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帝披衣起身,“朕叫他准备的。既然今天人都在,雪卿身上的旧疾,索性也叫邢以宁看一看。——去旁边躺下吧。” 语气虽然温和,却不容拒绝。 梅望舒皱着眉,在邢以宁的催促下勉qiáng起身,去靠窗另一侧的贵妃榻处躺下了,把手腕递给邢大夫。 邢大夫诊了一会儿脉,又让她张嘴,看了眼舌苔颜色,叮嘱她侧身躺着。 刚刚侧身过去,邢以宁毫不客气,直接把银针扎在她左边肩上了。 银针入体两寸,不知扎到了哪处xué位,难以忍受的酸麻感蓦然浮上来,仿佛有千万只蚂蚁在同时噬咬在皮下的经脉,梅望舒瞬间头皮发麻,咬牙qiáng忍了片刻,还是没忍住,闷哼了一声。 贵妃榻另一边蓦然一沉。 竟是元和帝坐了下来。 “怎么了。”帝王的目光中带着难以掩饰的关切,抬手擦过她额头渗出的细密冷汗,“可是身上哪里感觉不对。” 哪里感觉都不对。 梅望舒勉qiáng往后让了让,避开了圣上过于亲密的接触,qiáng忍着酸麻道,“针灸有些难受。没、没什么大碍。有劳陛下挂怀。” 邢以宁哼笑了声,“梅学士是个能忍的。“ 他按着针尾,熟练地起了针,对元和帝回禀道,“臣今日进来暖阁,头一眼见梅学士,就觉得不对劲。” 邢大夫一边探查,嘴里一边念叨着,“体寒,脾虚,湿气入体。旧疾有复发的迹象。梅学士出京这几个月,莫非半路上掉水里了,大冷天的被人捞起来?” 梅望舒哭笑不得,耐着性子解释,“有上百护卫随行,怎么可能。回京走的是京杭水路,坐了大半个月的船,或许沾染了些湿气。” 邢大夫极为不满意这个答案,“普普通通水路行船,也能受寒到如此程度?去年给你开的泡澡的药方子呢,路上一次没用?” “出门在外,行程仓促,讲究不了太多。” “你是不讲究,身子遭罪罢了。”邢以宁一边查看一边摇头,“年纪轻轻的,落下了风湿的病根,以后准备着肩酸背疼老寒腿,碰到yīn雨天就卧chuáng,熬一辈子吧。” 梅望舒笑了笑,没把恐吓当回事,“这不是等着邢医官妙手回chūn吗。” 两个人你来我往说了几句,耳边忽然传来咔啦一声轻响。 苏怀忠的惊呼声紧跟着响起。 “哎哟,陛下的手……” 贵妃榻另一侧,始终安静端坐着的圣上,不知何故把手里的茶杯捏碎了。 碎瓷散落满地。 御前内侍们慌乱的收拾问安声中,元和帝张开掌心,被碎瓷划破的掌心处缓缓渗出血来。 平日里惯常喜怒不显的年轻天子,此刻终于露出了与平常不同的神色。 唇边经常挂着的淡笑消失了。 浓黑的眉深深拧起,狭长眸子里带出几分震惊,困惑,痛惜。 元和帝似乎完全感觉不到疼似的,渗血的手掌伸过去,直接紧紧攥住了梅望舒搁在贵妃榻上的手。 触感寒凉如冷玉。 “身子不好,为何不早说。” 手背因为太过用力绷起了青筋,眼神如暗处火焰熊熊燃烧。 “若早说了,这次江南道的差事,本不必你去……” 苏怀忠带着两三名御前内侍轻手轻脚收gān净了地上碎瓷,悄无声息地避走。 一时间,暖阁的隔断内间,只剩下贵妃榻上被紧攥着手的梅望舒,和旁边站着望天的邢以宁。 梅望舒按住肩膀酸痛处,手肘用力撑了几次,撑坐起来,“其实也没什么大毛病,臣向来体寒,邢医官言辞夸大了几句罢了。” 她试着把手抽回来,试了几次,被攥住的力道却越来越大,隐隐约约的血迹从手掌缝隙处渗出来,也不知被碎瓷划了多深。 她看得心惊之余,又有几分无奈,像以前惯常安抚那样,轻轻拍了拍手背,示意圣上放手。 “陛下也亲政几年了,今时不同往日,让人看见徒增笑话。”用眼神示意邢以宁过来包扎伤口。 元和帝固执地不放手。 “谁敢笑话,朕诛了他。”他低沉地道。 梅望舒又好气又好笑,“这样的气话,在臣等面前说说也就罢了。千万莫要当着朝中老臣的面说。臣的手——” 她挣了几次都挣不出手来,只得恳求,“陛下——” “这个称呼听得够多了。朕要你像从前那样称呼。”元和帝神色沉郁,语气平静却固执。 陛下犯起了执拗,梅望舒从来拗不过他。 “信原。”她只得像从前那般唤了声,“信原,放手。我的手快断了。” 元和帝,出身皇族洛氏,双字名讳‘信原’。 洛信原终于放开了手,取过温毛巾,仔细擦gān净了梅望舒手背沾染的血痕,又随意在贵妃榻的织金厚锦缎靠背上擦掉自己满手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