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二 说武汉方言的男人提及的大鸣大放运动波及到天门口后,杭九枫和林大雨不约而同地提出一个在当地传为佳话的著名意见:从北方来的侉子们只在天门口打一仗,就将胜利之树上最好的果实全摘去吃了。 那一阵侉子县长终因与县文工团的女演员交往过密而在生活作风上犯下错误。侉子县长在与老家的黄脸婆妻子离婚后,并没有像大家预期的那样与那位皮肤白得像雪人,只要开口唱歌就能引起全场喝彩的女演员结婚,而是迅速爱上另外一个长着一对酒窝,跳起舞来如同春风拂柳的女演员。赶上北京所派的一位要员来到大别山区慰问,会唱歌的女演员在台上将一首苏联歌曲唱得声泪俱下。不知内情的要员还以为她是动了阶级感情,演出结束后,点名要单独接见她。没料到女演员一进会客室,就将侉子县长写给自己的错字连篇的情书和那块染着处女红的绣花手帕拿出来,大声喊冤,说侉子县长借口自由恋爱,对她耍流氓手段。深为震怒的要员责令有关部门派人调查,调查小组进驻文工团时,正赶上会跳舞的女演员因妊娠反应,蹲在住所的后门尽情地呕吐。侉子县长就被开除出革命队伍,遣返到山东老家后,段三国当了几个月的代理县长。 杭九枫和林大雨将此当成了大鸣大放带来的曙光,进而提出更为著名的意见。 天门口的房屋天门口人住! 天门口的田地天门口人种! 天门口的美女天门口人娶! 天门口的大印天门口人用! 这四句话从提出之日起就显得如此深入人心,只用了半天就传遍了天门口,又用了半天向下传到了汤铺,向上传到了中界岭。有西河潺潺作响,水之所至路人皆知。让他们始料不及的是,这些看上去只是随口说出来的话,竟然越过江淮之分水岭,在深受当年六霍暴动影响的整个大别山区产生热烈地回响。面对在西河两岸有着天然支持力的杭九枫他们,那些跟随第二野战军来到大别山区的北方人,表现出空前的垂头丧气。然而,南方人永远也无法克服当他们将北方人称为侉子时所暴露出来的致命弱点,他们对所谓侉子的轻视是根植在骨子里的,是表里如一的。不比北方人,他们偶尔也会称南方人为蛮子,但遇到具体事情,他们往往十分谦恭。北方人的内敛与内秀被那张粗粝的面孔藏得纹丝不泄滴水不漏,越是身处逆势,这种天赋越是发挥得淋漓尽致。 杭九枫和林大雨从没有说过将侉子们送回北方老家过年的话。但传闻之下,这种意思已经弥漫开来,大家都说,冬天一来,留在县里的三百多名北方人,肯定要回归他们恋恋不舍的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美好生活。 冬天说来就来,天堂气象站连续两天发布将要降雪的预告。这一天,街上又出现一个说武汉方言的陌生男子。陌生男子是从中界岭下来的,在白雀园旅社登记时,他用一口纯正的普通话报出了自己的名字:华小于;政治面貌:共产党员;籍贯:汉阳;工作单位:省文化馆;职务:民间艺术研究员;事由:采风。按照白雀园旅社特有的规定,在办完所有登记手续后,华小于还得伸出手来让常天亮细细地抚摸一遍。华小于不明白,常天亮坦白地取下墨镜告诉他自己的实情。 “我的眼睛长在手上,摸过这一次,过三五年你再来,我若是认不出,吃住的费用就由我的工资里面扣。” 常天亮的手指动作格外细致,仿佛能进入到对方手上的每一道皱纹,慢慢从指尖游走到手腕。 “你叫什么名字?”不等回答,常天亮又喃喃自语般重复了一次。 如此追问立即遭到华小于无情的嘲笑,刚刚说的话都记不住,那用手摸一下就能记住对方三五年的保证,连天方夜谭都不够格,只能是吹死牛不用偿命的江湖骗术。常天亮倒不在乎,一旁的荷边却不干,非要到街上找一个人来当面试给华小于看。华小于一时兴起,答应可以将由上街过来的第三个女人叫过来试试。第一个女人是段三国的妻子;第二个女人是从右岸过来,上供销社卖鸡蛋的;第三个女人是记录完当天的气象资料准备回气象站的雪蓝。荷边比画着让雪蓝伸出手来,常天亮轻轻地触了一下便说,雪蓝的手太像雪柠了。雪蓝明白其中的意思,试完了便走,从头到尾不说一个字,也不往旁边多看一眼。荷边再说先前的话题时,华小于已不理她了,嘴里说着认输的话,一双眼睛只顾痴痴地盯着雪蓝。 荷边笑着推了华小于一把:“要演儿女情长的好戏了!” 华小于回过神来简要地问了问雪蓝的情况后,斩钉截铁地说:“今生今世我的一切终于有了可以托付的女人!” 华小于一刻也没耽误,大踏步跨过院子,站在气象站门前,彬彬有礼地作了自我介绍。 雪蓝很好奇:“民间艺术也能研究?” 华小于很高兴雪蓝能主动搭话:“当然,可以从多个方面进行研究。北方的梆子,南方的说书,经过研究就会发现,在它们背后隐藏着南北两地民众的性格。一般人都以为梆子工于藏拙,说书擅长露巧,实际情况正好相反,梆子藏的是巧,露的是拙,说书藏的是拙,露的是巧。” 雪柠耐心地听他说完了才开口:“华先生来一定是想研究本地的说书哟!” 华小于说:“我是第一次来贵地,只住一晚上,明日一早就赶路回武汉。我想在雪蓝面前毛遂自荐,希望自己这辈子能做她的第二十五朵白云。”他的神情将剩余的意思全部暴露无遗。 雪蓝再也不敢出声了,只顾往雪柠身后躲。雪柠也不遮掩,将话说得更清楚:“难得华先生如此直率,我也不拐弯抹角。天门口镇上多年来就有一部十分奇妙的说书在流传,华先生既然是民间艺术研究员,今夜何不先静下心来好好听一场,其余的话过后再说。” 华小于一句多余的话也没说,便接受了雪柠的建议。雪蓝有些嗔怪雪柠,应该让华小于多将自己的情况说一说。雪柠耐心地回答,了解一个人只需看上一眼,听一句话,观察所走的第一步路就够了,华小于的样子让她想起当年的柳子墨。然而,从梅外婆开始,雪家人从没有同真正的艺术家打过交道,要想把握住生性多变的艺术家之心,实在应该多一份谨慎。 事实证明,雪柠的建议是对的。 天黑之后,华小于便早早地来到书场。在国色天香的女人和旷世奇葩的民间艺术之间,华小于首先选择了后者。 长毛东王杨秀清,千岁之人万岁心,江南大营一击破,三吴美女任他淫。扬州献上朱九妹,日理文书夜侍寝,含恨九妹施毒酒,一旦察破逼自饮。又有江宁李氏女,选送东王亦遭淫,她在髻内藏小刀,误中秀清左肩上,当即就被点天灯。又有一个赵碧娘,丰姿秀美十五六,自缢绣馆不附淫,秀清怒杀数十人。又娶天妹作了继室,三伏时节造凉床,秀清宣娇尽欢情。天王秀全降密旨,召唤北王回南京,大开杀戒东王府,只剩宣娇归北王。天王又有密旨降,召回翼王和燕王。南京城内王侯战,死了燕王秦日纲,逃了翼王石达开,两府无辜尽杀光。眼看天王府被围,秀全又召东王党,斩草除根北王府,宣娇玉骨也成酱。 常天亮石破天惊的一段唱,让华小于差一点跳起来。大别山区的说书在他听来早已是耳熟能详,如此吊诡、如此神奇的说书还是第一次听到。一场说书听到底,华小于更加迫不及待想要了解这部说书的来龙去脉。夜已经很深了,华小于还在缠着常天亮,要他将其中起承转合的要紧处简略地说一说。第二天清晨,华小于起床告别天门口,只记得再三再四地告诉常天亮,短则十天,长不过一个月,自己就会再来。先前对雪蓝说过的话,仿佛全都被忘得干干净净。华小于只记得,到达县城后,第一要紧的事就是去见董重里。 十天过去了,华小于没有回来。一个月过去了,华小于还没回来。 倒是董重里回来休假了。华小于抵达县城的那几天,文工团正好在外演出,留守的人没有记住他的名字,只对右手腕上那排深深的牙痕记忆犹新。董重里当时砰地动了一下心,不由得想起当年逃离独立大队后在黄河边上遇上那个叫于小华的女人,可他没有进一步往深处想。回到天门口,没有文工团内部通过大鸣大放释放出来的各种骚扰,在并不寡欲,却能清心的环境里,他将旅客登记簿上记载的文字看了又看,一次次地将华小于三个字首尾颠倒读成于小华,心里终于有了罕见的震撼。向来遇事自有主张的董重里不得不问常天亮:世上真有如此巧合,于小华的日记流落到了天门口,她那寄养在武汉城郊外的儿子也跟来了? 华小于到底是不是于小华的儿子,董重里不能否定,也没有理由认定。回到屋里,在圆表妹早就张开的怀抱中尽心尽意地休养生息一阵后,董重里将于小华的日记细细温习了一遍。临行前,董重里来到白雀园旅社,常天亮明白他的意思,却不认为自己有必要主动去信询问只有一面之交的华小于是否发生了意外。 在一天接一天的等待中,华小于仍在继续着这种失约。 从成立之日起,文工团的休假日就没有固定过。因为到处都在大鸣大放,文工团的演出活动减少了许多,一连五个月董重里都能在当月的十五日准时回天门口与圆表妹团聚。前三次,是董重里主动去问常天亮,后来就变成由他们来问董重里,既然华小于已经了解到让他倍感兴趣的一部说书最早来自董重里,与他联系肯定要方便许多。只要有机会,雪柠或者雪蓝总要问一问。其余晓得华小于要来研究天门口说书的人,偶尔也会说些点到为止的话。 关心这件事的人越多,华小于越是杳无音信。 杭九枫和林大雨所提的著名意见在西河两岸愈演愈烈,从前总觉得无所不在的北方人越来越难见着,与林大雨同在区公所共事的两个北方人被集中住在县政府招待所里,白天学习,晚上打扑克,已经有两个月没有在天门口露面了。 又到了发工资的日子,董重里从会计室里出来,加上先前的积蓄,在百货公司买了一辆黑色的永久牌自行车,兴冲冲地骑回天门口。半路上,在天门口工作的两个北方人骑着两辆一模一样的自行车追上来。 三个人并肩骑行了几里路,一个北方人突然开始发力,另一个北方人立即默契地跟了上去,时间不长就将仍旧慢条斯理骑行的董重里远远地落在后面。一种无形的力量正随着北方人高涨的气焰悄然扩散。 董重里骑着自行车进下街口时,太阳正好咚的一声落到西边的山脊后面。在那些被叮叮当当的铃声引来的目光中,不难分清楚,哪些惊讶是即时的,哪些惊讶是从北方人那里延续过来的。北方人故意将自行车彻夜停放在小教堂外,那意思十分明白,上级专门拨款为他们配备了二十几辆自行车,是对他们往日工作的奖励和今后工作的激励。与著名意见共生共长的热情,就像被人泼了一头冷水,一夜之间便陷入低潮。 因为这种变化,林大雨在董重里面前头一次提起华小于。 “我有华小于的消息。”林大雨一进门就将圆表妹支开。他从怀里掏出一份由北方人带来的油印材料。说是油印材料,右上角又强调地印有“内部机密,不得外传”的字样,其余位置既无红色的文件头,也无任何表示此油印件出处的标示。油印材料共有二十余页,董重里还没顾得上看清第一面上的标题,就被一连串的文字吸引住了:“我不愿意当应声虫,不愿意违背自己的良心说话,但往往汇报上去说我丧失立场,遭到一系列打击。如去年毛主席编的《中国农村的社会主义高潮》,我社一印三百多万册,我当时说印这么多一定卖不出去。这个意见反映上去后,认为我的看法奇怪。现在结果怎样呢?据湖北分店反映,他们就积压了很多。”董重里正想往回翻,看看这样说话的人是谁,林大雨急不可耐地催促说:“华小于在第十页上。” 第十页上相关的标题是《省文化馆华小于的言论》:“我不是艺术家,而是冤家。所以我在这里只能哀鸣。在一九五五年下半年的肃反运动中,我是主要斗争对象之一,也是一个重点。前后被斗争过九天,计四十三小时又三十三分。被斗时,挨过三次打,罚过四次跪,计两小时,罚过五次站,计三小时又三十八分,被禁止抽烟二次,拿着绳子喊着要将我吊起来(实际没吊)一次。另外,还被关入私牢四十天。在被关期间,别的同志可以去欢度国庆,我则日夜被人看守着,上厕所也不例外。 “动刑的规律,根据事实可以总结出以下几条:一,斗争形成僵局,互助组长们面面相觑;二,互助组长睁大眼睛,一齐投向组长,希望得到组长的支持;三,组长紧锁眉头,立即离开会场,表示同意搞;四,打和跪仍然不能扭转局势,组长回到会场出面充当好人,做调停工作。由此可见,使用刑罚并不是无领导的。” 董重里不得不苦笑着喘上一口气,才能让自己继续往下看。“我手里有一份文字:一九二六年冬天,第三共产国际代表鲍罗廷在俄国革命达到高峰时,曾经冷静地告诉宋美龄:在地球上如何实现共产主义的极乐世界?我们必须纠正人性的弱点,这些弱点是:易受欺骗;温情主义,在错误的时刻与对错误事实争论的温情主义;冷漠;道德上及有形的懦怯;寻找刺激的并发症;苦闷与不满;徒劳的自我放纵;竞争性的残忍;贪婪与好奇;嫉妒;归属感;不安与焦虑;需要他人表彰其每一项成功;优柔寡断。所以我们要利用这种人性的弱点,进而让这位批评者批评他人,再渐渐地将批评指向这位批评者,慢慢或引导他走向自我批评——你可以说这是自我鞭笞的道路。这确实是一种很好的办法,来保持我党同志的正直与严密,慢慢培养干部们的谦逊,并遏制捣乱分子。当年,生身父母将我托付给一位素昧平生的善良农民时,他们正受到通缉,为了将来证明我的身份,才特意留下一张记有这段话的纸片。在那种时候,宋美龄三个字的确可以保证我的安全。从一九四九年至今,我一直在寻找谜底。我的生身父亲是谁?能够听见鲍罗廷和宋美龄谈话的人,肯定不是无名小卒。一直以来,我坚持认为自己是天生的共产主义者,如果当今的革命不再来一番对革命的革命,我宁肯放弃自己的坚持。” 董重里被有关鲍罗廷的这段话震惊了:“我想不明白,往下发这种东西有什么目的!” “董先生,我不是白白地违反纪律,我在问你话哩!”林大雨连续追问了两次,董重里才从沉思中醒悟过来。 “林区长身在政权之中,难道还不明白政权的奥秘?” “是不是有人在布迷魂阵,想玩我们的花招?” 董重里扬了一下眉头,似是不同意林大雨的看法:“依我的愚见,近期天气,只怕是以西伯利亚寒流南下为主要因素。” “董先生是不是含沙射影,借天气之口说当前政局?” “姑妄言之,姑妄听之。” 董重里摆出一副送客的架势,见林大雨真的要走,又忍不住追上去小声提醒他,要早做准备,发下来的这些材料有点像是从反面进行舆论准备,局势随时有可能出现逆转。 林大雨不服气地走后,董重里反而平静下来,并将心里尚存的那一点点与当年逃离独立大队有关的后悔,彻底地抛向九霄云外。董重里决定,尽快将于小华的日记交到傅朗西手里,不如此,华小于的生命就会堪忧。做决定容易,行动起来却难。董重里不敢将日记通过邮局交寄,也不敢请人送往武汉。后来他在县政府办公室找到了段三国,利用县政府的公文专送,才将于小华的日记托付出去。做完这事后,段三国才问其中秘密。董重里还是没有吐露真相,只说,往小里看,它会救活一个人,往大里看,也许能让天门口避免再次深陷水深火热之中,再往最大范围里看,也许能阻止历史之舟,误入死亡之海。 在这之后,董重里就开始大胆预言,用不了多久,华小于就会重新出现在天门口。 往来只有十天,那本日记又回到董重里手里。傅朗西没有对段三国说什么,段三国也没有对董重里说什么。 天气刚刚因为有北风吹来而转凉那一阵,一条惊人消息像晴天霹雳一样降落在天门口:杭九枫和林大雨因为秘密组织反动组织而被关了起来。天门口人没能亲眼目睹担任县粮库主任的杭九枫被抓获的过程,身在天门口的林大雨也不是当着天门口人的面被捆绑起来的。对以他俩为首的总共九位主犯的逮捕,是在段三国的配合下,用开会的名义诱捕的。这条消息在挖古人嘴上流传了三天,还没有人完全相信。 那一天,从未发过脾气的段三国怒气冲天地回到天门口,虽然没有说一个字,肢体语言的指向却是毫无歧义。段三国将家中所有能摔的东西全摔碎了,小部分破窗而出直接掉在街上,大部分成为碎片后,由家里的女人们扫出来堆在大门口。段三国将县政府的工作推得一干二净,称病躲进九枫楼,只有极少的几个人才能上到顶楼与他见面。 天门口人终于相信,所谓杭林反革命集团已是既成事实。 一三三 “说书说了这么多年,我才明白,一代代汉民族的兴衰,只不过是将一段段的历史,换上不同衣衫一次次地重演。”杭九枫和林大雨被捕后,常天亮只要见到合适的人,就会将这句话重复说一遍,“华小于为什么要研究这部说书?也就是看中了藏在其中的这个道理。”像常天亮这样半文半白说话的人,实在太少了。多数人哪怕说话也是要针针见血刀刀着肉的:“北方人也不想想自己敲的是什么山?震的是什么虎?” 最让人心惊肉跳的是一句写在凉亭里的话:“请马鹞子回来,与杭九枫组成统一战线赶走北方人!” 这行粉笔字只在凉亭的墙壁上存在了半天,就被丝丝和线线用湿抹布擦得一点痕迹也没有。后来有荷枪实弹的人专门来追问,所有人异口同声地用当年马鹞子与杭九枫联合抗击日本人时的一条类似的标语来回答。真实的标语是谁写的?多数人认为是林大雨的儿子白送所为。白送后来只承认,曾经破坏过北方人的自行车。他将刹车装置上的一颗螺丝拧松了,警惕的北方人在平路上试了几次也没发现,等到要下陡坡必须用力刹车时,那颗螺丝突然一滑,失去控制的自行车载着北方人一头栽进路旁的水田里。另一位北方人和他的自行车同样遭到陷害,小心翼翼的北方人经过一连串试验后,确信车况良好,便开始放心地在大路上行驶。当自行车速达到最快时,北方人发现眼前有条亮晶晶的东西闪了一下,好在他本能地低了一下头,横在半空中的一根铁丝轻松地刮破了他的脊背。白送说,这只是给北方人一个教训,如果他们胆敢对林大雨他们下毒手,他会换上一根细得看不见的铁丝,活生生地将北方人的人头割下来。北方人开始变得不相信任何当地人,小教堂内有食堂,他们却不敢碰伙夫做的饭菜,宁可关起宿舍门来,点上煤油炉,一日三餐吃自己煮的面条。夜里睡觉不敢开窗户,门闩上得死死的,还要顶上一条长板凳。一天夜里,北方人突然从床上一跃而起,抓起枕头下面的手枪,冲着窗口叭叭就是两枪。后来才发现,自己是被噩梦缠上了。 北方人勉强支撑了一个月,便接到通知要回县城,继续先前的那种学习。 “天门口的男人都没有长卵子吗?”在一片无可奈何的平静中,细米尖锐地叫了一声。细米的本意是指一镇。杭林反革命集团出现后,反应在天门口每个人身上,最平静的不是雪柠,反而是杭九枫的儿子一镇。细米哭哭啼啼地跑来通报,一镇抬了一下眼皮:“我早就说过,北方人是大智若愚,要他们忍一忍,凡事从长计议。”这以后,一镇再也没有就这件事说过任何话。细米曾指着他的鼻子当面数落,这副样子,的确不像杭家后代,连马鹞子的种都不是。一镇就是不说话。细米以为是段三国背后教了什么招数,又去质问段三国。段三国也叹气地表示,单就这件事的表现来看,一镇的确像马鹞子。既然一镇又成了马鹞子的儿子,细米也就很难再说话了。 所有人都明白这不是真正的平静。最早把握住这不祥之兆的则是雪蓝。早上起来,雪蓝与以往一样,夹着一叠纸,沿着后山上的小路去了观测室。站在小东山上可以清楚地望见左岸上的雨量室。往日这个时候,一镇会准时打开那扇小门,然后又从里面出来,走下河堤,在雪蓝看不见的地方记录完早上的水位后,爬上河堤,回到雨量室。太阳出来了,雨量室的小门还紧锁着,那条通过西河上的独木桥与右岸相连的大路上,一些肩挑背扛的人,带着赶早交易的货物,匆匆地直奔上街口而来。从互助组到合作社,再到新成立的人民公社,大家不得不接受多数时间都由集体支配的原则,各家各户有点小买卖,只能利用早上这点空隙。应该逆这股人流而行的一镇仍没出现。 下街口外,两个北方人已经骑上自行车往县城方向去了。雪蓝觉得不对,跑下小东山,径直去九枫楼:“一镇在家吗?” 迎上来的丝丝说:“他已经请过假,去县城探监了!” 雪蓝赶忙回家告诉雪柠。雪柠却说:“一镇哪会请假探监,去劫狱还差不多。” 雪蓝急得团团转:“一镇肯定会做蠢事!” 雪柠说:“我也是这样想的,一镇会不会以为,抓住北方人,就能做交换。” “我要去救一镇!不让他做蠢事!”也不等雪柠帮忙细细筹划,雪蓝推出自行车,沿着西河左岸向下游方向追赶而去。 鲜红的自行车跑得很快,一会儿就到了汤铺附近的树林里。 大路上露水还没干,看得见任何新鲜车辙。雪蓝很清楚,只要一镇真的埋伏下来,抢占先机,制服那两个人高马大的北方人并不困难。 大路两边横陈着不少大树,经年历月已经烂得只剩下中间的一段树心。这些树都是当年刚成立的独立大队在杭天甲的带领下,伏击冯旅长时被炸倒的。雪蓝将骑行速度放慢下来后,便发现两条自行车辙在树林中央戛然而止,两块染血的鹅卵石溅落在附近。雪蓝不是不害怕,而是用不着害怕,她很清楚一镇就在附近,两个北方人一定也在附近。雪蓝无须细想就明白,这样一条穿过森林的大路,在既有手枪,又有自行车的北方人眼里,实在是太好的风景了。对付两个毫无防范的北方人,一镇只需拿出小时候打石头仗练就的招数,躲在一旁对准他们的后脑勺,甩一块鹅卵石,再甩一块鹅卵石。雪蓝藏好自行车,寻着有人走过的露水痕迹,摸索着走向森林深处。 雪蓝很幸运,很快就在一处爬满葛藤的岩石缝隙里找到了两辆自行车中的一辆。第二辆自行车还没发现,她就听到北方人在用没有学到家的天门口方言说话:“你是谁?为什么袭击俺们?” “从前这片森林里打过一场血仗,有支队伍名叫独立大队,独立大队下面有一支打起仗来不要命的敢死队,那些人拿着几支破枪,将国民政府保安旅冯旅长的贴身卫队全部歼灭了。敢死队长就是被你们诬陷的杭九枫。”答话的男人说着一口地道的金寨方言。 北方人试探着问:“听起来你是杭九枫的老部下?” “是又怎样,不是又如何?想为杭九枫报仇的人你们是抓不完的。” 这时候,雪蓝已经悄然接近那座由几块巨石堆在一起形成的天然石屋。透过树叶的缝隙,雪蓝看得清清楚楚,用金寨方言说话的男人正是一镇。北方人的眼睛上都被蒙着黑布,手脚也被捆住了,头上还有少许血迹。 北方人还想威胁对方:“你们有多少人?二十个?三十个?保安旅那么强大都被俺们消灭了,你们不要误入杭九枫和林大雨的歧途。” “放屁!没有北方侉子,保安旅也会被我们消灭。” 几只斑鸠撞进森林,发出巨大的声音。蒙着眼睛的北方人以为来人了:“俺们不说那些无益的话。你听听,有人来了!不要做白日梦了,快放了俺们,还可以考虑免你一死!” 一镇冲着不无兴奋的北方人冷笑起来:“你们两个当中我会先放一个人。不是我发了善心,我需要一个人当通讯员,到县城去报信,马上放了杭九枫和林大雨。只要你们放人,我也不会长年累月地扣着剩下的这个人不放,又不能养肥了留待过年时杀肉吃!” 北方人立即叫道:“这是不可能的!” “你们大概不晓得,杭家前八代是杀狗的出身。”一镇继续用金寨方言装模作样地说,“为什么非要说这些?因为狗通人性,杀它时会像人一样哭,一般的屠夫都不敢朝狗下刀子。杭家人教过我,狗脖子上有多少块骨头你们肯定不清楚,我也不说了。你们也是杀过人的人,你们总应该了解人脖子有多少块骨头吧?”一镇伸出手来放在北方人的脖子后面,在摸第一个北方人时,他要对方跟着自己手指所到之处数数。第一个北方人数到了六。一镇又用同样的方法,让第二个北方人数到了八。“六块少了,八块多了,七块正合适。天王老子长不出第八块来,九殿阎王也不会只有六块。从头颈到屁股根,就像鱼刺一样,人人脊柱都有三十三块骨头。”看看时间还早,一镇有些炫耀地解开一个北方人的衣服,将那削瘦的脊背亮出来。一镇的双手宛如水中游鱼,一会儿就将北方人脖子上七块、后背十二块、腰上五块等等骨头摸得一清二楚。剩下屁股上的五块骨头,还有藏在屁股沟里的四块骨头。“这些地方长骨头,是为了让男人爱看女人的屁股,女人爱看男人的屁股。你们没有听过天门口的说书,杭家曾经出过一条好汉,脖子上让人砍了三刀还没死,一手扶着头,一手使着矛子,硬是将长毛军派来的刺客的强盗肠子挑出来。长毛军的刺客不懂人的脖子上,七块骨头有五块是用软骨连在一起,只有两块没有软骨相连。如果长毛军的刺客懂得这个,莫说是肉眼凡胎的好汉,就是铁打金刚,也挡不住三刀。杭家人将这些绝招献给了独立大队,人身上只有最开始的两节骨头中间不长软骨,就是后脑勺下面长着圆窝窝的那一带。” 一镇在每个人的脖子上摸了摸。每摸一个就用手中的刀背对着那不长软骨的第一和第二节脊柱试几下。依次摸完了,一镇将刃口放在唇边用力吹出一股金属的呼啸声:“我讲一个故事,谁答对了,谁回去报信;谁答错了,谁留下来等死或者等活。杭家男人往日做过绿林好汉,绑过许多肉票,最有趣的是那次将柳子墨的哥哥柳子文绑了。当时一共绑了三个人,按规矩只留一个活口做肉票。可是杀谁好哩?为了公平,后来受到傅政委的教育觉悟起来,成了天门口暴动大功臣的杭天甲,让人做了两道菜,一碗红烧肉,一碗萝卜干,摆在桌上让三个人吃,看第一筷子伸向哪碗菜来决定他们的死活。” 一镇刚刚说完,两个北方人便抢着说柳子文第一筷子夹的是萝卜干,还趁机劝一镇不要再自作聪明了,这种把戏是他们老家的土匪发明的,如果是穷人一定会抢着吃红烧肉,土匪当时就会要这类榨不出油水来的穷人的小命。富人们平时大鱼大肉吃腻了,上桌后就会习惯先吃萝卜干,也只有富人才能拿出钱来破财消灾。一镇将手中的刀翻过来,用刀背敲了敲北方人的牙齿:“难怪大家都要你们滚回老家睡土炕去,你们太不了解天门口,用看平原的眼睛来看山是不行的。” 一镇要他们再猜一遍。北方人仍旧同时猜萝卜干。一镇鄙夷地用鼻子嗯了一下:“算了,实话对你们说吧,那两个人拿起筷子正要往前伸时,柳子文伸手按住他们,然后将红烧肉与萝卜干和在一起,这才连红烧肉带萝卜干,一筷子接一筷子地将它们吃了个精光。杭家男人最佩服有才干的,当即就将三个活口全放了。当然那柳子文也是一个有情义的男人,明白当绿林好汉的人自有他们的难处,他让杭天甲去武汉家中取回一大笔钱后才离开。” 北方人没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别的话也不说了,互相争着要对方先回县里送信。最终做出决断的还是一镇,稍瘦的那个北方人一直有些咳嗽,一镇怕他受不住森林里的夜晚。 一镇从另一个方向带走一个北方人后,雪蓝迫不及待地跳到留在原地的北方人面前,也学一镇说着金寨方言,让北方人跟上她,从相反的方向逃走。雪蓝将北方人带到自己的女式自行车附近,指明了方向后,才将北方人手上的绳子解开。北方人眼睛上面的黑布是他自己解开的,但他没有看见任何人,茂密的树林,轻易就将雪蓝隐藏起来。北方人也没有多余的时间用来寻找,扛着女式自行车上了大路后,跑得比听说阎王来了的孤魂野鬼还要快。 一三四 往回走的路上,雪蓝逢人就问:“看到我的自行车没有?有人将我的自行车拿走了!”别人反问,骑在身下的自行车为何会丢失?雪蓝便害羞地轻轻一笑。那种模样足以理解为,因为内急,她从自行车上下来,匆匆躲在某个隐秘去处。等她现身时,自行车就不见了。雪蓝没有特意快走,也没有故意慢行,很正常地顺着左岸款款而行,从身后追上来的男人没有一个是一镇。都是日常之中见到前面有美丽女子便两脚生风的平庸男子,大步流星追上来后,不认识的借口问问路,认识的借口问问天气,磨磨蹭蹭地总要同雪蓝说说话,才肯继续向前。 一段路走完了,一镇还没有追上来。雪蓝开始在凉亭里等,在雨量室里等,天黑后又在九枫楼门口等,一镇总是不见人影。后来,雪蓝明白了。她将一省找来,要他转告一镇:“北方人是我放的!” 第二天黎明时,与雪家同在紫阳阁进出的天门口卫生所,收住了成立以来的第一个危重病人。一阵忙乱过后,穿着白大褂的杨医生敲开雪家的门:“卫生所的盘尼西林用完了,听说你们家还有几支,能不能先借给我们救个急?”雪蓝将柳子文死前托人带来的一盒盘尼西林拿出来:“过期好几年了,还能用吗?”“虽然过了期,总比没有要好。”杨医生拿着盘尼西林回到紫阳阁深处,一会儿就听到病人害怕打针而发出的惨烈叫声。 雪蓝正听得心惊肉跳,身后传来一阵咳嗽声。她以为又来了病人,回头一看,在灯光刚刚照到的地方站着一镇:“你为什么要那样做?” 雪蓝高兴地说:“这么多年,你总算主动开口说话了!” “快回答,我在问你话!”一镇的语气很凶恶。 雪蓝要他将口气放平和点:“你就不能好好说话吗?不会好好说话,先回去请人教,等学会了再来问我。”雪蓝不同一镇说话,转身进屋关门,毫不理会一镇在外面恨得跺脚。 隔了几天,一镇又像往日那样有规律地往雨量室跑。就在雪蓝以为北方人不会追究这事时,县公安局的人几乎倾巢而出,一齐涌来天门口,将男人女人一个不漏地依次叫到小教堂,一个个地轮流学说金寨方言。 男人都得学说:“有支队伍名叫独立大队!独立大队下面有一支打起仗来不要命的敢死队!”别人都说了,而且说得非常自豪。轮到一镇,他说:“你们说得很对,杭九枫是敢死队第一任队长,是独立大队第二任副指挥长。要想让我说这句话,除非将他无罪开释。”一镇说到做到,县公安局的人一点办法也没有。僵持了好久,坐在一旁的北方人只好让他退下。 女人们要学的金寨方言有所不同:“骑上自行车,跑快点!”女人们很爱说这句话,已经说过的,又到后面重新排队,说是刚才没说好,要再说一遍。也有一些当即就要再说一遍的。好不容易轮上了雪蓝,别人说的金寨方言,最后都有一丝好听得像戏腔一样的儿字音,从她嘴里出来时,怎么听都能听出一股武汉方言的唦字音。县公安局的人见雪蓝憋得满脸通红,也不勉强,转而问她,那天为什么将自行车藏在树林里。雪蓝说,她藏自行车的目的是为了将人临时藏一阵。县公安局的人蓄意要她往下说。雪蓝要屋子里的男人全都出去后才肯说。县公安局的人发出一阵哄笑,挥挥手就让她离开了。 这之后,县公安局的人三三两两地散布在小街上,冷不防盯着谁就问:“人脖子上有几块骨头?”被问的人千篇一律地回答,这种事何必来烦扰他们,随便找个杭家的人问一问就清楚了。县公安局的人当然会问一镇。一镇想也不想就告诉他们,人脖子上只有七块骨头,多一块就不是人,少一块就是畜生。一镇的回答无法让别人产生更多的怀疑。县公安局的人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第二天上午,雪蓝从观测室回来,一镇突然迎上来:“他们为什么不把自行车还给你?” “那是物证,他们说,只有案子破了才能物归原主。” “这么说,那么好的自行车,一辈子都是别人的了。” “也不,等到杭九枫和林大雨无罪开释时,就行了嘛!” “北方人再狠也狠不过我。我是不会放过他们的。” “光靠狠不行。打个赌吧:我觉得你父他们快出来了。” “赌个卵子你要不要?”一镇说了一句粗话。 雪蓝狠狠地跺着脚:“你是长的人舌头还是狗舌头!” 一镇有些心虚地绕过雪蓝,那模样已经软了。 一镇与雪蓝打赌的事,直到八月底,杭九枫和林大雨真的被释放后,才在天门口广为流传。 杭九枫回来的那天,常娘娘像往常那样跟在后面,又是追,又是赶,嘴里还骂骂咧咧地叫个不停。因为围上来的人太多,隔了一段距离,杭九枫懒得理常娘娘。一条街没走远,常娘娘终于挤到人群中间,就在她伸手去抓杭九枫的脸时,杭九枫突然转过身来,眉毛一竖,鼻子一横:“我都忍了几年,疯子有什么了不起,惹烦了我,不用水也要将你吞了吃了!” 常娘娘怔了怔后,从荷包里拿出一把牛角梳,站在街上只顾梳理自己的满头白发。眼看着杭九枫从眼前走过,嘴一张叫出来的人名却是:“杭天甲!这么多年,你的样子一点也没老。”又白又胖的杭九枫身上只有很少一点从前的影子。 许多人追着问:“北方人为什么放了你们?” “放了就行。我再说他们不爱洗澡,就是小气鬼了!”杭九枫在街上大声地同熟人说话,“还是马鹞子的牢房舒服,一个人觉得闷了,就会有婊子来陪。侉子们想改造老子,将牢房变成了学校,一天到晚不是读文件,就是读报纸,心都闷绿了。” 林大雨的话要实在许多,能给他们平反,主要依靠傅朗西等人在上面替他们说话。不只是所谓的杭林反革命集团,别的地方还有一些相同的事件,据说都闹到中央人民政府那里去了,一方是所谓的南下干部,一方是土生土长的地方干部,都在指责对方搞地方宗派。到头来各打五十大板,所以给他们的平反并不是全面的,牢房是用不着蹲了,职务上却降了许多。杭九枫从县粮库主任,变成了天门口粮管所所长。林大雨也从区长贬为区手工业联社主任。 杭九枫和林大雨被放出来的第二天,一镇又失踪了。从进出九枫楼的那些人脸上可以看出,这一次他们是真的不清楚一镇去了哪里。“你们不用找,我晓得他去哪里了。”雪蓝信心十足地告诉他们,“一镇肯定是去县城了,替我要回自行车。”杭九枫很恼火听雪蓝这样说,当时没有做声,等到只剩下一些可以放开说话的人时,他才表示,敢用卵子打赌,一镇是不会替雪蓝做这种事情的。常天亮当即笑着说:“你们父子算是惨了,将最不该输的东西全输了!”听说一镇也曾用卵子打赌后,大家都很快乐,惟有杭九枫非常不高兴。 到了第五天傍晚,从上街到下街,该点亮的灯全点亮了。朦胧夜色中,传来一串自行车铃声。还在外面玩的孩子们,纷纷往紫阳阁跑。“一镇回来了!一镇将雪蓝的自行车要回来了!”雪蓝在紫阳阁门口站着,一镇真的推着那辆红红的女式自行车走了过来。“北方人说话不算数,找些乱七八糟的理由不肯给。后来才搞清楚,是被公安局的一个女干部,骑到白莲河去了。上面要在白莲河修座大水库,县里派那个女干部去打头阵。我去白莲河找她,硬是将自行车从她屁股下面要了回来。”“你又不会骑,就这样推回来的呀?”雪蓝想说些真心感谢的话,当着许多人的面,又有些不好意思。“这么辛苦,快请一镇到家里坐。生出来就是邻居,又是工作上的同事,这么多年,还从没有请人家喝过一杯茶哩!”听到雪柠的提醒,雪蓝连忙装出大大方方的样子重复了一句。 一镇没有答应,他看到杭九枫了。 一镇刚进门,便挨了杭九枫一记耳光:“从钻出娘肚子开始,老子就教你,杭家男人沾不得雪家女人,谁沾上了,谁就得完蛋。老子刚进牢房,你就和雪蓝搞上了?” “你在牢里时,我想抓一个北方人换你出来。因为计划不周,出了危险,雪蓝帮了我,我要一报还一报。” “别人说你打赌,将卵子都输给了人家,我还不信!丑死人!” “雪柠她们不是还救过你的命吗?”一镇突然争辩了一句。杭九枫只是很强硬地重申,自己的命是自己用芒硝救活的,没有再动手打他。这一夜杭九枫睡得很好,一点也不像心里有了重大决定。一觉醒来,睁开眼睛就往外走。听说是去找新来的区长,丝丝觉得很奇怪,连忙上前拉住他,不让他心血来潮再次做出与北方人对着干的蠢事。 “我只是要将一镇同雪家女人分开。”杭九枫不耐烦地推开她,一口气走进小教堂。一个面相陌生的男人睡眼惺忪地站在一处门口问他找谁。 “我找区长。” “俺就是区长。” “区长总有个姓吧!” “俺姓陈。” 杭九枫毫不客气地说:“那好,往后我就叫你侉子陈。” 杭九枫直言相告:“我是杭九枫。让一镇去白莲河修水库吧!” 侉子陈一把抓住他的手:“好哇!难怪傅副主席说你觉悟不低,就看如何使用。县里要天门口派出八百名民工去白莲河,俺正愁找不到人当积极分子带这个头哩!” 杭九枫一把甩开自己的手,不同北方人亲热:“杭家男人有规矩,哪怕打光棍也不能与雪家女人搞到一起,我要一镇去白莲河修水库,只想将他和雪蓝分开,与你们要搞的‘大跃进’不相干。” “忠不忠,看行动。你在行动上是与俺一致的。宣传上的事情用不着你操心。到时候,我让一镇当队长,就像当年的独立大队,少说也要指挥一百几十人。”顶替林大雨的侉子陈,任何意思的话,都会说得很诚恳。 杭九枫虽然不喜欢外人在天门口指手画脚,侉子陈所说的恭维话却不令他讨厌。 一三五 秋天的天门口越来越吊诡。 既动员,又强迫,好不容易凑齐了八百人,其中有一镇和余鬼鱼。送走八百名去白莲河修水库的青壮劳力,天门口不但没有沉寂,反而更加热闹。 侉子陈将天门口新近划分的十二个大队的人全都召集到一起,开社员大会。当年闹暴动,后来欢庆日本人投降,再后来土改运动分富人家的东西,都没有开过这样的大会:只要能走路,瘸子瞎子和聋子,都得到,不到的人要扣两天工分。实实在在的一万多人,像大水一样漫过河滩,涌入天门口,听侉子陈在新架设的高音喇叭里做报告:大别山北边有个叫信阳的地方,一亩地能够产出三千到四千斤麦子。听的人都不信,天门口最好的地一亩也只能种出两百斤麦子。将侉子陈的报告当笑话听的人们,趁此机会数落爱耍猴子、爱卖狗皮膏药和跌打丸的北方人,一定是将三年没洗过澡的身子全都种上了麦子,不算土地面积,所以才有那么高的单产。 当年傅朗西还不晓得天门口为何物时所落脚的麻城县,也上了侉子陈走到哪里都要带着的报纸,那上面说,麻城县有个建国一社,一点〇四亩水田,产早稻三万七千五百四十七点一二斤。天门口人还是唱反调,麻城本来就靠着河南,加上当权的一定也是北方人,也就等于是第二个信阳。开完大会第二天,新来的报纸上又有一篇歌颂徐水人民公社的文章。侉子陈的家就与徐水县同属河北省保定地区。拿到报纸他就要各生产大队全体干部紧急学习。“老天爷呀,俺们老家一亩地能产山药一百二十万斤!”侉子陈大声地说着报纸上的话,念到“一亩六千棵的给秧苗搭了架子的山药,共浇了四条狗的肉汤”时,会场上的人哄笑起来。七大队的副大队长忍不住大声说:“我建议,马上拍电报给徐水县,只要再浇两遍人参汤,产量还能翻一倍。” 侉子陈的想法,直到最后才和盘托出,各生产大队的夏秋两季粮食单产必须有一个大跃进。侉子陈晓得大队长们都是老奸巨猾不好对付,他要各个大队将会计派来向他报个数量就行,还特地点名将七大队作为排头兵。侉子陈这样做也是费尽心机:在大队干部的各个职位中,当会计的人总是最为懦弱;而在十二个大队中,七大队的人虽然爱来点小聪明和出点小风头,却又是地地道道的佼佼者易折。 七大队就是王家垸。侉子陈谋划得一点不错,当年的王保长若不是小聪明,买了隔夜的豆腐做菜招待王参议,王参议就不会死于霍乱。七大队的干部全都是在张郎中之后被枪毙的王保长的堂侄。侉子陈的话当然听不得,大家商量好,就按去年的产量报,实在不行就加十斤,再不行就加二十斤。由于担心压力太大一般人挺不住,王保长的堂侄们就让会计装病,特意挑选刚刚在大会上嘲笑过侉子陈的副大队长亲自来区公所。想不到刚一进门副大队长就心慌了,将最多增加二十斤的底线一下子暴露出来:“夏收每亩麦子一百五十斤,秋收每亩从谷把子上打下来的湿谷有七百多斤,晒干后刚好六百二十斤。”侉子陈火了:“有高产不报高产,俺要开你的右派思想辩论会。” 杭九枫后来非常蔑视七大队的人,被他们公认为最厉害的副大队长,只是在屋子中间站着,坐不能坐,蹲不能蹲,既没有水喝,又没有烟丝抽,尿来了也不许挪脚,只能屙在裤裆里。对付他的也只是十几个能说会道的北方人,轮番上阵与其辩论。不说几天几夜,满打满算连一天一夜都不到,天快亮时,副大队长突然一翻白眼,倒在地上。侉子陈上去拉,他以为要挨打了,连连说:“莫打莫打,我报一千五百斤。你们饶了我吧!”躲在街上打探的大队长听到风声后,跑到小西山上哇哇大哭起来:“铁打的金刚也有三寸软肋,侉子陈是在欺负七大队,将我们当成全天门口的软肋,七大队的人活不下去,全天门口的人也不会有活路。” 这样的哭闹让杭九枫听了很生气:“在天门口,就你们那里的人个个是蔫挼挼的狗卵子。往日傅政委让你们闹暴动不行;马鹞子逼着你们围剿独立大队时也不行;日本人打来了你们不行不说,还让独立大队的盟友王参议被霍乱烂死了。天门口的天下是独立大队打下来的,你们可以说话,说得好时就算数,说得不好时,我就要推倒重来。”杭九枫这一说,其余十个大队的人都叫好,都要请他代表本大队去同侉子陈说话:“在天门口,只有你是天生打不成右派分子的人。”杭九枫真的让他们聚在白雀园里,放心听常天亮说书。 这时候,八大队的会计已被叫到小教堂。七大队报了单产,等在外面的八大队的会计吓坏了,进门就说:“我这里有三个单产数,是大队部开会决定的,我就按最高的一千一百斤报,我有关节炎,你们莫斗我。”侉子陈很高兴:“你们八大队本来就比七大队的条件差,能够自觉自愿地报这个数字,说明你们在思想上与右派分子划清了界线。” 侉子陈不了解外面的情况已有变化,他让人去叫九大队的会计时,进来的却是杭九枫:“九大队一亩田能产一万一千六百二十斤水稻,我们准备将一万一千斤作为征购粮和余粮交给你,自己只留下六百二十斤。”侉子陈正在那里说好,杭九枫进一步说,“好个卵子!我们留下的是真粮食,交给你的一万一千斤全是稻草。” 中了圈套的侉子陈回过头来问,谁让他跑来张冠李戴。 “是呀,我也正想问,当年是谁让傅政委来天门口的?”杭九枫自问自答,当年是民众希望傅朗西来天门口的。“所以我来同你谈判,也是民众所希望的。我不会问你是怎样来天门口的,我怕大家会说你是小曹同志和五人小组的幽灵再现,那会让你的威信扫地。” 侉子陈不与杭九枫继续纠缠,放下九大队的事,开始找十大队的会计。杭九枫从怀里掏出十只大印:“你不用再找别人了,这几天,我一个人来当这十个大队的会计。” 侉子陈真的发火了。他一发火,杭九枫反而平静下来,好言好语地劝他接受现实,此时此刻,如果让各个大队的人来选会计,百分之百的人会投他的票,与其闹得像发生暴动了,不如就现在一对一地坐在一起好好说话,好好商量。 杭九枫和侉子陈在小教堂内的僵持,急坏了等在白雀园内的会计们,他们请常天亮出去在街上放话,当副县长的段三国就在家里,让他出面说说话,再难的问题也能解决。这话果然如会计们所愿,传到了侉子陈耳朵里。侉子陈也觉得听听副县长段三国如何说,不会出大问题。受到邀请的段三国却不肯来小教堂,侉子陈只好亲自登门。段三国用手指蘸上茶水,在桌面上写了一个数字。 “用不着再争,就按九百九十九斤来算吧!” 杭九枫还想反对:“每亩多出来的三百多斤粮食总不能用河沙来充数吧!” 侉子陈却高兴地接受了:“人民公社和共产主义的最重要标志在于粮食的高产。” 这句从报纸上学来的话,被侉子陈迅速用土红化成的水写在小教堂的外墙上。 杭九枫一看到它就生气,来来回回地在这条标语面前走了好几天,终于忍不住吼起来:“在天门口,傅政委说的话才是主义。傅政委说过,十分困难时就要依靠杭家来打开新局面。所以,这种事老子就是要管到底。” 隔了一天才听到此话的侉子陈去找杭九枫,问他这样说话是何意思。杭九枫正在九枫楼里,同段三国相对而坐,一杯接一杯地喝酒。才一夜时间,杭九枫就像变了一个人,既不跳,也不吼,平平常常地反问侉子陈:“我是粮管所所长,收粮食的事我不管还有谁管?” 侉子陈看了看若无其事地站在不远处的段三国,想不出还有什么理由可以与杭九枫过不去。侉子陈如此敏感是有原因的。天门口在西河最上游,比起县城一带,季节上要晚几天。上游粮食单产的问题刚刚理出头绪,下游一带的粮食征购活动已经进行得如火如荼。说是征购,其实是搜查。当初为了不被当成右派分子而虚报的产量,眼看着就要一斤一两地变成实实在在的粮食,从生产大队、生产小队,到各家各户,都在忙着藏粮食。然后上上下下齐声不认账,将当初承认的产量全盘推翻,说出来的数字比实际产量还少。为不使别处的教训在天门口重演,侉子陈提前派人下到各个生产队进行监管。一番如临大敌的行动展开后,侉子陈才发现毫无防范的必要,十二个生产大队,无一例外地将大宗的粮食全部摆在仓库里,等着侉子陈派来的人一一过秤。然后一担担地挑着送往天门口粮管所。天门口人不争不吵,不躲不藏,就像一个听话的女人,自己脱光衣服乖乖地躺下来,连打开身子都不用别人费力。 事情了结时,王保长的几个堂侄在一起说笑话:“还是十三大队好,用不着征粮!”天门口人如今说的十三大队就是指往日独立大队。 趁着过中秋,那些自称为南下干部的北方人在县城里聚餐,人人动手,包了许多他们爱吃的北方饺子。因为来了几个探亲的女人,又吃上了好久不见的大葱,侉子陈心情特别好。大部分人都说征粮的艰难。他却得意起来,信口开河地奉劝那些还没结婚的北方人,再也不要北上数千里回老家找老婆。北方女人贤惠勤劳忠贞,却有点像虚报的产量,只是说起来好听,男人本质上还是最爱会风骚的女人。风骚是女人实打实的功夫,也是没有虚报的产量。 从九月底过到十月初,天门口的男人又被命令全部去砍树。 被砍倒的树也不用搬运,就地挖一个窑,烧成木炭,再用篓子装着挑回天门口。树太大了,窑里装不下时,便将它们码放在山沟里再蓬上引火柴,放在露天里直接烧,等到烧得差不多了时,用水一浇,便成了木炭。慢慢地,人手越来越紧了,那些比较泼辣的女子也要去做一些烧木炭的事。因为离得近,小东山和小西山上的树最先被砍得精光。汤铺附近的那片树林也被砍光了。一条西河从上到下,日日夜夜都被烧得通红,天上的白云都被熏黑了,成了陈年老屋上的梁尘,风一吹便往地上簌簌地掉黑灰。河水也变得黑糊糊的,就像侉子陈用过的洗澡水。这话出自一个与侉子陈有过床笫之欢的女人之口。为了能近女人的身子,侉子陈不得不接受女人要他洗澡的要求。那样的洗澡水,最上面漂着一层黑油,中间悬着数不清的黑疙瘩,底下还有一层摸着能糙手的细泥。对于砍树烧炭大办钢铁,天门口人并无反感。他们在挖古时说过一段著名的话:北方人下命令将森林都砍光烧光了,是防着将来有事时,杭九枫会将他们当成马鹞子,重新组织独立大队上山打游击。这话的起因也是炼铁累了,男男女女聚在一起休息时的戏谑与调笑。早先被派到白莲河修水库的人,在那边整天日死狗一样地干,一担接一担地往大坝上挑土,白天挑了一百担,还要搞夜战再挑五十担。听说家中情况后,没有不后悔的,一次次地带信回来,要与在家的人轮换。关于土高炉炼铁如何紧张如何劳累的说法,是侉子陈为了向上报告天门口人的生产热情而编出来的。从大家都不愿意回家搞秋播这一点上就可以看出来。与翻耕、播种、施肥等等劳动比起来,砍树、烧炭、化铁水实在要有趣得多。往年打仗,说是烽火连天,也就是几座山在冒烟。像这样山连山,水连水,有树就烧火,有人就冒烟的情形,实在是第一次见到。 一县死时受到重创的驴子狼,躲在天堂深处繁衍生息了几年,种群刚恢复,藏身所必需的大片山林突然就没有了。一小群一小群的驴子狼,跟着领头的老狼,用一以贯之的求生本能,沿着高高的山脉往远处跑。离开大别山最深处的天堂一带,驴子狼群在外周游了几个月,最终还是带着一身皮毛被火烧过的焦味回到西河两岸。人人都在快乐地伐木烧炭,处处都是烽火冲天的化铁炉。经过长时间徒劳无益的奔突,走投无路的驴子狼群,突然放弃其擅长的山野与林地,集体投入到黑油油的西河河水里,毫不理会左右两岸上的呐喊声。正当人们以为驴子狼也像侉子陈那样变得经常洗个澡时,领头的那只老狼已经纵身跃入百里西河上最深最险的鬼鱼潭。在老狼之后,大大小小的近二十只驴子狼,全都扎进那片幽幽无底的深水中。想不到最后一群驴子狼竟是以如此方式了结与天门口人的世代恩仇,大家都觉得驴子狼是被大办钢铁的烈火烤晕了头,这才无须动用机枪和铁砂炮,不费任何人的吹灰之力便自己死在西河里。 与粮食征购前后那段时间相反,大家都很喜欢由侉子陈领导的这场大办钢铁运动。侉子陈也很高兴,在这场运动中,半个右派分子也没出现。 “为什么连家家户户的铁锅都可以用来化铁?因为成立了大食堂,用不着私人炒菜做饭了!”后来报纸上也这样说时,侉子陈记不清后悔过多少次,天门口的大食堂不是从别处学来的,而是由群众发明、由干部发现、由领导发展起来的。在报纸上统计的全地区四万四千多个大食堂中,天门口起码也应该是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中的第二。天门口的大食堂起源于大办钢铁运动后的第二个月,本是不想让家家户户三餐在外面送饭,临时带米带菜,就着烧炭的火,架一口大锅,放在一起煮。大锅饭香,吃了第一餐就想吃第二餐,食堂的雏形就出现了。 在报纸上见不到自己的话,侉子陈就要常天亮在说书中天天强调。侉子陈也学从前的傅朗西,亲自动手写了几段说书帽。常天亮说书时说得很好,鼓和板也敲得很好,效果却不好。听了几次,侉子陈自己都觉得没意思,就要常天亮按照从前的套路,将天门口人最爱听的说书继续下去。 北京城内咸丰帝,为躲洋祸出京城。英法联军满街窜,割地求和为瓦全。曾帅之弟曾国荃,率军克复安庆府,杀贼一万又六千。捷报还未到热河,咸丰帝驾已归天。传位六岁小载淳,国号同治十三春。长毛大运行将尽,来了淮军李鸿章,擅用洋将 和洋枪,救松沪,克苏常,大败长毛李忠王。同治三年月逢五,天王秀全病得苦,一碗毒药命归阴。国荃闻讯急攻城,趋神策,夺仪凤,占了朝阳占洪武。长毛天王府衙内,遍地尽是宫女骨。搜杀三日三夜整,击毙长毛十万人。道光三十长毛起,同治三年长毛灭,前七后七多少年?从此汉族怕十四! 只要不死人,忙里偷闲听听说书,日子过得格外不同。 仿佛是一夜之间的变化,几年不见面的春荒重新出现了。上级机关接二连三发文件,紧急通报离本县不远的蕲春县张榜公社大桴冲大队,从二月份开始,就有大部分群众开始吃糠和蕨根,发生浮肿和屙血的有近七百人,重病号一百一十三人,有人已经因此致死。侉子陈不太在意,他不以为这种饥饿会在天门口蔓延。 倒是远在武汉的傅朗西居然让紫玉亲自打电话给侉子陈:“别处饿死人了,你了解吗?天门口是不是也要走这条路?老傅说他不清楚,但是要求你必须清楚!你不清楚,老傅就要回来管管了。当然用不着重新组织群众暴动,是要将主政的昏官撤了,追究其政治责任!” 侉子陈也不说北方方言了,改口用天门口方言同紫玉说话:“天门口的情况请傅副主席放心,收征购粮和余粮时,一点阻力也没遇到,这说明大家心里有数,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任何人来区公所报告没粮食了。” “老傅比任何人都了解天门口,他不放心时,就一定会出事的。譬如雪柠和杭九枫,莫看他们是两类人,哪怕饿得要死,也不会在你面前乞怜的。他们不做声,并不能说明万事大吉。” “我晓得,我这就预先组织一些救济粮。” “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先找段三国商量。救济粮的事,你去找九枫,就说是老傅发了话,让他先借一万斤粮食给你。” 紫玉在那边放下电话半天了,侉子陈还在拿着话筒想心事。紫玉的话的确提醒了侉子陈,全县八区一镇,除了天门口处处都是明里打肿脸充胖子,硬说不缺粮食,其实暗地里为了搞粮食,区长和镇长们个个都快累断腰了。侉子陈治下的十二个生产大队,从大队长到普通社员,竟然没有一个人来区公所报急求助。侉子陈希望情况的确如此,而不愿意看到其中有某种吊诡存在。 一三六 杭九枫在关老爷庙的阁楼上看见了鼎盛时期的独立大队放火焚烧天堂的场面,被大火烧得无路可走的冯旅长和马鹞子,双双跪倒在自己脚下,磕头求饶。“收木炭啰!”一声出其不意的喊声惊醒了杭九枫,当他明白自己迷迷糊糊地做了一个梦,便站起来冲着远处绵绵不绝的烟雾骂了一声:“卵子毛!”杭九枫想找个借口发一顿脾气,他从阁楼上下来,穿过堆积如山的粮食,朝着那几个正在登记处交木炭的人走去。 那些人也看到他了,故意大声说话:“这两年怪事真多,粮管所收起了木炭,是不是大食堂也想放卫星,不用粮食做吃的,让我们吃木炭呀!” 杭九枫走近了些:“你们是七大队的?去年秋天,七大队带了一个好头,都收获完了,还有本事将粮食产量提高那么多。” 杭九枫是反话正说。懂了意思的只有一个人接了话:“我不同你说这个,我也不想上你的当,变成动不动就被斗争一场的右派分子!” 杭九枫提了提那些篓子,突然变了脸:“你以为我不是侉子陈,打不了你们的右派分子,就将没有烧透的炭头子拿来骗老子!” 杭九枫用脚一蹬,几只篓子全翻倒了,滚出许多一半成了炭,一半还是柴的炭头子。杭九枫接过登记簿,哗哗啦啦地翻了一通,要将七大队所交的木炭划掉一些作为惩罚。送炭的人一拥而上,抓着他的手,纷纷地说起好话来。大家都不明白粮管所为何要收木炭,以为只是让人参观,用炭头子对付一下就行。杭九枫见吓唬的目的达到了,也就不再坚持。 小西山上的关老爷庙改作粮管所后,从去年秋收到今年夏收,已经接收了两季的征购粮和所谓余粮。 杭九枫刚刚担任所长时,天门口粮管所设在附近的一个垸里,因为那儿有几块稻场。征收的粮食进仓之前,从来没有人真正将它晒透过,若不放在稻场上将其重新晒一晒,用不了三天就会变得像沤肥一样。沤谷沤米也能吃,运到武汉去的粮食有一半是沤过的。 杭九枫回来当粮管所所长不久,紫玉便打电话给他:“武汉的米吃到嘴里像嚼糠,我不想吃沤米了,我要吃天门口的米,千好万好抵不上这一好。”杭九枫二话不说,放下电话就安排一个职工出差,送了一麻袋新米到紫玉家里。“谁敢将粮食当成狗屎对待,我就将谁当成狗屎对待。” 当县粮库主任时,杭九枫年年都要为粮食的沤变处罚人。那几年,下面的粮管所,从开仓接收第一担新粮开始,天天都要问两次,上午问下午能不能调运,到了下午又问第二天上午能不能调运,各地都不愿意多存粮食,出了差错,挨打认罚还算是大事化小,怕的是杭九枫真的送他们去坐牢。轮到杭九枫亲自担当这样的责任,自然不会将收到的粮食,当成哪怕早一分钟抛出去都是好事的臭狗屎。他将粮管所搬到关老爷庙里,绕着半山腰砌了一圈石岸,再在石岸上砌了一圈围墙。县里一直反对将粮管所建得像打仗时的堡垒,却又没办法,县里不给钱,不发钢筋水泥,杭九枫就往武汉打电话,结果却是他要两千元钱,傅朗西却批给四千,他要五吨钢筋水泥,傅朗西反而拨来十吨,傅朗西还用表扬杭九枫的方式间接地批评县里的人,说杭九枫绝对不是一个在物质生活上有贪欲的人,他想做的事,肯定具有朴素的感情和朴素的哲理。堡垒一样的高墙修好后,不管是谁,想进粮管所必须先向杭九枫报告,得到批准后,大门口的守卫才会放行。杭九枫又在山坡上挖的挖,填的填,将先前的两块小晒场毁了,再建一块大晒场。有了大晒场后,杭九枫有事没事就将堆在大殿和偏殿里的粮食搬出来晒。粮管所的人手不够,就要侉子陈派人支援。找不到侉子陈时,杭九枫便去附近垸里捉人,看上去是碰到谁捉谁,其实是心里有数,被捉的人都是生产队的干部。将一包包的粮食从仓库里扛出来,摊在晒场上晒上一天,再收拢来装进麻袋,重新扛回仓库里。累不累不说,关键是打乱了各队的生产部署。有一次,实在找不到人,杭九枫就将侉子陈本人捉来,浑身黑汗水地干了整整一天。 “谁不把粮管所的人当人,以为粮管所的人说话是放狗屁,我这里就不收他们的粮食,让他们将公粮挑上一百里,交到县里去。”大家明白杭九枫真敢这样做,这也是粮管所的厉害之处。 由于闹了一个月的春荒,粮食又变得金贵了,县粮库下了几次通知,要将天门口粮管所的部分粮食调拨到别处。真正调运成功的只有春荒闹得最厉害时那一次。二百多人来回跑了两趟,被调走的五万斤粮食,勾起了杭九枫沉重的回忆:一九三二年秋天,张主席只想着让御林军一样的主力部队更加强大,蛮不讲理地将独立大队的精锐骨干全要走了。要不是那番拆散,残余的独立大队就不会那样弱,就不会有后来的全军覆没。杭九枫将历史教训用到粮管所的管理上,谁来找他调拨粮食,都得听他将独立大队的兴衰史从头讲一遍,最后还要对方参加进来,没完没了地讨论其深刻教训。那一阵,各地相互参观检查很频繁,出了多少铁,产了多少粮,搞了多少放卫星的科学发明。天门口粮管所的粮食多,自然成了让人参观的地方。不管有没有人请杭九枫说话,他都要对进到关老爷庙的那些人进行考试。 所问问题千篇一律:“一座粮管所,什么最重要?” 答案是:“同当年独立大队在这一带浴血奋战时一样,战斗力最重要。” 接下来又会问:“什么才是粮管所的战斗力呢?” 答案还是:“只有粮食才能形成粮管所的战斗力,粮食越多,战斗力才能越强,才能打胜仗,打天大的胜仗!” 参观者第一次面临这样的问题,那些与答案不同的回答,总是受到杭九枫轻蔑的反驳。 因为有人参观的缘故,侉子陈也变得喜欢粮管所了,也不愿意将天门口的粮食调走。 粮食越多,晒粮时需要的劳力也就越多。这就成了新的矛盾,侉子陈同所有地方官员一样,哪怕是死了亲娘或者是家里遭火烧了,也要以烧炭炼铁为重。梅雨季节一过,大别山区的天气就从以阴雨为主变为高温少雨。在天堂气象站每天发布的气象预报面前,杭九枫欢喜侉子陈发愁。一个说天晴好晒粮。另一个说俺又不能牵几只狗来当成劳动力用。有时候,侉子陈也会埋怨南方的气候,在北方这样的问题是不存在的,北方的天地到处都很干燥,只有闲得百般无聊时,才会将仓库里的粮食翻出来晒太阳。 侉子陈从来都在提防天门口人,万不得已了,才去找段三国讨教。 “其实有些土方法并不比洋科学差。辛辛苦苦地晒粮食,无非是要除去里面的水分。我们可以顺着这个道理想一想,难道除了用太阳晒,再也没有别的办法吗?我有一个不成熟的想法,说出来供你参考,能不能将木炭吸潮的道理充分加以利用?放在平时,这似乎是不可能的。可现在,因为大办钢铁烧了那么多的木炭,只要将木炭暂时集中起来,堆在粮仓四周,说不定就会出科学效果的。” 段三国这番意味深长的开导,让侉子陈足足想了三天,随后又在小教堂和关老爷庙内开了几次诸葛亮会,越讨论侉子陈的信心越足,越觉得农业生产空前发展后,对粮食保存问题的研究可以大有作为。侉子陈很快就将这个方案付诸实施。从七大队开始,到六大队结束,十二个大队的木炭全送来了。一篓一篓的木炭绕着关老爷庙里三层外三层地一直堆到屋檐下。经过干湿计的测定,完全符合粮食保管要求。 侉子陈不放心,拉上杭九枫在阁楼上睡了一夜,第二天早上爬起来时,两个人嘴唇都裂开了几道血缝。没过多久,天门口粮管所的经验就在报纸上登载出来了。 为着这不用晒粮食的方法杭九枫的确有话要说。第一批参观者到来之前,侉子陈找了几个人,演戏一样让杭九枫先将想要介绍的经验试说一遍。杭九枫说,人进到粮库后,身子里面的那种渴,开始时,很像马鹞子用美人计来诱惑他;到了半中间,那感觉就像年轻时突然发现自己非常喜欢阿彩,要拢身又拢不过去;最后则成了当年打伏击战,眼看着冯旅长的保安旅或者马鹞子的自卫队到了伏击圈的边缘,急不行,不急也不行,那时血管里流动的不是血,而是一条条沙狗头鱼,要么往心里钻,要么往喉咙里钻,要么往卵子里钻,都是让人最难受的地方。侉子陈觉得这样说不合适,让杭九枫改。杭九枫哼了一声,真到介绍经验时,依然我行我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还如实相告,那几个被选来做试验的人,夜里都干燥得流了许多鼻血,被侉子陈编成笑话,说是“大跃进”搞得太猛了,男人也可以像女人那样来月经。侉子陈管不了杭九枫,便将参观粮管所的时间缩得很短,等回到紫阳阁后再按照自己的想法介绍经验。 秋天说来就来。交征购粮的人从天堂下来时,一律在扁担上插着那种带紫色晕边的燕子红。顺山而下的风从身后追上他们,吹在燕子红上,发出女人细细的嗓音。 整个夏季风调雨顺,侉子陈有理由要求各生产大队和生产小队,承认比去年秋收更高的产量。杭九枫没有再出面干涉,段三国也没有从中仲裁。侉子陈自然也不敢太夸张,只比去年的九百九十九斤多要求了一百斤。十二个大队的几十名干部,仿佛丁点反骨也没长,侉子陈一说大家就同意,弄得侉子陈后悔没要求增加二百斤。实际上,除了那些让人参观的试验田和试验地实行了精耕细作,由于主要劳动力都去大办钢铁了,大部分田地上的劳动接近刀耕火种,同去年相比,收获的粮食不仅没有增加,反而减少了不少。从自报产量到根据产量征购粮食,表面上一切都很顺利,大家的情绪却不正常。高音喇叭里播放的歌曲也没有人像烧炭化铁时那样,一句不落地跟着唱和。 那一天,段三国难得出来在街上走一走,正好碰到七大队的人来交公粮。一个个像家里死了人,低着头只顾往前走。 段三国客气地问:“交公粮呀?” 好不容易有一声难听的回答:“交性命!” 七大队的大队长过来后,段三国叫住他:“将粮食交给国家是好事,不能这么死气沉沉的。学学雪家,日子好过不好过都不管,每天采点花摆在家里,也可以安慰自己的心情。” 七大队的人再来时,扁担上就插上了一朵朵燕子红。侉子陈看见后,先是一怔,随后马上去见段三国,再三再四地感谢他悄悄地做了这么重要的思想工作。 一三七 慢慢地将水汽凝结成露珠的西河右岸,夜晚的炉火更亮了。又高又远的地方轮廓分明的天堂格外阴郁。相互看得见的十几座土高炉,将密密麻麻的火星连绵不断地抛向空中。不时地,黑黝黝的天空上出现一片细细的窟窿,像是透出了躲避在后面的阳光。天黑之后,家在紫阳阁附近的人几乎全都听见了,被区公所秘书叫来接电话的杭九枫将电话重重地摔在办公桌上,然后跳着脚发誓,要在粮管所门外的大路上埋上地雷,将所有敢来天门口调运粮食的人炸得人仰马翻。半夜过后,七大队食堂的闹铃准时响了。这是夜班人员即将开饭的信号。被惊醒的伙夫从灶间潮湿的地面上爬起来,揉了揉仍在隐隐作痛的后脑勺,不敢相信汪汪摊在地上的许多血是从自己身上流出来的。屋外传来突击队员们下夜班时故意炫耀的歌声,伙夫拿起锅铲将煮得半生不熟的米翻一翻,又往还没完全熄灭的灶膛里添了一把松柴。突然间,伙夫一扔手中的火钳,没命地朝门口跑去。 “马鹞子!马鹞子回来了!” 伙夫恐怖的叫声,将十几个下夜班的突击队员吓坏了。秋天的夜幕很薄,十几个嗓门一喊,就被震得七零八落。 住在粮管所里的杭九枫,因为夜里与丝丝有过一场交欢,加上喜欢沉醉在粮食芬芳里,睡得太死而没有听到山下的异动。较早赶到的侉子陈,刚一露面就有人向他建议,如果真是马鹞子,必须请杭九枫来对付。经过一阵抵制,侉子陈妥协了。本应该第一个得到消息的杭九枫,反而是最后一个赶到现场。杭九枫一来就将食堂里面的人全部赶到外面,独自对着那摊尚未变黑的人血,像狗一样伸长鼻子,在空气中狠狠地嗅着。杭九枫表情的变化,让挤在门口观望的人心里阵阵发紧。“是马鹞子吗?”杭九枫没有立即回答。因为肚子疼,伙夫将灶里塞满片柴后,便去厕所里蹲了一阵,回来时发现有个戴着旧草帽的人正在偷剩饭吃。伙夫以为是上夜班的突击队员,饿极了临时从化铁炉旁溜过来找吃的,随口叫他少吃一点,一会儿就有猪油焖饭。没想到偷吃剩饭的男人一哆嗦,将手里的碗摔得粉碎。伙夫这才发现,虽然对方戴着草帽,可他那模样就是逃得十年不见面的马鹞子。伙夫转身逃跑,却被马鹞子追上来,从后面将他打晕在地。伙夫的回忆也不足以让杭九枫立即肯定,他所见到的就是马鹞子。有一点很重要,伙夫没有留意那个人长着几只耳朵。 “真是马鹞子,他是不会留下活口的。” “一定是马鹞子只顾逃命,以为伙夫已经死了。” 侉子陈不同意杭九枫的看法。杭九枫也不同意侉子陈的看法。 “马鹞子很有心计,若是这事发生在小教堂我倒相信。” “当了十年惊弓之鸟,想得到也做不到了。” 看上去杭九枫同意侉子陈的意见时有些勉强,不过他的补充意见却很好:真是马鹞子,必定要想办法与线线取得联系,只要派人埋伏在线线周围,不怕找不着马鹞子本人。侉子陈十分自信,既不通知县公安局,也没有要求县中队与之配合,这类明抓暗捕对他来说实在是小事一桩。一连三天,都没发现有关马鹞子的蛛丝马迹。侉子陈故意将所有人都晓得的岗哨全撤了,当天夜里十二大队的食堂里就出现一个可疑分子。经过审问,却是从县界那边跑过来偷粮食的。刚开始大家还不相信,秋收就像是昨日的事,真有粮荒也不会这样快就出现,那人再三哀求,不管什么,先给点吃的。侉子陈却不肯,逼着他坦白是不是还有目的。说话之间,那人咚地晕倒在地,侉子陈让人撬开牙齿灌米汤,才发现对方嘴里还有一些没有咽下去的粗糠。如此守株待兔等了七天,陆续抓到的四个人全是来天门口偷粮食的。 第八天中午,一个疯疯癫癫的女人摇摇晃晃地进了上街口,她在九枫楼前站稳后,便开始破口大骂,住楼房的人是大地主和大恶霸,应该用枪打、用手榴弹炸。疯疯癫癫的女人骂得兴起,挥手之间就将拎在手中的空酒瓶扔进九枫楼。设在附近的暗哨都没有看出其中破绽。疯疯癫癫的女人慢慢地走到紫阳阁门前,拍了拍常娘娘的肩膀:“你晓得不,好多人说我们是疯子!”常娘娘点了点头。也不知为什么,转眼之间,她俩就语无伦次地吵了起来。疯疯癫癫的女人将常娘娘骂成是地主的狗卵子。“你长得丑死了!”常娘娘将这句话当成最狠的,指着疯疯癫癫的女人不断地重复。疯子吵架要的只是一种形式,你说你的,我说我的,旁边的人看得十分有趣。 就在这时,神色异样的线线在段三国的带领下出现在街上,也不说话,一头钻进小教堂。 时间不长,两个骑着自行车的人钻出了小教堂,第三个出现的人从雪家借得那辆红色女式自行车后,三辆自行车分三个方向快速离去。 站在小西山上的杭九枫,见此情景,自动来到小教堂:“有马鹞子的消息了?” “俺正要叫你来商量对策哩!”侉子陈递过来的纸条上有马鹞子写给线线的一段话:半夜鸡叫时,在王参议的坟前见面,多带些吃的穿的和钱。 马鹞子很狡猾,只用一元钱,就让半疯不疯的女人上了当,将藏着密信的空酒瓶当做炸弹扔进了九枫楼。侉子陈没有惊动那疯疯癫癫的女人,他要将计就计活捉马鹞子。在将各大队的民兵连长召集到一起之前,杭九枫再三建议,杀鸡焉用牛刀,让他带上二十个人悄悄跟在赴约会的线线后面,相机行事就行。侉子陈已经习惯使用轰轰烈烈的方式,执意要集中所有骨干民兵,分三层包围王参议坟墓所在的王家垸一带。 天黑之后,黑鸦鸦的人群像惯于潜行的猫一样,悄悄地扑向王家垸。 深秋的天气很寥寂,临街的门被早早关上了。一缕月光从深不可测的天际倾泻下来,没入街道及后山的阴影中。远处的土高炉还在轰隆作响,沿着那巨形喇叭一样的山谷一路席卷而来,时轻时重,时急时缓,临近参差不齐的瓦脊时,忽然化为一股秋风,卷起不知多少枯叶,劈劈啪啪地滚进因过度劳累早早弥漫而来的梦境。大约是马鹞子写信约线线在王参议坟前见面的时候,粮管所养的两只狗一齐吠叫起来。卫生所的杨医生正在为一个害怕生孩子而大喊大叫的产妇听诊:“你听听,是不是驴子狼在叫?”杨医生一边说笑,一边装作无意地用听诊器碰了碰产妇的乳房。前后碰了五下,产妇就平静了。一会儿,产妇突然指着窗外惊恐万状地叫起来:“火!火!” 窗口被从空中折射下来的烈焰映得通红。 用关老爷庙改造而成的粮管所失火了。着火点最少有十几处。粮管所的人,都被侉子陈叫去抓马鹞子,剩下一个杭九枫,抱着一支吸筒式水枪徒劳无益地往着火点上喷着水。大火迅速从鞭长莫及的南边蔓延开来,将那些堆得和关老爷庙一样高的木炭烧得比化铁的炉火还要旺。 无需报警,冲天大火足以照亮远处的王家垸。久等之下不见马鹞子,侉子陈明白,自己中了调虎离山之计。 侉子陈带领的大队人马还在王家垸一带设伏,关老爷庙就被烧塌了。二十里路不算远,跑起来只需一个半小时。就在这段时间里,用来化铁的木炭百分之百地发挥了其火力,方圆十几里的人,先是闻到浓浓的爆米花气味,紧接着随风而来的全是大食堂里烧煳了的锅巴味道。侉子陈他们赶回来时,已经烧了两个小时的大火还是无法靠近。 “都怪我,当初收木炭时,多收一些炭头子就好了。” “不要说泄气话,俺要表扬他们的木炭烧得有质量。”痛苦万分的侉子陈装出一副万水千山只等闲的样子。 熊熊的木炭火烧了整整一夜,天亮后才开始减弱下来。救火与不救火已经无所谓了,十几根合抱粗的大梁,就连炭头子都没有留下,全部烧成了白灰,当初堆得像山一样的粮食则烧成了黑灰。 这个冬天注定是那种抠出一坨卵屎扔上天,都能掉下来将自己砸得头破血流的倒霉季节。第一场雪还在天堂一带的山峰上闪闪发亮,第二场雪又将西河两岸严密地封闭起来。各处的大食堂先后贴出告示:落雪时,由一天三餐饭,改为中午吃饭和晚上吃粥两餐,早餐暂时取消。太阳出来,融化了第二场雪。暂时取消的早餐不仅没有恢复,就连中午的一餐饭都没有了,同晚餐一样改成了粥。粮管所被烧时,天门口人没有恐慌。粮食一旦交到粮管所去了,就成了国家的,当县长的都没有权利下令开仓。只有食堂里的存粮才是自己的,从三餐到两餐,从一饭一粥,到两餐都是粥。不久之后,连粥都不能喝了。到处都在唱:食堂的粥,清悠悠,一吹三个凼,一喝九条沟。就是这样的米汤水也撑不下去。天上还在落雪,大食堂的烟囱就变得只在逢五的日子,中午冒一次烟。 离夏收还远得很,小麦花都没开。大食堂的烟囱再次冒烟了,大锅里却只有滚沸的白开水。侉子陈拼命地将饥荒降临的原因嫁祸于马鹞子。虽然没有找到证据,公安局的人也都跟着断定烧粮管所的罪魁祸首就是马鹞子。 “别处的粮管所没有着火,为什么大家也只能吃糠吃草?”因为太饿了,有人想往深处想,却没有那份力气。 在大人们的煽动下,那些十来岁的孩子,时常埋伏在九枫楼附近,走出家门的一省稍有不慎就会受到砖头瓦片的袭击。“马鹞子生的怪种!马鹞子烧了我们的粮食!马鹞子害得我们饿肚子!”头几次,落荒而逃的一省总会被孩子们抓住,揪着头发罚跪,并且学着大人们开斗争会。杭九枫不管孩子欺负孩子的事,事后还要教训一省,想要以弱胜强,就得想一些奇招。有一天,一省又中了孩子们的埋伏。他像往常一样,在前面蔫乎乎地慢慢跑,有气无力的孩子们在后面慢慢地追。出了下街口,一省往左拐进小西山重修粮管所的工地。孩子们没有想到,一省早从杭九枫那里学会了欲擒故纵之计。转眼之间,藏身于一堆堆木材和砖块中间的一省,就将分散开来的孩子们打得抱头鼠窜。人多势众的孩子们,哪能吃下这个亏,他们汇聚到院门口,一声声地叫着要以牙还牙,血债要用血来偿。坐在高处的杭九枫笑眯眯只是观看,一句话也不说。 一省突然从建筑材料的缝隙中跑出来,伸手指向远处:“大食堂的烟囱冒烟了!”不知是计的孩子们转身望去,一省一改三天没吃饭的样子,像老虎扑食一样,一把抓住离得最近的那个孩子:“都跪下来,有一人不给我磕头,我就将他一只手指乜断;有两个人不给我磕头,我就将他的两只手指乜断!”被捉住的孩子吓得大哭起来,别的孩子只得听从一省的命令,乖乖地在他面前跪成一片。“我是指挥长,你们都是我的兵,谁敢不听,我就要让他吃自己的卵屎!听我的口令,排成一路横队,立正,向右看齐,向前看,稍息,立正,向后转,跑步走!”有孩子叫起来:“我肚子饿瘪了,跑不动!”“那就将卵子掏出来!”听了一省的这话,再也没有谁敢做声了。 直到这时,杭九枫才大笑起来:“细怪种儿,仗打得不错,我这当师傅的也算对得起马鹞子了!” 因为饥饿,再加上受了惊吓,夜里有五个孩子发起烧来。第二天一早,就有大人来到九枫楼找一省算账。线线没有出面,由杭九枫对那些人说:“当年自卫队败给了独立大队,马鹞子就去冯旅长那里搬兵,看上去得势一时,一到关键时候就没救了。独立大队在这方面也是有教训的,因为总想着靠别人来重振旗鼓,所以到现在也没有恢复起来。打仗有打仗的规矩,从小就得照规矩办,输了就认输,那种要靠大人来评理的孩子是不会有出息的。只要你们不要脸,我这就将一省交出来,任你们打,任你们骂。我可是要脸的,当初雪家女人将一县害死了,我是怎样做的,你们不会不记得吧!我只找雪家男人算账,若是我与雪家女人交手,我早就会屙泡尿淹死自己了!你们应当明白,我与马鹞子是何关系,为什么要护着一省?因为我的卵子是黑的,他的卵子还是白的,黑卵子欺负白卵子,狗都会笑出尿来!”杭九枫将一省拎起来放在那些人的面前。 有人蔫蔫地提要求:“一省昨日表现得那样狠,一定是因为家里还有米。只要给我半斤米,哪怕孩子烧成了化铁炉,也与外人不相干。” 杭九枫当然不会答应。“我只能每人送半斤狗肉。粮管所的粮食全毁了,留着两条狗没用。” 杭九枫将来九枫楼的人全部带到小西山上。久没杀狗,功夫还在。别人杀两只鸡的时间,杭九枫就将两条狗剥了皮,一刀一刀地分割成四只前腿、四只后腿和四只眼睛再也闭不上的两只狗头。得到一点好处的人,用草绳拎着半斤狗肉,匆匆忙忙地往回走,隔着两里远就大声叫着家里的女人:“死婆娘,快回来烧火!”听说有狗肉了,女人连忙放弃在冰雪尚未彻底融化的田野中寻找野菜的努力,回到家里上足半锅水,将拳头大小的一块狗肉煮得香透整个垸子。 仿佛是无形的信号或者命令,就在这一天,从一大队到十二大队,整个天门口都跟着杭九枫杀起狗来。杀狗的办法在一般人那里都是相同的,将自家的两扇门留下一道门缝,然后让孩子“啊——儿!啊——儿”地唤狗回来,像是要喂吃的给它。待气喘吁吁的狗将头伸进门缝,拼命地往里钻时,躲在门后的大人使劲一推,两扇门正好夹在狗脖子上。在同一天里,天门口范围内的几百只狗,逃过了此种暗算的少之又少。部分原因是狗的主人突然心软了,没有关好门。这些因及时察觉而逃脱的狗,只能请杭九枫来对付。刚刚躲过一劫的狗,见人都会将前身着地,摆出一副拼命的样子。杭九枫倒拿着一把从屠夫那里借来的杀猪刀,冲着狗“啊——儿!啊——儿”地叫几声,那狗就放松了警惕,摇头摆尾地走过,伸出舌头舔着那油腻腻充满血腥的刀把。那狗舔得正起劲时,杭九枫轻轻一转五指,将杀猪刀掉了头。如果是特别聪明的狗,杭九枫可能要将这个动作重复到第三次,只要那狗胆敢伸出舌头在刀尖上舔一舔,杭九枫便顺势一送,将长长的杀猪刀连同刀把一起穿过狗的喉咙,准确地刺中狗的心脏。杭九枫杀狗,没有叫的。不是狗不想叫,而是叫不了。 最后一声狗吠消失后,侉子陈曾经怀疑,在同一时间里将大狗小狗一律杀光,其中是否会有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在所有回答中,又以杭九枫的回答最让侉子陈无话可说:“鸡吃光了,羊吃光了,猪也吃光了,就只剩下牛狗人,不杀狗吃,未必能够杀牛和杀人?” 此番对话过后不久,一个瘦得只剩下一根筋的男人,歪歪倒倒地出现在下街口。瘦男人的出现立即扭转了整个天门口的注意点,侉子陈不得不就此认定,因为饿极了才杀光了狗。 瘦得变了形的男人,最早被细米认出是林大雨。 “没长卵子的侉子陈,没长卵子毛的陈侉子,你出来!”瘦得不成人样的林大雨过家门而不入,颤颤巍巍地走到小教堂,双手扶着门框大叫。作为一种称谓,天门口人在私下谈话时才频繁地使用侉子陈,真正与侉子陈面对面时,以往只有杭九枫才敢这样称呼。 “奶奶的,你的嘴巴是不是刚刚嗍过马鹞子的卵子?”侉子陈最恼火当地人这样叫他,三步两步跳出来。一旦看清楚骂他的人是林大雨,侉子陈立即换了一副脸色,客客气气地请林大雨进屋坐坐。 “我有力气过这么高的门槛,就回不来了!”粮管所被烧之前,侉子陈派林大雨送新挑选的一百人去白莲河水库工地。“说是轮换,去了之后连我这个送行的领导都不让回,也得拿起扁担当民工。工地指挥部的那些北方人真是狠心,哪怕是条狗从面前路过,也得逼着它用那狗嘴巴叼些土到大坝上。像我这样打铁打出来的好身体,投进他们的罗网后就出不来了!我能活着回来就算不错了,一镇那么年轻都死了!” 侉子陈心里有愧,泡了一杯红糖水送到林大雨手上。 “工地上饿死了好多人,一镇也是饿死的!那里的日子真苦,当年自卫队和保安旅封山,要饿死独立大队时也没有苦成这种样子,每天只供应二两米的粥,还到不了嘴,天天都有将手伸进锅里抓米吃而受伤的人。越是完不成任务,越是不让去食堂,去晚了粥就变成了洗锅水。修到半截的大坝比山还难爬,又累又饿的人哪能挑得起一百几十斤的担子。我是看着一镇倒下后,顺着大坝一路滚下去的。跟着倒下去的还有余鬼鱼。那时我还挑着一担土。那担土挑上去,就能上食堂喝粥。我舍不得丢下嘴边的这碗粥呀!等我喝完粥回来,一镇和余鬼鱼已被专门收尸的人送到山沟里埋了。我曾指着工地周围的山,告诉那些北方人,哪年哪月哪一天,我在这里同伪政府的自卫队如何生死大战。蛮不讲理的北方人不认我的出身。我就在北方人眼皮底下重新打了一回游击,我明明白白告诉他们,我不是来当民工的,说逃跑就是逃跑,说离开就是离开!我不想像一镇他们那样,被人拎着手脚往深沟里一扔,就算死了。我家里有棺材,不睡棺材我会死不瞑目。” 喝过红糖水的林大雨,逢人就说一镇和余鬼鱼死了:“余鬼鱼死之前还叹息,当年偷偷放走董先生,被独立大队的人追到白莲河,傅政委就曾说过,假如余鬼鱼不老实,总有一天要让他陈尸白莲河。余鬼鱼像是明白自己要死了,头天晚上还在说这些啰嗦话。” 这样的噩耗让粮管所着火、狗全死了等等疑问,迅速变成了次要话题。余鬼鱼没有妻小,死了也就死了,不存在一大家人全部拥进小教堂,要区公所赔丈夫或者父亲的危机。一镇的问题就不同了,在他身后是站得起,睡得下,谁也不怕的杭九枫。 天门口人都在等着杭九枫的反应。三天之后,杭九枫才放出话来。连日来不敢放心睡觉的侉子陈长出了一口气。 “一镇也是人,别人死得,他也死得。”杭九枫还用侉子陈的语气,说了一番给侉子陈听的话,“你就不要为俺担心了,忙你的救灾吧。一镇是在白莲河出的事,记不到天门口的账上。俺只要求你莫让天门口饿死一个人。” 没有粮食的秋天很虚弱。 没有粮管所和狗的冬天很寂寞。 一三八 没有一镇、没有粮食、没有狗的春天很吊诡。 这一天,天门口来了五十几个逃荒的河南人。一到天门口,几个为首的河南人便集体去小教堂见侉子陈。河南人随身携带的介绍信上说,这批来湖北省度荒的人同属一个生产大队,共有一百一十五名,到达天门口后还剩整整八十,其余的三十五个人已经死在途中。死亡人员包括度荒期间第一任队长,两个小组长。与侉子陈的见面还没结束,第二任队长就倒下了,卫生所的杨医生抢着往他血管里推葡萄糖也没有将他救过来。第二任队长倒下后,剩下的河南人在第三任队长的带领下开了一个追悼会。当天夜里,又死了一个,河南人又开了一场追悼会。第二天傍晚第三个人也死了,河南人依旧开了第三场追悼会。河南人很有经验,没事时全睡在紫阳阁、白雀园等一些有着宽大屋檐的墙根下,一旦发现有人不行了,就会马上抬起来送到镇外,让他在不妨碍各家各户风水流年的地方咽气,免得晦气太多,引起当地人的不满。开完追悼会,河南人并不急于掩埋死者,非要等到尸体有臭味,腐烂了,才在早已看好的地方挖掘临时坟墓。河南人一路走过河南、安徽、湖北三省二十几个县,见过不少饿到极点后,丧尽天伦的人和事,不得不采取这种无奈之举。 住了几天,河南人就开始说起闲话,数落天门口人。 “天门口人没有善心,明明有吃的,就是不肯给。” “有没有粮食,俺们夜里对着风用鼻子闻几下就清楚。” “走了这一路,就数天门口的粮食多。” 河南人软话硬话都说了,还将侉子陈拉到厕所里,用棍子拨开那些新鲜的粪便,不仅可以闻到粮食的香气,偶尔还能看到完整的粮食颗粒。河南人有着对粮食的独特了解,侉子陈越否认,河南人越说天门口藏了许多粮食。 河南人连雪家人都不原谅。雪柠只将河南人中的女人和孩子叫到家里,用仅存的一点面粉,做成菜糊糊给他们吃。河南人将教堂叫做刀子屋,因为他们觉得天门口人人长着一副刀子心。骂归骂,雪柠还是不肯改变,有点吃的依然只分给女人和孩子。雪家都这样,其余的人当然更不吃河南人这一套。 那天早上,因为饥饿而格外冷静的街上突然喧哗起来。下街的一个女人喝了农药,躺在自家门口难受得满地打滚。匆匆赶过去的杨医生给她灌下一大碗肥皂水。做妻子的吐出一堆白花花的米饭后,因故狠狠揍她的丈夫更加理直气壮了:“你口口声声说没有偷着做吃的,这是狗屎吗?” “你又不是没有瞒着我偷粮食吃,我是跟你学的。”丈夫被这句有气无力的争辩激怒了,抬起脚来正好踢在妻子头上。妻子顿时两眼翻白,将死的样子吓得丈夫紧紧抱住她的头,不停地哀求:“你说过今年一定要给我生个儿子,你不能这样说走就走!那一次吃饭,我不是故意瞒你,是嘴巴不听话,说好了留一半给你,不知不觉中却被嘴巴吃光了。” 妻子过了好半天才又清醒过来。“我若是存心偷吃的,还会事后告诉你吗?我后悔得要死,恨不得一口咬断这根像是长在狗嘴里的舌头,我对自己说好了,只吃五口。想不到三口就将米饭吃光了。” 丈夫不再说话了,将妻子搂在怀里大哭不已。 天门口的女人被救活了,一个河南人却中毒死了。好久没见到粮食的河南人,捧起女人吐出来的米饭,用溪水洗了洗,就往嘴里塞。旁边的人都劝他莫吃,农药浸到米饭里是洗不干净的。河南人不听,独自吃下去不久便不行了。 河南人因此更有理由指责侉子陈:“俺们出来就是指望你们这些在当地当了官的南下干部伸手搭救。你还是俺们的老乡吗?他们说没有粮食,你也跟着说没有粮食,可那个女人吐出来的都是大米饭!” 寻死不成却害死别人的女人苦不堪言,她和丈夫一起极力辩解,这仅有的半斤米,是家里为最后关头预备的,已经藏了近半年。 “既不是偷的,又不是盗的,有米没米都是他们自己的事。”侉子陈反过来劝河南人,“天门口有粮食的样子,你们没有见到。那时雪家的女人,只要看上一眼,三餐不吃饭都行。如今的人谁不是面黄肌瘦,再好看的脸也比不上一只留下来做种的黄瓜。” 担当第三任队长的河南人告诉侉子陈,在天门口一定有一个与粮食有关的秘密,只是当地人齐心协力瞒着外来的侉子陈。河南人走遍了八千里路云和月,只有天门口没有狗。狗只会发现秘密,不会保守秘密。天门口人将狗都杀了,只能认为是主人家有秘密,担心不懂人事的狗会糊里糊涂地泄露出去。河南人要求侉子陈让他们夜里上路设卡进行查证。河南人不无骄傲地表示,当初他们也没想到这场饥荒会如此严重,曾经设卡不许人外出逃荒,结果没有一个人能够走脱。平原上到处是路都能卡得滴水不漏,被山和水限制着的天门口,每一条路都要当做几条路用,卡起来会更容易。 将信将疑的侉子陈没有马上答应,与河南人分手后,又借故和段三国见了一面。这种时候,三言两语就会说到饥饿问题。侉子陈的确很担心,饥荒已经很严重了,却还在过程中,难以预料到达顶点后会是何种模样。 “粮管所若还在,宁肯蹲监狱,我也会下令开仓放粮。还是要学古人的经验,要多做一些藏富于民的事情。”有些虚弱的段三国断断续续地说。这些话让侉子陈觉得眼前一亮。侉子陈去见杭九枫,用的是另一套方法。侉子陈在即将完工的粮管所门前装着崴了脚,杭九枫上前来扶。他又故意将身子往下沉,惹得杭九枫下意识地猛一发力,将他整个人抱了起来。侉子陈嘴上没有做声,心里却有了想法,这半年来自己瘦了许多,也还有一百二十斤,天天吃糠吃草的人连走路都不稳当,不可能有力气抱起这样的重量。 侉子陈在感情上与河南人有着天然的亲近。他没有再去试探其他人,这两件事情,足以使他默许河南人按他们的方法在天门口寻找粮食。 那天夜里,侉子陈正在床上饥肠辘辘地睡不着,在外面设卡的四个河南人忽然闯进来。河南人纷纷亮出自己手中的一把米:“俺只要吃个半饱,那些家伙就逃不了。”对灾荒中的各种事情了如指掌的河南人,上半夜还在街头睡觉,下半夜才悄悄地摸到西河上的独木桥头。月亮落山后,一个肩扛布袋的男人出现在河滩上。从步步生风的男人身上飘出来的粮食香,让按捺不住的河南人像饿狼一样扑了上去。相比河南人的不顾一切,背粮食的男人要沉静许多。从头到尾听不到他说一个字,表达情绪的是那雨点般的拳打脚踢。河南人将仅有的力气全部用来捅破布袋,抢了一把米,这远比挨一顿打重要。河南人如愿地各自抢得一把米后,眼睁睁地看着那人打了一个饱嗝,脱下衣服,将布袋包好,跨过独木桥,消失在右岸的黑暗之中。 侉子陈很惊讶,河南人描述的那个人颇似天天都在听人说起的马鹞子。河南人却异口同声地表示,月亮落下了,还有河水回光返照。那人有两只耳朵,而不是侉子陈所说的一只耳朵。 侉子陈立即带人挨家挨户地查了一遍,所有应该在家的男人都在,并没有缺少谁。侉子陈不敢将真相告诉段三国,只说是河南人无意中发现有人偷粮食。段三国他们不同意侉子陈的判断,如果是粮食被偷肯定会有人报案,无人报案就不能说是偷,况且是真是假也不能单听河南人的一面之词。在段三国的建议下,侉子陈派了林大雨和另一个干部同河南人一起继续设伏。 那天夜里,通往七大队的路上响起一个孩子的轻快歌声。十岁左右的孩子在前面走,跟在后面的父亲不断地提醒,还是将米袋交给他背稳妥。十岁左右的男孩说,一闻到米的气味,他就有用不完的力气。听说有米,河南人就像驴子狼一样扑了上去。十岁左右的孩子被吓苕了,河南人夺走那只米袋后,孩子才回过神来反扑,几乎将河南人的手腕咬断。林大雨及时喝住了河南人,追问之下,才弄清楚费尽心机夺得的十斤米,是孩子的舅舅从武汉寄来的,之所以等到所有人都睡了才往回走,是不想让别人晓得。被孩子咬伤的河南人得到了一把作为补偿的米。 就在一无所获的河南人继续四处埋伏时,外出乞讨的女人和孩子却不断出现麻烦。在饥饿面前与河南人井水不犯河水的当地人,突然翻脸不认人,不是指责河南人偷了哪家的衣服,就是说河南人顺手拿走哪家的碗。只要有人开始叫骂,天门口人就会蜂拥而上,将河南人的铺盖扔得像天女散花。河南人很顽强,无论怎么样撵,他们就是不走,东西扔了,捡起来继续在先前睡觉的屋檐下摆开。河南人不与当地人对骂,他们将心中的不满全部留到侉子陈那里去发泄。侉子陈对这类貌似邻里纠纷的事情毫无办法。 僵持到第七天,在武汉学习天气预报的雪蓝寄回五斤粮票和一包米饭干。从邮递员手里拿到这些东西后,雪柠一点也没留,如数送给了河南人。雪柠还另送了五元钱,让河南人赶紧去有粮管所的地方买些米,及时补充一些粮食,熬到夏收时就好办了。雪柠送钱和粮票是无条件的。见河南人要走,杭九枫连忙从小西山上下来,将马鹞子的模样细细说了一遍,如果河南人在路上发现与马鹞子长得相像的男人,并及时通报,河南人再来逃荒时,他一个人负责他们十天的吃喝。临走时,河南人对侉子陈说,往年逃荒,只要会跑,总有地方讨得到吃的,今年不同了,想讨一把糠都难,剩下的这些人中,不知能不能有一半人活着回去。 熬啊等,等呀熬,终于盼到开镰割麦子。 大家正在高兴,紫玉突然打电话来,问天门口有没有饿死人。第一个接电话的侉子陈说,没有。紫玉不肯相信。第二个接电话的段三国也说没有,紫玉还是不肯相信。第三个说没有的是杭九枫,紫玉不仅不相信,还在电话里教训他,如果没有死人,青黄不接的这几个月天门口人吃了些什么。杭九枫结结巴巴地答不上来,最后才冒出一句,如果紫玉信不过从不说假话的杭九枫,他可以马上将雪柠叫来,让雪柠对她说,天门口到底有没有死人。紫玉已经很生气了,根本不听这些,天门口又没有放一把米进去就会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聚宝盆,只要杭九枫说不出来能够确保不饿死人的食物,她就不想让同梅外婆一样也快成了一耳一口一个王的雪柠,卷入这场大骗局,而毁了她们的好名声。听得出,愤怒的紫玉在那边摔碎了电话。 杭九枫怔了怔后突然笑起来,紫玉终于也犯跟不上形势的错误了,由王参议说出来形容梅外婆的那个字,前两年就被简化,硬要拆开来说,只能是上边又,下边土了。 一三九 在雪柠的带动下,雪蓝和圆表妹等人,读完了柳子墨留下的专业书籍,执行最基础的气象预报任务已不成问题。冬天即将过去,春天尚未到来之际,上面突然来通知,调天门口气象站的全体人员到武汉去进行专业培训。面对满地饥荒,身为站长的雪柠只让雪蓝和圆表妹去了,自己却留下来,独自为天天都少不了的天气预报操劳。天门口人都觉得,此事又是傅朗西在背后操纵的。男人喜欢漂亮女人是天性,傅朗西这样就太过分了,他要帮助的是整个天门口,而不应该只是个别人。整个春天雪蓝和圆表妹都在武汉学习。每隔半个月到二十天,雪蓝就会寄回一包米饭干,少的时候只有两斤,多的时候有五斤。雪蓝每次寄米饭干回来,雪柠就会泪流满面。别人说,有这样的好女儿应该高兴才是。雪柠一边说自己是在高兴,一边眼泪流得更多。还有人说,这些年大部分征购的粮食都调到武汉去了,城里不种粮食,却有多余的粮食晒米饭干,种粮食的乡下人却在挨饿等死。 好不容易盼来麦收时节,雪蓝和圆表妹才从武汉回来。从预定的时间来看,她俩晚回来了半个月。刚开始大家都不明白,为何培训班结业了,还不让回去。慢慢地才有风声透出来,沙洋劳改农场要办气象站,省气象局想从这些人中挑几个最合适的。省气象局的人也没有主见,最初想的是,沙洋农场里尽是服重刑的犯人,应该派几个身体健康,政治背景过硬的人去。挑了几遍,却不尽如人意,被挑中的人总能找出各种借口加以拒绝,并借故先行离去。眼看就只剩下雪蓝和圆表妹,省气象局的人于是改变方针,在被饥饿折磨得瘦弱不堪的雪蓝面前大肆鼓动说,沙洋一带就是荒年,狗子也不吃锅巴粥。早就想回天门口与董重里团聚的圆表妹看出其中的反常,暗中一打听,才明白是傅朗西出了事,所以省气象局的人才敢像软禁一样不放她们走。圆表妹拉上雪蓝,采取独立大队在天门口打游击战的办法,趁着黑夜一走了之。 最先看到她俩的是在凉亭里散心的段三国:“瘦成这个样子了?我还以为是河南人又回来了!” “是我硬拉着让她们在文工团歇了两天,喝了几碗红糖水,不然连河南人都不如。”跟在后面的董重里替她俩回答。董重里同段三国一样一开始也不相信,既然是省里通知她们去学习,哪有将人饿成这副样子的事情。“只怪她们放心不下家里,三餐饭省下一餐半,晒成米饭干往回寄。” 段三国惊诧不已:“傅政委就在身边,难道看不到她们?” 圆表妹说:“傅政委出事了,正在一个秘密地点反省,连紫玉都轻易不能与他见面。” 段三国张大嘴巴半天才啊了一声。“难怪!提拔侉子陈当副县长的报告送到傅政委手里,整整一年都没有动静,突然之间又批准了。前几天有人告诉我,说傅政委站错了队,跟错了人,我还将信将疑哩!看起来这是真的了,傅政委若在位上,哪会轻而易举地就让这些水土不服的北方人在天门口为所欲为。” 雪蓝和圆表妹对侉子陈当不当副县长没兴趣,让她们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天门口真的没有饿死一个人。从下街口,走到上街口,再从上街口走到下街口,一双双熟悉的眼光都在,因为有过一起挨饿的经历,打起招呼来比从前亲热许多。雪蓝一露面,疯疯癫癫的常娘娘就跑上来拦着问她是人还是鬼,并且伸出手来要她咬一口,咬痛了她才能进门,咬不痛她,就赶紧回到坟山上继续与鬼做伴去。雪蓝不轻不重地咬了一下,痛得常娘娘高兴地叫着雪柠,她没有说假话骗自己,雪蓝真的是去武汉学习,而不是饿死了。 雪蓝急切地问:“天门口有人饿死吗?” 常娘娘抢着说:“没有,一个饿死的也没有,所以侉子陈才能将段三国的乌纱帽抢去了。” 在雪蓝的暗示下,雪荭要带常娘娘到外面去走走。常娘娘不肯走,非要问清楚雪蓝为什么这样瘦,就像生孩子时阊了血。雪蓝只好如实相告,她和圆表妹怕家里人饿着了,每餐饭只吃一半,寄回来的米饭干就是她们用省下来的米饭晒成的。不只是她俩这样做,培训班的男男女女个个都是这样,将省下来的米饭用报纸一铺,放在窗台上晒太阳。常娘娘用擦过眼泪的手轻轻抚摸着雪蓝,嘴里不停地嘟哝,这家人也是吃的五谷杂粮,可她们却一出娘肚皮就会做那别人揪着鼻子都教不会的事情。常娘娘不用雪荭催了,自己要去找孙子常稳,让他到西河里捉几条鲫鱼,熬一锅汤给雪蓝补补身子。 屋里没有别人了,雪蓝才扑进雪柠怀里:“傅先生被罢官了!好人为什么没有好报呀?” 一九五九年秋末冬初,经过天堂下最深的鬼鱼潭后,才变得有模有样的西河,一路汇入白莲河、浠水河,在长江左岸的兰溪码头与浩浩荡荡的长江汇合,顺流而下不到三百里,就是那座著名的庐山。那一阵,共产党中央委员会在这座山上召开了一个神秘的会议。不是中央委员的傅朗西,以当年提着头颅闹暴动所追求的梦想与理想为出发点,将一些经过精心准备的实证,写成个人报告请人带上了庐山。 傅朗西的想法与其他几个在共产党中央委员会中有着显赫地位的人的想法不谋而合,并在事实上呼应和配合了那些敢唱对台戏的人。他的个人报告没有在庐山会议上宣读,而是在另外一次专门为他召开的高层会议上公之于众。会议以宣读傅朗西的个人报告作为开始,又以宣布将傅朗西隔离审查作为结束。傅朗西在个人报告里,详细列举了他所熟悉的西河沿线几个县,主要是人祸而非天灾导致饿死的人数以万计的真实情况。傅朗西在个人报告中提及天门口时,用极为愤慨的话来痛斥当地官员,在此国难当头之时,竟然还敢说绝对没有饿死一个人。对傅朗西最有力的回击正是来自他最为熟悉的天门口。宣布对傅朗西实行隔离审查的人引用了县公安局的调查报告,半年以来,天门口人口死亡率与往年持平。 “傅先生认定这里面一定有阴谋,他连杭九枫都不相信,就算他们没有参与这个阴谋,也会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傅先生只相信我们,他托紫玉带话,让我们一定要将天门口实情告诉他。” “公安局没说假话,的确是一个人也没饿死。”雪柠还说,梅外婆若在一定会说这是福音。 “若是福音,就不该让别的地方饿死那么多人!” 正在说话,雪荭回来了。母女三个一会儿就说起逃荒的河南人在天门口拦路设卡的事。更为吊诡的事情是在河南人离开后发生的。自从卫生所搬来后,为了方便夜里得了急病的人,紫阳阁大门就没有闩上过。那天夜里,家里的门被人轻轻地敲了几下。雪柠和雪荭掇着灯起床去看,刚走到门口,就听到一个男人在门外用一种装神弄鬼的声音说:“不要声张,更不要去向别人打听,离夏收还有一个月,这十斤米要省着吃。”打开门一看,门口处真的放着一袋米。雪柠当时就听出来,这种话应该是对种田的农民说的。自从设立天堂气象站后,雪柠、雪蓝、圆表妹和一镇就开始拿工资、每月供应二十九斤米,夏收有没有开始与她们没有关系。雪柠没有办法不同意雪蓝在自己所说事实基础上的判断:在天门口某处也许真的藏有河南人所说的大量粮食,并由某些可以左右他人的人,暗地里分发给每户农民。根据雪蓝的判断,这样的人无非是杭九枫、段三国、林大雨,以及各生产大队的主要干部。 雪蓝还红着脸说:“往我家送米的人,一定是一镇。” 心无城府的雪荭抢着说:“你可莫哭,一镇死了。” 雪蓝吓了一跳,在问清楚之后又平静下来:“这是假的。哪怕修水库的人全饿死了,也轮不到他。” 雪荭盯着雪蓝水汪汪的眼睛:“你喜欢一镇,不想他死。” “女孩子长大了,总会有心里喜欢的男人。我像你这么大时,早就喜欢上你父亲了。”雪柠拦住雪荭,对雪蓝说,“听你这样一说,我觉得挽救傅先生可能性变大了。据说,去修白莲河水库和阳新县富水水库的人,进进出出没个准数。别的地方,累死了也没人给一粒米,修水库的人,只要挑够了两百担土,是粥是饭总会有点粮食吃,有力气的男人便都往那里拥,一千个人里面没有几个熟悉的,想不认错人和领错尸都难。你说一镇不会死,也让我有了主见。一镇若是没死,做这样的事一定少不了他。莫看他平时跟着杭九枫学,对雪家人五狠六狠,心里还有一根柔肠连着你。他见到我们将粮食全给了河南人,所以才会将米送到家里。这是小的方面,往大的方面想,当初各个大队搞浮夸,就像唱戏一样,刚刚还是白脸,转眼之间就变成了花脸。打个让人伤心的比喻,这就像当年将雪家人都弄死了,只剩下我一个人的那场大暴动,背后肯定有人在严密地进行组织安排。我已经心惊肉跳了,不敢再往下想。” 雪蓝接着说:“你是不是想说,包括烧粮管所都是假的,实际上早将粮食转移到别处去了?” 雪柠点点头:“用木炭给粮食除潮去湿是谁的主意?又是谁说发现了马鹞子,诱使区公所的人将所有精壮劳力全调去打埋伏?还有天门口上上下下十二个大队,竟然杀得一只狗不剩——这些都是伏笔呀!” 一直插不上话的雪荭赶紧问:“那么多的粮食,专门的粮管所都放不好,随便找个地方放,不怕烂吗?” 雪柠和雪蓝都觉得雪荭提了一个很难解决的问题。柳子墨当年来天门口设立测候所,就是因为这一带是大别山区的暴雨中心,雨多的时候,连石头都会滴水。真如她们所推测,那么多的粮食往哪儿藏呢? 雪蓝正想直接去找杭九枫,不管水深水浅先来试探一番,门外传来圆表妹和董重里的说话声。 做客人的刚刚坐定,雪荭还在一旁准备茶水,雪蓝就急着说:“你们来得正好,我想去找杭九枫,又怕他装出个鬼样子,不理雪家人。董先生若是带我去,他就没办法不见我了。我要当面对他说,傅先生那样保护他,如今被罢官了,他应该反过来保护傅先生。” 董重里目不转睛地望着她:“除了报信,还有事情吗?” 雪蓝明白董重里已经猜到一些东西了:“是有事,只是托付给我们的人有话在先,不能告诉更多的人。” 董重里说得更直率:“我晓得是傅先生。这一辈子他从没有真正相信过与自己志同道合的人,遇到过不去的难关时,反倒是最先想到梅外婆和你们。” 天黑之前,雪蓝不仅去过在废墟上重建的粮管所,还在董重里的建议下去了九枫楼。杭九枫正在同手下的人一起打扫修复一新的仓库,准备接收夏粮。他像往常一样,不同雪蓝说一句话。雪蓝几乎是面对面地告诉他,傅朗西被罢官了。杭九枫也不对她眨一下眼睛 ,硬是等到董重里将雪蓝的话重复一遍后,才回应说,又不是只罢傅朗西一个人的官,相同的情况多得很,实际上段三国也被罢了官。傅朗西是大官,越是大官越不怕罢,那些被俘虏的国民政府大官,论罪行人人都可以枪毙几十次,结果反而成了座上宾。何况董重里当初还说过,从林大雨那里夺走的紫玉有旺夫之相,所以傅朗西的事根本用不着别人操心。董重里故意说,傅朗西被罢官,侉子陈却升官当了副县长,这中间有些让人想不通的东西。杭九枫没有被这番激将法左右,反而劝董重里何不换个角度想想,看上去是侉子陈荣升副县长,其实是被他和天门口人共同打跑了。杭九枫还说,当年在四川,若是不跑,跟着第四方面军去了北方,有那么多的大仗打,自己根本不愁无人赏识,也不用担心没有机会成就盖世英名。有了在北方的资本,再回天门口,十种威风凛凛都不足以显示自己。想来想去,杭九枫最后还是不想去北方吃那些难以下咽的杂粮。北方只有高粱、玉米,那些东西就是用荤油炒,用鸡蛋拌,用肥肉和成泥,也没有含在嘴里肉奶奶香喷喷的大米饭好吃。天门口从街这头到街那头,哪个女人不是天天要将身子洗得比河里的黄尾鱼还白嫩,脸蛋比燕子红还娇媚,男人走到哪里也不会忘记这样的女人。北方的女人不好,一年当中洗不了几次澡,身上的灰厚得一挤就冒粪水,都可以留到太阳当顶时,挑到菜地里去浇苋菜。 趁着杭九枫将心里话一串串地往外掏,雪蓝突然问:“一镇呢?” 杭九枫突然怔了怔,嘴唇动了几次才说:“我不同你说话!你走远点,小心我脾气上来一把掐死你!” 雪蓝觉得自己的目的达到了,真的转身就走。独自同杭九枫说了一阵话的董重里追上来问雪蓝,是不是情感上无法接受一镇之死。雪蓝表示,就凭杭九枫说的那句话,她就敢相信一镇的死是个骗局。当然,雪蓝还要用同样的方法去问问段三国,最终确定答案。 处在半退休状态的段三国心情说不上好,但也说不上坏。说起傅朗西被罢官,段三国的感慨与杭九枫有所不同:“这些年,我们都在无形当中受到梅外婆的影响。往回去十几年,莫说傅先生,就是我也不会犯下这样的过失。刀子挂在鼻尖上,不躲不闪,还要告诉人家磨刀的方法不对;砒霜放到嘴唇上了,还要用舌头舔几下,评价是咸了还是淡了。” 董重里被这句话打动了,也跟着说:“梅外婆若是多活几年,连杭九枫都会弃旧图新。” 就在这时,雪蓝再次突然发问:“一镇呢?” 段三国眉头一扬:“这孩子,心里面没有出事吧?” 雪蓝索性说得更直率:“一镇没死,他人在哪里?” 段三国仍旧不动声色:“你不要再说了,雪家已经疯了一个常娘娘,再加上你也没有管束地乱咬乱嚼,街上的人又会当做没有男人镇宅的阴邪来对待你们雪家。” 雪蓝的单刀直入之计被段三国轻而易举化解了。回到家里,雪蓝很不服气地对雪柠说,段三国越是镇静自若,越是说明心中有鬼。雪柠劝她,若是梅外婆在,一定会说,这是因为自己心中有鬼,所以才总以为别人心里同样有鬼。雪蓝不罢休,甚至指责董重里,说是帮忙,其实一点力也没出,看来傅朗西不相信天门口人是很英明的,也许董重里早就了解其中一切,并且在明明暗暗中充当杭九枫和段三国他们的帮手。董重里既不笑又不恼,平平静静地看着雪蓝,直到雪柠出面阻拦不让她肆无忌惮地说下去。 在白雀园住了三天的董重里于第四天早上离开了天门口。在回文工团销假之前,董重里再次来到雪家,开诚布公地告诉雪柠和雪蓝,他也相信一镇没死,他也相信天门口人利用某种无形的组织隐藏了大批粮食,甚至他还能判断出来,一镇同粮食一起藏在哪里,然而他确实不能说出来。正像傅朗西只信任雪柠和雪蓝那样,董重里说,自己宁肯看着成了大人物的傅朗西遭受牢狱之灾,也不会丢弃天门口众多普通人的基本生活。 雪蓝的回答也很坚定,没有董重里的帮助,自己也能将一切查个水落石出。 春夏之交天气变化非常快,天堂气象站的三个女人像蝴蝶一样,每天都要在雨量室和观测室之间来回跑许多趟。有天早上,雪蓝一反常态在小东山上下跑了两趟还没停下来。到了第三次,拿着湿度表的雪蓝又将雪柠叫上,母女俩连早饭都顾不上吃,在观测室里一口气呆到上午十点。然后由雪蓝第四次下山,将段三国、林大雨和圆表妹叫到观测室。雪蓝也叫了杭九枫,杭九枫仍旧对她不理不睬。 “无论你想说什么话,我都不会听的。”逼得没办法了,杭九枫才大吼一声,明明白白地表示拒绝。 在说正题之前,雪蓝声明,叫圆表妹来是让她代表董重里。接下来,雪蓝将傅朗西委托她查明天门口有没有饿死人,如果没有饿死人,其背后又有何种深刻原因的经过说了一遍。 “我想马上将这里的情况报告给傅先生,具体有以下几点。报告的主题是,没有饿死人对天门口来说的确不假。第一,没有饿死人是因为当地最有影响的一批人,暗地里策划了一套与地方政府施政方针完全相反的措施;第二,没有饿死人的最重要因素是名义上将国家的征购粮全交了,实际上又通过一系列极其残暴和极端卑鄙的手段将粮食夺了回去;第三,没有饿死人的有力保障是让个别人在适当时候装死,避开当前体制的管束,从而在分发粮食时能够充分利用民间渠道。” 雪蓝的一席话说得大家面面相觑。过了好久,段三国才说:“让我们先商量一下。” 段三国和林大雨离开,沿着山脉走到粮管所的围墙后门,将杭九枫叫过来。三只脑袋凑在一起说了一阵话后,杭九枫也犹犹豫豫地跟在段三国和林大雨的后面走向观测室。杭九枫最终还是没有走近雪柠和雪蓝,就在门外站着,仿佛门槛不是门槛而是当年与马鹞子划而治之的分界线。 “雪蓝所说三种可能都是事实,就这样如实报告给傅朗西却不可以。那些粮食一点也没浪费,剩下一部分,还得留着应付明年的春荒。这场人祸还没过去,各家各户一点家底也没有,穷坑太大太深,光靠当年的收成是填不满的。我们的意见就是这样的,你们也可以商量一下。”段三国代表杭九枫和林大雨所说的话让雪蓝不知如何是好。 说是商量,想办法的只有雪柠。雪柠也觉得无论如何,要是说出真相来,对天门口人和傅朗西都不会是好事。不能将好事当成坏事报告,那又该如何对傅朗西说呢? 犹犹豫豫地到了第二天,观测室里出现了一束镶有紫色晕边的燕子红。在燕子红中间夹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个问题:“为什么不穿旗袍?” 雪蓝拿上纸条去粮管所问杭九枫:“一镇回来了吗?他应该回气象站报到值班。” 杭九枫像是没有看见和听见,冲着那座新盖的厕所大声问:“里面的人快出来,老子的尿脬快憋破了!” 雪蓝又将纸条送给段三国看。“再过几个月,白莲河水库就会修好,天门口人全部都会回来。”段三国回答得很委婉。“那时候你们会穿旗袍吗?”段三国又问。 雪蓝忧伤地笑了一下。往年这个季节,雪柠她们一定会穿着旗袍,同漫山遍野的鲜花一起装饰天门口。在饥饿中消瘦下来的雪蓝已经无法穿上旗袍了,同样是因为饥饿,雪柠也无法将去年还在穿的旗袍再次穿出来,在消瘦之外,雪柠身上还多了一种无法逆转的苍老。 没有旗袍的天门口少了许多明媚。 一四〇 仿佛是在某一个瞬间,沿着遥远的西河左岸出现长长的一队人。刚开始还以为那些人是被派去修筑从县城通往天门口的公路。慢慢地看得清了,那些人极像逃荒的河南人,背的扛的拖的拉的全有。突然间有人意识到:“修水库的人回来了!”这一声喊惊动了整个天门口,一时间,街上全是撒开腿狂奔而去的人。又在凉亭一带急促地停下来。时间不长,被派到白莲河修水库的人就在凉亭外露面了。没有人说任何话,大家立即形成一种默契,哪怕亲人相见也暂不做声,让修水库的人从常天亮面前经过,由他一个个地叫出名字。常天亮也不谦让,牵着对方的手或快或慢,有轻有重,每认出一个人,不仅会高兴地叫着对方的名字,还会大同小异地补上一句惊叹。 常天亮说:“家喜,你没有饿死呀!” 大家跟着一齐喊:“家喜,你没有饿死呀!” 常天亮说:“四驼子,我以为你累死了哩!” 大家跟着一齐喊:“四驼子,我以为你累死了哩!” 走在最后的人没有来得及将自己的手伸给常天亮,旁边的人忍不住齐声高喊:“一镇也没有死!一镇还活着!”喊声未落,丝丝和线线就已经扑上来搂住了一镇。想当初,第一批去了八百人,第二批又去了一百人,回来的一共只有七百人。其余各家各户能将自己家的男人抢到手里,自然会又哭又笑地闹个不停。 常天亮正想揉揉自己的眼窝,忽然被人捉住了双手。见那人一声不吭,常天亮明白还有一个熟人。摸了几下,常天亮就觉得蹊跷,连忙将左手也用上:“你——你是华小于?” 随着一声大笑,华小于承认了:“果然厉害,一晃几年,常先生还能如此记忆犹新。” 常天亮想起前次见面的情形:“还以为你不会再来。” 华小于说:“想来时不让来,不想来时又不得不来。” “听这话,该不是打成了右派分子,下来劳动改造吧?” “你又说对了,他们要我来天门口戴罪立功。” 沉重的话说得不多,却很费时间。因为修水库的人回来所掀起的热潮,已经深入到各家各户去了。刚刚还是热闹非凡的街上反倒有些冷清。到了小教堂,常天亮带着华小于进去报到。区里的干部们都下乡去了,冷清清的只有秘书一个人在电话机旁边守着。“兹有右派分子华小于一人,系来你处劳动改造,该右派分子有研究民间艺术的特长,请接洽并按政策妥善安置,此致敬礼。”华小于将介绍信交出来,秘书一点也不觉得意外。县政府已事先电话通知过,只是因为侉子陈调任副县长后,主要负责人一直没有重新配置,虽然其他人在一起商量过两次,也只是初步意见,究竟如何安排华小于,秘书不敢擅自做主。况且上面还提前打招呼,华小于只是第一个,紧随其后的也许还有十个、二十个右派分子要来。在下乡去的干部们回来之前,秘书请常天亮带着华小于先到外面随便走走,吃晚饭时赶回来就行。 华小于跟在常天亮后面走出小教堂,街上又热闹起来了。久别重逢的亲人,在一起哭过了,笑过了,便开始尽一切可能张罗着做些好吃的,满街都是借鸡蛋、腊肉、豆腐和麻油的人,说起来,鸡蛋不会超过两个,腊肉不会超过二两,豆腐不会超过一斤,香油更少,牛眼睛大的酒盅装得满满的也到不了一钱。也有个别女人拿着饿得最厉害时也没舍得花的一点钱,站在供销社的柜台后面,指名要那货架上用罐头装的阿尔巴尼亚牛肉或古巴沙丁鱼。随着修水库的人在屋里洗过澡,换上干净衣服出现在家门口,街上的热闹又一次达到顶点。离开白莲河水库工地之前,每个修水库的人或多或少领到了几元钱。凭着这几元钱,男人们趾高气扬地走进供销社,这个人扯几尺花布,那个人要买一块香皂,还有要雪花膏和银脂(注:银脂,一种小盒包装的雪花膏,表面覆盖着一层银色纸箔)的,都是想着家里的女人。“这两年,家里人都在挨饿,我们在外面,着急也是白着急,全靠她们支撑。”男人付钱时个个理直气壮。偶尔有人劝他们钱来得不容易,还是能省则省,要防备今冬明春再闹饥荒。男人们更是豪气冲天地表示,再苦也苦不过修水库,能够饿着肚子,一担一担地用土堆成一百多米高的水库大坝,天下就没有更可怕的事情了。 第一次路过紫阳阁,常天亮就问要不要去雪家屋里坐坐。华小于没有做声。返回来又从紫阳阁门前经过,常天亮将先前问过的话重复了一遍。华小于还是不做声。 常天亮说:“当了右派分子,未必连好女人都看不得?” “还是不惹人家为好,免得给别人添些额外的麻烦。” 一个月后,常天亮才从华小于那里得到他想要的答案。这时候,华小于已经在当地干部们的共同决定下,成了白雀园旅社的一名服务员。这是一项深受段三国影响的决定。“县里为什么要在介绍信上,特别指出该右派分子有研究民间艺术的特长?这叫暗示。天门口最有名的艺术是说书,说书人又是常天亮,甲乙都说了,顺藤一摸就是瓜,还用得着再说丙丁?”卧病在床的段三国如此一说,前来讨教的干部们立即开了窍。“作为一名直接为人民服务的乡村旅社服务员,华小于很快适应了新的角色,过往旅客从未说过他的坏话。”这是从常天亮开始,逐级报告上去的,右派分子华小于在天门口劳动改造一个月后的成效。第二个月结束时,他们又向上报告:“未见此人有乱说乱动的行为,与一般群众关系甚好,对传统说书艺术的了解非一般人所能比较,才两个月时间,偶尔替代常天亮登场献艺,听众稍不注意就会被其乱真。”第三个月的报告上又有新的内容:“本月以来,华小于表现明显较以往复杂,时常枯坐而沉思,其可能性有两种:第一,华小于先前来本镇时,曾经对一位女青年表示过爱慕之情,该女青年却一直无明确意向;第二,华小于曾说过这样一段话,能将我们民族的正史与野史巧妙地浓缩在一起,且说且唱,亦断亦续,有褒有扬,非董重里所身体力行、并传至常天亮的《黑暗传》莫属。前者可以判断为单相思或失恋,后者表明其对业务的执着与热爱。”对前两次的报告华小于表现为不置可否。第三次,常天亮依然将要报告的内容提前说给华小于听。 “请你告诉他们,在我心里藏着一件石破天惊的大事。”华小于此话不只是说说,而是心里真有大事。 季节又有变化,夏天的风不再过分烫人。那一天,圆表妹突然病了,有事没事就蹲在地上作呕。别人都为她高兴,嫁给董重里这么多年,总算怀上孩子了。女人当婊子的时间一长,极少能够生孩子,这也是做这一行的女人不太愿意从良的重要原因。大家都说圆表妹怀了孩子,弄得圆表妹也将自己看金贵了,正儿八经地请假休息不说,还打电话到县里。董重里带着文工团正在三一八国道从县城到天门口这一段的工地上慰问演出,没法接电话。圆表妹难得娇惯一回,当众流了一遍眼泪。圆表妹刚刚请假,一镇也因腹泻至脱水而无法值班。雪柠就同常天亮商量,让华小于过去帮帮忙。顶替一镇的工作对华小于来说并不难,雪蓝早晚各教一次他就会了。 华小于在气象站帮忙的时间一共只有五天。本来有三天时间就够了,另外两天是他争取到的。 那天中午,一镇刚刚停止腹泻就来气象站上班,并且不太友好地对华小于说:“你可以回去了。” 华小于转身同雪柠说:“还有一个病号没来,让我再帮几天吧!” 雪柠没有马上答应,而是故意问雪蓝:“你说呢?” 一镇和华小于的明争暗斗,早让雪蓝羞极了:“让华先生多熟悉几天吧,万一以后还要他帮忙,就不用再教了。” 三个人都没想到,华小于主动要求多留几天是另有原因。 过了一天,临近黄昏时,华小于突然严肃地对雪柠和一镇说:“二位能不能提前半个小时回家,我有话要同雪蓝说。” 雪柠同不想离开的一镇走后,雪蓝大胆地抬起头来:“我还以为你的心长到狗身上去了,到天门口几个月了,一句话也不对我说!” “若是长着狼心狗肺,我早就将心里话全对你说了。”像天气最热时那样,阵阵潮红和细细密密的汗珠一起涌上华小于的脸庞。久等之下仍听不见第二句话的雪蓝,脸也红了,掌心急出了许多汗,只得悄然侧过身去作为掩饰。华小于觉得自己已经清楚地听见雪蓝的心声:你是右派分子,我还是地主分子哩,用天门口的俗话说,这叫癞痢花有烂鼻子闻。华小于慢慢地抬起手来,慢慢地扳过雪蓝的身子,放肆地将她慢慢地打量个够。快四个月了,两个人每天都能见上好几面,有时候是他偷偷地看过去,有时候是她偷偷地看过来,只要两个人的目光不期而遇,哪管距离或长或短、是远是近,都能听见心灵之风在呼啸。 华小于终于将一句想了很久的话说出来:“我要给你找麻烦了!”他用扶过雪蓝肩头的双手,打开那本气象日志,“这地方,我有些看不明白。” 华小于手指的是当天的空气湿度情况:测点为白雀园的湿度是百分之八十三,测点为小东山的湿度是百分之八十二,而用括号标记出来的观测室室内的湿度,却骤然变成百分之三十五。华小于将气象日志一页页地打开,无论哪一天,都要额外将观测室室内的湿度记上一笔,室外的湿度变化幅度很大,观测室室内的湿度只有细微的不同。雪蓝完全没有想到,事关两个人的情话还没开头,便又回到纷繁的世事之中。 “你留我下来就是要问这个?”好半天雪蓝才说。华小于点着头勉强挤出一丝笑意。看得出雪蓝非常失望:“你不要问,我不会告诉你的。” “请你不要不相信我!我不是那种绣花枕头一样的男人,我要真相,没有真相,就没有真理。”华小于尽量让自己的话显得很温和。“还在上中学时,老师带着我们到设在武汉的测候所参观过几次。如果没有特别的原因,室内与室外的湿度不可能有如此大的差距。” 雪蓝也从儿女情长中摆脱出来:“你不要以为世人都是浑浑噩噩的。” “我晓得,从梅外婆来天门口后,雪家人就变得要么不说,说出来的全是真话。我先对你说实话,请你也对我说实话。来天门口不是我要求的,报纸上说你们这儿发生了多年不遇的天灾,却没有饿死一个人。他们就要我来接受教育,改变自己的世界观。还说在我之后,有更多的右派分子要下放到天门口劳动改造。我不希望别人步我的后尘,所以我一定要将天门口的内幕揭开。我听说了,那一年,为了抗击日本人的进攻,这里曾经挖有一个很大的屯兵洞。虽然后来被日本人炸塌了,是不是又被人偷偷地修好,再在里面放上大量可以吸潮的东西,譬如木炭,从而使观测室也变得干燥,可以存放粮食了?” 钟楼上的大钟忽然一声接一声地响起来。 “我们不能为了一点眼前利益而放弃对真理的探索。”华小于耐心地等到钟声停歇下来才又说,“真理不是福音,真理是对每一个人的救赎。” 天色有些暗了,正好雪荭过来探听动静:“哪有你们这样谈恋爱的,一脸的世界末日。” 雪蓝揪着雪荭的耳朵,跟着她的挣扎离开了气象站。华小于没有对雪蓝露出一丝相逼的意思。 第二天上午,还在呕吐的圆表妹突然眼泪汪汪地跑来气象站上班,并且再次打电话给董重里,要他莫回来了,卫生所的杨医生诊断她患的也是肠胃性感冒。圆表妹一上班,华小于就得回旅社去当服务员。一夜没有睡好,眼窝都黑了的雪蓝终于暗示,只要将气象日志一天天地倒着看回去,也许就能找到答案。按照雪蓝所说,华小于在翻过的每一页气象日志上,都能看到用括号标注出来的观测室室内的湿度。那是一个相对稳定的数据,就像他曾经见过的不同寻常的红色汞柱,不会高过百分之三十八,也不会低于百分之三十二。随着对时间的一天天回溯,华小于越过了作为粮管所的关老爷庙被传闻中的马鹞子纵火烧毁的日子,经过一个月的继续后退,最终停在只有两种湿度数据,没有附加括号的那一天。 “我明白了。我要以个人名义重写这些事件的报告。” “你不会重蹈覆辙吧?段三国不是当面说过你吗,因为没有看透政治斗争的黑暗,才被打成右派分子!” “人总是会在真理面前臣服的。用不着怕这怕那。” “你也得想想,我们还应该为哪些东西臣服!” “我已经臣服了,我喜欢听你妈妈小时候就为二十四朵白云爱上柳先生的故事。” 一四一 常娘娘总也记不得小教堂的今昔历史,那座一溜挂着三块白底黑字或白底红字大招牌的门,别人不敢随便进,常娘娘只要在街上出现,必定要进去。进去了不说,还要推开每扇门,从常守义开始找。别人说常守义死了,她就找杭天甲;别人说杭天甲也死了,她就找马鹞子,一个个地一直找到杭九枫头上。别人若说,杭九枫搬到小西山的粮管所去了,常娘娘就会怔一阵,然后再说:“我找常娘娘!”那一天,常娘娘从小教堂里出来,突然对雪柠和雪蓝说:侉子陈带着二十几名全副武装的公安人员离开县城,要来天门口捕捉纵火烧毁粮管所的罪犯。常娘娘是从正在接电话的秘书那里听到的。常娘娘报信时一点也不疯癫,还说:“这下子,段三国和杭九枫可遭殃了。”常娘娘好像早就了解其中的许多秘密。 雪蓝连忙跑到白雀园旅社告诉正在喂猪的华小于:“你的个人报告见效了,抓人的人已经上路了!” 华小于不以为然:“只有这样,社会才能文明进步。” “只怕这事要闹得很大,你可得早点想个办法。” “办法早就有,只要大家诚实地说出事情经过就行。” 雪蓝着急地不知说什么好,只有说,如果华小于总是这种样子,自己也要将他打成右派分子。华小于固执地表示,宁可因为坚持思想独立而成为右派分子,也不当有一点吃食便会在别人面前哼哼哧哧的蠢猪。 说话间,线线匆匆忙忙地从门前跑过去,一头钻进紫阳阁,将杨医生拖了出来,拼命往家里跑。 常娘娘听来的消息传到九枫楼时,正好杭九枫也在。杭九枫当即跳起来,高声叫着,要去宣化店,将那尊存放在纪念馆里的铁砂炮拿回来,与侉子陈拼个鱼死网破。段三国气得一拍桌子:“是谁走漏风声的?”一句话刚说完,忽然患上脑溢血。段三国抱着头拼命挣扎:“若是我的两个女婿能同心协力,莫说一个天门口,就是十个天门口也没有别人插进来的余地。”说完便轰然倒地。杨医生说,如果他在短时间内不能醒过来,就得准备后事。昏迷不醒的段三国被杭九枫和一镇抬到卫生所进行抢救。 街上的气氛骤然紧张起来。侉子陈闯进卫生所时,段三国还有如同游丝的一缕气息。 “俺不是来看你!你应该明白俺这次来天门口的目的!”侉子陈一开口,牵挂在段三国身上的那根游丝就断了线,晃悠悠地化入缥缈之中。女人的哭泣声立即响彻了天门口。 侉子陈是坐着吉普车来天门口的。修筑在西河左岸上的三一八国道,许多地方还只挖出一个公路坯子。侉子陈不肯骑马,哪怕险些将屁股颠成几瓣,也要成为第一个乘汽车来到天门口的人。幸亏凉亭的门太窄,吉普车只能停在左岸上。如果开到小教堂门口,被杭九枫看见了,一定会将段三国的尸体抬上去。死在外面的人是不可能抬回家的,段三国也不例外,只能躺在临时搁置在家门口的两块门板上。杭九枫后来后悔不已,只想着死无对证,就可以将侉子陈兴师所问之罪全都推到段三国身上。如果当时发现吉普车了,无论如何也要将段三国抬上去,哪怕达不到送段三国去县医院继续抢救的目的,也要将侉子陈及其随从的人搞得灰溜溜的。 天气还是很热,有想法也没用。傍晚的风一吹,满街都是死人的气味。 “岳父大人,委屈你了!”杭九枫对着段三国尸体说,然后便找了个白棺材,连夜刷上黑漆,要将他草草葬了。 天门口人在小东山这边挖墓坑安葬段三国。从县城里来的调查队在小东山那边寻找当年被日本人炸塌的屯兵洞。 天门口人抬着棺材,放响鞭炮,让段三国入土为安时,调查队员们正在冲着侉子陈欢呼:“找到了!”调查队员找到的洞口是新开的,隐蔽在一堆取过茯苓的茯苓柴中。屯兵洞中间部分一直完好无损,早先被日本人炸塌的两个出口重新挖通了。一只只装满粮食的麻袋与一篓篓木炭,层层叠叠地码放在一起。在屯兵洞空出来的那一半里,扔着许多标有天门口粮管所字样的空麻袋。 “天门口人是狗卵子日大的,敢将粮管所的粮食偷光!” 调查队员们忙着清点有粮食和没有粮食的麻袋,侉子陈亮着手电筒,沿着向西的洞口一直走到粮食仓库底下,头顶上的一块石板很重,推它不动,也听不到外面的动静。侉子陈转过身来往回走,然后向东一直爬到洞的顶端,清楚地听见雪柠和雪蓝在几块木板上面讨论着当天的气象征候。 侉子陈没想到母女二人很快就将话题转到自己身上,先是雪蓝提醒雪柠,有没有注意,侉子陈看她时,眼睛里的内容。接下来,雪柠也提醒雪蓝,侉子陈的看她的目光更不对头。侉子陈以为她俩会想办法来对付自己,不料她们却说起梅外婆,还有雕塑在小教堂墙壁上的圣母马利亚。特别是雪柠,她对雪蓝说,如果梅外婆还在,一定又会说雪蓝要成为侉子陈的福音了。 这一天余下的时间里,侉子陈借故到白雀园去了几次。 前两次都是找华小于,侉子陈声色俱厉地问他,为什么不直接将天门口的情况向他报告,而要连跳三级捅到省里去。过了一会儿,侉子陈又问,是什么原因让华小于下车伊始就能如此深入地了解天门口。华小于将侉子陈的神情看得一清二楚:这些都是不需要回答的问题。他和侉子陈一样,将目光长久地停在隔一阵就会有女人飘然而过的那些屋子里。 侉子陈后来不找华小于了,径直走进气象站,威严地说:“我要看看你们的气象日志!”雪柠将气象日志递过来。侉子陈却装作失手任由气象日志丢在地上。圆表妹正要去捡,侉子陈一指雪蓝:“让她来!她年轻身子灵活!”身着无袖连衣裙的雪蓝走过来,轻盈地蹲下去,飘逸地站起来,薄薄的浅色碎花长裙像一朵盛开的燕子红花。 风高夜黑的时候,侉子陈一声号令:“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该你们出手了。”调查队员们兵分十二路,悄然扑向天门口所辖的十二个大队。下半夜,调查队员们用接受紧急任务的名义,陆续将各个大队的大队长带上小东山。只有杭九枫是侉子陈亲自通知的。侉子陈让杭九枫打开粮管所围墙上的后门,直接走进被茯苓柴掩藏着的屯兵洞口。在那些粮食和木炭面前,侉子陈说:“俺只说一句:俺像华小于一样,也要事情真相,谁先开口,谁就可以离开屯兵洞。”有调查队的人补充说,只要愿意,也可以长期住在洞里,有水喝,有饭吃,就是没有灯,只能二十四小时摸黑。杭九枫马上接着说:“没有灯也不怕,我可以屙泡尿照照你们!”十二位大队长,平时都是能说会道的角色,这时连附和杭九枫的话都不敢说。 夜里发生的事几乎无人晓得。倒马桶的女人,牵牛上山吃露水草的孩子,倚着门框用力将睡觉时粘在喉咙上的脓痰咳出来的老人,往门轴上滴几滴炒菜时也舍不得放的油以方便男人悄然溜走的年轻寡妇,都像往常一样在轻薄的晨雾中出出进进。贴着白色对联的九枫楼看上去变凄凉了,日常生活并没有变。一镇出门去雨量室,家里的三个女人追着数落他,若是听了她们的话,从二十几个主动上门提亲的女子当中挑一个结婚,有好事冲喜,段三国就不会死得如此突然。她们还劝一镇,不要想雪家女人了,只要他天天在杭九枫面前叫父,想得再多也是白想,快三十岁的人了,还是趁早回头。“哪个女人我也不想。”一镇用哭丧哭哑了的嗓门顶撞了一句。一镇要去河边,雪蓝要去山上,二人在街上碰到时,彼此看上一眼,既不说话,也不点头微笑,平平常常地走到上街口后就分手了。 到吃早饭时,一镇他们才发现找不着杭九枫了。 “听说后山上有座屯兵洞,是不是不小心掉进去了?”侉子陈主动提起屯兵洞,让闯进小教堂的一镇不敢再追问。 一镇一惊慌,街上就涌起阵阵不安。临近中午,有七大队的人来打听大队长的情况,相隔不久四大队和五大队也来了人。再往后各个大队都有人来,十二个大队长同时不见了,只有侉子陈表现得若无其事。 午睡醒来,侉子陈又到了气象站:“我要同雪蓝谈谈气象日志上的一些问题。” 雪柠说:“我是站长,这里的事归我负责。” 侉子陈说:“该找你的时候自然会来找你。” 侉子陈走后,雪柠和雪蓝便抱在一起哭。哭完了,母女俩又互相安慰,都说侉子陈又不是驴子狼,总不能将人生吞活剥了。雪蓝进到小教堂里,秘书将她指向侉子陈的睡房。雪蓝进屋时,侉子陈故意站在窗前背着她,好久之后也不转身,突然发问:“俺来天门口的目的你明白吗,要不要俺说清楚?” “有天经地义在,别的话都是无足轻重。” “你天天去观测室,从没有发现地下有动静?” “那是地质队的事,我只管天上打雷刮风和落雨。” 侉子陈终于回过头来,眼睛里出现一些新的内容:“俺听说,傅朗西一来天门口,就和一个叫麦香的小媳妇好上了。据说那是一个人见人爱的女人。” 侉子陈走近了一步。 雪蓝说:“不是这样的。我就晓得有些人不爱麦香。”雪蓝一口气说出,小曹同志和欧阳大姐等五人小组中的每一个人。 侉子陈一点也不奇怪:“他后来爱紫玉时也是不清不白的哟!” 侉子陈又走近一步。 雪蓝说:“不,我们不这样看。他俩有天赐的感情。” 侉子陈说:“傅朗西一共与六个女人相好过,结果死了五个。要说是他克女人,为何这一次会犯如此大的错误?只怕女人太多,容易犯糊涂。” 侉子陈再走近一步。 雪蓝说:“没女人也会犯糊涂。” 侉子陈没法再往前走了,雪蓝的怀抱已近在咫尺:“俺同老家的那个婆娘离婚了。她同别的男人睡觉不说,还替那个男人生了儿子。” 雪蓝仍旧站在原地没动:“你也有相好的女人呀!” 侉子陈干笑着表示,那些事都过去了:“有件事情俺没想通,天门口人都不怕坐牢,你怕不怕?” “怕呀!”侉子陈刚说怕就好,雪蓝打断他的话继续说,“怕和怕不一样,有的怕是因为心虚,有的怕只是敬畏。” “只要怕就好办,俺可不管怕成什么样子。” 侉子陈将雪蓝的话打断后,换上心里急着想说的话题:“听人家说,自从梅外婆来后,你们雪家就变得逆来顺受,刀都架在脖子上了,还会劝对方往肚子上捅更省力!俺也提个要求试试,你也不小了,难得俺能看上你,你就嫁给俺吧!俺比傅朗西的志向还要高。你不嫁给俺,就会受大罪。这本气象日志就是罪证,你们很清楚从粮管所偷走的粮食就在屯兵洞里藏着,所以才在括号里写上从地板缝里测得的空气湿度。” 雪蓝不动声色地说:“你想就这样让我害怕,那可错得太远。要是心虚,我们就不会天天往气象日志上记。你一定还没有听说,我们不是逆来顺受,我们也会惩罚人。杭家人将雪家男人杀光了,为什么还怕雪家,就因为雪家的惩罚方式是天下最厉害的,要将他们变得同我们一样不因仇恨而活着。若是硬要我嫁给你,将来你会比杭九枫还怕我们。” 雪蓝话没说完,侉子陈便伸手将房门关严了。 “你这样做没用,天上地下到处都有看得见的眼睛。” “俺已经是无神论者,不信妖魔鬼怪。” “你要是对雪家女人施暴,别说傅先生,就连冯旅长和马鹞子都不如。” “俺从不强迫,女人的衣服得由女人自己脱。”说了几遍,雪蓝那里也没动静。侉子陈还是不改主意,“俺相信你的手很巧,会乖乖地脱衣服的。” “这个侉子陈,与当年的傅朗西、冯旅长和王参议完全不同,那些男人无论如何也不会动雪家女人。”雪蓝轻轻地坐到床上,自言自语几句后,又告诉侉子陈,傅朗西刚来天门口时就住在这间睡房里,因为身体有病,被马鹞子和冯旅长打跑后,再回来就不住这里了,改住紫阳阁和白雀园。 “你不要变着法吓唬俺,傅朗西不行了,已被打翻在地踏上一万只脚了。”侉子陈开始脱自己的衣服,一个个扣子解得很快,“你也脱呀,俺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你不要惹得俺生气。” 侉子陈脱下上衣扔向雪蓝,现出几个月没洗澡的身子。雪蓝闪身躲过,捂着鼻子连连说:“太臭了!太臭了!” “那好,我到厨房里洗个澡再来。”侉子陈连忙说。他果然进了厨房,从锅里舀起许多温水倒在脚盆里,慌慌张张地洗了几把,正想穿上衣服,华小于拿着一块香肥皂闯进来。 “你得好好洗洗,人家还是处女,不要脏了她的身子。你这衣服也得换换,不能再穿了。昨日换下来的衣服还晒在钟楼上吧?我去帮你收来。”也不等侉子陈回答,华小于就抱着那堆脏衣服出去了,一会儿回来时,手上却是空的,“秘书真是细心人,替你收取衣服不说,见上面有好几个窟窿,又拿着上街找女人替你缝补去了。”见侉子陈要说话,华小于抢着说:“你可千万不要撵我走,我是来帮你的。雪蓝不是一般的女人,你又不是只想蜻蜓点水,玩一次就算了,所以第一次一定要让她觉得欢心。以往同你相好的女人,无非是图你的权势。雪蓝却不同,这样的女人,就不能像打仗,也不能像大跃进,吹着冲锋号向前进,又敲着胜利锣鼓往回撤。” 华小于顿了顿,见侉子陈有心往下听,便随手拿起一只洗碗用的丝瓜瓤,像当年杭九枫给阿彩诊治癞痢那样,在侉子陈的后背上有节奏地摩擦起来。 “有些话别人不会对你说。我是因言获罪的右派分子,什么话都敢说,说得不对也不怕,总不能给我戴两顶右派分子的帽子吧!大鸣大放时,有人提意见,说你们这些满头高粱花的乡巴佬,进城后的头等大事是忙着换老婆。我替你们辩护过,懂得城里的知识女性珍贵,对你们来说是一大进步,怕就怕看见知识女性都觉得不顺眼,连她们都要镇压。这样跟你说吧,梅外婆和雪家女人,看上去没有特别的本事,为什么会让天门口的男人服气?因为雪家女人虽不是胸怀大志的野心家,绝对是宁可将自己的一切全都豁出去,也要让对方变个样的信徒。” 侉子陈不耐烦了,不想听这些,要华小于去拿衣服。华小于站了起来,却是去锅里舀些热水加在脚盆里。 “你还不晓得我这个右派分子右在哪里。闲话少说,言归正传。在武汉三镇,和你一样的人我见得多。那些人为了讨好新找的红颜知己,不管认识几个字,都在那里拼命地读书,以为只要将风流才子的那一套学到手了,就能将家里的女学生弄得服服帖帖。这是一般人的眼光,看不出那些书中让人最爱的林黛玉,浪漫到顶也只让贾宝玉摸摸手,在一床被子里调调情,到死也还不知荤腥。如果你们愿意就这样那倒也罢,可你们要的是百万雄师过大江,这就带来林黛玉所没有遇到的问题。今日的知识女性,既不是养在北方老家的黄脸婆,四脚朝天躺在那里,任你过黄泛区,进大别山。又不是琴棋书画中的仕女,只图一个精神上的享乐,不谙男女交合血肉通连等俗事,上了床她们索要的自由与平等比男人还多。一般男人只管自己冲锋陷阵得胜班师,将女人当成可以随意处置的俘虏。一次两次还说得过去,三次四次还是如此,知识女性们就不干了,轻则不让男人拢身,重则提出感情不和的离婚申请,不轻不重的就会在男人每次发动进攻之际,不肯配合不说,还喋喋不休开起夫妻间的斗争会,说男人是剥削阶级,是帝国主义。” 华小于说得口渴了,停下来从水缸里舀了一些凉水喝下去,还问侉子陈要不要。“东汉末年的貂蝉你一定晓得,她是山西省忻州人,早先是司徒王允的歌女,后来被王允作为美人计加连环计,暗地里许给吕布,明里又装出无可奈何的样子献给董卓。一个小女子哪有那样的本事,能够伺候三个英雄盖世的男人?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本是陈后主写的一句古诗,三年前,我第一次下乡采风时,就听一个说书人反复用它来形容贪欢的男女。我不懂其中意思,就送了一斤好酒给人家。说书人才将秘密告诉我。一般古籍中,都将貂蝉说成是狐狸精,惟有民间说书人才通晓这中间的奥秘。我再说一个叫杨玉环的美女,就是燕瘦环肥里的那个环。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的唐玄宗,就是被她迷得神魂颠倒。都说她擅长风情迥异的西域舞蹈,又是个反弹琵琶高手,天生丽质,回眸一笑百媚生,再加上善解人意,被赐死时也无怨言,才使得玄宗皇帝日后会此恨绵绵无绝期。这些话说得不错,但也不是没有错。错就错在唐玄宗是在盛唐时期当上皇帝的,朝纲大事已被治理得井然有序,不知不觉地就起了骄奢淫逸之心。正史野史都说杨玉环体态丰腴,这种模样唱歌是块好材料,跳起舞来岂不是只有肥肉晃荡,不见佳人逍遥!其实,杨玉环的胸脯才是唐玄宗最爱的尤物。杨玉环在那龙床之上,左手按着左边乳房往右边轻轻一挤,右手按着右边的乳房往左边轻轻一挤,两只乳房都到了一起,不知有多可爱,唐玄宗哪里顾得上别处!杨玉环跟了唐玄宗那么多年,为什么没有生出龙种?就因为唐玄宗的种子下得不是地方。说来你不要不相信,死的时候她竟然还是没开苞的处女。奇中之奇的是汉成帝刘骜的第二任皇后赵飞燕,虽然专宠,同样从不怀孕,还能把成帝死死迷住,直到泄阳为血,死在她们姐妹怀里。如今天气一热,女人穿上那无袖的上衣后,偶尔抬起手臂,就会露出那藏得很深的腋窝与腋毛,并让看见的男人耳热心跳口干喉燥。因为它太像费尽周折才能见到的女人私处。那个赵飞燕,偏偏聪慧过人,明明自己已是成帝的女人了,还能想出办法来,让他享受到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的快活,只将两只腋窝交给成帝。这就是瘦的妙处了,像杨玉环就做不了,太胖了就碍事。男身女体越是想象丰富越是快活,在似是而非的境界里,赵飞燕腋窝简直成了成帝的欲望思想机器。” 华小于不断地舀一些热水细水长流地淋在侉子陈的身上。 一开始侉子陈还能忍着不动,说到杨玉环赵飞燕时,脸上就出现越来越浓的潮红,身子也颤抖起来,片刻后,又像散了架的蛇一样瘫在脚盆里。 华小于站起来,走到门外,鄙夷地扔进一堆衣服。 侉子陈无可奈何地骂了一句:“俺操你奶奶的!” 华小于说:“反正我当定了右派分子,你将衣服穿好,我还有话要说。” 穿上衣服的侉子陈走起路来无精打采,他在睡房外面垂头丧气地说:“拿上你的气象日志,走吧!”屋里没有动静。侉子陈正要推开门,秘书跑过来说,雪蓝被一镇带走了。一镇还留下话,谁敢再碰一下雪蓝,就会死得像一条狗。侉子陈冷冷地问秘书,雪家女人爱说与福音有关的话,她们会不会将一镇的话也当成福音?秘书懂得这话是不需要答案的。 侉子陈没有叫华小于,是华小于主动走进他的睡房。 “你再敢讲那些下流故事,俺就将你退回武汉去。” “不会,我想说说与你的政治前途息息相关的大事。” “你的舌头总在肚脐下面打转,那种地方能有政治大事?” “舌头嘴巴在哪里不要紧,要紧的是人心在哪里。” 两个人说了不到半个小时,华小于就从那扇门里出来了。 吃晚饭时,侉子陈还将自己关在睡房里,秘书去敲门时听到他在屋里大发雷霆,也不知是在骂谁,还将桌椅板凳摔得一塌糊涂。秘书在门外一直守到半夜,侉子陈终于露面了。他不理睬秘书,独自上了小东山,钻进屯兵洞里。侉子陈与杭九枫他们说话的时间也没有超过半小时。随后,那些被关了一天一夜的人全被放出来,若无其事地回家去了。思想突然发生变化的侉子陈与杭九枫他们达成协议:烧粮管所和偷粮食的策划者是段三国,死了就不追究;具体偷运粮食的人是一镇,则要惩罚。杭九枫没有反对让一镇坐牢,在他看来这是杭家在天门口重振雄风的好机会,坐上三年五载的牢,天门口人就会一辈子欠杭家的债,就等于悄悄地将独立大队恢复起来了。 一镇被捕时,天门口人都松了一口气。一镇自己也没有当回事,戴着手铐还说笑话,沙洋农场那边要人,华小于不肯去,跑来天门口,上上下下闹翻了天,终于阴谋得逞,找到一个顶替的。 一四二 同治亲政母垂帘,君心不悦寻花柳,不管台湾和琉球,淫毒入骨大限至。太后慈禧巧用计,乳牙皇帝称光绪。慈禧专权祸有期。先是藩属丢越南,继失缅甸和暹罗。忽然中日起战云,陆军败退朝鲜境。剩有黄海北洋舰,龙旗高挂十二艘。不耐一战真耻辱。两江总督张之洞,力谏亲俄以拒倭。书生之计留后患:旅顺大连俄国租,德国霸占胶州湾,英国强要威海卫,法国盘踞广州湾,小小一个意大利,也索浙江三门湾,难得总署硬不肯。 从那一滴雨落下开始,山一直都是湿的。 华小于心里也是湿湿的,对董重里和常天亮所传唱《黑暗传》的记录与整理在临近完成时,先前那种在强烈愿望下产生的动力竟然烟消云散。 对华小于的打击在于雪蓝跟着一镇走了。 被判二十年徒刑的一镇在送到沙洋农场的第三天夜里便成功脱逃。追捕他的人在白雀园旅社住了半个月。配合他们行动的县公安局,也派人来过几次。谁也没有想到,就在那些人一天比一天失望时,一镇就躲在一墙之隔的气象站内,而负责掩护的正是他们每次见面都要想办法说上几句话,一双眼睛总也看不够的雪蓝。 追捕一镇的人走后,对一镇的追捕才真正开始。 “你不能再躲了!你得回沙洋农场去!”华小于看见雪蓝对一镇说,同时又听到一镇的回答:“你为什么要帮我,不如让他们将我抓回去。” 华小于最不愿听一镇说,他不在乎劳改农场里见不到女人,但是他受不了见不到雪蓝!所幸雪蓝没有马上回答,而且一镇也趁街上没人飞快地窜回九枫楼。夜里,华小于估计雪蓝要和雪柠说话,就借口胃疼去找杨医生,隔着雪家的门悄悄地听了好久。雪柠和雪蓝的声音很平静,就像那口大钟的袅袅余音,能感觉到言语中的情绪,却听不清准确内容。只有一次,雪荭清晰地叫了一声:“我不让你去!”华小于听清了也觉得没有听清,因为不敢想象这句话的背景,便一遍一遍地认为自己听错了。 隔了一夜,一镇又不见了。就在华小于稍觉轻松时,雪柠来找常天亮:“当年你不是非要对我说,一镇是谁的儿子吗?” “我想说时,你不让我说。我不想说时,你又想让我说。” 常天亮和雪柠之间的对话就此转入秘密状态,华小于竖起耳朵来也没有办法听见。雪柠离开之后,常天亮便对那些爱挖古的人说,趁着自己还没有饿死,要亲口告诉一镇,谁是他的生身父亲。 随着当天傍晚开始落下来的白雪,爱挖古的人将常天亮的话传到每一个角落。大雪落了两天两夜,白茫茫的雪地上没有一个行人。几个被大雪阻隔在白雀园旅社的旅客一天到晚都在缠着常天亮要听说书,还要他多说一些撩人心性的说书帽。 披着满身雪花的一镇带着一股寒风走进来。敲着鼓和鼓板的常天亮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常天亮将一场说书坚持到底。旅客们都回房间去了。一镇像从小就做过的那样将一只手塞给常天亮。 “这么多年了,我还记得,你从娘肚子里出来时,那手细嫩得就像富人家做的豆腐。为了你,马鹞子和杭九枫打得死去活来,又都给对方留下一条活路。生你的时候,梅外婆选择了我这个眼睛不管用的家伙进产房帮忙,可我的手是管用的。别人都没想到这一点,只有董先生想到了,是他提醒我,千万不要说出去,让马鹞子和杭九枫都将你当儿子养。实际上——实际上——实际上啊!杭九枫的儿子生出来时,那只可以用来扣扳机的右手食指短粗;马鹞子的儿子生出时,那只可以用来扣扳机的右手食指细长。到如今你还是这样,右手食指——”常天亮突然松开了一镇的手。 外面还在落雪。雪蓝从门口进来,一边拍打着身上的雪花,一边平静地说:“我向省气象局申请了,让他们调我去沙洋农场。他们会答应的,上次在省里学习,就有人在会上动员我们去沙洋农场。” 从头到尾,雪蓝都不看一镇一眼,更没有同他说一句话。 “你不要做蠢事,天门口再差也比沙洋农场强一百倍。” 比一镇还着急的常天亮找到雪柠,要她赶紧表示反对。雪柠真的去了小教堂。说了好几遍,区公所秘书也没听明白,她到底是同意雪蓝调到沙洋农场去,还是不同意雪蓝调到沙洋农场。“你想清楚了再说,莫让别人以为你也成了常娘娘。”秘书好心好意地劝雪柠时,常天亮在一边连连声明,雪柠既然来打电话,肯定是不同意雪蓝往沙洋调,否则,就不用花冤枉精力和冤枉电话费。“是不是这种意思?你要是不好说,我们可以用组织上的名义帮你说!留在天门口也是气象工作的需要。”秘书与常天亮的心情不完全相同,主要是舍不得眼前少了一个美丽的女子。 正说着,电话响了。省气象局害怕雪蓝会反悔,只用了半个小时就做出决定,同意雪蓝的调动请求,并要她立即来武汉办理调动及报到手续。雪柠听到这话后,反而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大雪封山,途经天门口的各种班车都停运了。丝丝和线线同时来找雪蓝。“你不要做梦,以为自己前脚走,一镇就会在后脚跟着跑。你想去尽管去,沙洋那边到处是烂泥湖,到处是血吸虫,男人都像怀孕一样挺着大肚子。”回到家里,丝丝和线线又劝不再躲避的一镇,这是他们串通一气搞的阴谋诡计,趁着杭九枫去县里学习之机,搞乱一镇的心性。 一镇听信了她们的话,也去紫阳阁,毫不含糊地告诉雪蓝:“哪怕你去沙洋嫁人,我也不会上钩。” “我说过要你这样做吗?”雪蓝的回答无可挑剔。 雪停后的第三天,被阻塞的班车重新开进了天门口。喇叭一响,大家都跑出来,看着雪蓝背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在雪柠、雪荭和常娘娘的簇拥之下走向停在下街口的班车。有人同情地劝她们:“去沙洋的人谁不哭,你们哭呀,哭出来心里会好受些!”连常娘娘都没有哭,雪柠和雪荭就更不会哭了。大家都是笑盈盈的。 班车即将开出时,一直没有露面的一镇突然冲过来,像找着主人的狗那样蹿上班车。丝丝和线线在已经融化的雪地上吃力地追赶,哭嚎着:“哪有这么苕的东西,逃都逃了,就在天门口躲着,谁也抓不着你,为什么非要回去?” 班车的后轮在雪地里打着滑,然后突然向前冲去。转眼之间就在新修的公路上跑得无影无踪。 若是雪蓝不给华小于写信,情况也许会好一些。不到半个月,华小于就收到雪蓝从沙洋劳改农场寄出来的信:“如果愿意,请等我回来,只要到时候不嫌那个老太婆,我会做你最好的妻子。”华小于捧着信在西河左岸边的河滩上独自流了许多眼泪。 爱散步的华小于再次在西河边阅读雪蓝来信时,河滩上出现了一座新垒的沙堆。沙堆前放着一块石板,上面用粉笔写着:“右派分子华小于之墓。”他用脚踢,用手扒,毁了这些。第二次再去,不仅沙堆石板粉笔字复原了,旁边还撒着几张黄表纸。作为民间艺术的研究者,华小于深知对方这样做的动机与目的,这是民间盛行的诅咒,将一个人葬在河滩上,是希望他早点烂成一泡脓,或者被野狗扒开出来吃光肉后将骨头叼得四散,其意义等于有人当面说,要将你寝皮饮血化骨扬灰。 根据华小于的个人报告,侉子陈在屯兵洞里找到一本账簿,任何一斤粮食的去向,都有详细的记录。凭着这本流水账,侉子陈轻而易举地从相关的每一个人那里,将其非法得到的粮食如数收回。那些天,已经交过征购粮的天门口人,背着不得不交还的粮食步履维艰地走进粮管所。那一刻他们还没有彻底绝望,还心存侥幸地想,只要粮管所的仓库是满的,哪怕家里的存粮只能维持到年前年后,也用不着担心重新挨饿。 这时候,通向山外的公路已修好了,天天都有盖着帆布的大卡车轰轰隆隆地开进粮管所,然后又盖着帆布轰轰隆隆地离开粮管所。公路修通之前天门口人多数没有见过汽车,他们像孩子一样兴奋,更有一些人同孩子们一起站在小西山下,专等汽车爬坡时,伸手抓住车厢边缘的挂钩,晃晃悠悠地吊在汽车上。等到被安排到县里开会学习的杭九枫回来时,天门口人才明白粮仓里的粮食已被汽车运得所剩无几。由于大食堂已不复存在,在相当于多交了一季征购粮后,人人都能想得到:如果一日三餐会在何时开始挨饿!如果一日两餐会在何时开始挨饿!如果一日一餐会在何时开始挨饿!总之,饥饿就在看得见摸得着的地方等候着!各家各户的存粮每少一点,那些盯着华小于的目光就会狠毒一分。 饥饿是只魔鬼,它在一镇给家里写第二封信前后露出了狰狞的面孔。因为脱逃后自己又自行回来,农场的管教人员只将他关了三天禁闭。 读完信的第二天,杭九枫就病倒了。他一病,魔鬼一样的饥饿更加猖獗。 春天还不见影子,人们就开始在野地寻找可以吃的嫩草,或者痴痴地仰望高处的树枝,渴望有新芽冒出来。也有人往屯兵洞里钻,梦想早已被搬得精光的洞里还有没被人发现的残存的粮食。让人想不到,最先在饥饿中死去的是段三国的妻子。段三国死了,丝丝和线线听不懂她的话。 “反正是要饿死,不如赶早,免得到时候被那些饿鬼从土里扒出来,煮熟了当肉吃。”段三国的妻子自言自语地说了几次,只有正在读初中的一省有反应:“有我在,看谁敢对我们家的人乱来!”一省说狠话时还得用力紧一紧裤带。 有天中午,段三国的妻子将分给自己的那碗只有十几粒米的米汤放在一省的睡房里,随后走到下街口外的凉亭里。还没坐下,就听到常娘娘在临河里的柳树林里凄惨地呻吟着。段三国的妻子听不下去,走过去一看:常娘娘正用血糊糊的手指在自己的屁股下面使劲抠那屙不出来的东西。 “你都吃了些什么,是糠啵?” 常娘娘摇了摇头。 “不是糠,那就是观音土了。大家都明白你是好人,有点吃的,这边省给雪荭,那边留给常稳。自己却吃些连畜生都不肯吃的东西。你也不用抠了,屙不出来就屙不出来,你我互相做个伴,早点去那边吧!先死的埋在土里还能得个全尸,死得晚了,只怕骨头都会被人挖出来熬汤喝。” 段三国的妻子将自己的裤带解下来,一头系在柳树上,一头勒在自己的脖子上。 “我在等你哩,系好了,我们一起顺着这斜坡往下一溜就行!” 常娘娘真的跟着她学,也用裤带勒住自己的脖子。 “段三国,我来了!”段三国的妻子正要往下溜,发现常娘娘没有动静,连忙停下来问原因。 “我不能跟着你说,段三国我来了。我不喜欢段三国。” “真是个疯子,你想说段三国我来了,我还不愿意咧!你只能说,常守义,我来了。” “我也不说那个家伙。还有杭天甲,我也不想他了。我只想梅外婆。我会说,梅外婆,我来了!” 常娘娘的身子往下滑行了一段,就被柳树吊了起来。 段三国的妻子不敢看那只长长的舌头,赶紧将自己吊死了。 段三国的妻子死后,家里的人才明白她先前说话的意思。 “娘呃,你是乱着急!怎么说九枫也是粮管所所长呀!” 丝丝和线线的哭声,震动了整个天门口。 在随后的一段时间里,又有十几个体弱多病的老人,作了与段三国的妻子相同的选择。往年闹饥荒,还可以上山找毛栗、山楂、榛子等野果撑一阵,运气好时还能猎得一只野猪。因为大办钢铁,将大小树木全砍了,光秃秃的山上什么也没有。天上倒是还有东西在飞,它们也饿,大鹰瘦成了麻雀,麻雀则成了蝴蝶,莫说打不着,就是打着了,也是一把空心骨头。天门口人最害怕的情形终于出现了。 与那些因饥饿自杀的人不同,这一次是实实在在有人饿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