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仪道:“大王,太子勇武好强,表面上看来,的确不是普通意义上的庸君。gougouks.com但一将无能会累死万夫,更何况君王?一个不能够正确判断局势,甚至是莽撞刚愎的君王,比庸君还要可怕。敢问大王,若是他日太子继位,再遇上攻韩攻蜀之选择,大王以为太子会如何决策?” 秦王驷一顿道:“子荡他……” 两人四目对视,心照不宣地已经有了相同的答案。 秦王驷没有说话。 张仪没有继续,又换了话题,道:“若是再来一个如商君一样可以改变大秦命运的人才,太子能否押上国运去赌?” 秦王驷慢慢把玩着手中的棋子,仍然没有说话。 张仪道:“其实列国变法,非由我大秦始,亦非至我大秦终,但却只有我大秦成功,乃是因为列国诸侯,得失心太重,不能直面变法的割肉断腕之痛。而先公那时候,为了支持商君改革,杀了无数反对之人,包括重臣和世族,甚至不惜刑残公叔、放逐太子……他这是押上国运去赌啊!幸而,他赌对了。” 秦王驷低声道:“是啊,幸而,他赌对了。” 张仪道:“然而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够像先王那样,除了这样准确的判断之外,还有孤注一掷的赌性。敢问在大王的心目中,如今可有何人,还能够有这样的眼光,和这样的决断?” 秦王驷手一顿,他想下棋,却终于拂乱了棋子。 张仪不动声色地收拾着棋子,道:“当年周成王继位,尚是年幼小儿,能够坐稳江山,全赖母后邑姜把持朝政,才有这大周朝江山延续至今不灭。当年先公把国政托与商君这样一个外来的策士,只要大秦能够称霸天下,坐在这王位上的是嬴姓子孙,这执政的人,是大臣还是母后,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是人,终会死的,到最后得利的终究还是嬴姓子孙,不是吗?” 秦王驷沉声喝道:“张仪,你可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张仪从容道:“臣知道大王在顾虑什么。宗法、骨肉……可是,大王忘记您自己说的,壮士断腕的取舍了吗?” 秦王驷冷冰冰地道:“你说这样的话,置王后于何地,置太子于何地?” 张仪却冷笑道:“王后早已经没有资格坐在这个位子上了!” 秦王驷喝道:“大胆!” 张仪并不畏惧,抬头直视秦王驷道:“大王,后宫妃嫔之争,原不是大臣们应该过问的。可王后图谋残害大王子嗣,失德当废。王后失德,公子荡也没有资格为储君。大王为了保全公子荡,才以立他为太子的方式保下王后。可您知道吗,大王宁可弃国法而保王后,会让多少策士寒心?他们是冲着新法而来到秦国,是冲着秦国削弱世官世禄,重视人才的新制而来。而大王庇护王后的行为,会被他们看作是大王的心更偏向旧制,只要是嫡子,或者是旧族亲贵,做什么危害国家的事,都可以得到原谅。而新政的威信,就荡然无存了。” 秦王驷猛然站起:“你说什么……”话一出口,猛然醒悟,“原来这才是你们在朝堂上群起要求废后的原因。”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当日在朝堂,赞成废后的,多半是列国策士出身的朝臣;而反对废后的,则多半是世袭旧臣。 张仪越说越是激愤:“大王,王后已经不能继续为后了,而太子,更不是将来秦国最适合的执政者。一个不合适的人坐在高位上,对人对己,都是一种灾难。大王怜惜王后、怜惜太子,却不怜惜大秦的列祖列宗,以及这些年来为了大秦牺牲的千千万万将士,甚至还有未来可能会被牺牲的大好江山吗?” 秦王驷只觉得心头一片冰冷,他看着张仪,低声问道:“张仪,你这是要逼迫寡人吗?” 张仪退后两步,端端正正行下大礼:“不是张仪逼迫大王。逼迫大王的,是时势啊!” 秦王驷冷笑:“时势,哼哼,时势?” 张仪双目炽热,如同两团火在燃烧,含着毁天灭地的气势:“张仪自随大王入秦的那一天起,就已经把自己当作一个死人了,此后活着的每一天,都是从上天手中偷来的。所以张仪要让此后的每一天,都不枉活。张仪不怕死,却怕活着的每一天是虚度的、无可奈何的、无能为力的,甚至是倒退的。所以张仪有所不甘,既是为大秦不甘,更是为自己不甘———大王,你敢不敢,再赌一下国运?” 秦王驷看着张仪,一句话也说不上来了。 殿内一片寂静,只有铜壶滴漏的滴答之声,显得格外难忍。 就在张仪入宫的时候,芈月母子已经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 薜荔轻声回禀:“季芈,马车皆已经备好,在宫外相候,咱们走吧。” 芈月拉着嬴稷,站在庭院之中的银杏树下,抬头看,还是一片绿荫。到了秋天的时候,这些叶子都会变成黄色,然后落满整个院子。嬴稷最喜欢踩着这满院的银杏叶子跑动玩耍,而女医挚最喜欢拾这些银杏叶子泡茶,拾那银杏果子煮汤。 而如今,俱往矣。 这一离开,或许终其一生,都不会再回来了。 不知不觉间,她在这里住了这么多年,竟是对这里也产生了感情。她回望这个自己住了多年的屋子,心中感慨万千。 嬴稷抬头看着芈月,问道:“母亲,我们真的要走吗?” 芈月蹲下身来看着嬴稷,问道:“子稷想不想跟母亲走?” 嬴稷有些紧张地抱住芈月,道:“母亲到哪儿,稷就到哪儿。” 芈月轻抚着嬴稷的脸,道:“以后会吃很多苦,子稷怕不怕?” 嬴稷道:“母亲不怕,稷也不怕。” 芈月站起来,拉住嬴稷的手:“那好,和母亲一起走吧。” 嬴稷迟疑地问:“那……父王呢?” 芈月僵立了一下,还是低头回答他:“你父王……他有很多妃嫔,也有很多儿子,他不会孤单的。可是母亲只有子稷,子稷也只有母亲。” 嬴稷点点头:“是,我只有母亲,母亲也只有我。可是……我们还能再见到父王吗?” 芈月轻抚着嬴稷的小脸,道:“会,父王永远是你的父王,我们会把父王记在心上,但是……我们仍然要为自己而活。” 嬴稷有些不明白地道:“我们要离开父王……是像奂哥哥那样去封地吗?” 芈月看着嬴稷,轻轻摇头道:“不,子稷,父王还没有给我们封地,我们什么都没有。但是我们不怕,嬴姓的先祖曾落魄养马,芈姓的先祖曾披荆斩棘,我们有自己的一双手,会有属于自己的未来。” 嬴稷用力点头:“母亲,我听你的。” 芈月拉着嬴稷的手:“走吧。” 女萝和薜荔背着包裹跟在她的身后。此番出宫,芈月只带了她们两人,其余婢女内侍,皆不带走,甚至连秦王驷历年所赏赐的东西,她也都留了下来。只带走一些私蓄的金玉等物,以及张仪当年给她的“还债”。 女萝有些不安地问:“季芈,大王还未曾正式下旨,要不然,咱们再等等?或许大王会有旨意,赐给您田庄封地。否则的话,我们就这么出宫,这日后的生活……” 芈月看了女萝一眼,这一眼让女萝低下了头,不敢再说。 芈月亦没有再说,只拉着嬴稷向外行去。 女萝的话,她何尝没有想过?是的,再等等,或许秦王驷会改变主意。原来的旨意,实在是太像负气所为。身为君王,如何会对自己的姬妾子嗣没个正式的安置? 可是,她不愿意等,更不愿意盼。她不想再去求他,她执意出宫,甚至不惜请动庸夫人说情,便是同秦王驷撕破了脸皮。以他的傲气,她若再对他有所祈求,又要承受怎样的屈辱,才能够消除他的怨念? 无欲则刚,她既然已经对他无欲无求,又何必再为这些身外之物,而等着他的怜悯和赏赐?她已经没有办法再在他面前低头,若是那样,她连最后一点尊严也荡然无存了。 薜荔犹豫道:“那……” 芈月截口道:“你放心,天地之大,岂无我容身之地?” 一行人经过长长的宫巷,终于走到了秦宫西门。 嬴稷和女萝、薜荔都忍不住回望,芈月却头也不回,走出宫门。 宫外,已经有三辆马车在等候了,一辆是芈月母子乘坐,另一辆是女萝、薜荔轮番休息乘坐,第三辆却是用来放行李物品的。缪监亦已经派了一小队兵马,作为护卫之用。 芈月带着嬴稷,登上第一辆马车,薜荔跟上。女萝便带着行李,登上第二辆马车。缪辛指挥着内侍,将一应日常用品,装上第三辆马车,向着芈月行了一礼,道:“奴才祝芈八子、公子稷一路平安。” 芈月点了点头,放下帘子。马车先沿西边直道驰离秦宫范围之后,转折向东,出东门而去。 马车出了城,嬴稷好奇地看着窗外,问道:“母亲,我们现在去哪儿?” 芈月道:“离开秦国。” 嬴稷问:“离开秦国去哪儿?” 芈月道:“去洛阳。” 嬴稷问:“为什么要去洛阳?” 芈月耐心地解释:“因为周天子住在那儿,还因为……张仪曾送给我一张庄园的地契,就在洛阳。” 嬴稷不解地道:“可是周天子已经衰落了。” 芈月道:“可那儿安全,就算周天子已经衰落,但只要他还在,列国纷争的兵灾就不会涉及那儿。母亲现在带你去洛阳,等到你长大成人,天下任你去得。” 嬴稷却有些忧郁地道:“那我们不能再留在咸阳,留在大秦了吗?” 芈月道:“是。” 嬴稷问:“是不是因为荡哥哥当了太子?” 芈月没有回答,只是将嬴稷抱在了怀里,哽咽道:“子稷,你长大了。” 嬴稷道:“可我还不够大,如果我真的长大了,母亲就不必离开宫中了。” 芈月道:“不,是母亲无能。” 嬴稷看着外面,又问道:“母亲,为什么是这些人护送我们,舅舅去哪儿了?” 芈月轻叹:“你舅舅在巴蜀打仗。” 嬴稷又问:“舅舅打完仗会来找我们吗?” 芈月轻抚着他的小脑袋:“会的,如果舅舅在,就有人来保护我们了。” 嬴稷握拳用力道:“我长到舅舅那样大,就由我来保护母亲。” 芈月微笑道:“好,母亲等着子稷长大。” 母子俩正在对话,忽然听到外面马嘶人声,马车亦停了下来。 女萝连忙掀开帘子看,一看就傻住了。 芈月见状,也伸头到帘子外去看,看到外面的情形,也怔住了。 但见眼前一标黑甲铁骑,将她的马车团团包围着,当先一人,正是黑甲戎装的秦王驷。他骑在马上,面无表情地看着芈月。 芈月不知所措,却见秦王驷拨转马头,向来路驰去。 不等芈月发号,那车夫本就是缪监所安排,见状便乖乖地拨转马头,转向跟着秦王驷回程。 芈月脸色苍白,手中帘子落下。 嬴稷却在刚才那一瞬间看见了秦王驷,惊喜万分:“母亲,母亲,外面是父王吗?” 芈月呆坐着,一时没回过神来。 女萝见状,忙答道:“是,是大王。” 嬴稷兴奋地抓住芈月的手臂摇着:“父王是来接我们回去吗?父王是不是与我们和好了?”他虽然年幼不解事,却也知道自己的母亲的确是和父王发生了争执,而争执之后,是冷场,是出宫。在他幼小的心中,以为是母亲触怒了父亲被赶出宫去,如今父王来接他们,那自然是原谅他们了。如此,便是雨过天晴,一家和好了。 孩子的世界,总是这么简单。 可是芈月的心中,却是惊涛骇浪,已经震惊得无法思想,无法呼吸了。 他为什么要拦下她,他不是已经允许他们母子离开了吗?难道是因为她没有如他所预料的那样去西郊行宫,而让他不悦于她的失控,还是……他又有新的想法,不愿意放她走了? 马车离宫的时候,总是走得那么慢,可是回宫的时候,却只过了片刻,在她还没有理清思绪的时候,就已经到了。 马车停下,缪监恭敬地掀起帘子,道:“芈八子,请。” 芈月牵着嬴稷的手,走下了马车。转身看去,却见宫门口只有她方才离宫时所乘坐的三辆马车,所有的黑甲铁骑,不知在何时已经消失了,连秦王驷亦已经不在。一切都像她刚刚只是做了一个梦似的,她并未离开秦宫,只是走到马车里,打了个盹,就下车了。没有离开,也没有拦截。 宫门口,依旧平静如昔。 只不过,刚才是缪辛相送,如今变成了缪监相迎而已。 芈月没有说什么,只是牵着嬴稷的手,走在长长的宫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