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粉园的消息,被晚报抢了头功去,日报社新闻部的龚主任有点坐不住了,立即吩咐跑文化新闻的记者雨庭,当晚一定要拿出稿子来,第二天要见日报。 雨庭开始根本就不知道这件事情,将当天的晚报找来看了看,又向晚报写新闻的老兄打探了一下,才知道,人家八字还未见一撇呢。晚报这种抢先登录、先下手为强的做法,已经遭到强烈的谴责了,那老兄正忧心忡忡,不知道会不会因此碰一鼻子灰,这会儿见雨庭也来凑热闹,好心提醒道:“雨庭,豆粉园这事情,有背景的啊。” 本来连夜要赶出稿子来,是个苦差事,这内容雨庭又是所知甚少,怎么个写法?何况尉敏还约了吃晚饭,饭后还有个聚会,雨庭听晚报的同行如此一说,正好推托,赶紧向龚主任汇报,说豆粉园比较敏感,是不是先不忙报导,看一看再说。 龚主任知道雨庭耍滑头,说:“正因为敏感,我们才要掌握主动权,再等一等,再看一看,主动权都被人家给抓走了。” 雨庭知道滑不过去,便给龚主任加点颜色,说:“那我就写啊,写出问题来我可不负责任。” 龚主任当然立刻挡她回去,说:“写出问题来你怎么可能不负责任?现在都是文责自负,不过你放心,要你负责任的时候,我也跑不了,你是文责自负,我负的是我的领导责任,我们是一根线上拴的蚂蚱,谁也逃不脱。” 雨庭仍然不甘心,又道:“你就不等等今天上上下下对晚报的反应,明天一定要发?” 龚主任说:“谁说明天一定要发?”说过这话,才知道雨庭又在玩花样,赶紧加重语气道:“但是稿子今天一定得写出来,我拿着稿子,随时可以发,也可以不发。” 雨庭到此,再无话可说,只嘀咕了一句:“到底你是主任。” 雨庭很费了些周折,才打听到顾家语的助手林冰的电话,奇怪的是,雨庭发现,这既不是宾馆的房间,也不是手机,只是一个普通的南州住宅电话。 这是顾红家里的电话,林冰来南州后,就住在顾红家里。顾红生性开朗,从不拘谨,她反正是一人独住,家里多个人,少个人,都无所谓的。但是林冰住进来以后,顾红却很不习惯林冰,觉得她和许多美国人一样,小气得很,住到顾红这里,别说在家开伙仓或者出去吃饭各付各的账,连买个生活用品卫生纸,都得跟她计算得清清楚楚,你用了多少我用了多少,都得是AA制。顾红自己不是这样小肚鸡肠的人,碰见这样的人,心里就来气。林冰住下后,两人摩擦不断,但却吵不起架来,因为林冰对于顾红的气恼,是一无所知的,这一切的斤斤计较,铢铢较量,对林冰来说,是再正常再普通不过了,所以她哪里可能体会到顾红生气的心情。有一次,她跟顾红算账,顾红手头没有零钱了,少找她一块钱,说好第二天有了零钱还的,但第二天顾红忘了,林冰便伸出手来向顾红讨要:“你昨天还差我一块钱。” 顾红气得大吼:“那你住我的房子,打我的电话,我跟你算钱了没有?” 林冰惊异地看着顾红,不知道她生的什么气,认真想了想顾红说的话,说:“房子、电话,还有我用的水电费,当然都要算钱的,我一开始就跟你说过的,我都会记下来的。”林冰住进来的时候,是说过这样的话,但是顾红不会往心里去的,大伯那里的人,来她这里住几天,她难道还能收她的房钱?刚才那也是气不过的时候说的赌气话而已,但是眼看着林冰一边说,一边拿出放在抽屉里的账本,让顾红看,顾红看了一眼,果然林冰都一一记得清清楚楚,连哪天打电话,打到哪里,打了多长时间都一一记录着,顾红当时就目瞪口呆,待了一会儿才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要你的房钱电话钱……” 林冰更惊讶了:“为什么,我记得不准确?” 顾红简直哑口无言。 林冰是中国人,但早已经是个美式的中国人了。 这天下午雨庭的电话打过来时,顾红刚好下班回来,电话是她接的,对方说是报社记者,要采访林冰女士,顾红请她稍等,回头和林冰商量说:“记者要采访,是不是回了吧,这些记者,一个个都是钻天打洞的角色,你不小心了说什么,他们抓住一点点空子,又会小题大做,添油加醋,甚至胡编乱造。” 林冰却说:“在美国,顾先生从来不拒绝新闻媒体,顾氏研究所曾经得过新闻界颁发的最佳配合奖。” 顾红说:“你不知道,今天上午谈的东西,到了晚报上,已经变成……” 林冰说:“晚报我看了,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问题,也还是说的意向,跟我们谈的内容大致相同,他们没有编造。” 顾红说:“既然你愿意……” 林冰接过电话,说:“可以采访,只不过,今天晚上,秦市长宴请……” 雨庭说:“那就等宴请结束后?” 林冰说:“十分抱歉,晚上七点半,馨香厅有南曲演出,一个月只有两个晚上演出,我不想放弃。” 雨庭立即问道:“林女士喜欢南曲?” 林冰说:“是顾先生喜欢,顾先生是个南曲迷。” 顾红在旁边听了,有些不以为然,想,大伯再喜欢南曲,他远在大洋彼岸,你在这里代他听南曲,还能传递感应啊? 电话那边雨庭说:“那这样,您看行不行,我也到馨香厅去,我也想看看南曲演出,我在那里等您?” 这会儿已是晚上七点多了,雨庭出了环秀清嘉楼,打了的往馨香厅去。 她却不知道,刚才在环秀清嘉楼,她是与林冰擦肩而过,两个包厢是紧邻着的,但谁也不知道谁。 雨庭特意早一点出来,她想赶在林冰到之前,先看看馨香厅的情况,这也是在她的工作范畴之内的。 馨香厅原先是专门的南曲演出场所,南州南曲团为了振兴南曲,每月在这里安排两场免费演出。但是为了这两次的演出和另一些难得的小型演出,比如政府方面有喜欢南曲的客人,安排的专场演出,都得到馨香厅来。这就得维持馨香厅的正常开支,馨香厅早已经是危房,即使修修补补,也是一笔很可观的开销,所以干脆将馨香厅变成了一座茶馆,在没有南曲演出的时候,就是茶馆,同时也兼作其他各剧种的演出场所。 时间长了,大家也就不再将馨香厅记作馨香厅了,只道它是一个茶馆。本来是唱戏的地方变成了茶馆,但是后来大家的想法却倒过去了,觉得茶馆是个可以唱戏的地方了。 馨香厅的门上贴着唱戏的规矩:初一、十五晚上,是南曲的免费演出,星期二、星期五是越剧、锡剧、评弹等专业演员专场演出,其他的日子都是老百姓的“大家唱”。 此时此刻,南曲演唱正从舞台上传过来。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赏心乐事谁家院。 馨香厅今天只有很少的几个听众,本来是个清音雅集的地方,但外面却多了些世俗烟火,少了些清静雅致。小巷里居民来来往往的声音,正月十五放鞭炮的声响,声声入耳。 雨庭正是在这时候走进馨香厅的。 走进馨香厅的第一印象,就是凄凉。破旧的舞台,破旧的场所,冰冷的空气,场内没有暖气,坐在台下的人,多半是些老人,缩着身子,哆嗦着,但仍然十分投入地跟着节奏,情投意合地摇动着身子。 站在后边的雨庭,看着这样的场景,不由有些心酸。她今天是因为采访林冰,才临时到这里来的,作为报纸跑文化新闻的记者,雨庭平时工作的范围是比较大,南州又是个有着悠久文化传统的地区,仅就传统文化怎样发扬光大怎么重点保护,都有很多很多的话题可说。雨庭刚刚调到新闻部时,来过馨香厅,采访一位来观看演出的文化部的领导,那一次来,可能因为工作重点在领导身上,没有十分注意馨香厅的环境,今天一个人,独自地站到这里,心里忽悠了一下,觉得酸酸的,忽然联想到了锦绣路、豆粉园,就有一股意气在胸中翻滚起来了。 在朦胧的灯光下,雨庭的眼睛忽然一亮,她意外地看到一个年轻人,一个普普通通的年轻人,戴着眼镜,穿着打扮没有一丝一点的特殊,但奇怪的是,就在那一瞬间,雨庭突然强烈地感受到他身上的一种独特的气息。 那个时刻她离他很远,她站在馨香厅的入口处,他坐在靠近舞台的位子上。 雨庭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一瞬间从这个人身上感受到的气息,以后将会久久的缠绕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