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婶手底下管着五六个织娘, 纺织任务没以前那么重。她有时候也离开织机, 活动活动手脚。 今天一早, 见天色好, 她心血来潮,院子里来了个大扫除。十九郎的房门没锁,她也就顺带进去收拾了一趟。 反正是小孩子,长辈进他房间,天经地义。何况是打扫收拾,十九郎谢她还来不及呢。 孰料这一进, 胖婶当即发现了一些不该出现在他房里的东西。 她提高声音, “问你呢!秦夫人的胭脂盒我认得, 为什么在你房间里?莫说你不知道! 王放头脑中嗡嗡的,平日的伶牙俐齿飞到了九霄云外,本能地嗫嚅:“不知道……” 说出几个字, 这才改口:“我、我需要个盒子装、装书签, 所以……” 他心知这几句话毫无分量,恨不得把自己两只手剁了。 不知何时养成的坏习惯,喜欢从罗敷那里讨东西,一点一滴的讨她关怀。她做的香囊栓身上,她缝的手套戴手上,有时候进她的房, 就忍不住拿她的梳子拢拢头发。她一开始还呵斥,后来也默许了,甚至含笑看他拢。 春雨淅淅沥沥的, 湿润了新耕的庄稼地,浇灌了细泥土里的绵绵青草,也滋润了他心里的一丛丛杂草。拔了又生,生了又拔,越拔越疯长,草叶儿昂首向天,宣泄着难以言喻的情愫。 他明知要小心谨慎,可却忍不住,随着时光流逝,愈发的肆无忌惮。草叶儿沐浴了阳光,对那温暖的感觉上了瘾,再也不愿蜷缩压抑。 当初顺走她的空胭脂盒,拿得可谓是堂而皇之。他的理由是“需要个盒子装书签”,连他自己都信了。 可现在呢?漆木盒空空如也,一副虚怀若谷的样儿,半枚书签都没装进去! 当初罗敷提醒他,盒子重复利用可以,但最好洗一洗,免得留下胭脂香气。他答应得好好儿的。 可每每拿起来,闻到那里面胭脂香,和她身上香气一模一样,无论如何舍不得下手。 今天拖明天,明天拖后天,直到现在,盒子里还残留着玫瑰馨香的胭脂,而且不当不正,就放在他枕头边。 闭眼后闻着那气息入睡,睁眼第一个看到。这样的日子幸福得冒泡。 王放自诩精明,难以圆回这个事实;就算今日侥幸过关,能编出一百个谎言来掩饰这一个,这躲躲闪闪的日子,又何时是个头? 他咬牙,生出破釜沉舟的勇气,脸上飘红云,干脆利落地承认:“是我……拿的。” 胖婶见此,眉毛一竖,抡起那盒子就想抽他,终究是于心不忍,将那盒子丢回床头。 “十九郎,你长大了,能耐了不是?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你肖想谁家女郎不好,你……唉!你对得起你阿父?你对得起谁!” 毕竟是主公养子,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胖婶虽未参与抚养,到底觉得,他做错事,自己也有责任。 “你说,除了……除了这个,你还干什么其他事儿没有?” 王放汗如雨下。“其他事儿”多如牛毛,宁死也不能说啊! 他摇头,轻声道:“阿婶消气,我……我……” 胖婶倏地又站起来,恨铁不成钢的敲门框,“你什么你!还解释!你你、你白瞎了主公这么多年培养!” 以前觉得十九郎虽然淘气,到底还算好孩子,最熊不过上房揭瓦,绝不会做什么违背人伦之事;二是觉得大伙在洛阳也待不久,顶多一年半载,还够了韩夫人的金子人情,打听到主公的下落,一切就都万事大吉。 再不济,给他娶个新妇,不就什么尴尬都没了?她暗地里早就相中了好几个本地小女郎呢! 谁曾想,他竟暗地里做出这种事来!幸亏是让她发现了苗头,不然,若放任下去,谁知会酿出什么丑闻来!在邻里八家的还如何立足! “你给我从实说!你是何时……何时……” 这要是她自己的儿子,大巴掌已经挥下去了。可他毕竟是小主人,胖婶脸胀成绛色,一股怒气在肚子里团团转。又恨自己没本事。 “当初白水营闹分家,阿婶我是个没家没落的,只有跟着你伺候你,想着好歹报答主公对我家死鬼男人的恩!你如今……你让我如何跟主公交代啊!” 胖婶伤心,扑通一声,自己也坐地上了,捶胸顿足拍大腿。一掌打在干干净净的地面上,拍死几只误入民房的蚂蚁。 王放额角浸汗,几缕鬓发抿着贴在腮边。像是被丢进冰桶,又像是被架在火堆上。 万般难受的同时,居然一心二用地想,幸亏,露马脚的是他…… 他低哑着声音,说道:“阿婶消气,我……我确是鬼迷心窍,行止不端,但我没对不起阿父。” 胖婶霍然大怒。还敢说没对不起主公? 待要起来揍他,王放顿然抬头,清风朗月的声音,一字一字道:“因为秦夫人并非阿父之妻。” …… 胖婶愣了一刻,气笑了。 三岁小孩偷了糖,会把那糖藏在背后,嚷嚷“不是我偷的!” 五岁小孩互相打架,对方大人找上来了,也会把小手一背,说:“不是我打的!” 衙门里那些江洋大盗,被捉的时候,全身鼓鼓的,衣袋里塞满金银,还敢叫“冤枉”哩! 十九郎多大了,以为他自己返老还童,回到三岁五岁了? 还是他学坏长歪,变成跟罪犯刁民一个德行了? “哦,秦夫人不是主公之妻,那她在白水营这一年,是来骗吃骗喝的不成?” 王放十分想答一个“是”。 但知道此事开不得玩笑,语气缓和些,嘴角牵扯了一下,不放弃。 “阿父毕竟没露面,没亲口证实过他娶妻何人,是不是?秦夫人虽能描述出阿父,但……世间万事,皆有巧合。阿婶,你听我说……秦夫人,她……其实是,去年,我……找来的民间女郎,扮演阿父之妻,鼓舞士气……” 反正摊牌是早晚的事。他心中早准备好了一番流畅的来龙去脉。一切细节说得明明白白,一切责任揽到自己头上。一切可能的后果都做好准备。 …… 只可惜,本子虽好,未经排练,此时骤然赶鸭子上架,不免说得磕磕巴巴,引人怀疑。 胖婶朝门外啐一口痰,叉了腰,冷笑道:“你当我傻?大伙跟主母相处那么久,谁不知道她跟主公是怎么认识的,以前的日子是怎么过的!你空口白牙的说她不是,你怎么说你自己不姓王呢!……” 转念一想,严格来讲,十九郎并不一定真的姓王。但胖婶在气头上,打个比方,管他准确不准确。 “……孩子,阿婶今日不跟你多说,你去给我面壁思过,想明白了,再……” 王放倔强抬头,“我不用想!阿婶信我便是!我可以发誓……” 胖婶连忙捂住他嘴。随随便便赌咒发誓,不怕招来恶鬼怨灵? 十九郎这番胡说八道,她是一万个不信的。突然想起一桩可怕的可能性。这孩子信誓旦旦的睁眼说瞎话,怕不是魇着了,把想象的东西当成事实了? 胖婶心里一跳,却又不由自主的相信这个念头。一定是这样,十九郎读了那么多书,怎会是那不知廉耻的市井混混呢? 她心里想着,嘴里就喃喃说出来:“……要不,给请个神汉看看?” 忽然余光看到手边一物。前日路过一个游方道士,挨家挨户赠辟邪桃木枝,收取三五个钱。 胖婶抓过桃木枝,迅雷不及掩耳,照王放脑袋就抽了一下。 王放不敢躲,闭着眼睛受了,绝望道:“别、不用……没鬼……” 那些细节真是他编的啊! 可算知道什么叫报应不爽。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天道好轮回。 他觉得自己不算笨,能对付崔虎,也能在卞巨眼皮底下走几个回合。唯独面对暴怒的胖婶,竟有无计可施之感。 用时一年堆砌出的空中楼阁,也不是一锤子能杂碎的。他只能做小伏低,一小铲一小铲的,挖那个自己亲手盖出的墙角。 “阿婶,真的不是……你记不记得,秦夫人刚刚被请回白水营时,有多不情愿,喊了多少句‘我不是主母’?你不记得了?那、那你仔细想想,她出身民家,怎么会是阿父的佳偶呢,阿父不是嫌过,说他以前遇见的女郎都太没文化?对了!……” 他突然意识到什么,自己怎么这么傻! 重新有了信心,说道:“阿父的真夫人,我知道眼下在何处,你让我把她找来,一对质便知!阿婶……” 胖婶狐疑地看他,冷冷道:“要对质?为何不直接跟夫人对质呢?” 院门口隐约欢声笑语。罗敷跟许四娘她们唠了几句家常,约定明日亲自验看她推荐的那两位织娘手艺。正推门进院,掸掉袖口肩上的尘土。 胖婶命令:“我直接去问夫人便了!你就站在此地,不要走动!” ---------------------- 不容他再辩一句,胖婶过院门,径直迎上去,强挤出一个尴尬的笑容,“夫人……” 罗敷不明所以,还当是胖婶唠家常,笑问:“阿婶今日有闲,扫了这么多地方?可是累坏了吧,不回去歇着?……” “夫人!妾有事问一句。你……” 胖婶厚道,打算先给十九郎留条命,先不把胭脂盒的事告诉夫人。 只是照本宣科地问:“夫人,你确是东海先生的新妇吗?” 什么? 罗敷这一惊非同小可,不由自主后退一步,手盖在袖子里,捻一团线。 自从去岁秋天,白水营最后一次危机,谯平诘问过她的那一次,已经不知多久,没人问出这种话了!而且这次提问的,是个大大咧咧的糙阿婶! 她来不及思考来龙去脉,立刻回到了当初在白水营时的演戏状态。 早就跟王放约定好了,亲眼见到东海先生之前,扮演好该扮演的角色,一点纰漏不能出。这点素养她还是有的。 她倒不是太慌张。胖婶为人直率,一根肠子通到底,说问什么,就是什么,应该不会拐弯抹角。 “正是啊,阿婶何出此问?” 她想一想,做出一副无辜的惊喜样貌,压低声音问:“难道有人知晓夫君的下落了?在哪里找到了?” 这是她的第一反应。王放定居洛阳“寻父”的事情,虽然并未有意张扬,但家长里短的,还是不免让四邻八家听了去。 是不是有人借此前来“报讯”、“领赏”,言谈之间,露出破绽,让胖婶产生什么怀疑? 又或许是……有人搬弄是非,挑拨离间,认为她秦罗敷并未尽全力“寻夫”,没尽到做妻子的责任,因此向胖婶打小报告,意在责难? 想到此处,她温然一笑,说:“夫君的下落,我心中已知十之七八了。再过几日,十九郎便出门去寻。我么,就……” 胖婶并没有听进一个字,按照她自己梳理的章程,固执地把谈话扭回既定的方向,再问:“夫人和主公是何时认识的?” “那时主公在做什么?” 罗敷:“……” ---------------------- 王放隐约听到外头胖婶和罗敷的对答。眼泪都快下来了。 她倒是忠实不贰的履行了约定,答得滴水不漏。说出的话像小锤子,把胖婶心里那点信念,越钉越深了。 他再也不能乖乖“待着别动”,不顾一切走上去,沉声叫道:“罗敷阿姊!” 罗敷随口“嗯”一声,抬头一看,懵了。好像天上有人劈头丢下一道炸雷,正炸在她双目之间,耳朵嗡嗡的应和出声响,脸蛋滚热,全身如同浴火。 胖婶比她还懵,张口结舌,半天才捋顺了话。 “你你……你……你管夫人叫什么?” 罗敷抚胸,心跳飞快,慌张诘问:“就是!你……你刚才管我叫什么!” 有点想逃,又有点想把面前这人手撕了。但还一丝不苟地帮他遮掩,觉得也许是他说漏嘴了。 王放脸上两朵红云。面对两个一头雾水的女人,他觉得有点力不从心。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双手搓在衣摆上,擦掉汗,然后尽可能大大方方的走到罗敷身边,对胖婶笑出一个“恭喜发财”。 “那个……阿婶你现在信了吧……罗敷阿姊,原是我在邯郸时的玩伴。后来有人把她认成了阿父的夫人,我贪好玩,就跟她将错就错的演戏……” 他越说越小声,不是杂几声哭声似的笑,“本以为过不几天,就会让大伙看出来,顶多批评我几句,还不是图个乐子……阿婶你知道我喜欢跟别人看玩笑……不成想,白水营里居然谁都没异议,我也惊讶得很,慢慢的,这个,将错就错,只好,奈何……我也不好意思再说出真相来……” 他狡猾得人神共愤,几句话,轻飘飘的给整个白水营扣了口大铁锅,意思是,“我原本只想开几天玩笑,奈何你们眼神太差,不配合我,这才出现如今这种尴尬局面啊”。 胖婶自然也在“眼神很差”之列。 另外还有一层暗示,“不光是我,肯定另外有人打算将错就错,这才使我的恶作剧一直没戳穿。” 但这第二层暗示,胖婶未必听得出来。 但见她脸色红一阵青一阵,喉咙里似乎是闷雷似的怒吼,整个人却颓然靠在枣树上。眼巴巴看着罗敷,似乎是希望她能大发雷霆,骂一句“十九郎你失心疯了说什么胡话呢!” 罗敷深觉过意不去。她突然意识到,虽然过去一年来,她无时无刻不在想着,等“功成名就“,自己放下东海夫人的身份,“事了拂衣去”,是理所应当之事。 可她却从来没想过,该以何种态度,何种口吻,来开始这场真相大白的大戏。是旁敲侧击,还是直截了当。吐露真相之后,如何面对旁人的反应。 她像一个好高骛远的将军,只知道“打入王庭,捉拿单于”;大军发动,却不知该走哪条岔路。 她一时间无地自容,深施一礼,柔声道:“让阿婶叫了一年夫人,妾心也甚惶恐。先前东海先生失踪,白水营大事小事不断,妾因误会,被大家认作夫人,然而阴差阳错,因着有我这个夫人,谯公子办事也顺了,大家的日子过得也有希望了。妾非圣贤,也是凡人,若那时说出真相,实在不知大家会有多失望,也不敢面对诸般责难。幸而这一年里,妾并未做出什么坏事错事,还请阿婶看在也在我尽心相助寻找东海先生,也颇有出力的份上,莫要怪罪妾身僭越。” 胖婶嘴拙,一肚子的话嗫嚅在齿间,说出来的只是:“都是骗人的啊……让我缓缓……让我缓缓……” 眇翁也不扫地了,听见这边声音杂,竖着个耳朵凑过来,看看王放,一脸的疑惑不解。 罗敷忐忑相望,这时才有工夫向王放递个不知所措的眼神。 到底怎么回事? 王放慢慢理平衣襟上一缕褶皱,指指自己胸口,朝她递个抱歉的神色。 从任何角度来看,罪魁祸首都在他不管是“冒牌夫人”之事,还是胭脂盒之事。 前者关乎欺骗,后者关乎……名节。 他不怕闯祸,从小到大闯出的祸事,加起来能写几卷书;然而每次闯祸完毕,他总不会拍屁股就逃要么神气活现,要么蔫头耷脑,要么满不在乎,总归会一人做事一人当,等着大人们的斥责和惩罚。 罗敷即便没看到胭脂盒,也立刻明白了。心中竟有一丝释然质感。照他俩这个相处的法子,如何能瞒一世,怕是早晚有这一天吧…… 她尴尬得脸上发烧,觉得额前绒发的一根根直立起来。猛然想到,若王放明日远行出门,她……她还怎么跟胖婶她们,住在一个屋檐底下? 她平生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此时,生出了逃避的念头。 她见王放朝自己走过来,目光中关切询问。 有些话不过脑子就说出来了:“十九郎,我……不如,搬出去几天,让大家也……有个适应的工夫……” 她偷瞄一眼旁边的廊屋,还不忘自己的责任,补充一句:“……织坊的事,都步入正轨,给白马寺的佛布只剩最后一批,线都已绷上去,一切按部就班就行了,也不用我日日在……” 王放哑然失笑:“你说什么呢?” 上前一步,轻轻推一推罗敷后背。在她耳边低声嘱咐,声音坚决:“你先出去不是搬出去。先去许四娘家,或者随便哪个邻家待一阵。我来把阿婶劝好。要打要罚我认。” 毕竟是看他长大的家人。他觉得胖婶不至于把他大卸八块。 罗敷呢,就算她身份尊贵,也不过跟胖婶她们认识一年,虽有情谊,谈不上深厚。 因此他当仁不让,必须做这个出面挡风浪的。 罗敷的眼神五味杂陈,定定看了他一眼。 他说的可轻巧,这是要把一切责任自己扛? 王放觉得看出她眼中的意思。那对小山眉微微拂得平了,底下的双眸却没跟着眯起来,反而愈发睁得醒目,未看到眸子里的愁云,反而见到坚冰般的决心。 像是在说:就算事情演变成最坏,我也和你一起担着。 他朝她安抚的一笑,轻声再劝一句:“也免得咱俩‘口供’不一样,人家更不信了你放一万个心。骗人虽坏,罪不至死。最多不过我挨顿打。等我把阿父寻来,请他说情,就什么事儿都没有啦。” 罗敷驳不过他,也只能“嗯”一声。 就这么几句话,几个眼神的交汇。虽无绵绵情意,却透出十分的默契 胖婶也是过来人,一见之下,彻底绝望了。 这哪儿是“母子”该有的分寸哪! 王放把罗敷往外一推,轻轻关门。自己撩起衣摆,重重跪在坑洼不平的泥地上,压弯一片嫩绿青草。朝胖婶、眇翁,两个长辈,各自重重磕一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