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都没有留心,那扇通往顶楼的门一直都没关,有人已经走上来,虽然她的脚步很慢,却一直都没有停。 陆银桥已经换下了住院服,她在这段时间里瘦了太多,此刻穿着一件浅米色的长裙,风一吹,几乎要把她整个人都打透了。 她为陆一禾软弱过太多次,可她心里清楚,人活着不能靠逃避和内疚度日,这最后一局,她拖着自己所剩无几的希望,选择亲自参与,就是为了弄清真相。 但她还是没想到真相会是这样,残酷得令人齿寒。一个人的路走歪了,还可以将她拉回正道,可如果一个人的心长歪了,开膛破肚也缝不上。 陆银桥亲耳听到一切,她用尽全力才能走出来,逼着自己面对陆一禾。 那个坐在栏杆上面无表情的人才是她的妹妹,过去十多年,曾经天真怯懦、胆小可怜的陆一禾,都是假的。 她真正的妹妹一直在靠仇恨度日,内心压抑的罪恶如同黑洞,利用自己的年龄和弱势策划绑架案,间接杀人,不惜一步一步害死她。 陆银桥这一刻是真的恐惧,她不知道在陆一禾眼里,他们这些人……到底都算什么。 她跌跌撞撞地走过去,想要开口叫陆一禾,可是连声音都发不出来,最终她成了那个说不出话的哑巴,千头万绪,一切只能哽在喉咙里。 肇之远握住她的手,示意她不要勉强。 陆银桥手指冰凉,她克制不住地发抖,却仍旧向着陆一禾的方向,试图和她说:“我都听见了。” 陆一禾脸上的表情从震惊到绝望,最终讽刺地盯着陆银桥,问她:“你竟然帮他骗我?你们故意回到这家医院,一唱一和演了这么多天,不惜装死来诈我,就是为了留下证据,你们想让我亲口承认。”她低声笑,这笑压抑着激愤,声嘶力竭,“好啊,姐,你口口声声说对不起我妈,愿意为我牺牲一切,如今呢!我想你死,你怎么不去死啊!” 她情急之下发狂,冲陆银桥扑过来。肇之远把这疯狗似的小怪物一把扯开,同样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送给她,示意她冷静一点,他也有故事要讲。 从肇之远知道陆一禾的阴谋开始,他就怀疑对方还要回到这家441医院。果然,陆一禾回来追忆案发现场,留守在姐姐身边,博取陆银桥的同情。与此同时,孟泽得知陆一禾出现,突然松口认罪,因为他必须放她留在外边,完成这一切。 孟泽无路可退,宁可让陆银桥化成灰去陪着自己,也不允许她和别人共度余生,而这些余下的事,只有一个人能替他完成。 九月二十五日是最终局,两个疯子的目标终于达成一致。可惜他们并不知道,肇之远已经提前知道结局,无论凶手是谁,他们都只有一个目的——害死陆银桥,这就足够让他提前逆转结局了。 于是肇之远为了安全起见,和陆银桥两个人商量好,他出面私下在医院内外做了安排,必须演出今天这一局,于是特意请医生诊断出陆银桥已经有抑郁倾向,让她装作每晚必须服用抗抑郁的药,故意给凶手留好下手的机会。他知道陆一禾心思缜密,为了能够骗过她,让她在最后关头得意忘形,说出她的犯罪过程,肇之远连身边的人都没有告诉,以至就在片刻之前,楼下的程珂和雷三都不知道这段时间以来的隐情。 此时此刻,肇之远抬手挡住刺眼的日光,一双眼睛里的光格外笃定,他低声开口:“你记着,凡是秘密,必有人知,早晚而已。”肇二爷难得亲自出马,在这顶楼上顶风说了大半天,很快就觉得嗓子都冒烟了,他咳嗽两声,示意陆一禾听清楚,“因为秘密都见不得光,有一个,就有一百个,早晚连你自己都藏不住。” 对面的小姑娘许久没有说话,她脸上的神色淡漠,目光虚无,一如既往直直地看向他们。 她仿佛突然释然了,又转向她姐姐,开口问:“你想怎么处理我?和陆兴平一样,送我去接受审判,让我也赶紧伏法了事,从此你身后再也没有累赘了。” 陆银桥摇头,所有难熬的真相她都听见了,事到如今,她完全豁出去,让自己心平气和地和陆一禾开口说:“走过的路已经不能回头,但你才十四岁,跟我回去,无论什么结果,我都是你姐姐,我陪你去自首。” 小姑娘不为所动,很快又坐回栏杆上,好像 那地方格外舒服。她一语不发,只是晃着腿瞪她。 这场攻心的博弈几乎谈到了僵局,再这样下去无解,肇之远看一眼陆银桥,低声和她说:“我在楼梯旁边等你。”说完他想要让开,给她们一点空间说话,但陆银桥握紧他的手不放。 陆一禾看着他们低头耳语的样子更加愤怒,她双手用力攥紧栏杆,咬牙切齿地喊:“你们没有资格指责我,尤其是你,陆银桥!是你害我当了这么多年哑巴,是你不肯替陆兴平还债,如果没有你,我妈也不会挣扎熬了那么多年……凭什么你还能站在这里如愿以偿!” “一禾,我们不能选择父母,陆兴平为他做过的恶付出代价了,正因为有他在,我们才更能明白这辈子不能像他一样趴在阴沟里。你的委屈和痛苦不能成为犯罪的理由,这世界上受苦受难的人太多了,活着从来不是易事。有人遭遇过比你更难的折磨,但他们没有报复,不是因为懦弱,是因为他们知道有多疼。”她冲着陆一禾说,“远芳阿姨让我照顾你,不是为了让我包庇你犯罪伤人的,你做错了事……必须要承担后果。” 人生百年,难免遇鬼,但只要头顶上这轮耀目的太阳还在,人心深处总会有光。 这才是时间的意义,它永远在给真相留余地。 毕竟这世上的人,终究比鬼多。 陆一禾怨毒地盯着她,胸腔不断起伏,几乎忍无可忍,她听着姐姐这几句话再也维持不了平静,冲口而出:“别在这儿装好人了!什么叫承担后果?我害死了登登,害你们两个彼此怨恨了这么多年,你们既然都知道了……为什么不杀了我,给他偿命!”她越说越大声,近乎吼叫,“还有你,陆银桥,你不敢做的事我替你做!陆兴平已经死了,再也没人逼你了!” 她说着说着情绪格外激动,身体一动,整个人都在栏杆上坐不稳了,眼看她的身体后仰,险些就要摔下去。 陆银桥周身的神经都绷紧了,吓了一跳,惊恐地追过去,想把对面的人拉住:“一禾!你下来!” 陆一禾拉着栏杆扶稳了,缓过一口气,她对姐姐恐惧的反应格外满意,于是如同每一个叛逆的少女一样,偏要和亲人作对,她松开安全围栏,一步迈出去,整个人就站在楼顶最外侧,猎猎迎风,距离悬空之处仅仅一步之遥。 陆银桥完全慌了,在她眼里,哪怕得知真相,她对陆一禾的认知也完全停留在过去。她根本没有心理准备看到她这么疯狂的举动,瞬间不敢再走,大声喊她不要乱来,无论如何,她们可以回家再说。 陆银桥竭力想要和她说清楚:“仇恨不能解决问题,没人有权利擅自决定他人的生死,无论发生任何事,只有法律途径这一条路,一禾,你不要冲动!” 肇之远拉着她不让她过去,关键时刻他牢牢记得让她和陆一禾保持安全距离,谁都不知道那怪物的脑子里在想什么,以防万一。 楼边的女孩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她抬眼看向那栋灰黄的废楼。眼看就该到中秋了,那地方上上下下遮天蔽日的爬山虎都换了颜色,这一季终归会过去。 陆一禾的神色有些可惜,她可惜自己今天没来得及跑回去,不然她就能亲自爬上那栋楼的顶层,好好看看当年那个孩子,到底是怎么跌落深渊的…… 生或死,其实也就脚下这一步。 陆一禾实在想不通,为什么这么多人能为这区区一步而折腰,他们太怕死,所以轻易就可以被人利用。只为不迈出这一步,他们就可以毒打妻女,他们就可以松开手,把别人的孩子扔下去。 其实现在看一看,她觉得这一步根本没什么可怕的。 陆一禾听见姐姐还在身后喊自己,她回身笑,这一刻的表情完全成了过去的那个小哑巴。她就在原地转身,背对着十八层的高空,抬手和自己的姐姐做手语,和她说:“我想听《九月香》。” 陆银桥看出她情绪不对,慌乱地拿出自己的手机,她找出那首难得保存下来的小曲,把声音调到最大,放给她听。 她压抑着慌乱的声音试图劝她:“一禾,你过来,你想想你妈,她肯定不希望看见你这样,你……”她一时甚至不知道还能说点什么,于是抓紧肇之远的手,示意她不要怕,让她看看其实她还有家人,“他们不在了没关系,可你还有我, 你不是只有父母,你有姐姐,还有姐夫,我们都是你的亲人,不管今后有多难,我们陪你一起面对,好不好?” 四下的风声太大了,那首哼唱的小曲是地方调子,歌词辗转,仍旧是些老话: 我听秋风瑟, 我对月当歌, 半天云彩当云都, 九月槐树采槐花。 同在乡里读书郎,同张桌子儿女忙,同床金被共还乡。 重阳酿酒千里香,酿酒人家烛影光,同年亡人树下霜。 陆银桥不知道自己哭了,她什么也顾不上想,哽咽着一直在说:“一禾,那些药我没吃,我也没事。虽然你做错了,可只要你肯回头认罪,你就和陆兴平不一样,不管发生过什么,还有机会从头来过。” 认罪和报复永远不是目的,真心悔改本身才有意义。 一首歌很快就唱完了,陆一禾听完心满意足地摇头,她开口,一个字一个字地告诉自己的姐姐:“我不会回头。” 说着陆一禾向后慢慢地退,脚后已经蹭到墙体边缘。她眼看陆银桥震惊失声,告诉姐姐:“你知道我给你吃的药是哪里来的吗?那就是我妈当年被陆兴平虐待发疯之后吃的药,氯丙嗪,她一直在吃,这么多年了,我一直想让你也试试。” 说完,陆一禾带着笑,一步退回到过去,她整个人踩空,从高楼之上坠下。 日光灿白一片,天旋地转,这世界突然就静了。 风声太大了,大到陆银桥根本不知道自己喊了什么,她只觉得耳边有无数凄厉的叫声,于事无补。她挣脱开肇之远的怀抱,向着陆一禾扑过去,可是一切都晚了。 楼下很快就乱了,无数的人影冲出去,441医院再度突发坠楼事件,有人砸在水泥地上,蔓延而开一片暗红。 陆银桥再也维持不了清醒,她眼看陆一禾像断线的风筝似的直接从高空跌落,脑子里所有的画面都没了,生生卡在陆一禾跳下去的那一刻。 一瞬间她歇斯底里地崩溃了,满地随风扬起的碎石渣把她的手全扎破了,可她不管不顾,一心想要爬到楼边去看,却被身后的人拦住。 肇之远完全没想到今天会变成这样,他从来没有经历过真正的最终章,然而真相揭晓之后的残局,别说是陆银桥,连他自己都无法承受。 他心里全乱了,刹那间的变故让人无法招架,此刻唯一的念头就是不能再让陆银桥也出事,于是他用尽全力把她按在自己怀里,挡住她的眼睛,不让她往楼下看。 怀里的人胸腔不断起伏,陆银桥整个人痉挛地喘息,脸上全是泪,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很快楼下的人不断给他打电话,程珂和雷三已然吓傻了。 肇之远甩手按开屏幕,雷三那炮仗嗓门都带着哭腔:“爷,这……这小怪物应该没救了……”他只是听二爷的话,早起带人在楼下守门抽烟,完全想不到早上真会出事,陆一禾竟然从楼上跳下来了。 肇之远只扔下一句话,让他们谁也不要上楼,不能再刺激陆银桥。 他强行把她拉走,两个人终于退回到安全区域。 他松开手,面前的人浑身冰凉,眼泪已经被风吹干了,一双眼睛完全失了神,目光还在楼边。 陆银桥抓着他的衣服,声音轻到几乎快要听不见,不知道是在和谁说,只是一直不停地开口:“不,一禾不能死。救救她……一禾是我妹妹,无论如何,我不能看她死啊……” 他低声叫她,捧着她的脸,试图让她找回清醒的意识,可面前的人已经完全被现实击垮了,连站也站不住。她靠在一旁的管道上,腿都在发颤,直接摔在地上,很快踉跄着不顾自己的安危,还要往楼边上去,嘴里不停地说着“救救一禾”。 肇之远抱着她的腰,想把她带走。 陆银桥突然哭出声,声音就从胸口之下闷闷地喊出来,夹杂着无法言喻的悲恸。她捂着自己的脸不断摇头:“我知道一禾做过残忍的事,可她对于我,是我这么多年仅存的希望了!陆兴平死了,远芳阿姨死了,一禾不能再离开我!我受不了了,二爷……我真的熬不过去了。” 如果陆一禾死了,那他们此前为寻找真相所做的努力,到底还有什么意义?也只是为了报复吗? 她抬头看向肇之远,她的头发早就被风吹乱,带着眼泪一起黏在脸上。陆银桥手足无措,无法相信刚才发生的一切,只记得哭着和他说: “这条路太难了……我受不了了,让我放弃吧。” 万里无云的日子,突然就变了天。 没人知道已经刮了多久的风,巨大的云层倏忽而至,眼看顶上阴沉一片。 九月二十五日,这第四次循环,肇之远终于揭晓真相,却换来陆银桥痛不欲生的结局。 他能理解她此刻的心境,因为登登离世那一天,他亲眼见到孩子坠楼,那之后的无数个日夜,他眼前不断重复同样的悲剧,他亲身经历过这样痛苦的折磨,不愿再让陆银桥和自己一样。 陆银桥刚刚才说过,很多人经历过悲剧,为什么选择不复仇,不是因为怯懦,而是因为知道那有多疼。 肇之远也知道。 渐渐有雨点落下来,这场雨拖延了半个月,硬是耗到了最后时刻,悄然而至。 这大起大落的日子要把人心都伤透了,肇之远松开手,他就坐在陆银桥身边,竟然还有力气恍神。他在想人生如戏,永远猜不透结局,他突然羡慕起梁疯子,那人只有一出戏了,唱来唱去,再没有生死离别的悲苦。 可他遇见的这一出,反反复复,第四次,竟然还没到头。 肇之远盯着那栋废楼,解开风衣扣子,眼看地上的人影再次潇洒地摊开手,他就还是那个纨绔的肇二爷。胭脂厂人人都知道,在二爷这里从来没有难事,过去那十二条的人情世故他都能保全,今天他也可以。 他下定决心,看向身边的人和她说:“丫头,你放心,一禾不会死。” 陆银桥的目光完全失焦,她挣扎着回身,慢慢看向他,人都已经木了,就连声音也透着绝望:“你……”她下意识地向他靠过来,虽然不懂他是什么意思,却本能地摇头,“不,你要做什么……” 她摸索着抓紧他的手,就像深海之中唯一的浮木,感受到他掌心的温度,她才有了一口气,能看清这周遭的一切。 肇之远撩起前额的头发,抬手挽起自己的袖口,也不管这睡衣是他平日里的最爱,如今直接就拿着袖子擦她脸上的眼泪。他那双眼睛格外好看,透出笑意的时候,活脱脱是个勾人的祸害。这一时片刻的肇二爷,还是那个能在后院躺椅上喝瓶儿啤,跟她一打就是小半生的冤家。 风雨转瞬而至,雨点很快砸在人的脸上,肇之远擦也擦不净,于是干脆松手,示意她平静地听,然后一脸神秘,凑近她耳边说:“还有个秘密,我忘了告诉你。” 陆银桥的头发已经长了一些,湿透之后贴在颈后,显得脸又瘦了一圈。她几近绝望地掐着自己的手,不断用力,用尽所有的理智,才能听下去。 肇二爷抬了唇角认真回忆,好像十分为难,总算调整出一个好心态,才把这事和她坦白:“就这种没完没了的破日子,铁人也受不了啊,所以我其实在第二次的时候破罐破摔了,打算一了百了跟你一起死,我就想看看,如果我认输,我也不活了,能不能逃出这场混乱的循环。没想到我一睁眼,还是你回家的那天早上,也就是三个月之前。” 她没有听明白,迷茫地看着他。 “所以我和你,都是这场循环的起因,也是关键,如果今天过完我们都能平安,也许时间就会恢复正常了,但这一次发生的所有事,都会成真。” 陆银桥看看远处楼边的位置,又看向他,突然坐起来抓着他问:“你要干什么?” 一场大雨快把两个人都淋透了,风倒是突然停了。 很快楼下来来往往的声音越来越大,虽然这一次结局悲惨,但总归让肇之远找到了真相。苦海之中只有唯一的救赎,恰恰是他自己来时用尽心血才换来的通路,如果重来一次,他已经有明确的目标,下次循环,他可以提前阻止陆一禾自尽,他可以救陆银桥,也可以保护她从此毫无遗憾地活下去。 他想通了,陆银桥也明白了。 她睁大双眼看着他,拼命地摇头阻止:“不行!肇之远!你不能这么做,你已经尽力了……” 她知道重复一场循环对他而言有多折磨,以肇二爷的心性,如果不是他实在承受不了结局,他绝不会在第二次的时候就选择放弃。时间重启对肇之远而言太难了,重来一次,他还要面对所有旧案,甚至还有她的伤害和误解,他已经耗尽所有心力,才能走到今天。 可惜肇二爷一点都不为难。 他抬头看天,想这雨点还真是不 留情面,于是他拉着陆银桥站起来,把风衣脱了给她披上,强行制止她挣扎说话的举动,还不忘睚眦必报地提醒她:“丫头,你昨晚刚答应过我,以后什么都听我的。” 二爷玩笑开多了,认真的时候也一副举重若轻的姿态,可如果谁让他动了真心,这辈子都别想逃出去。何况他昨晚说过,余生只求一件事,愿陆银桥平安痛快地活,如今面对死别的难处,他情愿替她受。 他吻她的眼角,脸上表情认真,示意她听清楚:“丫头,这是唯一的办法。同样三个月,我再来一次无所谓,只要我出事,时间循环一样会重启,否则一旦今天过完,陆一禾的死无法逆转。”他停了一下,想起刚才陆银桥和她妹妹说的话,“你说得对,不管这条路有多难走,我们还有机会从头来过。” 他自我解嘲,老天爷也不全是瞎了眼,起码施舍给他一个技能,也不都是坏事。他们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陆一禾就这样一死了之,人性的底线,绝不是善恶相报这么简单。 肇之远说着起身往楼边走,陆银桥歇斯底里地过去追他,可她自己浑身脱力,拉也拉不住。 漫天瓢泼大雨,云层密布,终于挡住了世间所有的光。 肇之远竟然还有心情笑,他的睡衣做工精细,此时此刻,大雨之下湿淋淋的却又显出一层浅浅的青,真丝的底子上云雾环山,那上边的金线绣出“半城金”,都是他心里的日月。这男人平日里永远挂着一副玩世不恭的嘴脸,却放着游戏人间的日子不过,穷途末路的时候,偏偏要拿自己当英雄。 陆银桥回来的时候,他一早就说过,这辈子没完。 原来这最后一日并不是终点。 眼前一片模糊,陆银桥已经分不清脸上的到底是眼泪还是雨,她甚至都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记得自己一直在说:“我和你一起走,求你了,肇之远……不要一意孤行。” 肇之远直叹气,他手上用力,用自己那件宽敞的风衣袖子把她整个人捆在了衣服里。他似乎有点无奈,在这雨声里开口,竟然还能是调侃的口气:“千万别,我好不容易救了你,总得看你平平安安的,这样我下次醒过来,你再气我的时候,我心里还能痛快点。” 他说完似乎有点不舍得,又低头亲陆银桥鼻尖上的痣,他这么喜欢这丫头,半点罪都不想让她受了。 她的眼睛都要哭坏,抱着他死都不肯松手。肇之远拧她的鼻子逗她,凶巴巴地吼她:“行了,不许再哭,打小就这样,我乐意替你死,你在这儿哭什么。”说完他推她转身,背对自己,他的手掌盖在她的眼睛上,只让她什么都别想,安心地等,一切再从头。 陆银桥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天地之间,只有肇之远的声音在她耳后。 他明知道她什么都不会记得,可他还是和她说:“丫头,你可给我记着点,要不是为了你,我才不干这么折腾人的事。” 她终于哭不出来了,时间的绝情之处是,它让你熬到真相,却不给你任何补偿。原来肇之远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早已倾尽所有,她恨自己明白得太晚了。 最后的最后,他放开她,在她身后跳了下去。 人间的善恶循环走到最后一步,陆银桥眼前的手陡然松开,最后那一刻,她听见肇之远说:“我愿意为你回头。” 九月二十五日的北新市,天气预报晴,谁也没想到,一场暴雨意外而至,瞬间扑灭了一切。 第五次的夏天,最后的胭脂厂。 肇之远再一次睁开眼的时候,窗外刚刚有了晨光。 他这一夜没睡多久就被吵醒了,他抬眼看见一切都没变,手机上显示的还是六月二十五日。北新市的夏天就算清晨也透着闷热,里里外外,只能听见远处洒水车的声音。 紧接着,隔壁楼的花盆不长眼地往他院里砸。 姑奶奶还是他的姑奶奶,惹不起,躲不掉。 肇二爷认命地从床上爬起来,腰疼脖子酸,哪里都不痛快。他不着急,懒洋洋地过去靠在窗边上打哈欠,眼瞧着东南角的那栋小楼里有光透出来,二楼窗上的人影还是晃来晃去。 半天过去,对方连个头也不露,直到最后,一道细细窄窄的人影终于站住了。 他知道,是陆银桥回来了。 肇之远揉着肩膀笑了,这一次,人间这出戏还有一生那么长,容得下他慢慢和她讲。 【全文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