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3年,胡愈之先生主编《东方杂志》,在新年特大号上,就辟有“新年的梦想”一栏,有许多人在那里说了许多梦话。鲁迅先生为此在当年的《文学杂志》上,写了一篇《听说梦》的精彩文字。 一开头,先生就说:“做梦,是自由的,说梦,就不自由。做梦,是做真梦的,说梦,就难免说谎。” 说梦,是文学家的一个经常的话题。“梦魂惯得无拘束,又踏杨花过谢桥。”诗人要一说起梦来,便不免要天花乱坠的了。《南史》载:“宣城太守济阳江淹少时,尝梦人授以五色笔,故文采俊发。后梦一丈夫,自称郭景纯,谓淹曰:‘前借卿笔,可以见还。’探怀得五色笔,与之。自尔淹文章踬矣。故时人有‘才尽’之论。” 江淹说的这个梦,正如鲁迅所言,“就难免说谎”了,他说这个谎,多少有一点给自己下台阶的意思在内。此公在南朝,官是做得挺大的,历仕宋、齐、梁三代,在文学方面,也是江左举足轻重的领衔人物。但是又要享受高官厚禄,又要同时当苦吟诗人,大概是不那么容易做到鱼和熊掌兼得的。若要做诗人,大概就得淡泊一些,不要对“长”字朝思暮想,为不能当副部级,或正部级而殚精竭虑地去谋划。要走仕途,就很难凭作品在文坛扎足面子,出尽风头,让众人向你顶礼膜拜的了。这种两律背反的状态,总得要割舍一头才是。江淹得志后,他再不愿“精意苦力,求身后之名”,这种现实主义也无可厚非,但他既不甘承认自己写得不好,更不愿承认自己写不出来,就编造了这样一个美丽的谎言,给自己画了个句号。 编出这样一个梦,说明他多少还具有一点文人气质。如果换个人,心胸比较狭窄,气量比较短小,不那么宽容,不甘于退出,利用手中的权力,先将南朝文坛扫荡干净,寸草不留,就他一人称王称霸,也还可以不耽误当官的。若江淹当时要这样做,划谁一个右派分子啊,打谁一个阶级敌人啊,把谁挂起来,吊起来,清理啊,审查啊,恐怕是不怎么费事的,皇帝都引他为知己的。但他只不过留下这一个梦与文坛再见,那风度要比后来写不出东西,却利用手中权力,利用靠山撑腰,利用一时便利,和什么也不利用,只是耍赖皮而来瞎折腾的人,不知高明多少倍。 汉代的司马相如,也做过一个类似的梦。《西京杂记》载:“司马相如,字长卿。将献赋而未知所为,梦一黄衣翁谓之曰:‘可为《大人赋》,言神仙之事。’赋成以献,帝大嘉赏。” 他为什么要做这个梦呢?汉景帝这个人,不好词赋,因而也就不很赏识他。他就辞官跑到四川,和卓文君谈恋爱去了,官场不得意,情场却得意了。后来,汉武帝即位,也就是毛主席在《沁园春》里所提到的汉武帝刘彻,虽然说他“略输文采”,其实,他还是一个多少与文学有点“缘分”的帝王,譬如把得罪他的司马迁关进大牢里,让他受割掉生殖器的极其屈辱的腐刑。也譬如欣赏“劝百而讽一”的司马相如的《子虚赋》,予以召见后,给他一个官当。司马相如当然很激动,还想专门献上一篇赋,来巴结这位皇帝。当时,也不光一个司马相如会写赋,邹阳啊,枚乘啊,都是此中老手,未必不想借此图个一官半职。所以,司马相如就放出这种神仙托梦的空气,先声夺人,造成声势。既然是黄衣人授意作的赋,那么皇帝可以不买诗人的账,却是不可不买神仙的账的。 这显然也是一个谎言的梦,一个欺骗人的梦,把皇帝给唬住了。因此,皇帝与文学有缘,是好事,像善于揣摩皇帝心理而投其所好的司马相如,就得利了,派他到西南附属国当外交官去了。但也不完全是好事,像坚持自己意见,不肯改变观点的司马迁,就倒霉了,从此在密不通风的大牢里,难见天日。所以,作家的梦,只要说出来,就必有耐人寻味之处的。 《太平广记》载:“元相稹为御史,鞠狱梓潼。时白乐天在京,与名辈游慈恩寺,小酌花下,为诗寄元曰:‘花时同辞破春愁,醉折花枝作酒筹,忽忆故人天际去,计程今日到梁州。’时元果及褒城,亦寄《梦游》诗曰:‘梦君兄弟曲江头,也向慈恩院里游,驿吏唤人排马去,忽惊身在古梁州。’千里魂交,合若符契也。” 元白二公,过从甚密,唱和极多,这种文人雅兴,见文生景,由景而情,是不必太较真了的。试想,从京都长安到古梁州,并非咫尺之遥,当斯时也,一无电报电话,二无特快专递,虽有驿站,那些亭邮们也绝不会把诗人的作品,多么当回事地予以传递。因此这往来的两首诗,不过是相互关注想念之词,拿出来刊印,流传,无非是两人友谊深厚的宣示,让世人知道他们的关系非同寻常罢了。因为在当时,同辈词家令狐楚,已经崭露头角的杜牧、张祜等后辈诗人,对于这两位文坛扛鼎人物,也未必多么敬佩的,所以这不一般的情谊,体现在文坛上,便是不可慢视的力量了。 关于梦,按照弗洛依德的解析,便是一种潜意识的表现,而这个在睡眠中的思维活动,又与心理,尤其是性心理之被压抑大相关连。因此,鲁迅先生不大赞成地说:“不过,弗洛依德恐怕是有几分钱,吃得饱饱的罢,所以没有感到吃饭之难,只注意于性欲。有许多正和他在同一境遇上,就也轰然地拍起手来。诚然,他也告诉我们,女儿多爱父亲,儿子多爱母亲,即因为异性的缘故。然而婴儿出生不多久,无论男女,就尖起嘴唇,将头转来转去,莫非他想和异性接吻么?不,谁都知道:是要吃东西。”于是,先生接着说:“食欲的根柢,实在比性欲还要强,在目下开口爱人,闭口情书,并不以为肉麻的时候,我们也大可以不必讳言要吃饭。因为是醒着做的梦,所以不免有些不真。”梦要撞到现实上,就会粉碎,一旦文人要说梦的话,大概十有八九,便只有这种醒着时做的梦了。前面提到的江淹的梦,司马相如的梦,元白二公的梦,大抵就是这样的。 中国古人对于梦的看法,倒是颇合乎唯物论的。《太平广记》里有段文字,很耐寻味:“段成式尝言:‘闻于医曰:藏气阴多则梦数,阳壮则少梦,梦亦不复记。夫瞽者无梦,则知者习也。’成式表兄卢有则,梦看击鼓,及觉,小弟戏叩门为衙鼓也。又姊婿裴元裕言,群从中有悦邻女者,梦妓遗两樱桃,食之……愚者少梦,不独至人,闻之驺皂,百夕无一梦也。”若是未经历,未体验,未接触,未实践,未耳濡目染,未身体力行,未闻未问,未知未识,怕是在梦中也未必会出现的。所以,段成式认为瞎子不会做梦,这是因为人所梦见的必须是他熟悉的事物。愚笨的人很少做梦,梦就偏偏不到他那里去,喂马的,驾车的皂隶们,一百天晚上也做不了一个梦。虽有上智下愚的优越感,但更接近于精神与物质的辩证关系。 所以,做好梦,是一件快活的事情,做美梦,则是一件大快活的事情。但在这个世界上,从梦中快活得笑醒过来,那是一种至难得到的境界。能做此等梦者,除了白痴,必是太幸福而且已经麻木不仁者,否则,生活的无情和严峻,也就是鲁迅先生所说的“时代是这么变化,饭碗是这样艰难”,惟有快活而无一丝不快的幸运儿,几乎是不可能存在的。但日有所想,夜有所思,有的人梦中捡到现金支票一张,必定是平素礼拜赵公元帅甚勤者;有的人梦中做了文坛皇帝受人朝拜,大概也是日间东奔西走,太过于追求声名所致;有的人梦中一道白光,飞镖取仇敌首级于千里之外,必定是个孤独的,有受虐癖的报复狂;有的人梦中步入美女超市,目迷五色,三千佳丽,任君选用,倘非登徒子,也是一个表面道德文章的伪君子吧? “梦觉隔窗残月尽,五更春鸟满山啼”,好在诸如此类的南柯梦,在他一觉醒来的时候,也就拉倒了。虽然诗人喜欢夸张:“恶梦醒来是早晨。”但小市民却比较实事求是:“做梦娶媳妇,你别想得美了!”可无论是做美梦者,做恶梦者,总比无梦者强。因为梦终究为文学提供了一个想像世界,童年的梦,常常是作家最早迈入的文学之门。 但是,若有人醒着做梦而不觉,这种看似正常人的梦游行为,虽不影响食欲和性欲,但一个劲地像僵尸似的笔直地走下去,倒是很让人望而生畏的。譬如认为全世界都堕落了,只有他一个人在与全世界的存亡而奋斗。这种世人皆浊,惟吾独清的像哈姆莱特在那儿独白,“生存啊,还是毁灭?”也是蛮令人兴奋,可又觉得悲哀的事。譬如还留恋着当年作小将时冲杀中的欣快感,把所有人都踩在脚下的泄愤感,以致那种在不正常年代里,所形成的仇恨一切、憎恶一切、拒绝一切、排斥一切的准则,带到理智逐渐占上风的年代里,仍像唐·吉诃德君在那里念念有词地,与风车作殊死之战,便是不可理解的怪诞和荒唐了。譬如一定要簇拥出文学上的007、超人、奥姆教主、太阳圣殿的领袖来顶礼膜拜,在造神运动已经很被人厌恶的今天,哪怕原意并不在此的鼓吹,也能使人回忆起那个制造痛苦的年代。所以,这种不可理喻性,是和醒着的梦游者的执拗分不开的。 一定要做这样的梦游,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世界这么大,有各式各样的人的结群,有各式各样的利害冲突,有各式各样的声音画面,于是有各式各样的梦,因此,也就自然会有各式各样的文学,想到这里,也就豁然开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