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从前有高僧云游四方,在这个小城某街巷的井台边歇脚饮马,马先饮而后溲,溲处忽生莲花,故巷名即莲花巷。 这是传说。 大家知道这地方这一类的传说很多,在每一个角落,都有着一些神奇吉祥的或者诡谲怪异的故事,就像石子小街上的石卵子,俯拾皆是,也就不足为奇了。报纸副刊的某一个角落也间或登一篇地名考之类的小文章,几百字,把口头的传说以书面的形式表现出来。读报的人也许一掠而过,没有什么大的兴趣。 住在莲花巷的梅德诚是副刊地名考栏目的作者之一。因为报纸平均每一周甚至每两周才登一篇地名考类文章,而且固定的专栏作者至少有六位,所以梅德诚的文章并不是每一篇都能被采用的。早几年的情况要好一些。早几年基本上只有梅德诚和另一位作者,那时梅德诚的用稿率比较高,现在的用稿率就低了,但这并不影响梅德诚的写作心态。梅德诚是一个认真严谨、一丝不苟的作者,他的一手蝇头小楷,抄写得毕工毕整,即使错了一个标点符号这一页他也要重新写过。副刊的几个人跟他熟了,见了他的手稿,就说,印制品来了。梅德诚听了这话很是高兴,因为每次他都亲自将稿子送到报社,而不是邮寄,所以每一次他都能听到大家的称赞。 其实梅德诚的为文,与他的为人,有许多相似之处,这是很自然的,言为心声,文如其人。为文的严谨是好事,文章就不能很潇洒,当然像地名考这样的文章,本来是不讲究潇洒什么的。但是从为人来说,却应该有一些另外的要求,梅德诚已步入知天命之年,尚未婚娶,大家归纳说梅德诚做人太认真。 梅德诚在古旧书店做营业员,这个工作对他十分合适。梅德诚出身于书香名门,这一点即使不说大家也能看出来。梅德诚小的时候家宅里还有许多古书旧书,应该说这些书对梅德诚的人生是有很大影响的,虽然他没有来得及读完这许多书。 现在以及过去很多年,梅德诚每天骑一辆很旧的自行车去上班。一个星期有一天休息,不一定是在星期日,轮到哪一天就是哪一天。 在轮休的这一天,梅德诚坐在走廊上看一本书,这是包天笑写的《剑影楼回忆录》。梅德诚读这本书有一种亲切感,他读书的时候很投入。他读《剑影楼回忆录》时,常常想象自己早生五十年会是什么样的情形。初夏的空气暖洋洋的,正午时分,宅子里没有人声,梅德诚看到包天笑写他从上海坐烟篷回苏州,因为外侧睡了一个女的,半夜里憋尿。梅德诚觉得很好笑,这笑里大约含着一丝不屑,他想这个人也太迂了。这时候梅德诚听见同宅邻居的门开了,王家的媳妇小金走出来,穿着很单薄的衣裳,打着呵欠,睡眼矇眬地走到自来水龙头那边洗脸。小金洗脸的时候回头看看梅德诚。眯着眼睛好像笑了一下,随后小金说:“杨树花开,掰眼勿开。” 梅德诚说:“立夏前后,背夫逃走。” 梅德诚的话本来是顺着小金的口气说的,可是梅德诚说了这句话,小金忽然生气了,脸有些红,责问他:“你什么意思,你说这种话,什么意思?” 梅德诚说:“什么意思,就是‘立夏前后,背夫逃走’呀,这是谚语。谚语你懂不懂?谚语就是用通俗的话反映出深刻的道理……” 小金脸涨得更红,说:“什么深刻的道理,你说清楚,什么深刻的道理?” 梅德诚说:“这还不明白,你真是聪明面孔笨肚肠。立夏前后,背夫逃走,就是说立夏前后的日子,人发困睡得熟,老婆逃走,丈夫也不知道。你懂了吧?”梅德诚看小金仍然有恼怒之意,又说:“这是吴谚,书上有的,你不信我把书拿来翻给你看。” 小金却笑起来,说:“谁要你拿书来翻,我跟你说,以后讲话嘴巴里放干净点。什么背夫逃走,不清不爽的。” 梅德诚说:“咦,这是比喻,比喻你也不懂呀,比喻就是……” 小金不再听梅德诚解释什么叫做比喻,她回屋梳妆换衣,有人在大门外喊:“金丽萍!” 小金应了一声,很快走了出去。 然后小金的婆婆走了出来,朝大门看看,问梅德诚:“什么人喊她?” 梅德诚说:“我不晓得。” 老太婆又问:“她到哪里去了?” 梅德诚说:“我不晓得。” 老太婆“哼哼”了两声,说:“刚才她和你说什么?叽叽喳喳。” 梅德诚说:“我说立夏前后,背夫逃走,她不高兴。” 老太婆说:“做贼心虚。” 梅德诚说:“你说谁做贼心虚?” 老太婆说:“我又不说你。” 梅德诚说:“那你是说小金?” 老太婆白了梅德诚一眼,进屋去了。 梅德诚从从容容地叹息了一声,他记得《增广贤文》中说:“静中观物动,闲处看人忙。”梅德诚又读《剑影楼回忆录》。 到下午时候,融融的日头就消失了,天上堆起乌云,像要下雨的样子。再过一会,刮起风来,隐隐有些雷声,又过会,雷声就近了。在头上绕来绕去。梅巽仙老太太走出来站在天井里,看看天,说:“这雷不好。” 梅德诚说:“妈,你睡醒了?” 梅老太太说:“这雷不好。” 梅德诚说:“怎么不好?” 梅老太太说:“我哪里睡得着。” 梅巽仙已有些混沌,当然这算不得早衰,她已经八十九岁。八十九岁的梅老太太反复地看天,反复地说:“这雷不好。” 接着在绕来绕去的雷声中,梅汝雨回来了。她是带着蓝家衡一起来的,这是事先就讲好的。这一天梅德诚轮休,梅汝雨说:“今天你们见见面,我带小蓝来。” 小蓝来了以后,大家就进屋里坐。 梅德诚大方地说:“你好,我是梅德诚。” 小蓝也落落大方地说:“我叫蓝家衡。” 梅德诚说:“你的名字有点男性化,你的姓,是瑶族的大姓,你是瑶族吗?” 小蓝摇摇头一笑,喝了一口茶。 梅巽仙老太太说:“这雷不肯走,这雷不好。” 梅德诚说:“怎么不好?” 梅老太太看看小蓝,说:“这是打人的雷。” 梅德诚说:“打什么人?” 老太太又看看小蓝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梅汝雨连忙去搀老太太,说:“妈,你进屋里歇歇。” 老太太不动。 小蓝又笑笑,说:“这房子,是老房子了。” 梅德诚说:“老房子好,冬暖夏凉。” 小蓝说:“是的,我们家也是老房子。” 梅汝雨对小蓝说:“我弟弟,文章写得不错,日报上常有文章的。” 小蓝看看梅德诚,说:“我们单位里有一个人,姓刘,很像你。” 梅德诚说:“若要人似我,除非两个我。” 小蓝一时说不出话来。 雷声又作了一阵,终于下雨了,雨很大,大家都有些发愣。 从雨地里奔进一个人来,浑身透湿,脸色显得有些苍白。他奔进来,看到屋里的情形,有些尴尬,不好意思,张着两臂不知怎么办。 梅汝雨向小蓝介绍说:“这是我儿子,叫丁阿平。” 丁阿平朝小蓝笑笑,小蓝也笑笑。 丁阿平说:“对不起,我换衣裳去。” 丁阿平走后,梅汝雨对小蓝说:“他在区房管所工作。”小蓝点点头。 大家闲扯起来。小蓝兴致很高,提了很多问题,大多被梅汝雨抢着回答了,别的人就不大有趣。 过了一会,雨停了,梅德诚说:“雨终于停了。” 小蓝笑着说:“下雨天留客,雨停了,我也该走了,是不是?” 梅德诚说:“我不是叫你走,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说的是一种自然现象。” 大家笑了,这时候梅老太太走出来,含糊不清地说:“天作有雨,人作有祸。” 小蓝有些惊愕。 梅汝雨连忙说:“老太太头脑拎不清了,老是混混沌沌的。” 丁阿平走过来,朝小蓝笑笑,说:“再见,有空常来啊。” 小蓝也笑笑,临出门时,和丁阿平握握手。 梅德诚在后面说:“咦,她怎么跟阿平握手,为什么不跟我握手?” 梅汝雨生气地瞪了他一眼,她送小蓝出了大门,才回进来。 梅老太太一点也不混沌地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大家听老太太这样说,都很吃惊地看她。 梅汝雨说:“小蓝人是不错的,是吧?” 梅德诚说:“娶妻娶德,娶妾娶色。” 梅汝雨生气地说:“照你的意思,小蓝怎么样?” 梅德诚说:“人无完人。” 二 潘家没有人姓潘。 这是一个有悖常理的事实。 这与梅汝雨梅德诚以及丁阿平均没有关系,关键在于梅巽仙,这一点不用怀疑。 梅巽仙是已故的潘公祖武的小。以梅巽仙的家门出身,是不应该做小的,但是梅巽仙还是做了小。 梅巽仙嫁与潘祖武做妾的原因并不复杂,一切起因于昆曲。 梅巽仙的父亲平生爱好昆曲,梅巽仙深受熏陶,十三岁始,即拜师拍曲,迷恋甚深。早时这地方女子爱习昆曲者甚多,曾办过女子曲社,定期在亭园聚会唱曲,梅巽仙对此活动,尽心尽责,不遗佘力。无奈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那一班姐妹,日渐星散,女子曲社终至瓦解。梅巽仙已年近三十,仍不思婚嫁,一味沉迷于昆曲。但此时习曲之风已大不如前,一般的曲社都已解散,唯有潘公潘祖武在宅中设一曲社尚存,但曲社皆为男子。梅巽仙便以作妾为代价,进入潘宅,从此终日学曲演唱。梅巽仙扮相秀丽,嗓音甜润清亮,唱做功底俱厚,本来是很有前途的,可惜她入了潘宅便如小鸟入笼,断了与外界其他曲友的往来。潘祖武曲社中的曲友,大多是些阔家子弟,学不成器,消遣而已。而潘祖武虽然创设曲社,自己却不习拍曲,只听不唱,所以梅巽仙虽有尽兴之娱,却无开心之乐。 潘祖武的正房因身体有病,并未留下一儿半女,潘祖武是一心要让梅巽仙传宗接代的,可是梅巽仙与潘祖武貌合神离,处心积虑不让潘祖武如愿。待潘祖武和正房先后故去,梅巽仙领养了一女一儿,皆跟她姓梅。在潘公故去后的很长的时间里,梅巽仙以潘家的财力物力托养两个不姓潘的子女,这多少能反映出一些梅巽仙的性格特征。 梅巽仙在年纪尚轻的时候,常常觉得自己是爱昆曲反被昆曲误,这完全符合人生的常规。现在梅巽仙已经很老了,她几乎已经记不起从前的事情,曾经受累于昆曲也好,受益于昆曲也好,对于梅老太太来说,一切已经过去,再无瓜葛。 但是当这一天中午,当梅巽仙老太太拉开有线广播的开关时,事情就有了一些变化。有线广播是根据有关部门的要求安装的,虽然电视普及,广播仍然是可以代表一个城市的政治喉舌的重要工具。不过虽是一个城市的政治喉舌,并不强调人人必听,所以又在广播上安了开关。梅家广播始终是关着的,关着有线广播就等于没有有线广播,但是这一天梅老太太把广播打开了。 梅老太太听见有线广播在播一个通知,说是要举办昆曲会演,要从前各个曲社的曲友会聚起来,于某月某日在鹤园聚会。广播里报了从前各个曲社的名称,有谐集曲社,新乐曲社,还有梅巽仙她们的幔亭女子曲社。这个通知反复播了两遍。梅老太太听得十分清楚。最后广播说,详细内容可见当天报纸,梅老太太一一记住了。 外孙丁阿平回来后,梅老太太就把这些话有条不紊地跟他说了。丁阿平见老太太说话思路如此明白,口齿如此清晰,十分惊讶。他看着老太太,忽然说:“呀,你的牙齿。” 老太太没牙的嘴里长出了几颗新牙。丁阿平连忙叫大家来看老太太的新牙,大家说:“老太太,恭喜你,返老还童。” 七十七,八十九,阎王不请自己走,梅老太在八十九岁时长了新牙,可是老太太她自己不知道。 梅老太太说:“报纸,报纸上有。” 丁阿平把带回来的日报翻了一遍,连中缝也没有放过,根本没有什么曲社的事。丁阿平问:“是日报还是晚报?”老太太说:“是报纸上。” 到下晚晚报送来了,丁阿平又仔细地寻找,晚报上也没有。 梅汝雨说:“阿平,你帮她去打听打听,现在这种活动是比较多的,也让她了却一桩心事。” 丁阿平叹口气说:“我到哪里去打听呀。” 梅汝雨说:“听说有个昆曲艺术振兴委员会。” 丁阿平隔日就抽个空到昆曲艺术振兴委员会去。丁阿平绕了几圈,才在一条小巷里找到了这个地方,进去一看,一间很小的房间,积满了灰尘,有一位六十多岁的老人坐着在看报纸。 老人见丁阿平进来,显得很高兴,问:“你有什么事?” 丁阿平一时不知怎么说才好,愣了一会,问老人:“你们最近,有没有什么活动?” 老人说:“什么活动?” 丁阿平说:“就是聚会,哦,就是振兴昆曲,就是……” 老人笑起来,说:“我们就是搞振兴昆曲的,你是不是对昆曲感兴趣?现在对昆曲感兴趣的人太少,尤其是年轻人少,像你这样的人,很少的。” 丁阿平说:“不是,我是想问一问,你们的活动,昆曲会演……” 老人说:“会演,有啊,会演是常常要会演的,为了振兴昆曲,不会演是不行的。” 丁阿平摸了摸头皮,又说:“你们有没有发过一个通知,叫从前曲社的曲友聚会?” 老人又笑,说:“有啊,有啊,曲友聚会,这也是常有的事,不过即使不发通知,他们也会来,你不知道,那些曲友,七老八十,劲头足呢。” 丁阿平出了一口气。 老人对丁阿平看了一会,说:“哎,你是不是也想参加昆曲界的活动?我们欢迎,我们是欢迎年轻人的,有了你们,昆曲才后继有人呀。” 丁阿平连连摇头,说:“不是不是,我是受人之托,来打听的。” 老人问:“谁?” 丁阿平说:“是我的外婆,叫梅巽仙,她从前参加过女子曲社的。” 老人对梅巽仙这个名字好像没有什么反应。丁阿平有些失望,他说:“我外婆从前是很有名气的,梅兰芳也夸奖过她呢。” 老人说:“哦,梅兰芳,梅兰芳是唱京戏的呀。” 丁阿平有些发愣。梅兰芳唱京戏,梅巽仙唱昆曲,梅兰芳怎么夸梅巽仙呢?他也弄不明白。但这件事,不仅老太太自己说过,父亲也说过,甚至书上写过。 老人看丁阿平有点难堪,笑了笑说:“哎,梅兰芳姓梅,你外婆也姓梅,是亲戚吧?” 丁阿平说:“不是的。” 老人又问:“你外婆高寿?” 丁阿平说:“八十九。” 老人“噢噢”了一声,说:“小同志,不瞒你说,我见了老人就怕。我们现在聚会,最担心的就是老人,每次要带一个医生怎么行?你最好回去劝劝你外婆,不要来了,索性再跟你说,这些老人,古稀耄耋,喉咙发毛,嗓音浑浊,怎么还能唱曲?他们自己也不明白,每次在鹤园唱曲,叫人发笑。” 丁阿平点点头,他认为这位老人的话是有道理的,他正想就此告辞,老人却说:“不过嘛,小同志,你倘是想来,我们很欢迎。” 丁阿平说:“我来做什么?” 老人眼睛一亮:“来振兴昆曲呀。” 丁阿平不明白。 老人告诉丁阿平,现在这个委员会,上面拨了六个编制,还差一个没有到位,就是要物色一个年轻人,看丁阿平知书达理,文绉绉的样子,又是昆曲名票的传人,他认为是最合适的。 丁阿平说:“我哪行呀,我外婆年轻时唱过昆曲,跟我有什么关系呀,我一点也不懂的。” 老人笑眯眯地说:“不懂也可以学嘛,其实也不难,整理材料。” 丁阿平摇摇头。 老人问了丁阿平的工作现状,又说:“你看你看,你还是到我们这边来合适,你如果同意,我就以组织名义出面,帮你办调动。” 丁阿平笑起来,说:“老同志,你当真啊?” 老人惊讶地说:“你不愿意?” 丁阿平说:“我不愿意。” 老人重重地叹了口气,临了说:“我姓何,你要是想通了,来找我。” 丁阿平从昆曲艺术振兴委员会回到房管所,科长说:“小丁,你跑到哪里去了?刚才有人来登记,等不及,又骂人。” 丁阿平说:“人呢?” 科长说:“走啦,又要反映什么。唉,烦死人,你怎么不注意劳动纪律?” 丁阿平不做声。 丁阿平的工作,是负责居民修房登记的,居民的住房破了,旧了,漏了,危险,要修要补,先到丁阿平这里登记,由丁阿平把登记单填好,交给科里,再由科里统一安排,排给维修队,由维修队去修理房屋。由于这个区旧房比较多,维修队的人手又太少,再加上其中的环节多,从登记到修房,有时隔的时间很长,住户的怨气常常就发在丁阿平身上,因为丁阿平等于是房管所的一个门面,不骂他骂谁? 丁阿平刚刚坐下,又有人来登记,丁阿平问他姓名、住址。那人说:“你眼睛瞎了,我来了三次啦,还不给我修,天气报告后天又要来雨了,雨来之前你再不给我修,我就去扒你家的屋顶。” 丁阿平没有办法,他也不好解释。 那个人走后,科长过来说:“你看你看,工作做不好,天天让人家骂山门,你怎么一句话也不说,你要做说服工作呀。” 丁阿平不说话。 照资格讲,丁阿平在房管所的资格比科长要老得多,丁阿平是七〇届初中生,初中毕业,就分配进来了。先在维修队学泥瓦工,后来调到科里。现在局里比丁阿平待得长的,只有有数的几个人,科长是去年才来的,但他是科长,丁阿平是科员,这是事实。 科长批评了丁阿平,又说:“维修队也不知怎么搞的,动作怎么这么慢,一天的活不知要做几天才做好。这样下去,我们哪里吃得消?” 科里其他人都应和说,要跟局长汇报,科长也说是。 科长说:“小丁,你什么时候跟梁局长说说。” 丁阿平说:“怎么叫我说?” 科长说:“怎么不该你说,你和梁局长不是老同学么,老同学好说话呀!” 大家也说是。 丁阿平不好再拒绝。 丁阿平找个机会就去向梁局长汇报。梁局长说:“小丁,你还来反映维修队,人家维修队还反映你们呢!有些小修小作,需要你们做做住户的工作,自己能修的就动员他们自己修,巨细无分,每一样要落到维修队头上,维修队的人,又没有三头六臂,你自己,也是维修队过来的,应该体谅他们的苦处。” 丁阿平点点头。 梁局长又说:“听你们张科长说,你工作上不是很那个的,住户有意见,科里的同事也有看法。小丁,你我是老同学,我才说你几句,工作二十年了,也不为自己的前途想想。”丁阿平笑笑,说:“什么呀?” 梁局长看看丁阿平,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这一日丁阿平下班回家,告诉老太太,没有什么曲友聚会的事,打听不到。老太太听不清他的话,问:“什么?” 丁阿平说:“没有聚会。” 老太太笑起来,说:“我唱《思凡》,是跟马老师学的,马老师你知道吧?” 吃晚饭的时候,老太太抱怨猪肉没有煮烂。梅德诚说:“阿平,你记住,急火鱼,慢火肉。” 梅汝雨说:“阿平,你不知道吧,隔壁的小金,出事了。” 丁阿平说:“什么事?” 梅汝雨说:“我就看这个女人一双眼睛,眯花眼,看男人总是眯花眼……” 丁阿平说:“你说什么?” 梅德诚说:“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 梅汝雨说:“你最清闲。” 梅老太太用筷子敲敲碗,说:“听听,听听,是《思凡》的曲子。” 哪里有什么曲子的声音?可是老太太她是听见了,哀怨的曲调。戏剧界有男怕《夜奔》、女怕《思凡》之说,老太太年轻时曾专攻《思凡》,炉火纯青。 三 文燕一直到很晚才回来吃晚饭,梅汝雨始终守在客厅里等她。文燕一进门。梅汝雨就不客气地说:“你还知道有个家,有饭吃的。” 文燕吐一吐舌头,说:“噢,对不起,以后改正,早一点回来。” 梅汝雨很生气,说:“女儿都这么大了,也不知道做个好样子。” 文燕仍是笑嘻嘻的,不回嘴,自己盛了饭来吃。 梅汝雨坐在她对面,看她吃得喷香,心里生闷气。肖文燕是她教过的学生,梅汝雨很喜欢这个学生。后来就介绍给阿平,再后来终于如愿以偿,让她成为自己的儿媳。 文燕的性格柔得像一团面,揉她长就长,揉她圆就圆,怎么揉她也不生气,当初梅汝雨也就是看中了她这一点。因为梅汝雨知道阿平的性子弱,如果娶了太强的女人,阿平一辈子吃亏,文燕是再合适不过了。 开始文燕和阿平做人家,做成很好的一家人,自从女儿上了小学,虽然调皮,但很聪明,功课从来不要大人烦心,文燕闲得没事,慢慢地迷上了麻将。一头钻了进去。 文燕的性格在麻将桌上也体现出来,别的人来输赢,赢了必大乐,输了必眼红,可是文燕不这样,赢了她觉得有点内疚,输了她不着急,总是温温地笑,这对那些易动肝火的麻将迷恰是一服清凉剂,所以大家喜欢拉文燕入伙,文燕成了一个很红的人。 梅汝雨开始还能保持沉默,只是叫阿平跟文燕说,后来终于撕下脸来。 但是不管梅汝雨怎样批评指责,文燕总不生气,总是承认自己不对,一转身又去了。梅汝雨没有办法。 梅汝雨看文燕又去盛了一大碗,问她:“你今天上班了吗?” 文燕说:“上啦。” 梅汝雨脸一沉:“说谎,你们组长今天上门来了,你又请了两天事假。” 文燕说:“我请的是病假。” 梅汝雨说:“你有什么病?” 文燕说:“我是思想病,我这个人,就是思想不好,妈,对不对?” 梅汝雨说:“我看你是面皮有毛病,面皮增厚症。” 文燕只是笑,一边吃饭,一边朝丁阿平做鬼脸。 梅汝雨和文燕说话的时候,丁阿平一直没有插嘴。梅汝雨走开以后,丁阿平说:“妈妈最不喜欢油腔滑调,你总是要跟她油腔滑调,你是不是存心的?” 文燕说:“你妈妈教训我,你也不来帮帮我。” 丁阿平说:“还帮你呢,你好意思说,天天出去赌。” 文燕嘻嘻一笑,朝阿平伸出手。 丁阿平说:“什么?” 文燕说:“借点钱。” 丁阿平说:“又输了?” 文燕“嘿嘿”笑。 丁阿平说:“输了,你还笑!” 文燕说:“你舅舅说,笑一笑,十年少。” 丁阿平叹着气,掏出钱来给文燕,文燕在他脸上吻了一下,转身要走,阿平喊住她,说:“哎,你等一等,有件事,我想和你商量商量。” 文燕停下来问什么事。 丁阿平犹豫了一会,说:“如果可以调个工作,你说怎么样?” 文燕眼睛一闪:“调工作,好啊,我现在做事也做厌了,你帮我调呀。” 丁阿平说:“不是你,是我。” 文燕“噢”了一声。 丁阿平又停了一会,才把昆曲艺术振兴委员会的事跟文燕说了。文燕并没有耐心听完,她嘻嘻笑着打断阿平的话,说:“笑死人了,昆曲艺术还有什么委员会,那里边是做什么的?” 丁阿平知道跟文燕三句两句也讲不清,又说:“反正是正事。” 文燕咬文嚼字地说:“昆曲、艺术、振、兴、委、员、会,哈哈……” 丁阿平说:“想听听你的意思。” 文燕看了阿平一眼,摇头说:“我没有意见。我不晓得的,你去问你妈吧。” 说着就往外走,丁阿平失望地说:“唉,连个商量也没有。” 文燕回头一笑:“哟,你认真啊,我这个人本来就是没有商量的呀,又不是一年两年夫妻下来,你还不晓得我呀。” 文燕走后,丁阿平闷坐了一会,打开电视机,随便选了一个频道看。梅汝雨这时走进来,沉着脸不说话。 丁阿平看看母亲的脸,过一会他说:“我拦不住她。” 梅汝雨说:“谁也拦不住她。”她把一叠报纸交给阿平,说:“这是我专门给她找的,上面有关于赌博的报道,你叫她看看。” 丁阿平接过来,一眼看到第一张报纸上的大标题:《父母迷麻将,儿女喝农药——惨祸!!!》。 丁阿平心里一抖,把报纸放下。 梅汝雨有些激动,说:“你叫她看,你叫她看,多看看。”一边坐下来,好像还要说什么,却没有说下去。 丁阿平羞愧地说:“都怪我。” 梅汝雨半天不响,后来丁阿平见她两眼发红,晓得她心里不好受,却又不好去劝她。 梅汝雨退休以后,心情就一直不好,大家也不见怪,离休退休综合征现在很普遍,没有谁当回事。梅汝雨教了四十年书,突然在一夜之间,耳朵边上再没有孩子们的叽哇吵闹声,这种失落感谁都能理解,但谁也帮不了她。梅汝雨后来加入了区教育局代课教师联络网,在职的老师倘是生老病死或临时有事,要找代课老师,就由区里统一从联络网中找人。这样,梅汝雨每隔半年数月,就能回一次学校,代上一段时间的课。短则几天,长则几个星期,也只能以此来调节情绪,平稳心态。 梅汝雨正闷坐着,丁丁跑进来,说:“奶奶,有人找你。” 梅汝雨已经听出了声音,说:“是老王,阿平你去泡杯茶。” 丁阿平泡了茶端过来,听见区教育局的老王说:“又要麻烦梅老师了。” 梅汝雨点点头,她的情绪好了一些。 老王说:“不过。这一次不是代课。” 梅汝雨说:“什么?” 老王说:“实小的校医病了,一直缺着,本来不添人也可以应付,但这一阵全市教育系统大检查,全范围的,实小又是市重点小学,也是检查的重点,不能少一个校医的。” 梅汝雨说:“可是我怎么能代校医呢。我不懂医的。” 老王笑笑,说:“哎呀,小学里的校医,那一点事,梅老师你也明白,一般的人都能代的,我们请你,也是因为了解你,你是有水平的。” 梅汝雨说:“可是……” 老王说:“再说,另外还有一位校医的,两个人,万一真的有什么事,她可以抵挡的,你放心好了。” 梅汝雨不好再说什么。 老王又说:“只是有一点,你们家要克服一下,校医中午要值班,恐怕不能回家吃午饭,你们有没有困难?” 梅汝雨说:“没有什么困难。” 老王说:“那好,麻烦你了。就这样,明天一早,你就到实小去吧,那边都已经讲好了。” 老王走了以后,丁阿平说:“中午怎么办呢?” 梅汝雨中午不回来,家里是有一些困难的,丁丁中午要回家吃饭,还有老太太。 梅汝雨说:“叫丁丁到你那儿吃,你多订一份饭。” 丁阿平说:“老太太呢?” 梅汝雨说:“文燕照顾一下,她自己也要吃饭的。” 丁阿平说:“好吧。” 然后阿平去找文燕,跟文燕说了,文燕一口答应,并且叫丁阿平放心,她保证把老太太的马屁拍好。 丁阿平走出来,听见里边的人笑,稀里哗啦地洗牌。 丁阿平回家,女儿已经做好了作业,正在看电视,他说:“丁丁,明天开始,中午到我单位里来吃饭啊。” 丁丁看看他,问:“为什么,是不是奶奶又要去上课了?” 丁阿平点点头。 丁丁嚼着口香糖,吹出一个大泡泡,“啪”的一下破了,她说:“你们那里,有什么好吃的菜?” 丁阿平说:“你要吃什么菜?” 丁丁说:“有没有大排骨?” 丁阿平说:“要是有,我帮你买大排骨。” 丁丁说:“谁要你买大排骨,我最讨厌大排骨了。” 丁阿平笑笑。 丁丁说:“噢,对了,给我点钱。” 丁阿平问:“做什么?” 丁丁说:“明天我们学雷锋。” 丁阿平说:“学雷锋还要钱啊。” 丁丁说:“你不懂的。学雷锋就是做好事,对不对?做好事要出力气,对不对?出了力气就容易消化,对不对?消化了肚子就饿,对不对?饿了就要吃,对不对?吃了才有力气去做好事,你说对不对?” 丁阿平再无话可说,给了钱。 丁丁接过钱,就去睡了。 不多会,文燕回来了。丁阿平觉得奇怪,这么早散场,是很少的。 文燕说:“张麻子高血压,一只手僵了。” 丁阿平说:“你们这种人,要赌不要命,这下好了,来不成了。” 文燕说:“他们去找新搭子,我回来撒泡尿。” 丁阿平说:“我先睡了。” 四 科长叫丁阿平到市局去拿一份报表。丁阿平路过古旧书店,顺便进去看看。 梅德诚正在向一位年近五十的顾客介绍一本书,梅德诚说:“这部《九尾龟》,全是用吴方言写的,很有味道的。” 那顾客说:“我是北方人,不懂吴方言呀。” 梅德诚说:“不碍事,不碍事,这本书中的吴方言,北方人也能看懂,不信,你翻翻,念念看。” 他把书翻开送到顾客眼前,顾客念了开头一段:“……且说这名士,姓章,单名一个莹字,别号秋谷,江南应天府人氏,寄居苏州常熟县,生得白皙丰颐,长身玉立,论他的才调,更是胸罗星斗……” 那顾客说:“咦,这不是吴方言吧,这是普通话嘛。” 梅德诚说:“是普通话呀,当然是普通话呀,要不然你们北方人怎么看得懂,看不懂,买回去不是浪费么?” 顾客说:“那你刚才明明说是用吴方言写的。” 梅德诚说:“我是说,这书里边的人物的对话,是用的吴方言,不信你找一段念一念。” 顾客找了一段。 “秋谷说苏州地方并无相好,这位贵相知难道是天外飞来的不成,快快实说,是几时做起,为何瞒着我们?是何道理?” 顾客又“咦”了一声,说:“这还是普通话嘛,你这个人怎么……” 梅德诚说:“你这个人还说我呢!我明明跟你说了,这本书中,凡是苏州人说话,就用吴方言。你想想,倘若一个人物是北方人,也写他用苏白,这不是笑话吗?所以非要是苏州人才说苏州话呢,你念念这一段。” 这一段是这样的: “倷阿要好意思格,花家里明朝去末哉!倪搭小场化,委屈倷点阿好!” 顾客佶屈聱牙地念了,忍不住笑起来,说:“他娘的,什么名堂?” 梅德诚有些得意地笑了,说:“不懂吧,我帮你翻译一下。” 顾客连忙摆手:“不用不用。” 梅德诚说:“也好,你不如先看看内容介绍吧。” 顾客说:“不看了。就买了吧。” 梅德诚说:“你看不懂你也要买呀?” 那顾客忽然奇怪地一笑,说:“不瞒你老先生说,我儿子找了个对象,是苏州人,一口苏白,我听不懂,所以……” 梅德诚说:“所以你要买吴方言的书?” 顾客说:“买了买了。你这位老同志,这么热情,不买也不好意思了。” 梅德诚一边笑着一边给顾客包书。 顾客买了书走后,梅德诚回头对丁阿平说:“哎,你怎么有空过来,你来做什么?” 丁阿平看看书架和书柜,不说做什么。 梅德诚又问:“你看什么?” 丁阿平支支吾吾地说:“有没有昆曲方面的书?” 梅德诚问:“书名是什么?” 丁阿平说:“我也不知道什么书名,只是昆曲方面的。” 梅德诚朝外甥看看,说:“谁要?” 丁阿平说:“一个朋友托我的。” 梅德诚去抱了一大堆书来,都是和昆曲有点关系的。丁阿平挑了半天,选了两本,很贵,两本书三十多块钱,他舍不得,说:“我没带钱,下次来。” 梅德诚说:“钱我有,我先给你垫上。” 丁阿平只好买下那两本书来,因为没有带包,抱着到市局拿了报表,又回到自己单位,他怕别人问他是什么书,幸好没有人注意他。 中午丁丁来吃饭,吃过饭就在办公室玩一会。局里中午不回家的有八个人,开牌桌,正好两桌。第一桌的四人很快凑齐已经开始了,玩的是逃牌,又叫关牌,一张牌一大毛。另外三个人等着丁阿平,可是丁阿平不来,他们说:“丁阿平,三缺一啊。” 丁阿平坐着不动,说:“我不会。” 他们牌瘾很大,又说:“丁阿平,三缺一不上,缺德啊。” 丁阿平笑笑。 丁丁朝爸爸看看,走过去说:“他不来我来,是不是争上游?我会的。” 那些人说:“是的是的,就是争上游。”一边对丁阿平说,“你女儿比你上路啊。” 丁丁第一把牌就赢了三家,赚了一大把毛票,很兴奋,大家鼓励说:“丁丁来事。” 丁丁一边抓牌,一边回头对丁阿平说:“爸爸,我给你提个意见。” 丁阿平看看她。 丁丁说:“你没有男子气。” 丁丁和丁丁的牌友一起笑起来,丁阿平也笑笑。 丁阿平想叫丁丁不要玩牌,可是他知道,他叫了丁丁,丁丁也不会听他的,他只是说:“丁丁,少来一会,下午要上学。” 丁丁“嗯”了一声,又赢了一把,大乐。 丁阿平就把两本昆曲研究的书拿过来看看。他先看《昆曲传统剧目选》,都是些剧目选本,其中有《鸣凤记》折子,有《西楼记》折子,有《寻亲记》折子,有《牡丹亭》折子等等。丁阿平选其中的《鸣凤记》“吃茶”一折看,却是看不下去,一点可读性也没有。丁阿平又换了另一本《昆曲概览》来看,仍是看不进去,实在没趣。他觉得三十几块钱出得有点冤,又想也可能中午人疲倦,不容易读书,晚上回去看,静下心来再读一读。 下晚回来,第一件事就是问老太太,中午吃了什么,吃得好不好。 老太太看看他,含糊不清地说:“三天不开荤,豆腐当肉吞。” 丁阿平问:“中午文燕侍候你吃了吧?” 老太太说:“吃得饱,吃得饱。” 丁阿平松了一口气。 这一天文燕倒是准时回来吃晚饭了。文燕一进门,见了丁阿平,她“哎呀”了一声,说:“不好了,不好了,中午把老太太吃饭的事忘记了。” 丁阿平说:“你这个人,没事找事,明明侍候老太太吃了,你又来瞎说八道,妈听见了又是烦恼。” 文燕盯着丁阿平看了一会,说:“咦……大概……可能……我自己也弄不清了,大概是给老太太吃了饭的。唉,麻将麻昏了头了。” 丁阿平说:“那你不要去了。” 文燕说:“不去不行,三缺一。再说,我不去,他们还是要来喊的。” 文燕走后,丁阿平见丁丁自己在做作业,便拿出那两本昆曲的书来看。 《昆曲概览》第一部分是介绍昆曲历史。开头说,昆曲又名昆腔,最早是流行于民间的一种土腔,大约于元末明初产生在苏州昆山一带等等。 丁阿平觉得没有什么意思,他翻过这一节看目录中有一节“曲社回顾”,他便翻到这一节。 这一节介绍的是,自明清就有的各种昆曲曲社,其中有相当著名的“仙霓社”“同声社”等,在这一节里,丁阿平很快就找到了梅巽仙的名字。 书上是这样写梅巽仙的: 由梅巽仙、张雅秋姐妹等人发起,商办女子曲社,由当时的词曲专家刘梅提名为“幔亭曲社”,并聘请全福班老艺人郑月泉等担任指导。女子曲社成立之前,先有一次聚会,在可园荷花厅,梅巽仙唱《西楼记·玩笺》,压倒群芳。以后即正式成立“幔亭曲社”,首次聚会在鹤园举行,到会者有三圆桌,梅巽仙唱《金雀记·庵会》,声震四座…… 丁阿平看到这一段介绍,想象当年老太太在鹤园唱曲的情景,觉得有趣。他拿了书,去老太太屋里。 丁阿平说:“这书上有你。” 老太太睁开眼睛看看丁阿平,没有说话。 丁阿平又说:“书上说你从前创办女子曲社。” 老太太说:“女子曲社,是女子曲社。” 丁阿平说:“你说说呢。” 老太太说:“我到莲花巷的时候,女子曲社已经散了,是不是?” 丁阿平说:“大概是的。” 老太太说:“我到莲花巷,姚伯龙是不情愿的,你知道吗?” 丁阿平问:“谁是姚伯龙?” 老太太说:“姚伯龙你怎么不认识,你看看书。” 丁阿平翻了翻那本书,书上果然有姚伯龙的介绍,有一大段,比介绍梅巽仙的更长。丁阿平没有心思细细地看,他想向老太太请教怎样了解昆曲,但不知从何问起,想了半天他才说:“学昆曲,怎样学?” 老太太朝他看看,随后闭了眼睛,自言自语地说:“学《思凡》,女怕《思凡》,唱工重,做工繁,独角戏,小尼姑,色空,守着青灯古佛……” 丁阿平叹了口气,走开了,他知道老太太已经进入一种状态,他拉她不动。 丁阿平回到自己屋里,梅德诚正在等他。见了丁阿平,梅德诚问他要垫付的三十块钱,丁阿平摸出钱来给他。 梅德诚说:“不是我盯得紧,我怕你忘了,提醒你的。” 丁阿平点点头。 梅德诚说:“你不要不高兴,你应该懂得亲兄弟明算账的道理。” 梅德诚又教导了丁阿平一番,走了。 五 一个女人站在丁阿平面前,丁阿平先是一愣,随后他想起来,她是小蓝,蓝家衡。 小蓝说:“小丁,你好。” 丁阿平有点不好意思,他笑笑。 小蓝说:“我是来找你帮忙的,我们家的房子,要修一修了。” 丁阿平连忙说:“你坐,坐下来说,我记一下,地点,门牌号,户主姓名,哦,你是户主,蓝家衡。” 小蓝说:“我们家就我一个人。” 丁阿平“哦”了一声朝她看看,小蓝也看看丁阿平。 小蓝说:“本来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但是我一个女人家,不会弄的。” 丁阿平说:“你放心,明天就叫维修队去帮你弄。” 小蓝又坐了一会,起身走了。丁阿平送走小蓝,就去找维修队队长小张,小张从前是丁阿平的徒弟。 小张看看那张修房单,说:“什么人?今天登记明天就要修,哪里排得及!” 丁阿平说:“帮帮忙,帮帮忙。” 小张说:“是你什么人?” 丁阿平不好说,但他不说小张就不肯去做,只好如实说了。小张听了,把维修单往口袋里一塞,说:“好吧,明天上午就去,你那个舅舅,也是作孽,我们相帮,也是应该。” 第二天一早,丁阿平不放心,怕小张放汤,就到小蓝那边去看。他去的时候,维修队已经有人在弄房子了。小蓝买了饮料,发了烟,忙前忙后地张罗。 丁阿平上去和小蓝打过招呼,又给几位师傅派了烟,心里落下一块石头。这时候小蓝的一个邻居过来,指着一位师傅问:“你们是区房管所的?” 师傅点点头。 那邻居立时就变了脸,说:“好啊,房管所,我的房子,你们看看,破成这样,我登记有大半年了,鬼影也不见,她的房子,昨天才说要修,今天就来修,你们什么名堂?!” 泥瓦匠师傅说:“你问我,我怎么知道?我们是根据修房单做活的。” 邻居说:“不问你问谁?” 泥瓦匠师傅指指丁阿平,说:“喏,修房单是他们派的,你问他。” 丁阿平看小蓝的邻居铁青着脸过来,吓了一跳,说:“你做什么?” 邻居说:“不做什么,问问你,你们办事,凭哪一条?” 丁阿平说:“我不知道。” 小蓝的邻居说:“我看你也不像个做领导的,走,到你们区里去解决。” 丁阿平说:“我不去。” 小蓝的邻居不再说话,上前一把揪住丁阿平的衣襟。 丁阿平被人揪住衣襟,挣脱不了,一路出门,也不能跟小蓝打招呼,他想自己的样子,一定很狼狈。 到了区政府,又到了房管所,惊动了区长和局长,道了歉,并保证隔日就上门修理,这才结束。 大家散了以后,科长找丁阿平谈心,批评丁阿平。丁阿平一声不吭。科长知道说他也没有用,说了几句就算了,正要走开,不料丁阿平却突然说:“我不想在这里做了。” 科长吃了一惊,回头看他,问:“你说什么?” 丁阿平说:“我能不能调工作?” 科长说:“调工作?你怎么了,这里不好吗,这里谁对你不好吗?” 丁阿平说:“没有。” 科长说:“多少人想进这地方都进不来,你想调走,你这个人真是的。” 丁阿平说:“我不适合做这个工作,我不适合……” 科里其他同事听丁阿平这样说都笑起来,他们说:“丁阿平你又不是新手,你在这里的资格,谁也比不上,什么合适不合适,局长还要叫你一声老兄呢。” 大家笑了一阵,都不把丁阿平的话放在心上,科长也没有当一回事。 小蓝那边修好了房子,星期天小蓝就提了水果上门来了。 丁阿平见了,说:“哎呀,我舅舅今天不休息。” 小蓝说:“不碍事,我随便坐坐。” 丁阿平又说:“我妈妈也出去了。” 小蓝还是说:“不碍事。” 丁阿平就和小蓝一起坐下,小蓝说了许多感谢的话,丁阿平很不好意思,说:“这是我的工作。” 小蓝笑着说:“你是开了后门的呀,是不是啊?” 丁阿平笑笑,说:“我舅舅……” 小蓝说:“我看你这个工作,也是个受气的事,对吧?” 丁阿平说:“是呀,也没有办法,做了十几年了。” 小蓝说:“你可以想办法动一动,一个地方做十几年,怎么不厌气,再说这个工作,又是受气包。” 丁阿平说:“是呀,我也想要换换环境,可又没有人商量。” 小蓝眼睛发亮,说:“你说,我帮你拿主意,我是最喜欢帮人出点子的。” 丁阿平叹息了一声。 小蓝说:“你说呀。” 丁阿平就说了。 小蓝听了,想了一会,她说:“嗯,你有没有问过,是干部编制,还是工人编制?” 丁阿平被问住了。 小蓝又说:“其实我也是多问,这种文化单位,肯定是干部编制。” 丁阿平说:“我想也是。” 小蓝说:“我看你调过去也好,你这个人很文,不适合做房老虎的,你还是做文一点的事好。” 丁阿平说:“可是我对昆曲什么的,一点也不懂。” 小蓝笑着说:“你这个人,像小孩子,现在外面,不懂行的人才能活得好呢,再说这种东西,又不是学不会的。” 丁阿平被小蓝说动了心。 停了一会,丁阿平说:“我舅舅……” 小蓝打断了他,说:“我看你很瘦弱的样子,你多大了?!” 丁阿平说:“我三十八。” 小蓝说:“你比我小三岁,你好像有白头发了。” 丁阿平不好意思,说:“大概有几根了,不管它。” 小蓝叹气说:“人到中年,辛苦啊。” 丁阿平听见门外有声音,连忙说:“我舅舅回来了。” 丁阿平和小蓝一起迎出来,梅德诚推着自行车进门,一眼见了小蓝,说:“是你,蓝家衡。” 小蓝一笑。 丁阿平说:“小蓝还带了水果。” 梅德诚放好车子,说:“吃吧吃吧。” 丁阿平说:“我平时不大吃水果。” 小蓝说:“我也是。”她好像闻到了什么焦味,说:“你们在烧什么?是不是糊了?” 丁阿平“啊呀”了一声,连忙奔到厨房去,炖的一锅蹄髈,成了蹄膀干,又加了水,改用文火再炖一下。 回过来,他说了,小蓝直笑。 梅德诚说:“阿平你这个人,跟你说过多少次,毛手毛脚的。” 小蓝笑了一会,说:“你们家喜欢吃羊肉吗?” 梅德诚说:“什么羊肉?” 丁阿平说:“羊汤很鲜的。” 小蓝说:“你们喜欢吃,到冬天我拿一条羊腿来。” 丁阿平惊讶地看着小蓝。 小蓝说:“我舅舅家在东山,每年冬天他们杀好多羊,到时候我来教你怎么煮。” 梅德诚开始不停地朝丁阿平看,丁阿平起身,说:“你们谈吧,我去弄晚饭,小蓝你在这里吃晚饭。” 小蓝说:“我在这里吃晚饭,我去帮你弄吧。” 梅德诚说:“你让他去吧,阿平很勤快的,他喜欢做家务。” 丁阿平进厨房开始弄饭,刚一会儿,小蓝也跟进来了,说:“既然我在这里吃晚饭,我还是应该来帮帮忙的。” 丁阿平说:“我舅舅……” 小蓝说:“你舅舅这个人……” 丁阿平等她的下文,可是小蓝不再说什么,丁阿平也不好问。 然后他们就听见有人在门外大声吵,叫喊:“姓梅的,你出来!” 丁阿平和小蓝连忙出去,就见门口站着一男一女,丁阿平问:“你们找谁?” 女的说:“梅德诚。” 男的说:“叫他出来。” 梅德诚已经出来,见了这一男一女,他笑起来,说:“咦,是你们二位,请进请进,刚才在路上碰见,你们也不说要来,真是不速之客。” 那女的说:“你少来这一套,我们来,要叫你讲清楚,刚才你说的话,什么意思?” 梅德诚看看女的,又看看男的,说:“什么,刚才什么话?” 男的上前一步,说:“你说清楚。” 丁阿平见梅德诚摸不着头脑的样子,走过去问什么事。 梅德诚在下班的路上,碰见这一对熟人夫妻,双双骑着自行车,梅德诚下了车,和他们打招呼,他们也下车回礼,梅德诚说:“怎么,你们还在一起啊?” 人家夫妻不明白。 梅德诚说:“不是说你们离婚了么,还没有离啊?” 那对夫妻莫名其妙。 梅德诚说:“噢,已经离了,唉,现在的人好,好合好散,不成夫妻仍是朋友,想得开,不像从前,不成夫妻就是仇家。” 一边说一边上车走了,扔下那对夫妻在那里发愣,想了半天,互相起了疑心,吵起来,最后一起来找梅德诚对证。 梅德诚听他们这样说,摇了摇头,说:“是吗,我说这话了吗?也可能的,我反正是听谁说的。其实嘛,离婚也不是什么丑事,不要紧的,你们想开一点。” 那对夫妻不知说什么好。 小蓝连忙把梅德诚推进里屋,留下丁阿平对人家赔不是,认了一大堆错,最后说:“我舅舅,”他指指自己的脑门,“这个,有点那个,有点毛病,请多多原谅。” 这话正巧被重新出来的梅德诚听见了,梅德诚问丁阿平:“你说什么,你说我的脑子有毛病?你为什么要破坏我的名誉?小蓝也在这里,你当着小蓝的面,败坏我的名声……” 那对夫妻见梅德诚如此,也觉得不好再同他计较,自认倒霉,十分晦气地走了。 丁阿平忍不住说了梅德诚一句:“你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还在外面惹事?” 梅德诚不屑地一笑,说:“是非朝朝有,不听自然无。” 小蓝听了,差一点笑出声来。 六 区实验小学不仅是全区最大的一所小学,也是市重点小学,因此全校各部门都要和这个地位般配,一般的区小学,医务室只有一个校医,而实小却有两位。 现在梅汝雨在这里做校医,开始她还有一点担心,怕不能胜任,几天下来,大体上就放心了。校医的事情不算很多,学生有了什么病,一般都是家长自己带去医院看病,校医要应付的,主要是一些在校时发生的小伤小痛,抹点红药水,贴块止痛膏。而实小因为教育质量高,管理抓得紧,学生更文气一些,跌打损伤的事也就少一些。 梅汝雨很清闲。 空时,梅汝雨和另一位校医柳医生聊聊天,柳医生四十出头,长得很秀气。柳医生告诉梅汝雨,她毕业于一所名牌医科大学,原来是某大都市大医院的医生,因为嫁了一个拈花惹草的丈夫,婚姻很不幸,熬了近二十年,才离了婚。她要回老家,可一时进不了医院,就联系到学校做校医。 梅汝雨开始只是同情她,可怜她,慢慢地她又发现柳医生很有修养,梅汝雨想把她介绍给弟弟,可是她也明白弟弟配不上柳医生,她一直未开口。但这一份心思却始终不能摆脱,梅汝雨在闲谈中几次提到梅德诚。 一天她们正在闲聊,当天的报纸送来了。梅汝雨看了一下,有梅德诚一篇文章,她把文章介绍给柳医生看。 柳医生认真地读了这篇地名考文章。她觉得文章虽然书卷气太浓了一些,但看得出作者功底深厚,学识渊博,她称赞了几句,梅汝雨很高兴。 隔了几日,梅汝雨对柳医生说,老太太病了,不肯上医院,想麻烦柳医生走一趟。 柳医生上门之前,梅汝雨对梅德诚说了,要介绍他和柳医生认识。梅德诚一听,急了,说:“我怎么能脚踩两头船呀。” 梅汝雨说:“什么两头船?” 梅德诚说:“咦,小蓝呀,小蓝不是你介绍的么?” 梅汝雨说:“人家早回了。” 梅德诚笑着说:“哪里呀,小蓝来看过我好几次了,还带水果来。” 梅汝雨有点吃惊。 梅德诚说:“小蓝这个人么,怎么说呢,人无完人嘛,不过,我看总体上还可以,我打算再考虑一段时间。” 梅汝雨哭笑不得。 柳医生来后,梅汝雨不敢介绍给梅德诚,径直先到老太太屋里。柳医生给老太太看过,梅汝雨和她一起出来,就见梅德诚坐在客堂间。 不等梅汝雨说什么,梅德诚就上前和柳医生握手,说:“你好,我是梅德诚,你是柳医生吧,梅汝雨介绍过你。” 柳医生也笑了,说:“我也知道你。” 梅德诚表示惊讶,刚要说话,被梅汝雨接过去:“我跟柳医生谈过你。” 梅德诚朝她们两人轮流看过来,然后笑了,他说:“我知道了,梅汝雨你真是的,乔太守乱点鸳鸯谱呀。” 梅汝雨脸涨得通红,急忙把话岔开去,问柳医生:“你看我母亲的病……” 柳医生说:“没有什么大问题,可能肠胃功能有些紊乱,可能便秘……” 梅汝雨说:“是呀,老太太每天大便要坐半天马桶。” 梅德诚说:“中医说,便秘有‘热秘’‘气秘’‘虚秘’‘冷秘’四种。” 柳医生笑笑,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梅德诚说:“古人说得好,医家通相法,柳医生你看看我们家老太太有多少寿?” 柳医生仍然笑笑,没有说多少寿。 又坐了一会,柳医生就客客气气地告辞了。 隔日梅汝雨到小蓝那边去,见了小蓝,她就问:“小蓝,你那次不是跟我说,你不想跟梅德诚谈,怎么三天两天又来看他?梅德诚是个实心眼的人。” 小蓝说:“我什么时候去看过他呀,真是的。” 梅汝雨张了张嘴,一口气咽了下去,憋了一会,她说:“小蓝,我不明白,你这样好的条件,为人又随和,一点也不孤僻,怎么不结婚呢?” 小蓝先是一愣,随后她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说:“你说我不结婚呀,我二十年前就结了婚,我的儿子今年考大学了。” 小蓝告诉梅汝雨,她和丈夫感情不大好,但也没有什么大的矛盾,现在分居,各找各的,谁找到中意的,就提出离婚。找不到,就暂不离婚。 梅汝雨听小蓝这么说,愣了半天,末了她说:“你既然不中意德诚,还往我们家跑做什么呢?” 小蓝说:“做朋友呀,我很想和你们家做朋友,你们家的气氛我很喜欢呀,怎么,不能做朋友吗?” 梅汝雨不好说。 小蓝又说:“对了,我正要上你们家去呢,你来了,我就不过去了,这两本书,你带给阿平吧。” 梅汝雨看那两本书,都是有关昆曲研究的。梅汝雨说:“他要这书做什么?” 小蓝奇怪地说:“他没有跟你说呀,他想调工作,有个机会。” 梅汝雨惊讶之余有点生气,她也说不清为什么。 梅汝雨回家就把小蓝的情况告诉了丁阿平,丁阿平听了,过一会说:“哦,是这样。” 梅汝雨说:“这个人,好像有点……我总觉得不交为好,你说呢?” 丁阿平说:“什么?” 梅汝雨说:“你想调工作的事,小蓝跟我说了,现在有这样的机会,我看这个机会不错的。” 丁阿平朝母亲看看,说:“是的。” 梅汝雨说:“我认为可以试一试。” 丁阿平点点头。 过些时丁阿平到“昆曲艺术振兴委员会”去,接连去了几次,都没有人在。丁阿平有些奇怪,向巷子里的人打听,他们说,这里本来就很少有人来。丁阿平说,上次碰见一位老人,说他是常年值班的,人家看看丁阿平,不相信地摇摇头。 再过几天,丁阿平再去,仍然没有人,丁阿平就到居委会去。居委会的人告诉丁阿平,常年值班的事是没有的,倒是知道有一班老头老太,逢阴历双月半的下午在鹤园聚会唱戏,说的就是振兴昆曲。 丁阿平算了一下时间,阴历八月半已过,下一回是十月半,还有十来天时间,他还可以作一些准备。 到阴历十月半前一天,丁阿平见老太太精神不错,想动员她一起去。他跟老太太说了半天,老太太不明白,只是反复地说:“烧香碰到佛,烧香碰到佛。” 丁阿平无奈。 到了第二天中午,丁阿平洗刷了一下,换了衣服,正要出门,老太太突然说:“我也去。” 丁阿平说:“你要到哪里去?” 老太太说:“莲花巷。” 丁阿平说:“你不要搅,你不就住在莲花巷?” 老太太坚持说:“我要去。” 丁阿平看看老太太长出的新牙和浑浊的眼珠,他想了一想,说:“你是不是装糊涂?你知道今天鹤园度曲。” 老太太笑起来,说:“莲花即是佛。” 丁阿平不再理睬她,自己去了。 进了鹤园,就听见一派咿咿呀呀的声音,丁阿平循声而去,发现那一班穿红着绿的老人聚在枕波轩,惹了一大批的游人,围观者甚众,有人哈哈大乐,有人嗤嗤窃笑。丁阿平连忙站定,四处寻找那位姓何的老人,可是怎么也找不见。他有点着急,这时就听见咿咿呀呀的乱嚷声忽然静了下来,一位鹤发童颜的老人站在枕波轩中央,声如洪钟:“……群贤毕至,曲友咸集……先请昆曲艺术大师周小飞唱一曲《荆钗记·见娘》,笛奏由徐伯仁担任。” 周小飞就站出来唱《见娘》。丁阿平只觉得那曲调柔和声调却怪里怪气的,他耐心地听他唱完。 周小飞唱罢,曲友们报以热烈的掌声。那位主持的老人又说:“周先生真不愧为大师,家学渊源,令我等大饱耳福。下面由江小茀先生唱《西楼记·玩笺》,笛奏薛志民。” 丁阿平又四处寻找何姓老人,仍是不见,他向就近的一位老太太请问。 老太太“嘘”了他一声,示意他不要讲话,听曲。 丁阿平走开几步,又问一位老人,老人倒是没有嘘他,却反问他:“哪位姓何?” 丁阿平说:“是我向您打听有没有一位姓何的曲友。” 老人想了一想,随后表示出一种猛然清醒的样子,说:“你看我,这记性,何,他……”他指指主持人,“他就姓何,何振良。” 丁阿平说:“不是他。” 老人说:“怎么不是他,是他,姓何,何振良。” 丁阿平叹了口气。 老人又说:“不会错的,我跟他几十年的曲友了,怎么会搞错?他姓何。” 丁阿平说:“我找的不是他。” 老人说:“噢,那我就不知道了。”他看看丁阿平沮丧的样子,又说,“要不,叫何振良来问一问,他认识的人多。” 丁阿平说:“不大好吧,他在主持。” 老人说:“稍等一下……”他突然用力招呼,叫好,又是一曲终了。老人笑着对丁阿平说:“难得你这个人年纪轻轻,也喜欢听曲。” 丁阿平笑笑。 等下一曲开始,老人把何振良叫过来。何振良问丁阿平什么事,丁阿平见何振良盯着他,就有点犹豫,觉得很尴尬,既不好太冒昧,又不应该错过机会。他支吾了一会,说找一位姓何的老人,那一天在振兴昆曲艺术委员会值班。 何振良听了,愣了半天。 丁阿平说:“怎么?” 何振良说:“没有呀,没有人值班的。” 丁阿平说:“怎么会,他亲口对我说的。” 何振良又想了一会,问道:“他还跟你说了什么?” 丁阿平又支吾了一会,说:“他还谈了许多话,很健谈的。” 何振良的脸看上去有点奇怪,他问丁阿平:“你找他有什么事?” 丁阿平觉得不能再支吾,就把事情经过说了,说出了他现在的心愿。 何振良先是惊讶,继而脸上发红,好像很窘。丁阿平不明白。 何振良红着脸闷了一会,终于说:“唉,你这个小青年,上当了,那个人,是个精神病人。” 丁阿平听了吓了一大跳,他待了一会,说:“怎么可能?他很正常的,你也许弄错了一个人,那个人很正常的。” 何振良叹息着说:“真是对不起,他是我的弟弟,他大概拿了我的钥匙进去的。” 丁阿平张着嘴,过半天,喃喃地说:“他说,六个编制……” 何振良说:“哪里有六个编制呀,有一个编制就不错了,就可以有个值班的人,也不至于闹出这种事情来。” 丁阿平呆呆地看着何振良。 何振良说过“对不起”,又回过去主持唱曲会了。 丁阿平慢慢地离开枕波轩。他心里有点什么感想,一时也理不清,这时他听何振良说:“下面,我们放一段录音,是前辈梅巽仙先生的。梅先生大家知道,高寿八十九,行动不便,前些时我们上门去录的音,曲目是《思凡》,功底不减当年,并有翁永奎老先生金笛合作……” 开了录音机,梅巽仙唱:“昔日有个目莲僧,救母亲临出地狱门……” 口齿清晰,音调委婉、清丽,随即丁阿平听到一阵热烈的掌声和叫好声。 丁阿平回去,想问一问老太太,是什么时候唱的曲子,见老太太睡着了,他不好叫醒她。 到了下午,文燕忽然跑回来,见了丁阿平,就说:“帮帮忙,你帮我挡挡驾。” 丁阿平问:“什么人追你了?” 文燕说:“来了你就知道了。” 文燕就躲到老太太屋里去了。 随后果然追进来几个人,是文燕的母亲、一个姐姐和一个弟弟。 丁阿平笑起来,连忙迎他们坐。 他们不坐,三个人站在那里,如一扇黑压压的排门。 文燕的母亲说:“你老婆呢?” 丁阿平本来是要叫文燕出来的,可是看这三个人的架势,他改变了主意,说:“文燕还没有回来。” 文燕的姐姐说:“你骗谁?刚才我们把她从麻将桌上揪下来,她明明逃回来的,你包庇她。” 丁阿平说:“我为什么要包庇她?她又没有犯法。” 文燕的母亲说:“比犯法也好不到哪里去。” 这时文燕的弟弟已经里里外外找了一遍,没有找到。 文燕的母亲先坐下,接着姐姐弟弟也坐下,他们告诉丁阿平,文燕向他们借了不少钱,只借不还,还拿了母亲的金戒指,他们忍无可忍,来算总账。 丁阿平说:“好的,我叫她还你们。” 文燕的姐姐说:“不行,今天不拿到钱,我们是不走的。” 文燕的母亲说:“是的。” 丁阿平说:“借得很多吗?很多的话,我没钱代还呀。” 文燕的母亲说:“你把存折拿出来。” 丁阿平说:“存折上也没有多少钱,你要拿就拿去。”丁阿平要去拿存折,被从厨房里出来的梅汝雨拦住了。 梅汝雨说:“冤有头,债有主,谁借的钱,谁还。” 文燕的母亲说:“老婆的债,丈夫还,理所当然。” 梅汝雨说:“什么理呀?按理的话,我还得向你要钱,她还借了我的钱呢!女儿的债,母亲还,也是理所当然呀!” 文燕的母亲不跟梅汝雨斗嘴,转向丁阿平,批评他:“你这个人,一个大男人,自己老婆也管不好,怎么办哟。” 丁阿平低眉顺眼。 梅汝雨忍不住说:“文燕这人,一点家教也没有,坏在骨子里,赖皮赖在骨子里,我不知你们做父母的,从前怎么教育她的。” 文燕的母亲说:“你还问我,我们文燕本来是很好的,嫁到你们家,变成这样,你能说不是吗?如果文燕从前不好,你会要她做媳妇吗?” 梅汝雨说不出话来。 丁阿平说:“别吵了,把存折拿去吧,上面有五百块,不够以后再补。” 他把存折拿出来,文燕的姐姐接过去,说:“今天先拿了,还有妈妈的金戒指,要叫她吐出来的。” 丁阿平说:“好的好的,我叫她还回去就是。” 文燕一直躲到娘家人走了,才出来,拍着胸,说:“吓死我了,我妈我姐都很凶,是吧?我躲在老太太床背后呀。” 丁阿平说:“你这个人,唉……” 梅汝雨说:“你又可以去赌了。” 文燕朝梅汝雨敬个礼,说:“谢谢妈,不过我要吃了饭再去,肚子饿了。” 文燕吃了饭,果真又去了。梅汝雨说:“阿平,你这个老婆,要气死我了,我真的身体很不好,我自己知道。” 丁阿平说:“你不要把她当回事,不要跟她计较。” 梅汝雨说:“天天看在眼里,你叫我怎么不气。” 梅德诚拿着书本从自己屋里出来,没头没脑地说:“古人说,娶妻娶德,娶妾娶色,以我的理解,德、色二者皆可无,唯女红不可不勤。” 正在说着,门外一阵自行车铃乱响,接着是小蓝的声音:“小丁,快来帮忙。” 丁阿平起身还未及出门,小蓝就进来了,肩上扛了一条羊腿,直喘气。 她进门,把羊腿摔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小蓝说:“我一进你们家,就觉得气氛很好,我很喜欢。” 没有人说话。 小蓝又说:“我舅舅今天来了,送了三条羊腿,我扛一条过来。” 大家看那羊腿,很肥,也很脏。 小蓝对丁阿平说:“我教你怎么弄。我告诉你,先用清水洗净,放入锅中加水,少放一点盐,用文火煨煮四小时,再剔骨,剔骨后再用文火煮两小时,记住啦?文火,火不能大,一大就不烂。要文火,记住了么?” 丁阿平愣了一下,说:“什么,已经到冬天了?” 小蓝先是一愣,随后笑起来。 丁阿平看看日历,日历上有一行小字:今日五时三十分小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