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藻没有发现她的退却,在她面前坐下了,说了句话:“过了年,我就十九了。” 她的容貌有了很大的变化,五官长开了,个子也高了,有着正当青chūn的朗朗朝气。谢漪看着她的面容,唇角动了一下,心中想道,过了年,我就三十又三了。顷刻间,伤感无限。她维持了面上的沉稳,语气平淡道:“陛下长大了。” 刘藻笑了笑,点点头,道:“是啊,所以谢相就不要当我是孩子了。” 谢漪也笑:“陛下英明果毅,许久之前,臣就不将陛下视作孩子了。” 听她夸奖,刘藻方才还称得上镇定的神色顿时就有了破绽,脸颊红了红,望向谢漪的目光也有了欣喜与羞涩。 单纯美好得让人无法不心动。 谢漪不忍看她,也不敢看她,微微偏移了目光,道:“我对陛下的心意,从无变更。” 刘藻眼中的欣喜还未退去,瞬间便凝住了,眼中一片悲凉,但她很快就改了容色,忍着遍布全身的悲伤,笑着道:“我料是如此,倒与我所想一样。” 说罢,她站起身,在殿中踱了两步,背对着谢漪,道:“不过我要与谢相说的,却不是此事。” 她身量高了,又兼消瘦,身形极为修长,腰间束一玉带,便是俊秀少年模样。谢漪看着她的背影,看到她微微抬了下头,停了片刻,方继续说下去:“外祖母没了,让我想了许多。今日是要向谢相乞求怜惜。” 她说到此处,谢漪就已明白她要说什么了。 “过去两年有余,我做了许多傻事,在谢相面前蹩脚掩饰,还自以得计,当真遮掩过去了。直到谢相欲挂冠而去,方知不过是谢相容忍我,没有揭穿罢了。” 刘藻说着,踱回谢漪身旁,又坐到远处。谢漪第一反应,便是去看她的眼睛,看其中是否有泪。 “我爱慕谢相,是十五岁那年的事,那年夏日,我忽然开了窍,往谢相身上寄托了无数倾慕,总觉谢相无人能及。那句椒房殿有卿一席之地,是我的真心话。”这还是她第一回 坦坦dàngdàng地在谢漪面前,说她爱慕她。 谢漪听出她话中的意思,这并非表白,而是在做结语。 果然刘藻也不必她搭话,径直往下说:“后来知晓了谢相恩惠,那爱慕中更添了敬意,我待谢相便更执迷了。我年少无知,总想凭着真心,不至于得不到谢相青睐,我们总有一日,会从君臣、姑侄,变作帝后、夫妻。” “再后来的事,如当头棒喝,使我看到你我间的深渊,更使我无地自容,你与我有恩,我非但不知感恩,反倒步步紧bī,使你为难。遇上我,大约是你的厄运,叫我拖累了近二十年不提,还远不得近不得,处处都要顾着我。” “我但还知一分廉耻,便该由你离去,过几日舒心日子。可外祖母没了。”不知因说到了外祖母,还是这一字一句下来,触动了心肠,刘藻眼眶通红,顿了顿,方能撑着说下去,“我不禁就想,倘若谢相再离去,我还余下什么?孤家寡人,连句知心话都无处去说。这未央宫大得很,天下更是无边无际,我若孤单一人,空dàngdàng活着,那还有什么意思。情意再深,又有什么用。” 这么多年了,此事也该有个了结。 她自袖中取出一卷竹简,正是当日谢相呈上的请辞奏疏,说道:“谢相留下,留在我身边,我会放下,你我往后只论君臣,只论姑侄。” 她说完了,将奏疏递到谢漪面前,请她收回。谢漪低头,望着奏疏,却没有接。 刘藻便是苦笑,也是,口说无凭,谢相怎会轻易相信。她闭了下眼睛,像是下定了决心,望着谢漪,道:“最迟二十岁,我会择一皇夫入宫,生下太子。” 谢漪怔然,轻声问道:“皇夫?” 刘藻点了点头:“到时,太子之名,还请姑母来取。” 谢漪接过奏疏。 刘藻松了口气,她再也不必担心谢相会离开了。 谢漪握紧那卷竹简,站起身,道:“臣且告退。” 刘藻起身送她。 谢漪走后,刘藻将匣中那道准谢漪辞官的诏书取出,这回她未再打开看,径直丢入了火盆中。 火中添竹,火势渐渐旺了起来,很快便将诏书吞没。刘藻盯着火盆,直至诏书被烧为灰烬。 二十岁,还有一年多。不知到时,能否寻到契机拖下去。 刘藻暂且不愿去想。 刘藻也知自己的情形不对,仿佛有些魔怔了。但她却顾不上这些。 两年有余,谢相都未对她动心,往后自然也不可能对她动心了。她所能争取的,便只剩下陪伴。外祖母在时,她还能放手,外祖母没了,她无论如何,都无法让谢相离去了。她真的孤独得很,宫廷内外没有一个懂她的人。 她留下了谢相,即便无关情爱,但也可与她长相厮守了。且与谢相说明白了,她往后就不会如前几日,她邀她往宣室殿烤火那回一般避着她了。 刘藻想到长相厮守,心就满满,自老夫人去后,还是头一回,让她觉得心安。她想到有些日子,未去给外祖母上香了,便站起身,往旧宅去。 谢漪坐在车上,车驾辘辘,行的都是熟悉的道路。谢漪从怀中取出那枚青鱼佩,静静地端详。 直到相府,她方将玉佩收起。 一入府中,便有一婢子上前,称是老夫人召见。 谢漪心下烦乱,便不欲见,婢子却甚是为难,道:“老夫人欲向君侯赔罪,已置下了筵席。” 筵席?谢漪略一沉吟,问近旁幕僚道:“府上可有宾客?” 她不问婢子,却问幕僚,可见是心中有疑,婢子便不敢插嘴,由着幕僚回道:“上门之客,因君侯不在,留了名帖便走了,眼下府中无旁人。” 既无旁人,便不是为陈牧说情,当是为大兄回京之事说情。 谢漪本不欲去,后一想以母亲与大兄甚为情深,为他的事,必会反复派人来请,gān脆就走了一趟。 她心中满是刘藻,想着应付过,就回来。 老夫人房中果真已置酒馔,俱是些jīng致菜肴,不见得珍奇,却是谢漪喜爱之物。 可见是往厨下打听过的。 谢漪无甚动容,入席坐了,老夫人果真说起长子之事:“他在任上,颇有建树,资历也攒满了,上回家书,还提过有回京之机。他若回京,你也可多一条臂膀,岂不是好?” 谢漪的心思,仍在刘藻身上,闻老夫人此言,分出心神,道:“再过三年,母亲三年间若不生事,许他回京。” 老夫人眼中浮现怒意,然而很快,又压了下去,道:“我还能有几个三年。近来多病,总想子女侍奉身前,你忙碌朝政,我也知道,便不勉qiáng,召你兄长回来,侍奉我终老,也算代你尽孝。” 她说得动容,眼中含了泪光,苍老的面容很是悲怆,使人心生怜悯。 谢漪淡淡道:“我为人女,自该尽孝,母亲染恙,我自将二兄召回。” 老夫人勉qiáng笑了笑,道:“如此也好,三年过后,也要将你大兄也召回来。” 谢漪不答。 老夫人与她举爵。 谢漪侧了侧身,身后一名婢女立即上前,取了银针,往酒爵中试毒。 刘藻出了宫,又想念起谢漪来,即便分别还不到两个时辰,她就又想念了。她骑马入尚冠里,特选了相府前的那条路,欲经相府,往旧宅。 她牵着缰绳,将近相府之时,见府门外停了辆车,那车停得颇为放肆,半横在路中央,瞧得出主人必是一骄横无礼之人。 丞相府前都敢如此蛮横霸道。刘藻不由奇怪,她一个皇帝,到臣下家中,都是客气有礼,不失风度的,怎地这人如此失礼。她使马儿行得慢下来,仔细看了看。 车上走下了一男子,戴高冠,着华服,形容傲慢。他下了车,相府之门已开了,都不必与门上招呼一句,便径直往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