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荣大地

本书为著名作家许开桢的小说集,之前从末发表过。共有《光荣大地》、《乡村爱情》、《风逝》等篇目,有爱情的纯朴,有抗战年代的使命,更有特定时代背景下人物的命运,以及人物在各种环境中的心理状态和面对生活与困境的勇气。

默认卷(ZC) §8
    一晃,鹿见喜和国民党二团副马鸿飞已经让女人在地窖里关了两个月。

    两个月后,鹿见喜不打二团副了,老打一个还不了手的俘虏让他无聊。他开始把二团副当俘虏,红军不虐待俘虏,他想起了这点。

    可是不打他更无聊。

    两个月没痛痛快快说过一句话,没响响亮亮放过一个屁,腰也没舒舒展展伸一下,他实在要闷死了。

    他冲二团副说:“你把头伸过来,我帮你把嘴取开。”

    二团副很听话,挣扎着挪动身子,把嘴递了过来。

    鹿见喜正要伸过腿,忽然又说:“不行,你要乱喊咋办?”

    二团副拼命摇头,那意思是说,我不喊,我真的不喊,你快帮我取开吧。

    鹿见喜瞪他一眼,说:“谅你也不敢!”

    鹿见喜抬起左腿,用脚指头撕开二团副嘴里的东西。二团副一下张大嘴,拼命吞吸了几口气。

    “快陪我说几句话吧,说啥都行,我闷呀!”鹿见喜说。

    “说个球!”二团副吸足了空气,突然骂了一句,紧跟着就大喊大叫起来:“来人呀,这里有共匪!快来人呀,我是二团副马鸿飞——”

    鹿见喜一惊!

    “你个狗娘养的!说好了不乱喊,你敢耍老子!”他一脚踢过去,二团副躲开了。二团副一声高过一声,把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鹿见喜再想堵住他的嘴,二团副就不听话了。

    窖门哗地打开,一个红影跳下来,吓得两人都闭了声。鹿见喜躲了一下,就听见女人野野地骂:“喊你爹哩,喊你妈哩。让谁救你哩!”二团副还要喊,让女人两个嘴巴封住了嘴!

    鹿见喜很解气!说女人:“打,往死里打这狗日的,说好不乱喊的,一取开就喊。”

    “你住嘴!谁叫你取的?你不想活我还想活哩,没听见上头天天有人吗,没见过你这号不长脑子的!”

    女人骂完,往二团副嘴里塞了一块牛粪,又用破裤子封住他的嘴。说:“再不老实,老娘活埋了你!”

    鹿见喜刚想说话,就被女人愤怒地瞪住了。女人手里还拿着一块干牛粪,鹿见喜赶忙摇摇头说:“我是哑巴,我哑巴还不行吗?”

    女人看一眼他的左腿,狠狠踩了一脚。鹿见喜想喊,女人怒道:“你信不信,我敢把你俩都活埋了?”

    女人刚收拾好羊圈,就听见杂沓的脚步声在外面响起。出圈门一看,天老爷呀,保长公公领着五六个兵娃,正贼头贼脑四处搜呢。

    保长祁满堂又一次夜闯泥巴屋。

    这一次他比往常更从容,也显得更有把握。

    女人刚奶完儿子,衣襟都还没系上呢。一对颤丢丢的奶子像早晨喷薄而出的两个大太阳,挡不住往公公眼里钻。女人看祁满堂眼傻了,索性不系了,老这么藏来藏去也不是办法。

    “你死了这条心吧。”女人大敞着衣襟说。

    “要我死心行,你把人给我。”保长祁满堂说。

    女人不知道,保长公公不是要她来的,是要她藏的两个人。新上任的二团副酒后对他说,只要能找到共匪头子鹿营长,就保他到县里去做官。古浪城里有多少女人呀,就是想要马鸿飞的姨太太,新任二团副也答应给他。至于马鸿飞,新任二团副说了,人已死了,他不想看见他活着。

    保长祁满堂就是跟媳妇儿商量这事来的。

    “呸!亏你说得出口,人我没见过,就是见过了也不会给你这种人!”女人听完就是一肚子气,他真是弄不明白,马家兵这是咋了?一会儿要活的,一会儿又要死的,马鸿飞还指望着让人救他哩,真是没脑子!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保长公公阴下脸说:“我白日里明明听见声音来着,我是为你好,才替你遮掩了过去,要不人早到了我手上,还犯得着商量?”

    “我说没有就没有!你走不走,不走我可叫猛子了。”女人想,他要不是自个儿的公公,真想叫猛子一口咬死算了。

    “你是说那畜生啊?”保长祁满堂极阴邪地笑笑,“它正吃肉哩,畜生就是畜生,多喂几根骨头它就听话了,哪像你?”

    “你给我出去!”女人突然抡起了猎枪,她有扣动扳机的心了。

    保长公公走后,女人想狠狠教训一顿猛子,等猛子来了,竟一把抱住它,摩挲它长长的毛说:“你说我咋弄呢,他天天带人来,迟早要出事的呀!”

    猛子泪眼汪汪盯住女人,很久,才把头砸到女人怀里。

    女人连夜下到地窖,对鹿见喜说:“往后我不能下来了,我再想法取个天窗,夜里我把饭吊下来,你们想法儿吃。”

    鹿见喜不语,他知道女人的难处,带给她这么多的麻烦和危险,他还能说啥?

    二团副幸灾乐祸地一笑,好像女人一下来他就有了希望。

    女人扇他一个耳刮子。“让你笑!你笑个脚后跟哩。你的家完了,让马家人分光了,你五个老婆也让别人睡了,他们还让我杀掉你呢!你笑呀,你以为他们会救你?你死去吧——”

    二团副的笑僵住了。他相信这是真的!以前他就这么做过,他的五姨太还是他上司的丫头哩。

    他一头撞在洞壁上,眼里滚出两串豆大的泪。

    二团副成了条狗,怎么踢他都没反应。终日闭着眼,眼角的眼屎积了一大堆,都懒得往下擦。

    鹿见喜开始同情这个老男人,给国民党卖了半辈子命,临完落这么个下场,活该!鹿见喜想跟他说会话,用眼神说。二团副不理他,鹿见喜憋闷极了。

    他开始想女人,从头一个开始,一个一个往下想。他想得很慢,又很细微,连当初的一个眼神都不放过。生怕想快了,日子就没东西打发了。

    鹿见喜想的头一个女人,叫蓝妹儿。

    蓝妹儿是鹿见喜东家的小老婆。十年前他杀了仇人,一路夺逃,后来让东家收留,让他做了长工。鹿见喜很感激东家,发誓要报答东家一辈子。东家娶了第五个老婆蓝妹儿后,鹿见喜动摇了。东家太老,快六十了,蓝妹儿太小,还不到二十。鹿见喜想这不公平。蓝妹儿也说不公平。他跟蓝妹儿就有了共同语言,一来二去,两个人就谁都放不下谁了。无奈东家看得紧,要不然他早就把蓝妹儿拐跑了。鹿见喜是个有胆量的男人,啥都不怕。要不,当初能杀得了仇人?那可是保安队队长啊!他强奸了鹿见喜的妹妹,鹿见喜一刀把他结了,很利落,手都没抖一下。惊得保安团那帮人渣四下逃命,连身上背着家伙都不记得了。等醒过神再去追时,鹿见喜早没了影。

    东家看得再紧,还是让鹿见喜逮着了机会。

    十年前鹿见喜就有了一身好功夫,是跟学武的父亲练的。他像猴子一样攀树,毫不费力就跳进西院,两条狗被他攀树时扔进来的毒肉毒昏了,无法给南院四老婆屋里的东家报信。他吱溜一声钻进做梦都想钻进去的西厢房,蓝妹儿早热腾腾地在被窝里等着他。鹿见喜趴上去,就再也不想下来了。

    鹿见喜低估了东家。他跟蓝妹儿了完一桩心愿正相拥着说第二桩心愿时,东家领着七八个家丁包围了西院。通红的火把映得夜晚的西院如同白昼,东家狡猾地笑笑,天罗地网已撒下,就等鹿见喜来投。他手里的刀已咯咯作响,急不可待地想抢先一步割下鹿见喜的鸡巴,替主人洗刷这耻辱。刀得意得有些过早,它清晰地听见那个硬要长工也不要脸面的婊子喊了一声:“亲哥哥,你走哇!”就看见一条黑影闪电般闪了一下,跃过房顶就不见了。刀很泄气,它诅咒主人蠢,为啥单单要在西院屋后栽那么一棵歪脖子树呢?

    七八个家丁像七八条疯狗赶着野兔一样的鹿见喜。鹿见喜很不明白,他们那么卖力干吗,偷的又不是他们的老婆。他自然不会知道,要是知道,或许他就不逃了。因为他值八个老婆!东家亲口说,抓回那畜生我给你们一人娶一个老婆!对于一直想有个老婆而又总也娶不上老婆的穷家丁来说,鹿见喜就已不再是鹿见喜,而是他们下半辈子的热被窝。想想看,家丁能不死逼吗?

    鹿见喜被逼上了绝路,因为地形不熟,他跑到了悬崖上!

    往回走,无异于死路一条,往前看,又是一条死路。家丁留给他的时间只有十几步路,来不及深思熟虑。他想,反正跟蓝妹儿睡过了,死也值!就在家丁手伸过来的一刹那,纵身一跳,跳下了悬崖。

    家丁们已经抓到老婆一只脚了,一松手又变成了空气。

    鹿见喜没有死,他挂在一棵树上,昏迷了几天。醒来后看见一双乌黑的眼睛正对着他,那是一双女人的眼睛,鹿见喜当时就做出了准确的判断。他对女人的眼睛有直觉。

    救他的是女红军姚兰。当然姚兰只是其中一位,鹿见喜不管,他只记住了姚兰,别的男红军他一个也没记住。伤好后,姚兰问,你当不当红军?

    鹿见喜说:“当红军做啥?”

    “打土豪,分田地。”

    “打不打保安队?”

    “打!”

    “那……是不是跟你一起打?”

    “是。”

    “我当!”

    就这样,鹿见喜当了红军。他英勇善战,雄猛无比,天生是一块好料。几年下来,他高升为营长,连姚兰都归他管。脆生生地喊一声:“报告,鹿营长!”鹿见喜整个人就成了一块木头。

    鹿见喜想的第二个女人,就是姚兰。等他把姚兰想完后,天又一次亮了。天一亮,天窗就让女人盖了,到了夜里才敢取开。一开始鹿见喜还能分出是白天还是夜晚,后来他也糊涂了。糊涂了就不管它是白天还是夜晚,反正都一样。地窖里黑咕隆咚的,除了二团副的呼吸声让他兴奋,再也沒有可听可看的了。

    女人果然又挖了一个天窗,一大堆土落下来,又把鹿见喜砸活了。可这次的天窗是斜的,除了风能感受到,光啊啥的就只能闭上眼睛去想了。鹿见喜把自个儿的女人想了几遍,想的最细心的还是姚兰。打救他那天一直想到他去找水,姚兰的山山水水都让他想遍了。记得一次他负了伤,子弹穿过肩胛,穿出一个洞,姚兰抱住他,一个劲儿问疼不疼。当时真没疼过,姚兰给他包扎,棉条没有了,姚兰撕的是自己的衣衫。“哧啦”一声,那声音至今很清晰。布是撕下来了,可姚兰的一片粉肚皮儿也撕给了他。他当时就傻眼了,哪里还顾得了痛?他真想让姚兰那么一直给他包扎下去,直到他把那粉肚皮儿望够了。可敌人的炮火催着姚兰,还没包好姚兰就扔下他,抱着枪扑了出去。

    当时他想,江山打下来,一定买好多好多的衬衫儿,让姚兰穿,穿个够。那件衬衫姚兰穿了五年啊!

    后来再想,山里红这女人就细了起来,而且比姚兰更细。细得都让他惊,让他难受。鹿见喜想,我咋是这样一个男人,见一个想一个,还像个红军吗?

    可不想由不得他呀!

    想完自个儿的女人,鹿见喜就想听听二团副的女人,二团副前后要了六个女人,一个老婆五个姨太太。哥哥,要是全能说出来,这日子还愁打发不了?二团副这狗日,真能把人憋死,越是让他说,他越是不说!

    一张嘴鼓着,像是里面又让牛粪堵死了。

    难熬,真难熬啊。鹿见喜感觉活不下去了,再这样下去,非憋死在地窖里不成。

    女人往下吊饭时,鹿见喜喊:“你让我出去吧,出去死了也甘心。”

    女人这次没有骂,很久很久后才从天窗里摞下一句话:“你当我不想呀,你个死鬼!好好儿待着,哪天松了,我让你上来……”

    马家兵并没有松。新上任的二团副是个比马鸿飞还野心勃勃的军官,他的志向是彻底灭掉残留的共匪,绝不让红军的火种点起来。就连女人山里红也觉得,他比二团副马鸿飞残忍百倍。

    保长祁满堂更像个幽灵,为了到古浪城享福,他宁肯不睡觉,也要不时地到牧场去嗅嗅。他的鼻子越来越尖,目光越来越毒,有几次他都快要找见地方了,猛子冷不丁冒出来,一阵乱咬,才将他轰出牧场。

    畜生就是畜生,翻脸就不认人。祁满堂恨猛子,他弄了好几块带毒药的骨头,猛子居然闻都不闻。这挨刀的,迟早要收拾掉它。

    女人不敢大意,饭两天送一次,话是决然不敢说了。女人想,能不能活着出来,全看他俩的命了。

    又过了两个月,鹿见喜对二团副一点儿恨都没了。他蹬一下奄奄一息的二团副,说:“我把你放开吧,你喊也行,打我也行,只要能让我活着就行。”二团副一动不动,他连饭都懒得吃了。鹿见喜说:“我们打一架吧,打架总比等死好。”鹿见喜就在心里跟二团副打架。打了几天几夜,还分不出胜负。他说:“我们交朋友吧,我们不管他国民党还是共产党,交了朋友就是一家人。我西边也不去了,你团副也甭当了,我们种地、放牛,我们娶女人,娶好多女人,陪我们说话,生好多好多娃娃,将来让他们当红军……”

    “行吗?”

    “你放个屁呀!”

    下雪了!冷风斜斜地刺进来,鹿见喜知道冬天到了。

    他脑子里一下充满鹅毛大雪,雪下得滋润极了,覆盖住了山川覆盖住了草原,覆盖住了泥巴屋。女人奔跑在冰天雪地里,女人穿着红红的棉袄,像一团火,跑啊跑啊,他怎么也追不上……

    他冷极了!

    他多想让女人把他一把火点燃,那样他就可以追上女人了。

    他看一眼二团副,二团副更冷,见他浑身筛糠似的乱抖,身子死命地往一起缩,鹿见喜怕了,心想他不会染上啥病吧?他把自己的棉被递过去,想给二团副添上。二团副不让。二团副的脸色难看急了,像一个将要死去的人,在做最后的挣扎。

    “你不会死吧,你可不能死啊,死了,谁陪我,谁跟我斗?”

    二团副不说话,继续抖。脸色铁青,嘴唇已经僵了,眼珠子快不动弹了。鹿见喜赶忙把身子底下的麦草扒拉过去,使劲挪到那边,一下子抱住二团副,用身子暖他。

    好长一阵后,二团副终于不抖了,鹿见喜这才放下心。

    雪花从天窗里飘下来,打到他脸上,也打在二团副脸上。雪花让他们冷,雪花又让他们兴奋。毕竟,他们在地窖里看到新的东西了啊。

    雪落雪融,草枯草绿。直到第二年的夏天,马家兵搜捕的风声才小下去,女人犹豫再三,才将他放了出来。

    鹿见喜费了半天劲才把眼睛睁开!天啊,睁个眼睛这么难。夺目的阳光朝他扑来,刺出他两眼清泪。山风也朝他扑来,要把他一口吞掉。他揉揉眼,张大嘴巴,用劲往肚子里吸气。美啊,真美。爽啊,真爽。奶奶的,我鹿见喜总算出来了,出来了!

    等一切适应下来,鹿见喜定定地望住女人。天呀,女人变了,外面的女人跟洞里看到的女人判然不同,真的不同嘛。女人脸儿白,粉,还透着红。一双眼睛毛茸茸的,长长的睫毛扑闪着,两汪清泉里有水。鹿见喜嗓子立刻发痒,渴,真渴。目光像焦灼的兔子,不管不顾就往女人身子上扑。天啊,她,她……

    女人果然穿一件红衫,红衫下裹住的,是草原,是河,是山。哦,不,是真真切切的女人!他想扑过去,一下子抱住女人。但是他却步了,一双脚颤颤地搁在地上,居然迈不开。

    “你咋跟我想的一模一样啊!”半天,他说了这么一句。

    女人羞羞地垂下头,说:“死鬼瞎说啥哩!”

    女人还没望够,鹿见喜就急不可待地把目光投向远处,他要看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

    站在草坡上,鹿见喜发现天竟是那样的蓝,白云带给他飞的感觉。风是透明的,五脏六腑一下都给吹干净。脚下的草地,眼前的群山,原来是这样一种颜色,巍峨竟然是这样的壮美。鹿见喜想扑上去,把看到的一切都揽在怀里。

    女人站在他身后,像看自己的儿子一样看着他。

    鹿见喜展开双臂,把飞的姿势留给女人。然后就朝羊群扑去了。

    这一刻,他的心里是不带战争的,打仗已被扔在了地窖里,他想到的只有自由、蓝天、白云、羊群、还有……女人!

    女人望着他,心一下宽展了。宽展得如同这草原,能让他奔跑一辈子。

    女人的目光后来定格在鹿见喜腿上,她不是故意的,她相信他也不是故意的,所以鹿见喜跑了一圈,扑向她时,她突然喊:“腿,你的腿?”

    鹿见喜怔住了。他几乎要抱住女人了,却被她一句话猛地推开。

    “我腿咋了?”他不解地甩甩腿,他发现腿还长在身上,一条也没少。可女人的目光像是告诉他,腿不是少了就是长错了地方。

    “你的腿?”女人又重复一句,声音明显比刚才还恐怖。

    鹿见喜这才意识到不是女人出了问题,一定是自己的腿出了问题。

    于是他在原地跳几下,想证明女人阻挡他是不对的。

    女人傻望住他,像是遇到了难题,一下解不开,所以她说:“不要跳,你再跑……”

    鹿见喜又跑。才跑两步,他就得到了答案。他像一个提早交卷的学生,突然中止了考试。

    “我的腿?”他的恐怖远远甚过女人。女人扑上来时,他已抱着自己的腿蹲下了!

    “咋能?”

    “咋能真……?”

    鹿见喜一遍遍说着,眼里充满了巨大的问号。

    女人怯怯地站他对面,不敢说出答案。后来见鹿见喜哭了,哭得像是要死去,才伸出手,一遍遍抚摸出问题的地方。

    “瘸了?我的腿瘸了是吗?”鹿见喜不相信地盯住女人,他渴望女人能在这时候摇摇头,最好再骂上一句“放屁”。

    女人却突然地捂了脸,肩膀抖动着,半天后用劲点点头。

    “瘸了?我瘸了?真让你说准了……”鹿见喜哇哇大叫,声音似狼嚎,似鬼叫。

    鹿见喜瘸了!地窖里窝了八个月的鹿见喜重新回到地窖后,颓然接受了这一现实。他怒气冲冲对仍捆绑着的二团副说:“老子瘸了!你该高兴了吧——”

    二团副并没有高兴。他对鹿见喜的瘸无动于衷,连起码的一点表示都没有。

    鹿见喜愤怒了,反手甩了二团副一个嘴巴:“老子瘸了,你听见没有!”

    二团副木然地望了鹿见喜一眼。仿佛扇的不是他,而是别人。鹿见喜泄气了,颓然坐下,喃喃自语:“瘸了就瘸了,有什么好炫耀的。”

    次日上午,女人在天窗里喊鹿见喜。女人经过一夜的思考,已完全不把他的瘸腿当回事了,她甚至有点幸灾乐祸,站在天窗口,声音很脆地喊:“瘸子——出来了,外头没人,出来干活!”

    鹿见喜听见喊,并没马上明白是在喊他。等第二声喊响起时,他才忽然一下联想到自己的瘸腿。斜斜地从天窗里扑上来,像只恼羞成怒的豹子,一出洞口就撕住女人。

    “你刚才喊啥!”

    “瘸子!”女人故意说,声音既高且重,山石一样砸到鹿见喜心上。

    “你再说一遍!”鹿见喜抡圆了拳头。

    “瘸——子——”女人将双手卷成个喇叭,冲山野喊。鹿见喜的拳头重重砸下来,落到自己的腿上。

    女人胜利地笑:“咋?瘸了还怕人喊,怕就甭瘸呀?”

    “我——”鹿见喜又抡起了拳头。

    猛子忽地扑过来,英雄救美似的护住女人。

    “小心,它可没瘸,咬了人可不管。”女人得意地笑。

    “它敢!老子撕了它!”

    “有本事撕呀,我看到底谁撕了谁?”女人粉面桃红,既可气又可爱。鹿见喜望一眼,心里的气全消了。

    鹿见喜决定向西的这天,女人把自己关在泥巴屋不出来。鹿见喜想,再怎么也得跟女人打个招呼,叫魂似的在外面一直喊。女人成了聋子,女人更成了哑巴。鹿见喜喊啊喊啊,天终于让他喊黑。他望望西边,苍苍茫茫的祁连山,巍峨而又神秘,暮色下的群山峻岭,忽而充满无限伤感,忽而又激情勃勃。最后,竟幻化成西进的金戈铁马,呐喊着、呼啸着。他看见战旗在风中猎猎作响,看见战友在炮火中匍匐前行。他看见姚兰,看见警卫员尕五子,还看见……

    鹿见喜热血沸腾。

    他像一头憋足劲的公牛,草地上转了一圈,最后泄气在泥巴屋前。算了,不叫了,免得死拉活扯一番,又走不成。

    他响亮地咳一声,算是给女人道了别。背起褡裢,用力拔开了步子。身上除长枪外,又多了两双布鞋。是女人夜里一针一线给他纳的。鹿见喜瞅见过女人纳鞋底的身影,那一刻他觉得女人像母亲。

    鹿见喜自以为走得很坚定,有种义无反顾的气概。之所以停下来,是因为猛子像箭一般射过来,横在他前头。猛子狡猾地看他,想逃,没那么容易!

    “吱呀”一声门开了,两束强光射过来,烧得他脊背一阵灼热。又像一块巨大的磁铁,牢牢吸住了他。他不能动了,仿佛脚踩到雷区边上,再前行一步,便会粉身碎骨。

    女人的声音响起来,几近歇斯底里。

    “你走!你走哇——你走了我就跟他睡觉,做他的女人!”

    鹿见喜头里轰一声,觉得整个青石岭压在了背上,压得他心打战腿打弯!但他仍不回头,回头就没有退路了,真的没有。他必须向西,必须!鹿见喜很坚强,坚强的鹿见喜觉得快要顶过去了。

    哗——山塌下来,严严地堵住鹿见喜的路。

    他扔了褡裢,恶毒地扑过来,他没扑向女人,绕过女人,三步并作两步冲进羊圈,跳进地窖,一把撕住二团副。

    “我让你睡,我让你要女人。”

    鹿见喜想一刀了结掉这死人,这样自己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忽然,他的手停下来。打一个手无寸铁的俘虏,算哪门子英雄?

    他撕开二团副的嘴,扯上声问:“说,我走了你会不会睡她?”

    二团副傻傻的,模样挺可爱。任凭鹿见喜怎么咆哮,他只有一个表情:傻笑。

    “你说呀,你哑巴了?老子是哑巴,老子都敢说话,你为啥不敢?”

    喊着喊着,鹿见喜心里突然一黑。他分明发现,二团副不一样了,真的不一样了。天呀,他叫喊一声,更猛地扑向二团副。

    二团副果真成了哑巴。

    鹿见喜费力地把他抱出地窖,放到羊圈里,才发现他不仅哑了,连手腿都僵了。

    鹿见喜使劲搓他的胳膊,搓他的腿,边搓边骂女人:“让你杀了你不杀,这下可好,当爹一样养活吧!”

    女人呆呆地立在边上。女人这段日子只顾了鹿见喜,根本就把二团副忘了。好几个夜里,她都忘了地窖里还有二团副这个人,女人想不顾一切跑进地窖,跑进……有两个晚上,女人故意把天窗的盖子拿开,心里充满期盼,就等着他来。可该死的男人,真成了死鬼,居然在地窖里呼呼大睡。女人把爱和恨都给了鹿见喜,就是没想到,地窖里还有另一个男人。

    这下好,这个男人瘫了,瘫了啊。

    不管女人愿不愿意接受,二团副终究还是没能站起来,彻底成了瘫子。女人好后悔,只防他乱喊乱叫乱跑哩,哪知他会瘫、会哑。怎么就会瘫,怎么就会哑,不就绑了八个月嘛,这么不经绑,五个女人咋要呢?女人把绑二团副的长裤一把火烧了。骂鹿见喜:“这下你乐了,这下你心跌到腔子里了。”

    鹿见喜不语。

    他杀敌无数,但从没虐待过一个俘虏。再说,他还跟二团副交了朋友,是真心交的呀。大家一块儿躺着,一块儿熬煎着,怎么偏就你瘫了哑了呢?你知道,我已经不恨你了呀,我已经不拿你当国民党二团副看了呀……

    鹿见喜想,他把错误犯大了。

    女人又骂:“想想想,你除了打啊杀的,再就没想的?早知如此,还不如让你瘫了,哑了。”

    鹿见喜望一眼给瘫子揉腿的女人,恨不得现在瘫的是自己。

    鹿见喜走不成了,不但走不成,每日里还多了项工作,他得把瘫子治好。每天天不亮,他把二团副从地窖里抱出来,在山后的一块平地上活动身子。二团副又瘫又哑,耳朵却好使,鹿见喜的话多半他听得懂,听懂却说不出,听懂比听不懂更痛苦。

    鹿见喜想减轻二团副的痛苦,所以尽量少跟二团副说话。

    这时候,女人已经起床。站在晨曦下,女人的脸色很红润,那是做梦的结果。女人真想跑过去,把梦里的情景说给鹿见喜。想想又止住了,不能让他得意太早。女人认为,光留住他的身子不行,得把他的心留住。

    女人喊:“瘸子,把牛放出来。”

    鹿见喜打开牛圈门,牛一个一个走出来。

    女人又喊:“瘸子,羊也放出来。”

    鹿见喜打开羊圈门,羊三五成群跑下山坡。

    女人等着,等着他朝泥巴屋走来。

    鹿见喜望一眼西边,转身走向二团副。

    女人一跺脚:“瘸子!我儿子还在炕上哩,他尿了炕,你去把炕单换了。”

    鹿见喜默不作声,勾着头换炕单去了。

    女人想,他真是个死人呀——

    夜里,女人睡不着。草原有多空,女人心里就有多空。其实鹿见喜也睡不着,白日里女人的一举一动,全闪出来。他像牛一样反刍,回味。他开始强烈地思念女人,想她的笑,想她的骂,想她的身子。

    这天夜里,鹿见喜悄悄爬出来,蹑手蹑脚溜到泥巴墙下。女人粗重的喘息声,风一般灌进他的耳朵,他的心动荡一片。他想,我是可以扑进去的,就像当年进蓝妹儿的西厢房。可女人却在屋里说话了:“你走呀,你咋不走?你以为我稀罕你?走!”

    鹿见喜不知道女人是在说梦话,但他知道自己身上的火灭了,心唰地冷下来。

    鹿见喜正在牛圈里起粪。

    有两只羊跑出栅栏,几乎跑到沟底里。

    女人喊:“瘸子,把羊赶回来。”

    平日这事都是猛子的,羊跑再远,猛子都能让它们乖乖回来。女人本来是喊猛子,不知怎么就喊成了瘸子。望着鹿见喜一瘸一拐的背影,女人兀自红一下脸,叹出一口粗气。

    鹿见喜走下山坡,羊正在悠闲地吃草,他见那儿的草肥美,想让羊多吃几口。他蹲下来,摸出一个烟锅,但他没抽。他已经很久不抽烟了。自从西进,队伍里物资匮乏,红军们自觉把烟戒了。但烟锅一直带在身上,而且装在贴身口袋里。

    烟锅是警卫员尕五子用炮壳给他做的。

    烟嘴是姚兰从一个财主家偷的。姚兰说我看着好玩,顺手拿了,那可是一支鹰嘴子呀,也只有财主能享用得起。鹿见喜笑笑,本想批评姚兰,话出口却成了就当打土豪分田地吧。

    他抚弄着烟锅,心慢慢暗下来。两只羊啥时候回去的,他都不知道。等站起时,眼里已是两股清凉。

    木然地走了几步,突然扑向一个坟堆,泪水再也忍不住,像脱缰的野马,狂泻而下。

    他扑住的,正是姚兰的坟茔呀!一年前的那个月夜,他亲手扒开这个坟,把姚兰的白骨埋进去。当时他没敢哭,只是默默地说,等仗打完,我一定赶辆大马车把你接回去。

    一年过去了,仗打到啥程度,连他自己也说不清。鹿见喜觉得没法跟姚兰交代。他只是哭,忘情地哭,唯有哭才能让姚兰听懂他的心声。后来他说话了,他觉得不能不说。

    兰啊,你就怪我吧。我不知道往哪儿走……西边……一年了,我们的队伍还在西边吗?徐向前还会在西边等我这个掉队的兵吗……兰啊,我走不开呀……我让女人挡住了……你要怪就怪吧。那女人救过我呀,我走了,她咋活?还有一个俘虏,他瘫了……我虐待了俘虏呀,是我把他弄瘫的……兰啊,我哪儿也不走,我就守着你了。我就在这儿杀敌人,给你报仇!

    很久,很久,鹿见喜擦干泪,站起来,他已拿定主意不走了!

    一个影子挡住他。

    保长祁满堂阴森森地站在他面前。

    “你是谁?”祁满堂很得意,他总算没白费力气。

    “我是哑巴。”鹿见喜很镇定,他再也不用装聋作哑了。

    “你不是哑巴,你是红军!”

    “知道你还不让开!”鹿见喜一把推开影子,朝山梁走去。

    “你不怕我告密?”保长祁满堂赶上来,拦住他,一双眼睛要吃人。

    保长祁满堂干咳两声,给自己壮壮胆。见鹿见喜一点儿不像怕事的人,忽一下换了口气说:“跟你商量个事,你看行不行?”

    保长祁满堂开出的条件是:他可以设法让鹿见喜离开青石岭,保证不让马家兵捉住,但他只负责送出古浪。

    “往后的路,你自己走,是死是活,我管不了。”

    鹿见喜打量他一阵,说:“是想让我给你腾地方?”

    祁满堂脸臊红到脖子里,舌头在嘴里打转转,半天后说:“你胡说啥哩,我这是帮你。”

    鹿见喜脸一黑:“山里红我娶定了,今儿黑我就跟她同房!你最好赶紧告密去,迟了就来不及了。”

    “你——”

    鹿见喜掉转身,猛看见一张山花怒放的脸灿然地朝他扑来,他还没站稳,就被女人紧紧箍住了。一股热浪携裹着满山野的清香扑向他,他快要窒息了。

    女人却不管这些。既然说了就不能反悔,用不着等天黑,天一黑你又变卦,到时我找谁去?女人不给鹿见喜反悔的机会,也不给自己错过的机会。

    女人天生就这性子。

    天多蓝啊,蓝得能醉死人。

    草地多绵软啊,绵软得真舒服死人。

    保长祁满堂眼花缭乱,耳昏目眩,转瞬之间,他的一切希望都化成泡影,望着草地上翻腾的两股热浪,他把自己都羞恨死了。

    猛子一个斜刺扑上来,把保长祁满堂赶到几百米外,然后蹲在山梁上,为草丛里那两团赤条条的火把守住风浪。

    鹿见喜开始昼伏夜行。

    从干柴洼到古浪,马家兵一共设了五道防,号称五道铜墙铁壁。鹿见喜一一摸清了。严查密搜一年多的马家兵自信是把漏网的共匪一网打尽了,他们需要休整。夜里多半是在村庄里吃肉喝酒糟蹋女人,防哨处往往只有三五个人。

    女人教会他甩炮肚子,鹿见喜一甩一个准。连女人都惊讶,说你天生一块杀人的料。

    干柴洼和条子沟,鹿见喜干得比较顺利。山头站岗的敌人还没醒过神来,头就破了。他顺手捡回几条枪,国民党这玩意儿,就是好用。鹿见喜早早回来,还不过瘾,猛抱住女人,巅狂个够,才心满意足睡了。

    马家兵莫名其妙丢了几条命,不敢大意了,心想莫不是又过来红军了?岗哨一严,女人拽住了鹿见喜。

    白日里,他们成了一对老实的牧人,本本分分,守护着牛羊。即使遇上马家兵盘查,鹿见喜也能用一口地道的山里话做答。说放心,要是看见共匪,我连夜跑去报信。马家兵盯住羊群,羊儿正肥,望一眼就流口水。鹿见喜明白了,说:“兵爷,想吃就吭声,甭尽望着呀,望久了羊害怕,它们胆小。”

    马家兵满意地走了,有了羊怎么能不满意?鹿见喜想,又欠我两条命。

    女人是个闲不住的人,鹿见喜不让她同去,她偏去。说横梁山兵多,你去了回不来咋办?鹿见喜说:“打嘴!尽放没眼儿的屁。”

    这话说得好地道,完全是这一带的口音,土得掉渣,女人狠狠地在鹿见喜脸上嘬了一口。

    “像,像神了,谁也听不出来。”

    “真看不出啊,你还有这本事。”女人又掐了一把他的大腿。

    女人把儿子交给猛子,跟他一道上了路。

    麻烦出在女人身上,怪只怪她太急。鹿见喜刚摸过去,堵住敌人的退路,还没给女人信儿,女人就先动了手。

    女人冲山头上撒尿的兵娃连甩两石头,明明都击中了头,兵娃就是不倒下去。女人躁了!奶奶个龟儿子,看你有多硬。女人一个箭步蹿上去,顺手拔出刀,她要割了龟儿子的东西去喂猛子。一刀扎进去,女人傻了眼,明明是个龟儿子,咋变成了草人?

    后悔果然迟了。六个兵娃这才端着枪,从山后爬出来,一步步逼近女人。女人举起双手,喊缴枪不杀俘虏。鹿见喜傻了眼,一个人挺利落,两个人反倒中了计。用枪明显来不及,枪一响,自个儿的女人就没了。他可不想这么快就没女人,他对女人才上瘾呢,不能便宜这浪货。

    鹿见喜用的是长鞭,那是给东家赶大马车时练下的功夫,比枪还管用。一长鞭甩下去,六条枪齐齐落下了地。六个兵娃长这么大,哪挨过这东西呀!

    鹿见喜松了口气,趴地上他就好收拾了。

    等死的女人这才睁开眼,她展开双臂刚要扑过来,亲死这藏了绝活的死鬼。背后一把明晃晃的枪对准她。那是一个有点战术头脑的敌人,他所以选择单干,就是想得到最后的胜利。这下连鹿见喜也无能为力了,敌人的枪口已对准女人的后脑勺,而且他说得很清楚,再敢乱动一下,就一枪崩了女共匪!

    鹿见喜喊:“别胡来,要杀杀我,甭碰我女人。”

    女人等死的瞬间,心里涌出一股子热泪。

    鹿见喜听到了枪声,枪声很脆、很近。完了!他叫喊一声,不顾一切扑过去,想把女人从死神手中抢过来。可是迟了,女人已软软倒在地上。

    他一脚扫过去,冲女人后面的黑影致命一击。脚划过天际的当儿,鹿见喜听到一个声音:“甭动手,我是红军战士王二牛!”

    女人自然没有死,她是让枪声吓晕的。替她死去的是那个有头脑的敌人,他不知道啥时又冒出一个红军战士王二牛。

    回到家里,女人温柔得一塌糊涂,左一声瘸子右一声死鬼,你救了我你吃了我你用劲你……你饶了我吧……

    一场热战后,女人软软地倒在鹿见喜怀里,说我不叫你瘸子了,这不吉利,可我叫你啥哩,你这个没名没姓的坏……亲亲……

    鹿见喜这才想到一年了还没给女人说过自个儿的名字,不过他说:“啥顺口你就叫啥吧,我无所谓。”

    “那我叫你黑子!”女人一跃而起,能想起这名儿她显然很兴奋,而且更得意。

    “黑子?”鹿见喜怪怪地盯住女人。

    “对,黑子,就叫黑子。”女人更加兴奋、更加得意。

    直到有一日鹿见喜搞清,黑子原来是女人第一条勇猛无比机警过人跟狼群搏斗时壮烈死去的狗时,他才一下扑过去,双手撕住女人:“你敢把我当狗!”

    女人激情一笑:“你简直活生生就是我那黑子呀——”

    鹿见喜有了另一个名字:黑子。

    时光就这样过着。鹿见喜再也不提向西,而且也向西不了。

    他跟女人把日子过成了一家子,还有那个又瘫又哑的二团副。

    古浪解放后的第二年,人民政府的办事员领着两个部队上的同志,到青石岭寻找流落的西路军战士。

    他们一路找见十八名西路军战士,包括英雄王二牛。

    后来他们见到了鹿见喜。

    鹿见喜握住同志的手,像见到久别的亲人,非常激动地说:“我日日盼夜夜想,可把你们盼来了啊!”

    “你叫啥名?”同志问。

    “我叫黑子。”鹿见喜说。女人叫惯了,改不过口,后来他也惯了。

    同志翻开花名册,细心找了几遍,说:“没个叫黑子的呀——”

    鹿见喜急了:“咋能没有我呢,你好好找找,再找找。”

    后来同志问:“你的红军名字叫啥?”

    鹿见喜抱住脑袋,使劲想。想半天想不起来,他望女人,女人狠狠瞪他一眼说:“我咋知道,一开始你就没名没姓的……”

    鹿见喜看见猛子,灵光一闪,突然跳起来说:“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我姓鹿,小名狗剩子,大名鹿见喜,人们喊我鹿营长!”

    同志又翻花名册,说是有个鹿见喜,可是,可是……

    “鹿见喜同志已经牺牲了呀,是跟姚兰同志一块牺牲在干柴洼的。”

    鹿见喜黑了脸,他的脸又老又黑,一点看不出当年的威武英俊。

    “胡说!我活得好好的,咋能牺牲了呢?姚兰牺牲了……是我不好,我不该找水,可我一直守着她呀!”

    同志怀疑地盯住他,说:“姚兰牺牲了,你咋会没牺牲呢?你可是跟姚兰一块牺牲的呀,这上面写得清清楚楚。”

    “我不管!”鹿见喜恼了,“我就是没牺牲,我就是鹿见喜,鹿营长!”

    两个同志很为难,为了不出差错,他们提出让鹿见喜找出证据,物啊,人啊什么的,最好能证明他就是鹿见喜。

    鹿见喜问女人:“不是有张字条吗,当初我们的人留给你的?”

    女人没好气地说:“我烧了,我哪知道它会有用?”

    女人真是把它烧了,女人烧字条的原因,并不是想它没用,肯定有用。女人是怕有了那张字条,死鬼会走,心留不住。

    鹿见喜想起姚兰,兴奋地说:“衣裳呢?那可是最好的证明。”

    “烧了!”女人说。“我看你老趴在她坟上哭,我气,就把它烧了。”

    “你——”

    再没什么了。能用的都烧了,这女人!成心不让我回去。

    鹿见喜忽然看见二团副,他正坐在推车上,傻傻地盯住鹿见喜。鹿见喜心一亮,这么个大活人,还证明不了我?

    他推着二团副,又找见同志。说证据我给你推来了。

    同志瞅一眼瘫子,问:“他是谁?”

    “他你也不知道?他就是国民党的二团副,马步芳的侄子马鸿飞呀。”

    同志瞪大眼睛说:“马鸿飞已经死了呀,他是让革命烈士王铁柱铲除的。铁柱同志是英雄呀,身陷绝境尚能英勇杀敌!了不起,太了不起,他是红军的骄傲呀……”

    同志默默垂下头,为革命烈士王铁柱默哀!

    “马鸿飞不是铁柱杀的,是我老婆抓的!她还枪崩了马五,崩一下,马五的头就成了西瓜。”鹿见喜做出个西瓜被打碎的手势。

    鹿见喜越说越乱,同志越犯疑。后来同志明白了,这人有妄想证,他可能太想当红军了。

    “老乡,你可别乱说,这样不好。你回去好好放羊吧,我们走了。”

    鹿见喜不让走,说同志你得给我们说清楚……

    同志安慰道:“老乡,鹿见喜同志牺牲了,这是事实,你一定要记住,王铁柱消灭了马鸿飞和马五,头被敌人挂在了城门上,这是革命历史,连国民党都这么记载。我们一定要永远记住他们……”

    同志走了,他们寻找的路还很长。

    鹿见喜推着二团副,默默走在山野上。他不时停下来,摸着二团副的头,喃喃自语:“你不是二团副马鸿飞,我也不是红军营长鹿见喜。你死了,我也牺牲了。我们两个到底是谁?”

    鹿见喜打女人,女人不还手,还嘴。

    “我让你们国共合作了多少年,由仇家变成兄弟,你还打我?你想走你走呀,看谁要你!”

    女人心里很踏实,这下她再也不害怕男人走了。

    鹿见喜抱住二团副,我们都让这女人坑了呀……

    若干年后,鹿见喜成了个地地道道的庄稼人。有一天他听说古浪城修了个烈士陵园,一个人跑了去。

    陵园就修在万人坑西边,一块风水很好的山坡。少先队员们正排着整齐的队伍,默立在那里,举着拳头,接受爱国主义教育。

    少先队员走后,鹿见喜走进陵园。一块块墓碑,仿佛向他讲述一个个凄美的故事。他看见一串串熟悉的名子,中间有团长,有政委,有革命英雄王铁柱,二营副营长刘铁娃……终于,在倒数第二排,他看见了自己和姚兰,真的看见了。姚兰的墓碑高高竖起,姚兰身边一块墓,刻着革命烈士鹿见喜!

    鹿见喜跪下来,为姚兰点燃纸钱,也给自己点上一堆。

    很久,他才说:“兰啊,你老了,我也老了……这样也好,我在地下陪着你,我在上面陪着她,两不耽误呀。她叫山里红,是个好女人……长得……还真像你……”

    又是若干年后,女人的儿子也是鹿见喜的儿子祁红军从部队上来信说,军区要拍一部当年西路军悲壮西征的电视片,他作为政治部副主任,一同前往。

    女人喊,儿子要回来了,红军要回来了,他们的副司令员也要来。

    鹿见喜推着二团副默默地站在青石岭上,眼前是一望无际的群山峻岭。他仿佛听到一个遥远的声音:向西!向西!

    女人开始摩拳擦掌,算计着时间,准备宰羊。

    鹿见喜天天扶着推车,目光混沌地盯住西边。

    儿子回来的这天,家里就像是过喜事。饭后,副司令员递给鹿见喜一根烟,说:“老乡,抽一根老红军的烟吧。”

    鹿见喜没接。他说不习惯,顺手从怀里摸出烟锅,装了旱烟蹲在凳子上抽。

    副司令员突然盯住烟锅,使劲盯半天,又盯住鹿见喜。

    副司令员腾地从炕上跳下来,敬了一个礼:“报告鹿营长——”

    鹿见喜唰地睁大眼睛,尔后,从凳子上跳下来,啪一个立正,敬回去一个礼。

    “您是——”

    “报告营长,我是警卫员尕五子!尕五子呀——”
更多章節請下載APP
海鷗小說APP 海量小說 隨時隨地免費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