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退了有两天了，在沐秋水找上门的那天晚上退了。这两天都是母亲在家照料，每当看到母亲欲言又止的责备，云淡就在想自己是不是做的很过分？是不是不该向家人隐瞒自己生病的事？ 可是，不隐瞒的话，一次又一次的遗忘只会带来更多的自责，云淡不想看到家人脸上出现因为自己的自责。 但是，沐秋水说，她错了！ 对家人的一无所知才是最大的自责，因为不想让他们自责而隐瞒身体状况，等察觉时所带来的就不止是自责，还有哀伤、无奈、悔恨，恨自己为什么不知道。 是这样吗？ 云淡很想问，问母亲是不是像沐秋水说的那样不止自责？ 昨天沐秋水又来了，她说了在游乐园时没能回答的答案。 不是不知道，是你不想让我们知道，那我们就不知道。 云淡从沐秋水的口中知道了曾经自以为瞒天过海的行为，其实早已被家人知晓，只不过在遗忘与记起的过程里陪自己演戏，演一场天知地知，你知我不知的戏码。 【如果有一天，你的家人就要离开人世，因为不想看到你担心就瞒着你，而你在她离世后才知道她早得了重病，那时的你会是什么感觉？】 也许就和奶奶离开的那个时候感觉一样吧。 也许会是其他，云淡无法确定，那个时候的自己是不是只有小时候那样单纯的感觉，只晓得含在嘴里的橘子味的糖突然变了味，云淡不清楚那是什么味道，只知道它很陌生但隐隐又有点熟悉，像是很多熟悉的味道糅在一块变作新的陌生的想要抗拒的味道。 窗外的天有些沉闷，连风都捎着一股闷热，浓厚的黑云从西面层层压来，仿佛是压在了心头，一时有些难以喘过气来。 对不起……对不起…… 叩叩叩 房门被敲响，云淡回过神坐赶忙直了身子道：“请进。” 房门随之被推开，沐秋水提着个盒子笑着进来，“淡淡，好点了么？” “嗯，好多了……”声音尚有些虚弱，但比起前两天气若悬丝，现在是精神了。 “刚做的戚风蛋糕，你尝尝味道合不合口味。” 沐秋水将盒子放到书桌上打开，没有牛奶伴随的浓郁，但鸡蛋与面粉结合烘焙后香味丝毫不逊于牛奶锦上添花带来的诱惑。 “你说过，心情不好的时候吃甜的东西会让心情转好，人在生病的时候心情就会落在低谷，我就想做些甜点给你。”沐秋水将备好的叉子塞到云淡手中，“不过，我没做过蛋糕，来的匆忙也没仔细尝过味道如何，希望不会让你失望。” 云淡浅浅笑道：“饼干也好，小面包也好，蛋糕也罢，听起来不像是一类物，实际做法却相差无几。你会饼干，也会小面包，触类旁通，蛋糕一定也很好吃。” “光说的不够，你还得吃一口先。” 沐秋水并不满足云淡口头上的夸奖，拉过电脑桌前的椅子在书桌旁坐下，托着下巴目不斜视看着云淡。 云淡很好看，从沐秋水遇见云淡起到现在，一直信着这个感觉。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像是视野突然变得明亮，所见风景无不赏心悦目，连心情都有种铅华洗尽的清爽。 不笑的时候虽然平凡，却也是越看越耐看，清清秀秀像春天的花、夏天的云、秋天的拂风、冬天的阳光，是人们身边常见却总被忽略的风景。只有在发现她的美的时候不自觉惊叹，懊恼为什么没能早点发现，然后又在之后的生活里淡忘当时沉迷的风景，再在不经意的回眸时蓦然想起错过的遗憾。 或许是书桌上方的灯开着的原因，不知不觉，沐秋水看得入迷。 被人盯着是怎样的感觉？ 嗯……很不自在。 云淡很不习惯被人分分秒秒注视的感觉，哪怕注视自己的眼睛为自己所喜欢，她也不想被这么看着。 思绪莫名其妙又想起两天前模糊的梦，梦里有一个人在起舞，形若翩蝶婉游龙，让她好不着迷好不心动，只是她看不清那个人的脸，眼前好像蒙着层层迷雾，她看不清也过不去，心里很急。 急着急着，那个人的轮廓突然清晰，有点熟悉也是陌生，她很像沐秋水，但是比沐秋水瘦多了。 她靠了过来，靠了过来，靠的很近、很近，近到云淡甚至能感觉到她呼出的温热的鼻息，很舒适，让她贪恋。 后来梦里的她开了口，云淡记不起她说了什么，只记得那时的笑容很美，和沐秋水很像、很像…… 滴滴—— 窗外传来了小区里汽车的喇叭，鸣笛惊醒了发神中的沐秋水，也断了云淡的回忆。 “怎么不吃？是不喜欢吗？” 回过神，一看盒子里的蛋糕完好无损，沐秋水不由问道。 偷偷觑了眼沐秋水，心口还在激动的跳跃。 云淡悄然吐了口气平下心思，转而扬起一抹清浅，“医生看病有循望闻问切，美食有色香味，我看过了色，接下来当然是先闻它的香，闻过了香才是尝味的时候，有时候，前戏是必不可少的步骤。” 一番话说的是头头是道，听得沐秋水忍不住赏去一记美目，“我觉得佳一有个评价对你很贴切，你真的是个变态！吃个东西都要和那些男人讨论某个女人时一样，装模作样评论一遍。” 听到‘变态’二字，云淡的笑容差点挂不住，微微张嘴正要解释，脑子里突然又浮现军训最后一天早晨‘看到’的画面。 心虚地瞟了眼沐秋水，便把堵在喉咙口的话咽下肚子回炉重造。 “这和男人讨论女人有什么关系？” “当……”沐秋水张口就要解释，却在看到云淡眼里清澈的疑惑时给咽了回去。 都说穷人孩子早当家，其实富贵人家的孩子也早慧的很，家庭、教育是一方面，社交也是促进他们认知的一方面。同理，他们对社会上一些鲜为人知的一面要比普通人家的孩子知道的更多，没有被家人过分保护的沐秋水也不例外。 或许有些方面沐秋水不如云淡成熟，但在某些方面沐秋水知道的足足抵得上十个云淡，就好比普通人家的大人们在谈性色变时的性吧，别看某些人衣冠楚楚，背地里干的腌臜事少不了在圈子里传播，沐秋水就知道不少。 “没什么，你赶紧吃吧，凉了的话口味可能就差了。” 思来想去，沐秋水还是不想玷污了云淡的世界，便有些欲盖弥彰地岔开话题。 心知沐秋水回避意思的云淡不再追着问，用叉子在蛋糕下勾下一小块放入口中，蛋糕蓬蓬松松有种入口即化的松软感，面粉与鸡蛋交融的香甜霎时斥满整个口腔，这让对甜味有着过分喜爱的云淡食欲大开，如果再来杯奶茶之类的饮品就更好了。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世界充满了巧合。 云淡刚想着奶茶，房门又敲响了，母亲李湘琴端着两杯泡好的奶茶来了。 “家里的饮料都被云歌那孩子给喝光了，一时找不到其他招待，我就冲了杯淡淡爱喝的奶茶，不知秋水你喜不喜欢。” 母亲端着两杯奶茶走来。奶茶是市面上小有名气的速溶奶茶，加个热水就成了，简单味道又不差，一直是云淡的家居饮品首选。 云淡飘着眼神，不敢去看那张溢着笑容的脸，激动的心思渐渐沉重下来。 “谢谢阿姨。”沐秋水起身回了个谢意。 “客气什么，在阿姨家用不着生分。”李湘琴放下奶茶，眼神不时往云淡身上瞟。 沐秋水注意到她的举动，跟着瞟向云淡。 注视的目光无法忽视，云淡甚至能感到停驻在身上欲言又止的愧疚。 心下更是难受。 紧张的身子将情绪清晰的发泄在手中的勺子上。 好许，就在一片沉默中，突然传来了歉意。 “谢谢……妈妈，还有……对不起……” 波澜不起的语调，甚至连愧疚的表情都没有的态度，直叫人怀疑她是不是真的在懊悔。 想起自己弄巧成拙给家人带来的担忧，云淡就感到十分自责，她本意是不想让家人担心，不想给家人带来内疚，偏偏她的举动起了反效果。 如果没有沐秋水，这次的生病会不会就像以往一样，随着时间的挑破在家人心里留下一道难以释怀的，反复重绎的伤疤？再在一遍又一遍遗忘、记起的过程中压抑或者淡忘自己？ 云淡不知道，也不敢去想象，李湘琴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此时一心只为云淡的话而高兴。 “傻孩子，一家人说什么谢，又哪来的歉好说的，孩子大了，晓得不让父母担心是好事。爸爸妈妈从来没怪你瞒着我们，只是遗憾不能替你分担那份苦闷……” 父亲说，母亲年轻时是大学城有名的水乡姑娘，温柔、体贴，是每个男人梦寐以求的对象。如今已是三个孩子的母亲的她仍然存着年轻时的温柔，温声细语如诗中所描述的润物细无声的春雨浇溉在云淡愧歉的心上。 沐秋水安静地坐在一旁，看着李湘琴脸上那抹慈祥，她恍然明白，云淡的温柔来自于谁，是源自血脉的承传，是一代人的耳濡目染。 李湘琴离开了，带着一份欣慰把空间让给了云淡和沐秋水。 “谢谢。” 释然的谢声依旧平淡，清清浅浅的笑容让沐秋水只觉如沐春风般舒适，连窗外实质刮着的，雨前沉闷的风都不觉闷热。 “告诉我你谢谢的理由。”沐秋水没有像以前一样躲避云淡直白的注视，坦坦然枕在双臂上，歪着脑袋看着云淡。 云淡浅浅笑道：“谢谢你告诉我答案，倘若没有你，我或许会一直自以为是的瞒下去，直到有天，我会先他们放下而离开。” “离开？”笑容从沐秋水脸上迅速敛去。 “是啊，离开，像个不敢面对现实的逃兵狼狈离开。” 脸上笑容清清浅浅，宛如夏日雨后的第一缕清风拂过脸面，浑身都感觉到一股清爽。只是现在，云淡口中说的话、紧绷的身子和她脸上的笑容却是两个极端。 “被不认识的人忽视、遗忘，其实没太大的感觉，大家都是陌生人，谁也没责任必须记着谁。可是，被亲朋好友忽视、遗忘的感觉真的很难受，一次、两次就罢了，没谁的心是玻璃做的，可一次又一次站在面前，却没一个人理会自己时，我骗不了自己说不在乎，每当在最需要人陪伴的时候看到他们忘记自己时的样子，总有种被世界所遗弃的自怨自艾。” 她轻轻的说着，微扬的唇角，平静的语调像在转述一个朋友的故事而不是自己。 窗外下起了磅礴大雨，从积云中落下的雨点仿佛是老天积压多时的发泄，轰鸣的雷声是祂宣泄时的咆哮，是向世间的哭诉。 沐秋水探去身关了窗户，回头便看着云淡浅淡的笑容，听着她回忆般的诉说微微发神。 孤单是怎样的感觉？ 沐秋水可以写出一篇八百字切身体会的作文，但要问沐秋水孤独又是怎样的感觉？这沐秋水就无法给予答案了。 她孤单，但并不孤独，因为不会有人总忘记她存在，哪怕是无意的，所以不会有我是谁？我在哪？我又为什么而在？的迷茫，更无法感受一些人口中孤魂野鬼的孤独感。 沐秋水想起一件事，是父亲的一个同学，在她还小的时候听到过他对父亲的自嘲，他说他觉得他是个被这个社会排斥的人，就算站在大街上，站在拥挤的人群里，都无法感受到他们口中的热闹。 那时，他喝了不少酒，整个人醉醺醺的，说的话都带着一种被迷醉的糊涂。 她问父亲，他怎么了？ 父亲说：他累了。 后来…… “后来我就想当个自由摄影师，满世界跑，满世界逃，然后在哪个意外中走掉，这样，她们应该就不会认为我的死是她们的错，就不会自责。” 【他自杀了！】 身子突然感觉一股寒意，抬头看看空调，显示着26c的温度，不是很冷的温度，沐秋水却感觉被冻出一层疙瘩。 “是不是很自私的想法？以前没能感觉，现在想想还挺自私。”云淡恍若未觉，犹自笑着自己当初稚嫩的决定。 沐秋水看着她，突然有种面前的人会像天上一朵薄云，一转眼就没了。 “怎么了阿水？是不是不舒服？”云淡终于发现了沐秋水的不对劲，脸色有些苍白，像受到惊吓似的，她看了眼窗外，电闪雷鸣，鸣声震天撼地，脚下地板仿佛是在颤栗。 云淡站起身，将窗帘拉上，又去打开待机中的电脑，打开音乐放起歌来，是一首轻快的轻音乐。 回到书桌前坐下，云淡用叉子在蛋糕上划下一小块，“抱歉，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和你说了这么多坏心情的话，阿水也一起吃吧，甜食会让人心情愉快。” 松软的蛋糕贴在了唇上，沐秋水恍然回过神，看到的笑容似一道光破开笼罩的阴云。 她张口含住伸来的蛋糕，迅速嚼了两下便将其咽下，转而便道：“淡淡，以后要是遇到什么心烦事你就像刚才一样和我说，不要老往心里压，好吗？” 云淡张张嘴，没说。 —————— 沐秋水的日记本： 我想她把心烦的事情告诉我，这样她就不用压着自己，就不会和爸爸的同学一样累了… 可是，她没有完全接纳我，她没答应我…也没有拒绝我…我不喜欢这样，我想更靠近她一些，可以看到她哭、她笑、她所有喜怒哀乐的亲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