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汽萦绕,一室芬芳。 他忽然惊醒,拉住她的手,扑通一声钻进水里,动作太大,溅起的水花打湿了一头的泡沫,也淋得她胸口濡湿一片。 她气喘吁吁地盯着他。 “怎么了?” “没……没事。”他在水下揉着眼睛,缓慢地钻出来,扭动了好几下,指着窗台的位置,“帮我把搓澡巾拿过来。” 温敬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抹了把脸上的水珠:“你要搓澡巾还是肥皂球?” “搓澡的。” “好。”她站在他面前,挡住他的视线。他好像没有反应,依旧指着窗台。 温敬握住他的手,吸了吸鼻子。 “怎么了?” “没事,可能有点感冒。”她低下头,“我帮你吧,后面够不着。” “不用,我够得着。”他伸出手,“给我吧。” 温敬往后退了两步,把搓澡巾摆在篮子上,突然说:“我忘记外面还在烧水了,估计都要烧干了,你自己拿一下。” 她掀开帘子,快步往堂屋里跑。 过了一会儿,她又赤脚走回来,从帘子的缝隙往里面看。篮子挂在他头顶不远处的洋钉上,他伸手在空中挥了挥,碰到篮子的底,又往上伸了点,抓住篮子,在里面摸索了一阵,拿到搓澡巾。 他顺着搓澡巾的边角找到突破口,动作缓慢地把手套进去。 温敬一声不吭地朝外走,眼泪一颗颗往下掉。 煤气灶上的水壶嘴冒着白汽,一直咕噜咕噜地叫着。她把火关掉,拿起抹布盖在上面,拎到水池边。 厨房没开灯,光线很暗,她没注意撞上了水池底下的砖头,往前趔趄了一步,一整壶开水坠落在池子里,盖子飞出来,水溅出来洒在地上。 温敬跳着脚冲出去,打了一桶井水上来,全都浇在小腿上,整张脸通红。 好在她穿得多,刚刚又刻意救了自己一把,腿上只是有点红。在井水里泡了会儿,她洗了把脸,到房间换了条裤子,又回到洗手间。 周褚阳看她:“刚刚什么声音?” “打井水的时候,桶掉地上了。”她盯着他的眼睛。 他瞥向她的下半身:“那烧的水呢?” “烧干了,我又重新烧了。”她温柔地冲他笑,抚摩他潮湿细软的头发,“周褚阳,跟我说句话吧。” 他又抬头,摸到她的脸:“你想听什么?” 温敬与他的视线对焦,缓慢松了口气,紧紧抱住他。 “你给我点过的歌。” 他沉吟,手指划过她的唇。 “最后一首?” “嗯,说吧。” “说什么呢?”他眯起眼睛,又转移视线不看她。 温敬捧住他的脸,深深凝视着他:“你不说我来说,是《永不结束》。周褚阳,你给我点的最后一首歌,是《永不结束》。” 她低声重复:“永不结束。” 这一夜温敬和周褚阳依旧各自拥被入睡,她睡得浅,时不时翻个身,看一眼身边的人,然后再入睡。记不清是第几次醒来,身边的人不在,她一下子从床上爬起来,倒把窗边的人吓了一跳。 周褚阳靠在窗台上抽烟,目光沉沉。 她看着他,他磨蹭了一阵,把烟掐灭了,拍拍身上的烟味,重新躺回床上,从头至尾一声没吭。 温敬看着他睡觉了,才又伏下身,趴在床上。她的手从被子里伸出去,抓住他的被角,压在胳膊下。这样任何一丝动作,她都会立刻察觉。 冯拾音来的时候,温敬正在揉面。他凑过来挑了根榨菜放进嘴里,嘟哝道:“你在弄什么?” “看不出来?我要做煎饼。” “你会吗?”冯拾音看到她手机里的教程,大笑,“一顿早饭而已,不用这么麻烦啊!” “让开,别挡着。” “做给他吃?”他贼笑,“你能不能行啊?” “没做过,但要试试。” “哎,你这样不对,要这么揉。”冯拾音卷起袖管,“我来我来,你让开。” 温敬被挤到一边,看着他大手搓揉,一会儿的工夫面团就成形了。 “怎么样?” 冯拾音揉出一块圆饼,朝她嘚瑟。 “没想到你还会这个,挺不错的。”她又把他挤到边上去,开始烙饼。 “等等,拿这个擦下脸。”他递过来一张面纸,指着她的脸颊部位,低哼,“都是面粉,丑死了。” 见她擦不干净,他直接上手。 温敬躲闪了下:“正好,你帮我看着火,我去屋里叫他。” 她刚回头,就看见周褚阳站在厨房门口,唇角微微下抿。她走过去挽住他的手臂:“快洗脸吃饭吧。” 冯拾音跟着搓搓手:“你去陪他,这边我来弄吧。” 温敬回头:“那交给你了,看着点火,别煳了。” “行了行了,真啰唆。” 她陪着周褚阳回到屋里,帮他换裤子。 “这两年你不在,冯拾音一直在帮我打探你的消息。”她拍拍他的左腿,套上裤脚,又到右腿。 “前不久在西点,我知道裴西受了很重的伤,你也是,对吗?”她将裤管套进手里,撑开来往他腿上拉,从小腿经过的时候,她的手指轻柔抚摸在他已经萎缩的部位。 周褚阳及时按住她的手。 “已经好很多了,只是还有点不太习惯,我可以自己来。” “那行,你自己穿。” 她松开手,站在一旁看他。 周褚阳弯腰,把裤子拉到大腿,支起半边身子,套上腰,又换另外半边。裤子穿好后,他把右腿搬下去,全靠左腿的力量穿鞋,拔了一次鞋跟不成,又拔了一次,还是没成功。 温敬蹲下来帮他。 她把鞋套箍在手上,抬头看他:“你要我帮你吗?” 他面无表情。 “我再问一遍,你要我帮你吗?”她咬着牙,“我知道我不帮你,你再多试几次,七次,八次,十次,总该成功的,对吗?可是如果我帮你,一次就能成了。周褚阳,告诉我!你到底要不要我帮你?” 他继续默不作声。 温敬一拳头捶在他的大腿上:“你说话呀,说呀!有什么要说的统统都说了!”见他还紧闭牙关,她红着眼继续捶打他的腿,一下又一下。 “说话呀!把你想做的都说出来!” 眼泪不断往下掉,她一边抽噎一边死死盯着他:“你说话呀,要我求你吗?那好,我求你,求你别这样了,别都憋在心里,都说出来。要我走是不是?要跟我分手是不是?打算就这样活着,这一辈子都不再给我交代了是不是?” 她又一下捶打在他胸口,整个人无力地往下滑,一下子坐在冷冰冰的地上。 周褚阳喘了口气,抹了把脸,抬头看她,眼睛里遍布红血丝。 “我现在还没全废,以后有可能就全废了。左脚萎缩不明显,但是两三年都未知,必要时得截肢。还有眼睛,最终弱视还是失明,我不清楚,其他的并发症也还不明显。” 他搓了搓脸,深吸一口气,瞳孔放大。 “我和裴西在西点的时候,受到了病毒辐射,虽然没有直接传染,但是病原体变异了。温敬,未来我会变成什么鬼样子,连我自己都不敢想。” 温敬闭了闭眼,手按在地上,青筋暴起。她忽然收回手,抱在胸口,痛苦地低号了几声。屋子里异样沉默,厨房里还有翻锅铲的声音,又大又突兀。 过了很久,连锅铲的声音都变小了,她还低着头。 周褚阳喊了一声:“温敬,看看我。” 她擦掉鼻涕眼泪,揉揉脸,努力微笑,看进他的眼睛里。她走过一条漫长曲折的羊肠小道,才从他眼里看到了自己。 而此刻的他,此刻他眼中的自己,并不那么美丽。 “还有吗?还有要说的吗?” 他语调慢沉:“我们之间早该结束了。” “你一定要这样?如果我说不呢?” “我会离开。” “……” “好,好,我答应你,我可以走,求你别再消失了。就这样吧,在这里平静地生活,活到老。”她认命了,垂下头。 温敬收拾完所有的东西,冯拾音叫了辆三轮车,还是昨天的师傅,把她送到镇上。她在公交站台等了很久,看着一辆辆车出现在她面前,再疾驰而过。到了下午四点多,车站的学生多了起来。 一群初高中生连推带挤地把她逼上了车。 没有位置,她站在学生中间,恍惚意识到今天是周五,明天就是周末了,难怪这么多学生都赶着回家。 整个车厢里嘈杂一片,全是年轻的面孔,她混在其中格外醒目。她每看向一个人,那个人都会看向她,然后匆匆转移视线。 她挨个看清楚人世间的面孔,抚过深深的发际线,一场浓雾又吹皱黑发红颜。 旁边的学生惊喜喊道:“快看啊,下雪了!” 车到桥口,方向盘开始打转,急速刹车,所有人趴在窗口,还没看清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一辆大货车已经笔直地朝他们撞过来。 天旋地转的瞬间,她感觉这一生到了尽头。 温敬,moveon。 温敬,it'sover。 …… 周褚阳从梦中惊醒,胸腔闷闷地疼,一声惊吼卡在喉咙口里,他的眼眶瞬间湿了。冯拾音坐在天井抽烟,听见声响冲回屋里。 “怎么了?” “几点了?” “快天亮了。”冯拾音看着表,把烟递到嘴边,“哦,五点多了。” 周褚阳点点头,抹完头上的汗开始穿衣服。冯拾音靠在柜子上看他,屋内光线很暗,依稀衬出他半张脸的轮廓,下颌紧绷,极度不爽。 冯拾音看他穿得吃力,甩掉烟走过去。 “以后别脱了。” 周褚阳挡住他的手:“我自己来。” “你可以吗?” 他抬头笑了声:“脱个裤子都要人帮,我成什么样了?” 冯拾音摊手,又退回原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