
    阿南暗叫不好,赶紧抢过薛澄光的火折子一照水下,只见江白涟整个身子都在剧烈震颤,那原本在划水的双臂紧抱住了头部,整个人痉挛着向洞壁直撞过去。
    阿南当机立断,手中飞绳弩向他疾射,勾住他的水靠,用力将他拉了回来。
    人在水中阻力甚大,阿南立即叫了一声:“薛堂主,搭把手!”
    两人一起使力,将江白涟尽快拉回。甫一出水,江白涟顿时瘫倒在地上,按着自己的太阳穴,竭力从口中吐出几个字:“下面……去不得!”
    “有什么东西吗?”阿南急问。
    “没有东西,就是微温的海水……”江白涟按着突突跳动的太阳穴,艰难说道,“但不知究竟为何,我身边的海水似乎一直在动荡,我的头晕眩得厉害,整个身体都不听使唤……若不是董大哥你把我拉上来,怕是我今日便要溺于这洞浅水中……”
    “没有东西?”阿南沉吟着,转而看向薛澄光。
    “我早说过不去吧?”薛澄光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抬起下巴示意洞壁,“看这儿。”
    阿南起身,将火折晃到最亮,照向墙壁。
    只见洞壁上凿了一个长条凹痕,中间搁着一支小小的骨笛,旁边是两行联句:“劝君更尽一杯酒,春风不度玉门关。”
    “这两句诗,一句出自王维,一句出自王之涣,除了都是描写塞外情景,也没什么关联呀……”
    卓晏看到阿南出水后给他们描下的这两句诗,挠头诧异道。他虽然不学无术,但这两句诗都是家喻户晓的,他打小自然念过。
    阿南扶着江白涟在阴凉处坐下,嘱咐他先好好休息。见一群人中最精熟水性的江白涟居然差点在水下折了,卓晏不由得咋舌。
    朱聿恒默念洞壁上的两句诗,也是一时沉吟,没有头绪。
    “要不就先别管了,我们还是按照原定计划,顺着道路先往高台去,破了水城后,把高台的内容先描绘下来。这个地下洞窟虽然有古怪,但会不会与‘山河社稷图’有关,尚是未知数呢。”阿南示意朱聿恒与她走到船尾无人处,与他商议。
    朱聿恒却摇了摇头,低声道:“薛澄光是有意的。”
    阿南一拍额头,问:“你的意思是,他是明确知道有这个洞窟存在,所以才故意炸开的?”
    “对,不然哪有这么巧的事情。”朱聿恒淡淡道,“目前看来,拙巧阁应该知晓这座水城的一部分情况,但又并无把握,因此也想借朝廷之手破这个机关,或许——里面也有他们想要的东西。”
    “行啊,既然是他们早有预谋选定的,那么这洞窟怕是捷径了?”阿南笑嘻嘻地往栏杆上一靠,道,“敢利用我们蹚路,我让他们偷鸡不着蚀把米!”
    虽早已熟悉她的一贯模样,但朱聿恒还是叮嘱道:“我们毕竟没有他们熟悉情况,万事小心。”
    “也未必不是好事,毕竟我们还省事了。而且他们既然选择了此处,必定是知道从中心点突破更加困难。”阿南道,“高台既然有青鸾异象,那必定有下方机关,而整座水城的地下机关必定借助地下洞窟相连通。就算我们绕开了此处,到了高台也依然要下地底洞穴的。只不过……这次水下的机关,薛澄光看起来也没有突破的把握,不知道他准备怎么打算。”
    朱聿恒将她带回来的两句诗又缓缓念了一遍,忽然问:“你记得那支笛子吗?”
    “被你拆解开的那支?”
    “不,顺天地下,借助天然生成的黄铁矿浮雕于煤矿之上的那支。”
    阿南“啊”了一声,说:“记得!旁边写的那句诗,正是‘羌笛何须怨杨柳’,这倒是关大先生一贯的作风。”
    “而这里多出了一句西出阳关……”朱聿恒反复念着这几个字,“阳关、笛子……”
    阿南思索良久不得其要,心中想着还是先闯高台再说,一回头看见卓晏正走过来,显然是听到了他口中这两个词,在旁边欲言又止,便问:“卓兄弟,怎么啦?”
    “没有没有,我只是想到了一些跟这个没啥关系的事情……”卓晏见她问自己,又觉得自己所想有点匪夷所思,道,“跟这个应该没关系的。”
    朱聿恒道:“说来听听,兼听则明,或有益处。”
    “对啊,无论想到什么,你说说看又不妨事。”
    见他们都这样说,卓晏才吞吞吐吐道:“就是……之前不是说绮霞有点傻乎乎嘛,她重现了六十年前的减字笛谱,还用笛谱演奏了《阳关三叠》的琴谱,然后被人笑话说,阳关与笛子有什么关系,她还不服气……”
    阿南与朱聿恒对望一眼,两人都想到了绮霞试奏笛子中拆解出来的减字谱时,那魔音传脑般令人站立不稳的声音。
    “对啊!我怎么没想到!那水下的机关,放出的不是暗器也不是毒,而是声音啊!”阿南恍然大悟道,“那洞窟之中必定有个以水驱动的机关,蛰伏于静水之中,一旦有人下水,水波变化剧烈,它便会立即启动,在水下发出怪异声响,让人的身体失去控制,从而阻止任何人通行!”
    朱聿恒赞成道:“而声音自然要以声音来破除,解开这个机关的方法,很可能就藏在那两句诗里——用笛子吹奏一曲《阳关三叠》。”
    阿南笑嘻嘻地看向卓晏:“卓兄弟你看,我们全都是粗人,整条船上会吹笛子的,估计也只有你这个混迹花丛的花花太岁了,不如……你下去帮我们吹一曲?”
    卓晏顿时呆住了:“可、可我水性很差啊!”
    “放心吧,你董哥出手,我保准把你舒舒服服带到那个洞窟去!”
    卓晏一下水就后悔了。
    所谓的舒舒服服,就是头上扣着个特别沉重的大缸,压在他的肩上,然后几个水兵护着他,一直往海底沉下去。
    好容易下到了海底,他又被斜推进水洞,上上下下七荤八素终于到达了那个洞窟。
    在万众期待下,他用颤抖的手拿起那支骨笛,对着水面吹奏了一曲《阳关三叠》。
    结果,从头吹到尾,水下一点响动都没有。
    他和阿南相视着眨眨眼,在阿南的示意下,又吹了一次。
    水下依然无声无息,毫无动静。
    江白涟试探着问:“不如,我再下去试试?”
    “你刚刚差点出事,先歇着吧。”阿南说着,示意他拉住自己,然后伸腿在水中扑打了两圈,立即跳上了岸。
    动荡未息,水面已瞬间跳跃出无数细小水珠,耳边似有“嗡”的一声,让众人的寒毛都直竖了起来。
    众人死死盯着水面,直到一切平静下来,卓晏才讷讷将骨笛放回原处,说:“可能不行。”
    辛辛苦苦把卓晏弄下去,依旧无功而返,一群人难免沮丧。等出了洞窟到达水城门口一看,那边一路炸毁了水城道路、直推到高台下的薛澄光也是灰头土脸,带着折损大半的拙巧阁弟子悻悻而返。
    再度出水已是申时,眼看天气转冷,海风渐大,也不适合下海了。此处正在蓬莱与老铁山嘴相对处,周围岛屿众多,却都是荒僻之处,因此一群人还是快船回港,返回岸上先行休整,商定下一步行动。
    阿南爱看薛澄光吃瘪的模样,凑过去向他打听详细情况:“你不是带人直取高台吗?那边情况怎么样?”
    薛澄光似笑非笑地瞥着她:“你特地找了卓少下洞窟,情况又怎么样?”
    “跟我们设想的略有偏差。”
    “我那边也偏差不大,等回禀了提督大人后自会再做打算。”
    看他那守口如瓶的模样,阿南脸上笑嘻嘻,心道:你跟阿言商量,还不就等于跟我商量吗?我和阿言谁跟谁啊!
    一时间只觉得心痒难耐,她恨不得尽快回到岸上,赶紧和阿言凑在一起八卦一番。
    回到蓬莱阁已是星斗满天。众人跳上码头,兴致都有些低落。
    特别是卓晏,这辈子第一次以为自己能发光发热做一个有贡献的人了,没想到终究还是铩羽而归。
    正在船上等他们的绮霞一看,顿时惊呆了——
    江白涟,面色苍白;卓晏,垂头丧气;连天天没个正经的“董浪”都一脸郁闷,活似三只斗败的公鸡,个个夹着尾巴。
    她赶紧迎上去,问:“怎么啦,这回下水可还顺利?”
    江白涟抿唇不语。阿南叹了口气,说:“水下情况复杂,有点麻烦。”
    绮霞惊疑不定地看向卓晏,见他那一贯鲜亮的衣服此时明显有种湿了又干的皱巴模样,不由得狐疑问:“怎么卓少你也下水了?”
    “嗐,我还以为我建功立业的时候到了,能为殿下出点力呢。”卓晏苦闷地往船上一坐,几个人盘膝在小船中喝着绮霞煮好的茶,把今天水下的事情给复盘了一遍。
    阿南一手捏着茶杯一手托着腮,百思不得其解:“不应该啊,为什么呢……”
    “对啊,明明应该是《阳关三叠》无疑啊,为什么那水下毫无动静呢?”
    “为什么?因为你们三个人都是笨蛋!”绮霞在旁边一听,当即把手中茶壶一放,双手叉腰,“这都搞不懂,还来来回回下水,简直是瞎子点灯,白费蜡!”
    江白涟蔫不拉几地垂着头,不甘地还嘴:“就你聪明,活了二十年游水都不会。”
    阿南一看绮霞的神情,心知她准有把握,赶紧一把抓住她的手,连声道:“好绮霞,快告诉我们吧,到底是哪里有问题?”
    绮霞一扬下巴,道:“《阳关三叠》从唐朝至今几百年,因战乱而不断失传,又不断被人再度搜寻重新创作,所以唐朝的谱子和宋朝的不一样、宋朝的和我们现在的也不一样……”
    阿南顿时拍案而起:“所以,六十年前设置机关时的《阳关三叠》,和我们现今的不一样!”
    “对,而我刚好前几年做减字谱的时候,有幸得到了一本六十年前《阳关三叠》的曲谱,和现在坊间流行的有不少差异……”绮霞朝他们一笑,骄傲道,“赶紧想办法把我带下去吧,不然的话,你们上哪儿去找能吹这首旧曲的人呢?”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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