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后,殷成澜回到了万海峰附近的临滨城。 临滨城外壁垒森严,方圆十里有军队安营扎寨,百姓不得靠近。再往南行三十里,就是汪洋大海,一抬眼就能看到拔海而起的悬崖峭壁,万海峰仿佛屹立在大陆尽头,如同沉默巍峨的海神,幽幽注视着人间。 而距离朝廷军队扎营不远之外的密林里,竟也有一小片营地,灰绿的帐篷掩映在交错复杂的枝叶间,日夜不生明火,声息悄然,以至于朝廷鹰犬竟无人发现。 将阵营设在敌营家门口,闻风而动,草木皆兵,每时每刻都要提心吊胆,寝食难安,如此折磨自己,非殷成澜外再无他人。 而此时,殷成澜坐在营帐中,闭上眼,好像就能听到不远处军队的- cao -练声----步兵营长矛的突刺,骑兵营里马蹄不安的躁动,火铳营里火枪上膛以及舟师拔锚入海的轰鸣声。 即便不在前线,他也能看见被血染红的海面,海浪卷起浮尸没入汪洋深处,厮杀声在汹涌的大海里微不可听,只能看见大荆黑色的战船长风破浪冲撞上万海峰陡峭的崖壁。 皇帝竟派了四大营来对付他,真是煞费苦心,殷成澜露出疯狂的笑容,何德何能,何德何能啊。 遂,倾巢而动,负险固守,以海为屏,鸟为目,山为躯,三战三捷,大败朝廷。 月余,战讯传入大荆国都,深宫高墙内,皇帝猝然从梦中惊醒,一脊冷汗。 殿外守夜的总管公公连忙迈着小脚走了进来:“皇上,可要奴才传御医?” 皇帝用手重重捶了一下额角,猛地抬起头盯着前方,眼珠血红:“还没攻下来是不是?是不是!几天了,废物,都是废物!” 公公慌忙跪了下来,伏的极低,浑身发颤,不敢多说什么。 皇帝掀开被子,赤脚在大殿中来回走动,疯魔一样,用手臂撕扯着头发,太阳- xue -鼓起的青筋急速跳动,他突然站住,怒声道:“为什么杀不了他,为什么,谁来告诉朕,究竟怎么才能杀了他!!!” 公公本来跪行跟在皇帝身后,猛地听见这一声,几乎将身上的肥肉都抖掉,天子之怒回荡在昏暗的大殿里,接着,皇帝却安静下来。 公公跪趴了一会儿,颤巍巍抬头去看,就看见皇帝目呲俱裂,嘴张着,明明已经歇斯底里,却好像有一口气憋在胸口,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公公惊疑不定的去扶皇帝的脚,皇帝浑身一震,一口积血便喷了出来,随即,人也瘫到在地,目光直勾勾的。 “皇上!奴才这就去传御医,去传……” 忽然,一声浑厚的钟鸣自寂静的深夜荡出,八面而来,带着风雨不动安如山的镇静。 皇帝怒睁的眸子动了动,苍筋浮起的手一把抓住公公,喘了一口气,哑声说:“传山月来……不要御医,让山月来。” 山月禅师披夜色入大殿,念佛讲经,燃香诵禅,一夜滴漏到天明。 皇帝靠在床榻上,披头散发,形容憔悴,低声说:“禅师。” 木鱼声停了,山月垂眉低眸,温声道:“陛下气血凝滞,是思虑过甚。” 皇帝痴痴笑了一下,说:“朕这一辈子只做错过一件事。” 山月心中微讶,面上却波澜不惊:“人孰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 皇帝道:“改?不,改不了。” 他声音喑哑,每每提及过去,就有种说不出的渺茫,皇帝缓缓说:“朕也不能改,只能让这个错误继续错下去,朕才能守着大荆国泰民安。” 山月心里的波澜渐渐平静下来,他抬眸看了一眼皇帝,清楚的看见他眉目间- yin -沉的厉色和杀意。有的错能改,有的错不能改,有的错有人愿意悔改,而有的错,也亦有人甘愿彻底错下去,宁错杀三千,绝不放过一个。 山月已经明白了。 他将殷红的佛珠从腕上取了下来,收在青裟袖中,温声说:“陛下是在苦恼驭凤阁之事吗?” 皇帝猛地抬头盯着他。 山月神色如常,轻声说:“江湖门派,不足为据,虽一时负隅顽抗,终难抵四军之威。贫僧先前游历尘世,对山脉地理有过涉及,陛下可愿一听贫僧之言。” 皇帝倾身抓住他的手腕:“禅师请讲。” 第44章 寒香水(五) 转眼已是深秋, 天高地荒,几分悲凉之意随着日渐冷下去的气候升了起来,与海上的惨雾混作一团, 伴随着黑色战船不停的嗡鸣,组成了天地之间极致的肃杀苍怆之景。 大海上, 一端是披甲执锐的朝廷正规军团, 整齐划一的举着长矛火枪日夜- cao -练,另一端是神出鬼没诡秘莫测的江湖门派, 居高临下盘踞在孤峰上负隅顽抗,经久不败。 在朝廷出兵围攻万海峰两个月后,流言蜚语很快流遍了五湖四海, 江湖上有人传言驭凤阁阁主怕是要扯旗占山自立称王, 这是造反, 活该遭受朝廷打击, 也有人站出来说话,指责朝廷干预江湖之事,以众欺寡,将来四大门派名流世家都要受牵连, 没一个能有好果子吃。 然而,流传最多的却是驭凤阁阁主殷成澜究竟是何人物,仅以阁中数人之力,拦下朝廷三千兵马, 杀红了临滨大海。 这时, 才有人恍然发现, 凑在一起说闲话的三教九流竟没有一个曾亲眼见过殷成澜的。 众人面面相觑,一股毛骨悚然的寒意爬上了后脊,他们不由自主的回想起来,驭凤阁又是什么时候成为江湖第一情报阁的?似乎当它存在时就已经扬名江湖,如同一个孤绝幽深的鬼魅,静静伫立在了大海之央,有人想起万海峰所在的位置,这才震惊的发现,万海峰屹立在南国,刚好和北境的大荆帝都遥相呼应,又或者----分庭抗礼。 这种势力是何人何时建立的?没人知晓,于是看透此事的人早早闭上了嘴,再也不敢闲言碎语。 而处于传说中的人此时正坐在距离敌营不远的地方,默默注视着敌人的烽火,露出了喜怒莫辩森然幽深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