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道长,我将陶皖姑娘带来了。”我抱着兔子推开门,只闻一阵茶盏落地之声,地上满是散落的碎片。燕刑方扶着桌沿欲要站起来。“这么快便找到了。”一片沉寂后,那分期待逐渐褪去,“她为何不说话?”我不知该如何回答他:“陶皖姑娘,现在说不了话。”他抬起手胡乱在空中抓着,我将兔子放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他的手在触到的一刹那,整个身子都僵在了原地。“这是什么?是……兔子吗?你拿一只兔子诓我?”我看着他的手紧紧捏着那只兔子脑袋,恨不得将此拧下,我倒抽一口冷气,立马将她夺了过来。“我实话告诉你吧,陶皖姑娘死了!三魂被打入了炼狱,七魄不知所终,我不确定这只兔子是不是陶皖姑娘,可它一直陪在船夫身边,船夫给它取的名字便是陶皖,也许这兔子与陶皖姑娘有关,也许……它就是陶皖姑娘!”“她为何会死?我只听闻阴间的鬼差渡魂,没听说过杀人的!”燕刑方诘问道。“活人不能踏入冥府。”“所以你们杀了她?”“我们?”我心中隐隐发笑,“我当时不在阴间,我无法详告,但我劝你想明白,陶皖姑娘行的是逆天之事,自然要承担后果,你如果因为此事找冥府麻烦,与那助纣为虐的九尾有何区别?!”他朝我逼近的脚步一顿,我感受到渐渐散去的愠火。“你说得对,你说得对,是她自己,是她自己非要去闯鬼门关……也怪我,怪我将这阴阳之术教给她!”他扶着椅子回过身,拳头狠狠砸向了桌面。我的鼻子不知为何有一丝酸楚,强装镇定道:“我要把兔子送回去,船夫会来寻的,如果让他发现了你,不好。”“道心……”他蓦然轻声唤我,“你说冥府是不允许活人来的?”我驻在门前,淡淡道:“是。”一阵静默,他道:“那你是不是也做了逆天之事?”我咬了咬牙:“你只管好好待着,我就不会有事,你若想拖我下水,自然可以大大方方地走出去!”“我不是那个意思……”他连忙辩解。门外飓风肆意,船夫来得太快了,我随手将门合上。兔子脖颈上的铃铛突然响个不停,姜槐闻声而来,浑身带着肃杀之气,如此强大的法力,不像是一个小小的船夫应该有的。“把阿皖还给我!”“还给你就是了。”我将兔子放在地上,那只兔子雀跃地奔向了他。姜槐轻柔地将兔子抱在怀中,我从未见过船夫这般柔情,对那只兔子的身份我更加感到怀疑。“这只兔子,可是陶皖姑娘?”姜槐抬起眼,带着几分隐忍:“我还没有问你,为何要将阿皖掳走。”我猝不及防道:“这个……我,我只是……”我百口莫辩。“是我让他带来的。”我身后的门被缓缓推开,我的心骤停在那一瞬,世界变得天昏地暗……他不该出来的。姜槐握紧了手中的长杆,却看向我:“他是谁?”不等我回答,燕刑方截话道:“我是陶皖的师父。”姜槐不可置信:“阿皖从未提过你。”燕刑方微微一笑:“她从我这学了本事,就去阴间找她的心上人了,没承想是一个船夫啊。”“区区凡人,在这信口雌黄,我与阿皖在一起的年岁,就凭你全部的寿命连个零头都算不上,她一只灵兽还需要你一介凡夫俗子教她法术?”“就算是神仙!”燕刑方抬声道,“也受不了冥府的阴寒之气,可以随意游走阴阳两界,而我所改的阴阳之术,可以确保她能自由出入,就凭我一介凡夫俗子,也能做到神仙做不到的事!”“燕刑方你不要说了!陶皖姑娘还不是因为这阴阳之术死了!”我无法理解他竟有心思炫耀自己的功绩。他当即回过神来,才将方才那份傲气压在了残酷的现实中。姜槐的脸色铁青,双目猩红,紧握的拳头发出骨骼摩擦的声响:“原来那些道家的本事都是你教给她的,你为什么让她来找我?她的三魂现在还在炼狱里焚烧,你配为她的师父吗?!”“姜槐,不要伤他。”我挡在燕刑方身前,似是本能的驱使。姜槐愣了片刻,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他,蓦地怆然一笑:“天道轮回,这也算你的报应。”他不想多作停留,转身欲走。“姜槐,你不会告诉其他人吧。”我默默跟上他,压低声音问道。姜槐看着我,眼神不妙:“纸是包不住火的,你若是不想他变成阿皖那般,最好送他离开,还有……”他拿食指戳着我的心口,言语似有威胁:“你不是阴差,但待在阴间太久了,若是化成厉鬼,我会灭了你。”燕刑方一蹶不振,整个人清瘦了不少,整日面壁自省,也不要我为他缚上白绫。在面向的墙上,疯了般地刻满了歪歪扭扭的符文,因为看不到字,甚至会在同一处地方反复写。而这些日,我一直在找能治好他眼睛的方法。可每次都是无功而返。回到寺里,我与他也无话可说。直到某天,他似乎终于从梦魇中惊醒,在我倚靠窗沿看雨时,摸着墙根走到了我的身侧。“地府也会下雨么?”他尝试着将手伸出去接住雨水,水珠拍在他白皙的手上,煞是好看。雨幕把景物染得梦幻,甚至还能浮出一股白雾:“地府的天,便是人间的地,人间下雨,地府自然也成水帘洞了。”他收回手,修长的指还垂挂着水珠,他继续摸索着,找了处空位,安然坐下。“我想了很久,现在我想告诉你一件事。”他郑重其事,我未有丝毫紧迫之感。“你说。”“五百年前,你是让妖魔忌惮的法师,我读过后人为你编撰的事迹,太过神乎其神,因为他们所写的,都不是我见到的那个你。”我眉头轻蹙。他深吸一口气,继续道:“我很多抓妖收鬼的路子几乎都是你教给我的,我从你做的那本手记里,学会了很多东西……”“你能无师自通,很有天赋。”我甚感欣慰。“不是这样的……”他看着有些心烦意乱,“这是天意,二十多年后,当我在禅云寺外见你,所想起的那些记忆,令我很高兴,我真正的师父是你,教我那些术法的也是你,每当我在修行时遇到困难,那本书就像明白我的心意一般,把我带到你身边,只是我每次见你,你都喝得烂醉如泥。”我身体一震,内心涌出一股无与伦比的震撼,我是喝醉的时候给那本书渡了什么咒术吗?为何会将我和一个时隔五百年的小鬼拴在一起。他又十分苦恼地垂下了头:“可为什么第一次见面时你认不出我了,为什么我晚了五百年……我给你血印,只是不想让你受符纸的伤害,虽然也利用了你去找我徒弟,我没有其他意思,我只是觉得她天赋异禀,替她感到惋惜。”如果此刻他能看见,一定能看见我慌乱无措的神态,也亏得他看不见,不至于见我这副窘态,他这番“胡话”,扰得我心慌意乱,我不禁试探性地问道:“我放在柜子里的酒被你偷喝了?”“道心,你杀了我吧。”我惊得坐直了背:“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我生你死,这不公平。”他忽然抓住了我的手,我老脸一红,从未有如此心悸的感觉。“我该死,你该活,没有什么公不公平。”想着以往种种,难怪他会去寺里拜佛,因为那是他曾修佛之地,也难怪他总对我手下留情,虽然脾气不大好……“不公平!”他握着我的手愈发的紧,“为什么隔了那么久,你若是去投胎转世了,我怎么办?为什么老天不让我早出生五百年呢?”我深深叹了一口气,凑近一嗅,果然有股酒味,我心中那股火突然被淋了个透彻。“你坐好,我去给你倒杯茶。”“你哪儿也不许去!”他狠狠将我拽回来。“燕道长,咱能好好说话吗?”我骨掌要碎了。“我说了不要叫我道长。”虽然他这些言辞令我有几分动容,但他现在脑子是浑的,我不能跟他一样犯浑。“燕刑方,你醉了。”“有些话,清醒的时候不敢说,你能不能等我,等我死了,和你一起转世,让判官将我们的命数拴在一起。”“啧,疯魔了。”我捏了一个诀,他很快失去意识倒头睡去。我拿着被子盖住他蜷缩的身体,拂过额角的碎发,周遭遽然静谧。我生前不像个凡人,死后反倒变成了人。佛不收我,必是我太急功近利,犯了戒。彼岸花开开两岸,见花不见叶,花叶相生相错。红色海浪,随河而舞。范无救抱着酒坛坐在河岸发呆,旁边还置有一坛未开封的桂酒椒浆。“范兄心情不顺?”范无救瞥了我一眼,干脆利落地回了俩字:“没有。”“那就好,那就好,这样世上就少了一个忧愁之人。”我坐下来,自觉地将封布一拆,香沁肺腑。“道心,你如今还想着成佛么?”他突然问。坛沿定在唇边,一笑置之:“不想了。”“那又想成为什么呢?”“想活着,投胎为凡人……”我的心似乎有一阵抽痛,“范兄找我来,可不是为了问这种无趣的问题吧?”“我知道有一个方法,可以治好他的眼睛。”我身形一晃,他云淡风轻:“你的投胎文书崔大人又给你批下来了,再赖在地府不走,我和必安会拖着你走。”“谢谢你。”除了道谢,我不知该如何表达。“你我之间何必言谢,你去投胎,他把眼睛治好回凡间继续做他的道士,你们毕竟阴阳两隔,他的存在若被酆都大帝知道,你们都会遭天谴。”他总是撂下一句让我毛骨悚然的话潇洒退场。还有什么是范无救不知道的?他虽话不多,却看得比谁都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