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常女孩儿用的那些花儿粉儿,曲陵南一概没用过,女修们好讲究个环佩长裙,她亦从未有过。从小到大,就连她固定穿的衣裳,换来换去也不过两身。 她凡事皆以不麻烦为基准,能减则减,储物袋中亦长年空瘪,她以为自己所有之物极少,可时至今日她方知晓,原来从一个小姑娘长大成人,她也用过这许多东西。 她亦从未想过,这些东西有朝一日,会被人一件件妥善收好,郑重收藏。 那个豁口的小茶杯,她还记得是初来琼华,学沏灵茶时笨手笨脚打翻过的器具,那时师傅抠门得紧,给她的茶具,不过是凡人集市上寻常的粗瓷而已。 后来她沏茶的功夫渐渐像那么回事了,师傅方将自己常用的茶具交给她,这套最初的粗瓷茶杯,一套四个,摔了三个,硕果仅存的一个还磕破了杯口。 曲陵南不爱浪费东西,这茶杯便留下自己用,一用,就一直用到她离开。 现在它光洁如新,粗瓷质地竟然泛着玉质润泽,也不知被施了什么法术在其上。 茶杯边上,挂着两件小孩穿的低阶法衣,不用看曲陵南也晓得,这是她第一回自师傅手上拿到的馈赠,那时在上古冰洞中孚琛收她为徒,一同赐下法衣并辟谷丹。 那时,傻乎乎的小姑娘全然不知这种法衣在修界寻常得紧,还美滋滋想这师傅真不赖,又给吃的又给穿的,跟着他挺好。 她一路皆傻,不问缘由便拜师上琼华,还一个劲想,这么好的师傅可不能怠慢了,她得还师傅更好的,她要养活师傅。 若说这几样东西都太过寻常,只引起若有若无的回忆,那么接下来的一个木匣子,打开来,却令曲陵南不由自主红了眼眶。 那匣子里,装着好几十只紫云飞鹤。 曲陵南怎会不认得?这里头的每一只飞鹤,都是她拿月俸换来的,那时孚琛闭关冲阶,她一个人在琼华派百无聊赖,闲来无事便格外想念师傅。哪怕师傅言明一月只准发五只飞鹤来传话,她亦全然不顾,总是想起来就放一只,想起来就放一只。 絮絮叨叨,尽是废话,可千句万句,说穿了只有两个字,思念。 原来不知不觉,已然积下这么许多。 那会孚琛极为不耐,偶然回一只飞鹤,也多是训斥之语,曲陵南原以为照他的性子,这些东西一早就被他丢弃销毁,却不曾想,每只飞鹤都被他好好收藏在这;每只都又注入灵力,手指一触,当年小姑娘憨傻而率真的声音又能再度响起。 “师傅,为啥我要背什么劳什子《琼华经》?背了也未见得能多吃一碗饭,我不背可成?” “师傅,你修炼得如何了啊?你快些出关吧,你徒儿我要被人欺负了。” “师傅,毕璩师兄定然与你有仇,或瞧我不顺眼,他今儿个拿尺子打我,哼,总有一日我要揍回他。” “师傅师傅,你再不出关,我便收拾包袱回去了。” “师傅,我想不明白,为何要修仙?修了仙便好么?可好在哪?我不修仙一样该干啥干啥,修了我又能如何……” 满屋纸鹤飞翔,此起彼伏,往事轻如烟,摞在一块,却重于泰山。 曲陵南眼皮一眨,眼泪忽而掉了下来。 她想,原来这就是遗憾。 遗憾往昔不可追,遗憾这一生哪怕千秋万载,问鼎仙途,可那般美好的旧时光,却终究已经失落湮灭。 “你瞧,我没说错吧?那大恶人走火入魔了,我看照这么下去,迟早有天他要把你的尿片找来供起,咦好像不大对,他捡到你时你已经不是婴孩了,没尿片这种东西……”青攰在其背后絮絮叨叨,“总之,为今之计,只有你去牺牲小我了安抚住这个疯子先。你想想他十年间自元婴初期进阶到元婴后期,便是上古之时,天地玄黄,灵力充沛,本尊亦未见有人能做到……” 曲陵南猛然转身,一个三昧真火丢过去,青攰哇哇大叫道:“喂喂,有话好好说,作甚动手?” “意思是让你闭嘴。”曲陵南收了手,白了他一眼,继续低头看自己用过的老东西,问,“他发疯时都做什么?” “什么?” “你不是说他疯了么?我问你他发疯时都做了些什么。” “哦,那得从你走后开始说起,话说当时你一怒之下丢下他便走,他就开始状似癫狂,”青攰兴高采烈地道,“彼时我已被他收为兵器,能感应到他的情绪,那简直是恨不得以头抢地,怒移山峦,填海倾天,哎呀他为什么不这么做呢?你猜你猜。” “说重点,别学这些个乱七八糟的口气。” “真是,这么说分明能令此事波澜起伏高潮迭起,”青攰不满道,“你真不听哇?” “好好说!” “好吧。”青攰以兴趣缺缺的声调道,“简而言之,你走后大恶人与左律打了一架,打输了,四大门派全惊动了,左律当众道若大恶人本领低微,他无兴趣再与之动手。大恶人便问他要修炼到什么时候才能够格宰了他,左律随口就道起码得化神期吧,于是大恶人便当真了,说了句让他等着之类的屁话。” “他有你相助,照理不该输得那么难看。” 青攰得意地道:“我为什么要相助他?想得美!本尊虽遭其暗算,中了伏神咒,然神器岂是凡人能奴役的?想当年,青玄那个婆娘偶尔要使唤我,还不得客客气气说尽好话,本尊才勉为其难答应她看看心情。他如今这般折辱本尊,本尊便是有十分本事,也不给他使出一分,哼哼,我倒要看看,没本尊心甘情愿助力,这柄刀充其量也不过比寻常法器厉害点点而已,想打赢左律,门都没有……” 曲陵南凉凉地道:“怕是你元气大伤,想大展雄威亦不能吧?” 青攰哑然,随即不服道:“反正本尊不甘为其所御使。” “得,继续讲。” “自那以后,大恶人大抵亦晓得我不甚卖力,便将我困在此处,看守你那些个破玩意儿。自己倒时常鬼鬼祟祟出去练功,练完后便神神叨叨回来,摸着你的东西跟你说话,还以水镜窥探你的行踪,一会笑一会叹气的,反正是脑子发疯便是。有回他甚至与本尊好声好气讲话,说自己一辈子精于算计,却不料在你的事上算错了一笔账。”青攰笑嘻嘻地道,“我一听老来劲了,赶忙骗他将事情来龙去脉讲出来,越听越乐不可支,天底下怎有这样的笨蛋,好端端将吃进嘴里的肉包子吐出来推给他人?须知得了你便是得了青玄功法、泾川秘藏,就连我和清河,说不定也会看在你面子上给他用用;更别提你身具五灵之力,与你双修,修为必能日进千里。你简直是个古往今来前所未有的大宝贝,他却一无所知,还要将你打包送仇人头上,哈哈哈哈,简直笑死我了。” 青攰哈哈大笑,曲陵南却沉下脸,问:“于是你便将我的来历皆告知他了?” “那是必须的啊,”青攰大笑道,“不然怎能令他懊悔得想死?” 曲陵南冷冷问道:“于是他悔不当初?” “这个啊,”青攰笑声突然停了下来,有些不过瘾道,“他城府那么深,我倒是没瞧出来他悔还是不悔,不过他听完后跟我一起笑,道这都是报应,又道你原来来头甚大,这下可好,便是独自下山他亦可放心。呸,如此言不由衷的话也亏他说得出,反正我断定他必然悔不当初,悔得肠子都青了。” 曲陵南沉吟了片刻,问:“琼华内乱又是怎么回事?” “这个啊,本尊可没空管,只是某天晚上大恶人将我祭出,与一道人相斗。他奶奶的,那道人可算有几分真本事,手上的大冰剑也倒值得本尊动手……” 曲陵南怒道:“我就晓得是他作乱捣鬼!” “啊?”青攰摸不着头脑,问,“你说谁?” “使冰剑的道人定然是琼华派长老道微真君,他本事大得紧,为人又刚毅正直,孚琛要作乱,他定然不会坐视不管……” “你说大恶人作乱?可是,”青攰傻乎乎地问,“走火入魔那个,分明是琼华这个什么道门正宗的长老啊?” “你说什么?” “就是那个使剑的老头啊,”青攰漫不经心地道,“我一刀劈掉他的冰剑时,散出来的气息分明是魔气。要不是这么有趣的玩意儿,我还不乐意被大恶人使唤呢。” 曲陵南愣了愣,不知如何理解这句话,就在此时,洞口忽而传来沐珺清脆的声音:“姐姐,南儿姐姐你没事吧?怎的进去这许久?” “没事。我就出来了。”曲陵南回喊了一句。 “那你快些,那什么,”她的声音忽而扭捏了起来,“我跟你说过的那个后生,他,他来了。” 曲陵南一听,迈腿就要出洞,青攰叽叽喳喳道:“带上我带上我。” 曲陵南手一伸,青攰自动飞到她手上,变作一柄毫不起眼的小柴刀。 曲陵南忍不住笑了,比划两下道:“还是这模样使得顺手。” “那是因为你像个村姑,本尊不得已屈就一下配合你的形象而已。”青攰大言不惭道,“有时神器有时亦要低调嘛。” “行,你可别露出本来面目给我惹麻烦。” “放心吧。偶尔装柴刀也挺好玩的。” 她持着青攰出洞,沐珺小姑娘已经红着一张小脸又是急迫又是期待地瞧着她,她也不会那些个羞涩矜持之类的,一见她就嚷嚷:“姐姐,你快些。” 曲陵南道:“裴明又不是没见过,有甚好快些。” “啊呀,可万一他见不着我,转身就走呢?” “他可不是来见你。”曲陵南毫不在意地打击她,“他多半是另有打算。” 沐珺嘟起嘴,不过随即又高兴起来,笑眯眯道:“管他为何而来,反正我是能再见他,总比见不着强是吧?” 曲陵南想了想,虽觉着沐珺的事于己无关,然同为泾川古寨中人,她还是多嘴问道:“你说的没错。但若见了面,他因你是曲姓女子而骗你辱你,利用完你继而抛弃你,将你一片真心践踏地上,令你伤心难过,你当如何?” 沐珺吃惊地睁大眼问:“可那是以后可能会发生的事,与我现下喜欢他有何干系?” 曲陵南皱眉看她。 “哎呀姐姐,你怎的与我阿妈似的没事操心些有的没的?便是他真个骗我辱我,那亦是他的错,我喜欢他,想与他作伴,可不是错,既然我没错,我作甚要伤心难过?” 她一派天真,转了转黑眼珠,随后轻轻一笑道:“好吧,若真个如此,伤心难过大抵是免不了,但总不会难过一辈子吧?总有法子可想的,对不?” 曲陵南抬起头,忽而微微笑了,似乎长久以来的心结有所松动,她感慨道,自己真是修为越深,反倒越不如从前直截了当。 她与孚琛这回事,纠结师傅待她那些个负与不负作甚?当初她是很喜欢师傅的,由头到尾,她从未负过自己之本心。 那便够了。 她的笑容越发加深,拍拍沐珺的肩膀道:“我倒忘记了,这笔账本不该朝旁人算,而只该与自己算。” “啊?”沐珺懵懂地睁大眼,“姐姐你说啥?” “我说,若人裴明不喜欢你,我不许你死缠烂打,因为那等自轻自贱之事,曲姓女子不应做;但若他也喜欢你,那便是天底下人人反对,我仍会赞同你。” “真的么?”沐珺高兴地叫了起来,“真的么真的么?” 曲陵南微笑颔首,却又正色道:“可若他骗你,我却不会为你复仇,因你之决定,你需自己负责到底。” 沐珺点头道:“那是自然。” “走罢。”曲陵南挽起她的手,一起迈往前方。 青攰小小声传音道:“喂,那洞口的小子修炼的功法与那日我打败的老道士差不多,他虽尚未结成魔气,你亦不可掉以轻心。” “嗯。” “我可不是担心你,你别打不过又要我出手收拾残局。” “罗嗦。” “啧啧,真是好心没好报。” 洞口,裴明一身蓝衣长袍,面如冠玉,那昔日被琼华无数年轻女弟子恋慕的风采愈显勃发。 曲陵南忽而想起当年出关,裴明心疼她丹田被毁,要替她揍云晓梦的情形,心中一暖,微微一笑道:“裴明,别来无恙。” 裴明目露震惊,端详她良久,缓缓笑了,道:“陵南,我就知道,你定然还活着。” “连杜如风都以为我死了,你倒对我有信心。” “杜如风?”裴明脸上现出不屑,讥讽一笑道,“他又不曾与少年求学时便与你打过架,不晓得你常能以弱抗强,内心最是坚韧不过,他哪懂得你是什么人。” 曲陵南微笑看他,道:“不错,你比他懂我,因你亦是坚韧之人。” 裴明目光柔和,道:“陵南,你可曾记得我与你早年有约?” “约架?” “不,”裴明温柔地道,“我与你约定,有朝一日,要共成长为顶天立地,本事超群的大修士,共同俯仰天地山川,傲视玄武大陆。” 曲陵南沉默了一会,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如何?跟我一起吧,”裴明踏进一步,却被洞口的禁制激得倒退,他有些急切地问,“你早已反出文始真君门下,我师傅道微真君此刻亦被他所拘,此刻琼华上下皆被那欺师灭祖的败类所控制,只有你我联手,方能救出师尊并掌教等长老,届时匡复我琼华道门正统,成就不世奇功……” 曲陵南垂下眼皮,长长吐了口气,问:“我为何要助你?” “陵南,你不是助我,而是助你自己。文始真君不顾伦常,觊觎自己的徒儿,我了解你,以你之心性,定然是不堪身受其辱,此刻你又再度被他抓住,要逃脱牢笼,除了与我合作外别无他法。”裴明苦口婆心劝道,“陵南,文始真君已今非昔比,其功法走邪门歪道一流,心性大变,若我们再不出手辖制他,他便会为祸整个玄武大陆,你莫要再念旧情……” 曲陵南看着他,忽而觉得有种说不出的陌生,她忍不住打断裴明的长篇大论,问:“你可知你亦性情大变?” 裴明猛然住嘴,微微眯眼盯着她。 “你从前从不这般多话。当年满个琼华的女弟子皆倾慕于你,说起你都是冷峻清贵四个字。”曲陵南轻轻笑了,摇头道,“你看,你也变了,我也变了,说不定你师傅也变了……” “住嘴!”裴明怒道,“你是定要与文始同流合污么?” “何为清,何为污?”曲陵南皱眉问,“裴明,你又不是玄天上神,又不是掌教至尊,怎见得你说谁污他便污?” “巧言令色亦无改事实本质!” “错了,”曲陵南摇头道,“我只是提醒你,本质非你能定,本质亦不能一言以蔽之。” 她偏头打量了会裴明,忽而问:“喂,你可喜欢我妹妹?” 裴明诧异地瞪大眼。 曲陵南一把将躲在一旁偷偷瞧着裴明正开心的沐珺揪了出来,推到跟前,问:“就是这个。你可喜欢?” 裴明愣了片刻,怒道:“我乃清修道宗,怎会有这等乌七八糟的念头?” 沐珺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曲陵南瞪了她一眼,又问:“你既不喜欢,为何三番两次撩拨个小姑娘?” “我何曾撩拨与她,你莫要信口胡诌。” 曲陵南叹了口气,摇头道:“得了吧,你自来受惯众女修倾慕,怎会不知自身魅力?如何撩拨一个未见过世面的小姑娘,多说两句令她春心荡漾,想必对你而言太过简单。” 裴明辩道:“我不过与她多说两句,她要如何想与我何干?” “若非你要用她窥探文始真君的洞府,你又何必与她多说两句?”曲陵南毫不客气地道,“行了,反正说开了也好,我妹妹哭多两场就没事了。” “陵南,此事是我不够稳重,”裴明的口气软了下来,温和道,“那位姑娘,裴明这厢与你赔礼。” 他说罢真个行了一礼,沐珺呆了呆,跺脚道:“哪个,哪个要你当好人,呸。” 裴明施礼完,正色道:“陵南,一码归一码,文始真君今非昔比,乃我琼华之大罪人,你当以大局为重……” “我有无告诉过你?”曲陵南转头看他,道,“就冲文始真君对我做的那些事,我绝对不会原谅他。” 裴明一喜,道:“那你合该与我联手,你等着,我这便想法子把你救出。” “我没说完,”曲陵南道,“我不原谅他,是为他欺负过我,可不是为你,你道文始真君邪门歪道,可我却听闻道微真君才是真正入魔,我不能助你。” 裴明大怒,骂道:“这是哪来的谗言?我师尊分明刚正不阿……” “不是谗言,”曲陵南道,“告诉我这话的人,虽然不着调,但在这点上绝不会错。” “血口喷人,完全是血口喷人!” “随便你怎么想,”曲陵南摆摆手道,“反正我不会跟你瞎搅合。” “说来说去,你仍然是舍不得他!为什么?你难不成亦如那些脑子空空的女修一般被他的模样所惑么?” 曲陵南困惑地瞥了他一眼,问:“你是傻子么?” 裴明睁大双眼。 “你不是傻子,怎的会以为不赞同你便是被他的样子所惑?”曲陵南不耐道,“要不要跟你瞎搅合,与他长什么样何干?莫名其妙。” 半空中忽而传来“噗嗤”一声轻笑,文始真君的声音轻柔传来:“乖徒儿,这气死了不偿命的本事,你可真是一点都落下。” 裴明神色大变,身上灵力一运转,一柄冰剑瞬间化出,他身子浮上半空,手下飞快结出手结,冰剑霎时间如离弦之箭,嗖地一声刺向远处。 只听咔嚓一声脆响,那柄剑被瞧不见的手折成两截,随后又是数声脆响,干脆断成四五截,自空中掉落下来,裴明脸色铁青,当机立断往腿上一拍,脚下顿起金云,瞬间隐去不见。 这是琼华御察峰独有的飞天术,能于片刻间退出十余里外,文始真君除非真个布下天罗地网,否则要抓他亦非容易之事。 孚琛轻飘飘落到自己洞府门口,脸色有些憔悴,嘴角却浮上一个温和的笑容,道:“徒儿,我回来了。” 曲陵南转过头不看她。 “不高兴?”孚琛好脾气地答,“看来是这小子惹你生气,要不我把抓他来给你玩儿?” “不稀罕。” “适才我似乎听闻你妹子看上他,要不然为师想个法子命他娶了你妹子?” 曲陵南吃了一惊,忙道:“你可别乱来啊。” 孚琛呵呵低笑:“这有何难,那小子也就一张脸瞧得过去,你妹子若真个喜欢,为师替她完成夙愿便是,也当我把她关在此处数年的赔礼。” “不用你瞎搅合!”曲陵南道,“你别害了我妹妹。” 沐珺也道:“他非心甘情愿的,我才不要。” “好,有志气,”孚琛笑着笑着忽而咳嗽起来,“不过便是你们想要,也得等些时日了。为师适才受了点伤,要调理一二……” 他一句话未说完,却咳嗽加重,手一捂,指缝间竟然渗出血来。 曲陵南一惊,孚琛却笑道:“吓着你了,师傅没事,只是有些难受……” 他话音未落,整个人软了下来。 曲陵南身不由己伸手扶住他,孚琛一面咳血,一面笑着道:“趁着,趁着我受伤,你,你亦可揍我出气,我定无余力运灵力御身。” “闭嘴吧!”曲陵南运气一探,只觉他内息大乱,浑身灵力四下乱窜,显见是受了什么极重的外创。 “呵呵,原以为本事到了,想尽快办了那事,怎知还是差了一点……” “闭嘴不会啊!”曲陵南呵斥他,扶着他就地坐下,伸手探入他怀里摸来摸去,不耐道:“你那个琼华丹呢?放哪了?” “给,给了你,没有了……” “你是不是傻子啊!”曲陵南一巴掌打他肩膀,孚琛却眉开眼笑道:“你,早年丹田受损,琼华丹给你,比给我好……” 曲陵南无奈地叫了一声,想也不想,手掌一伸,运起青玄功法,五灵之力化作绿色光芒,用力贴住他后心要穴,将灵力运入他体内。 “给我好好运息,”曲陵南骂道,“这么大人了,你有没有脑子?” “让你担忧了……” “行了,等你好了咱们再算账。” “哎。”孚琛嫌弃道,“徒儿,你能不能别那么用劲拍我?” “你活该!” “一把老骨头了你还跟我来真的……” “再多嘴,我真揍你了!” 孚琛再嘴硬说自己没事,也抵不过受伤颇重的事实,且曲陵南以五灵之力替其安抚体内乱闯乱窜的气息时,这才发觉,原来孚琛此番竟元婴受损,紫府内一片混沌,以他今时今日之功力,能将他伤成这样的,那得是什么东西? 而随着曲陵南进一步探入其四肢百骸之中,却发现孚琛经脉中只有一股凌厉霸道的气息,其色紫红,其状若漩涡,且无时无刻不在吸纳紫府灵力,宛若紫色飞龙,君临天下,凛然不可侵犯。且这股气息于经脉中堵塞膨胀,不少地方已现裂痕。亏得孚琛乃琼华道门正宗出身,不断以内门功法加以疏导,这气息方能暂时蛰伏于经脉当中。然内门功法却只解得燃眉之急,无法长治久安,长此以往,待其发展壮大,经脉却无相应拓展,浑身经脉绽裂崩决亦不过早晚。 这便解释了为何孚琛修为能突飞猛进,却也印证了一个朴素的道理:根基不稳,大厦将倾。 然这么些年,经脉绽裂之痛何等难忍,孚琛背着人吃了多少苦,已是可想而知。 曲陵南忽而懂得了孚琛为什么要把她留下了,他早知自己爆体而亡不过时日问题,以他的算计,他或许想留自己为他所用,但不知为何,曲陵南仍宁可相信他没有坏到这个地步,他只是想尽力与她再相守最后的时光。 因为那才是她认识的文始真君会做的事,他心中分明有沟壑纵横,嘴上却一句不说,算计人时是这样,不算计人时,也是这样。 他还喜欢误导旁人,似乎愈将人玩得团团转,他心里愈加高兴。 活该。 曲陵南暗暗骂了一声,可眼眶却禁不住发热。她想,她曾感伤孚琛从未懂得她是什么人,可反过来,她亦从未懂得孚琛是什么人。 他固然自私抠门,阴险毒辣,可他亦隐忍深沉,罗罗嗦嗦没完没了,可偏生不肯好好说句实话。 这样一个男人,能令人怨怒憎恶,也能令人嗟叹怜惜。 曲陵南叹了口气,她凝神运起青玄功法,将十成的五灵之力化作绿色涓流,潺潺不断,灌入孚琛经脉当中。五灵之力集天地五行五灵之变,乃至纯生机,青玄功法又循天道而均衡,遵万物之灵运,所过之处,生机盎然,宛若清泉汩汩,春风阵阵,霎时间,将孚琛经脉中那股躁动霸气的气息笼罩于绿光之中,安抚蕴化;又将其经脉斑斑点点裂缝,一一滋润缝补。 不知过了多久,恍惚之间,她再度踏入一熟悉的岩洞之中,栈道狭隘,底下是万丈深渊,只是原本深渊之下乃喷涌岩浆,烈火浓烟,然此刻岩浆皆凝固安睡,四下宛若一个烧着温柴的大烤炉,一进入,便浑身暖洋洋的。 栈道尽头,一红衣乌发男子背朝着她,听见她的脚步声,他暮然回首,与孚琛一模一样的眉眼,只双目殷红,一见她,忽而一笑,犹如万木回春,百花争妍。 曲陵南只觉此情此景分外眼熟,她微微眯眼,那男子以飞扑而来,一把将她牢牢抱住,想得到心爱之物般,几乎要把她勒紧怀里。 “任你去哪,终究要回到我身边!”他盯着曲陵南,目光疯狂偏执,口气温柔得怪异,“南儿,你可算回来了。” “有病!”曲陵南一怒,灵力一运就像挣脱,可在这古怪的地界,却好似浑身灵力皆用不上,被那古怪男子禁锢得严严实实,随即,她的脸被强行板正,那男子狠狠吻了下来。 曲陵南心中大骇,用力挣扎,然那男子力道极大,辗转之间,像要将她吞噬入肚一般啃咬,曲陵南不明白这长得像孚琛的男子为何突然间发疯想吃了自己,亦不明白便是他不想吃,这般啃来啃去有何趣味?她只觉随着两人唇齿相撞,极为不适,伸出脚,一脚踹到他膝盖上。 男子似乎吃痛,稍微松开,曲陵南趁机立即要跳出,可那男子抱着她不放,一双红眸,忽而涌上泪雾,顷刻间滚下泪珠。 曲陵南诧异地看着他,那双眼含了太多疼痛与悲苦,泪水浑浊,像忍了千百万年,那种疼像会传染,从他那里直击内心。 恍然间,她似乎能感同身受,尽管懵懵懂懂,尽管不以为然,可就像多年前,还是小姑娘时,她站在远处,他站在古松下,那一刹那,她满心欢喜,却泪流满面。 愣怔之间,那男子再度吻住她,这回温柔如水,极尽缠绵,似如春风化雨,暖入人心。 便是她从未经过男女情事,却也明白,这是那男子在以另一种方式,向她诉说无法言明的情愫。 那些原本压抑过的,苦苦追寻过的,却又错手而失的爱。 曲陵南猛然睁开眼。 眼前依然是孚琛的洞府,小柴刀悬在半空,叽叽喳喳道:“喂喂,你睡得好似死了一般,你可晓得?” 曲陵南微微皱眉,爬了起来,她揉揉额角问:“孚琛呢?” “大恶人在教你妹妹引气入体。”小柴刀转来转去道,“这莫不是疯得更厉害?伤还没好,不想着如何养伤,倒忙着多管闲事教人修行?” 曲陵南忙跳了起来,她仍是信不过孚琛,生怕他教沐珺什么乱七八糟的,可跑到外洞一听,却听沐珺朗朗背诵的,竟然是《琼华经》。 “你要好生诵读,此经书微言大义,参悟了获益匪浅。” “嗯,我定会修出一身好本事,不再令人瞧不起!” 曲陵南愣愣走过去,孚琛抬起头,脸色有些苍白,嘴角浮起一丝温暖的微笑,自然而然道:“你醒了?歇息得如何?” 就好似他们一同过过无数个这样的日子般。 曲陵南没有回答,一旁的沐珺早高高兴兴蹦起来道:“姐,你瞧,道君教我真本事呢。” 曲陵南冲她点点头,不晓得说什么合适,生硬道:“有劳。” 孚琛笑了,柔声对沐珺道:“好好学,你姐姐当年可是将这卷经书背得滚瓜烂熟。” “嗯!”沐珺重重点头,转身面壁,叽里咕噜背个不停。 “过来。”孚琛朝曲陵南伸出手,曲陵南想了想还是过去,孚琛一把握住她的手,以神识一探,吐出一口气道:“恢复得差不多,你为我疗伤,却险些将自己的灵力耗空,可吓得我不轻。南儿,多谢你,你又救了我一次。” 曲陵南直接道:“谈不上救,你若命中注定要死,我就算耗空灵力也不管用。” 孚琛苦笑一下,道,“你探入我紫府,我的情况自然瞒不过你。所幸为师一时半会还死不了,你坐下,陪我好生喝杯茶。” 曲陵南依言坐下,孚琛手一伸出,将一套茶具摆在二人面前,慢悠悠斟茶,热气氤氲,曲陵南盯着他的脸,忽而道:“我以五灵之力补你经脉不过权宜之计,你经脉裂开的速度,超过我能修补的速度。” 孚琛失笑问:“你以为我留你,是为了让你救我?” “如果耗空我一身灵力能救得了你,我会救,若你修炼青玄功法能自救,我会将真的功法倾囊相授,若我泾川秘境中所藏的任何一种天地宝材能换你一命,我会给你。”曲陵南正色道,“可就我所知,好像这些法子都不成。” “我知道。”孚琛看着她,目光柔和,“我留你,不是为骗你来救我。” “再说一遍,我真救不了你。”曲陵南抿紧嘴唇,想了想,索性把话说开,“你也别打我曲家血脉的主意,我不可能会同你双修,且不说这法子能不能救你无人确定,单说我自己,你别想强迫我,要不然,我怕你还没经脉破裂而死,就先死在我手里。” 她说得义正词严,孚琛却听得笑了,拉住她的手点头道:“我知道,不用说了,我都知道,无碍的,死生有命,与你无关。” 曲陵南反手想挣脱他的,却挣不开,想了想他也活不了多久,便任他握去了。 孚琛长长吁出一口气,攥紧她的手,无奈而伤感地道:“你啊,我是算计了你一回,可也用不着从此将我视为毒蛇猛兽啊。” “反正不是好人。” “是,我也不觉得自己是好人,”孚琛道,“但我留你,只为留你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