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相冤

时值盛夏时候,三祥城中发了一场火灾。此场大火发于清晨时分,盖天干物燥,火烛相引。所幸扑救还算及时,波及范围并不广阔。多方核算后,死伤七八人,均出自同一家。这个倒霉的一家乃是三祥城中小有名气的富商,胡氏一府。

第12章
    这芝麻团是胡莲声用心捏的,皮儿薄,灰白剔透的,点了个红点,里头的沙馅儿要往外溢出来。

    杨少廷拿了一个塞进嘴里,眉头都给嚼了开:胡莲声做的这些个小点心,是长久以来为杨少廷量身定做,很讨他欢喜的。

    吃人嘴短,尤其杨少廷一个接一个地不住嘴,火也给吃没了:“被人养着,迟早得出去要饭,有什么意思?李宗岱跟他爹一个德行,保不齐哪一天——你听见没有?”

    胡莲声没开口,眼睛定定的,拿个手帕,伸到杨少廷的嘴边,一揩他挂着的芝麻馅儿:“听见了,少爷,李少爷跟他爹……”

    杨少廷一愣,脸上揩过的地方顺着发了红。他小时候没少被胡莲声擦过嘴,有时候嘴边儿剩个饭粒,胡莲声心疼东西,要自个儿吃了的。

    胡莲声见他脸上发僵,这才回过神来,顿时也愣了:“少爷,我、我顺手……”

    两厢无言,杨少廷与他大眼瞪着小眼,末了将眉心拧成三刀,也不吃东西了。

    他起身上楼,好似火气很大,气急败坏地脸红了:“胡莲声,下次你要拿手帕,先得告诉我——我又不是小孩儿!”

    十三、燕回巢

    九月下半,适逢杨少廷之生辰。三祥城原本秋风劲起,景象萧瑟,却因杨少爷的这一门喜事而繁忙起来。

    杨夫人乐于忙碌jiāo际事宜,杨老爷随之分发请帖,遍邀三祥城,亦是热火朝天。

    杨少廷自己不甚在意,早上胡莲声匆忙地来喊,他不答不应,依旧是在chuáng上发他的懒筋。

    胡莲声喊了三道,火上眉梢,搬来他的衣物:“少爷,起来呀,夫人催着了!”

    杨少廷抻开了手臂,躺成个大字:“烦人啊!”

    胡莲声拿了热毛巾:“烦不得,少爷,今天来的人多,要穿得好一些……”

    杨少廷滚起身,将胡莲声上下一打量,答非所问:“胡莲声,你穿那件白的。”

    胡莲声忙不迭点头:“好、好——啊?”

    “我么,”杨少廷打个哈欠:“你去熨一套黑的面子,别的随便!”

    胡莲声马不停蹄:“哎,好。”

    杨少廷的衣服自然是不用他自个儿穿的。胡莲声上整下理,满头大汗,腰搭上的扣子,他弯腰给杨少廷去系,用了力气,勒得杨少廷疑道:“我胖了?”

    待他总算扣了紧,直起身,将杨少廷内里的白色衬衣给捋平了:“少爷在、在长身体……”他捏直了杨少廷的肩线,解释道:“不是发胖,是有男人样子了。”

    杨少廷站直了,看着胡莲声忙上忙下,眉毛挑起着一边儿,不讲话。

    末了系了领带,打个简式结,胡莲声松了口气,却见杨少廷微微地扬了脑袋,左右转个身,忽然板着脸,问他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我好看么?”

    胡莲声抬起头,眨了眨眼:“什么?”

    杨少廷不耐烦:“讲啊!”

    这问题于胡莲声是头一回听,盖因杨少廷向来自信十足,不会有如此之疑问。故而胡莲声张着嘴,思索片刻,舌头还没捋直,却见杨少廷率先扭过头,摆了摆手:“罢了,三棒子打不出个屁,下楼吧!”

    二人下得楼来,一洋一中,一前一后,一黑一白。

    杨夫人粗一打量,只点头道:“莲声,你去门口,领着客,勤快些,要什么办什么,”说罢牵着杨少廷,转过身,絮絮道:“够懒的!等了你这么久!快些去花园里,各家都来了人了,一个个地,都打些招呼,尤其是陈家和李府的——”

    杨少廷听她讲,脑袋向后一侧,眼珠子扫过去,瞥向胡莲声。

    谁知胡莲声也正看着他。

    胡莲声穿着他的白衫子,站在门口,拿手比划个喇叭口,遥遥地张了嘴,也不出声,嘴唇翕动,隐约是两个字:好看。

    他讲得慢,嘴咧得圆,话尾的一道勾弯上去,带些笑意思。

    杨少廷猛地一转头,吸了口气,面上眉宇舒展,急促地笑了一声。

    杨夫人话音一断,偏过头来:“笑什么呀,少廷?”

    杨少廷直往前,愈走愈快:“谁笑了?我烦得很,快些走吧!”

    杨府的花园不小,流水过庭绕的假山,山后边松松散散的种了家花野花,原已凋了,赶上杨少廷的生日才搬着新的,催了开。

    杨府的花开得虚情假意,姑娘却是真心实意的。

    密斯玛丽跟着她的母亲到得最早。在花园里落了座,一杯群芳最,喝得凉了七八分,终于见着了前呼后拥的杨少廷。玛丽小姐心中悸动,将自己与庸脂俗粉区别开来,扬着脖子唤道:“少廷!”

    杨少廷听见呼喊,又因与玛丽小姐有些jiāo情,拨开人群走了去:“密斯玛丽,久等。”

    玛丽见他应声而来,立刻觉出了恃宠而骄的愉悦之情,看着杨少廷也带褒扬意味:他今日中规中矩,穿黑的洋服,白的衬里,袖口上别的扣,细细一瞧,乃是一轮赤日。玛丽小姐打量完毕,偏头道:“好多人围着你,我当你要听不见我了。”

    “你来得早,我听老陶讲,你坐了有半个时辰了。”杨少廷不知是何缘故,心情颇佳,语气轻松和蔼:“你戴这手套,倒真有些不列颠风情。”

    玛丽轻轻地将白手套扯了松,笑吟吟的:“少爷要是行吻手礼,也十足像个绅士了。”

    杨少廷一愣,手抬了一半儿:“哦!这个……”

    ”——那合着少廷的生辰,寿星公还要给人行礼了!“这声音来自杨少廷的身后,又娇又厉,不必问,自然是宝琴。

    杨少廷对吻手本就兴趣不大,此刻扭了头:“宝琴。”

    宝琴不似密斯玛丽一般地含羞带臊拒还迎,她三步并作两步,一把搂住了杨少廷的胳膊,踮脚去问:“少廷,她是谁呀?”

    周遭诸人眼见此景,嘁嘁喳喳,退作两旁:杨少廷的两位预备太太碰了正面,可正是好戏一场!

    杨少廷脸上没了笑,只道:“她是玛丽小姐,留洋经商,来三祥城短住罢了。”

    “是洋人?”

    “不是洋人。”

    “不是洋人,”陈宝琴将头抬着,趾高气扬起来:“叫什么洋名字呀?”

    玛丽小姐涵养颇佳,虽然胸中妒火横生,也应道:“我自小在英国,”她笑:“若是要改名字,恐怕要等在三祥城落地生根了。”

    此话一出,即刻议论纷纷,宝琴扭脸望向杨少廷:“落地生根?”

    杨少廷这时候终于察觉出来:这两位在这里yīn阳怪气儿地,应当是在争风吃醋。杨少爷对于这事向来敬而远之,正巧一旁桌边的孟五又在招手,他便顺水推舟,扫一眼陈宝琴:“我看你和她有话聊,我先走了。”

    陈宝琴喊不住他,气愣愣的,一跺脚跟了过去。

    孟五见一招手来了两位,顿时笑了:“哎,少廷弟弟,我不该喊你的。”

    杨少廷烦归烦,礼数归礼数,椅子还是拉开两把,自个儿先坐了下:“喊我做什么?”

    孟五瞧一眼陈宝琴,只好赔笑,将点心盘子推向了她:“行了,多好的日子,生什么气!”说罢他偏过头,朝着杨少廷道:“没有别的事儿,叫你来吃点儿东西——哪里找的点心师傅,做得挺好!”

    杨少廷瞥一眼点心,想也不想:“胡莲声。”

    孟五想了一会儿:“噢!莲声,我进门见着他,穿得倒是不错。”

    杨少廷听此一语,端着杯子喝茶,将脸掩住了。

    “可否让他多做几盘儿,我好带回家去呀?”孟五见他面上终于舒展,想自个儿围解得及时,也跟着带笑了。

    杨少廷鼻子里一哼,放了杯子:“我过生日,你倒找我要东西。”

    二人这才说将开来,天空海阔地谈,宝琴在旁无事可做,也尝了一块儿,说的话却不合时宜:“不过如此嘛!我家里的,比他做的好。”

    杨少廷听她讲,偏过头来,又把眉头皱着了:“这东西他做得急,不用心,”若是用心,上头得有个朱红的点儿,杨少廷肚子里知道,只不想讲:“不爱吃,你就放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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