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不是只有我说,”许雀儿抱怨,“上次韩云儿说外头的戏好听,他还不是闹着要听戏,幸好云儿唱得比乌鸦叫还难听,把他吓坏了,否则还没完呢。” 赵福娘歪着脑袋想了会,斩钉截铁道:“我娘说过,孩子要管教呢!有钱地主家少爷都要念书,何况是他?” “谁来教?”许雀儿弱弱问,“你教?!” 陆chūn英路过,鄙视:“就你们俩这点墨水?别教坏孩子了。” 赵福娘很无奈,他们宫女太监肚子里没多少墨水,懂的道理少,小猫的教育问题是大难题。吴废后倒是出身高贵,对小猫也是真心疼,外头弄来的好吃好玩的都紧着给他,奈何她是将门虎女,肚子里的学问也多不到哪里去,进宫后又经历了太多的不公,把心高气傲的性子磨得有些偏激,学会的礼仪也丢去脑后,最大兴趣就是在私下无人时痛骂万贵妃,骂得要多难听有多难听,而小猫的亲生母亲纪姑娘虽满腹诗书,可惜为了避万贵妃耳目,探望孩子的机会少之又少,实在不是教导孩子的好人选。 赵福娘只能一声叹息。 小猫继续眼巴巴地看:“糖葫芦……” 许雀儿哭丧着脸研究怎么做糖葫芦去了。 小猫年幼,无忧无虑,尚不知烦恼何物,他继续拉着赵福娘问:“福娘姐姐,大家都说吴姐姐的爹可疼她了,就算被打进冷宫还给她送好吃的,爹是什么?你有爹吗?” 赵福娘答:“自然有爹。” 小猫问:“雀儿姐姐有爹吗?” 赵福娘:“有爹。” 小猫又问:“翠柳姐姐有爹吗?” 赵福娘说:“有爹。” 小猫皱着鼻子问:“为什么大家都有爹,就小猫没有爹?” 这个问题真是太复杂了…… 赵福娘答也不是,不答不是,乱答更不是,笨拙的她挠破脑袋也想不出答案,支支吾吾无法作答,最后含糊道:“你长大就知道了。” 小猫纠缠许久,又问:“爹是怎样的?” 赵福娘:“会疼你的。” 小猫问:“娘疼我,福娘姐姐疼我,娘和福娘姐姐是爹吗?” 赵福娘:“爹是男人。” 小猫问:“男人是什么?” 赵福娘:“就是张敏哥哥那样的……”顶多就是差一点点。 小猫若有所思。 【柒】 过了几天,张敏乐滋滋地捧着亲手刻的小木偶来讨好小猫…… 小猫拖着他的衣角,甜甜地叫了声:“爹!”在他的小小的理解里,最疼自己的男人必然是爹,母亲偶尔来看他的时候,也说这些天天照顾他的姐姐们,虽不是娘,却比娘亲,让他好好听话。 爹娘都在呢。 小猫一手拖着张敏,一手拖着赵福娘,好不得意。 张敏愣了半晌,急忙甩开他的手,几乎是慌乱着逃跑的。 赵福娘吓了一跳,急忙追出去,却在安乐宫外的柳树下见到了张敏,这个平日里总是不动声色的男人,如今正蹲在地上,哭得鼻涕眼泪满脸,他捂着脸问:“这孩子真傻,他怎么敢乱叫呢,这种大逆不道,有违常理的事情,他怎么能……怎么能?” “小孩不懂事,他也叫过我娘呢,后来纠正过才知道叫阿姊。哎,看见他我就想起在宫外的小弟,我进宫时他才四岁,最爱和我对着gān,总是惹我生气,可是我现在巴不得他惹我生气。想当年,我娘还说过要做外婆,做婆婆……”看着他哭,赵福娘竟也忍不住在旁边拭起泪来,她想起了自己在宫外的生活,想起了年幼时的憧憬,想起宫人们思思念念的渴望。可是,他们已不可能再拥有自己的家庭,自己的孩子,自己的梦…… “张敏哥哥,别哭了。”男人的眼泪有不一样的魔力,撩得人心乱,让赵福娘情不自禁伸出手,轻轻抚上他粗糙的手背。 张敏忽然回手握住她柔嫩的五指,用力紧紧地握了一下,然后猛地松开…… 有些东西,心知肚明,只能沉默。 如果不在宫里,如果没有残缺,如果没有阻碍…… 这世间有许多的如果,改变不了结果。 繁花似锦的皇宫里,有渺小如尘埃的两个人。 他们能相知,相对,相处,偏偏不能相爱。 赵福娘紧紧抱着被他碰触过的手,贪婪地嗅着他温暖的味道,绝望地大哭起来。 张敏犹如梦呓般反反复复道:“我死了也乐意,死了也乐意……” 【捌】 岁月如梭,又是一年chūn。 chūn光如画,安乐宫外的风景比安乐宫内美上一千倍。 赵福娘就眨了下眼的功夫,快六岁的小猫又跑丢了。 英勇无畏的孩子手持木头做的宝剑,带着纸糊头盔,骑着竹马,雄赳赳气昂昂,要去征讨传说中的老妖怪。他匍匐在草丛中,眺望着汪洋大海(池塘),审视着刀山箭雨(花丛),策划着不被妖怪发现的出行线路。 赵福娘四处寻找,刚找到这到处瞎混的孩子,忽见前方有个衣着华贵,身材臃肿的中年妇人,身着大红霞帔,绣着奇花异草,头戴金宝钿花huáng金凤,耳挂硕大的金刚石坠子,身后跟着个手抱波斯猫的侍女,带着大队人马,趾高气扬地走来,花哨得就像只斗胜的公jī。 中年妇人身旁跟着个气度不凡的少妇,同样的大红霞帔,同样的金宝钿花huáng金凤,打扮相似却有些低调,不停地找话题与中年妇人说笑,若让外人看来,两人年龄和气貌感觉有点像小媳妇服侍恶婆婆。 这对年龄差异颇大的女人,就是万贵妃与王皇后,她们不知为何心血来cháo来这偏僻的院子里赏花。 自吴皇后因杖责万贵妃被废后,新上任的王皇后不敢仗着年轻貌美,对这位今上的宠妃有任何怠慢,不但将所有好东西都先人后己,还时时上门请安问好,qiáng颜欢笑,战战栗栗奉承以保住后位。 赵福娘焦急万分,不敢声张,吓唬小猫:“这就是妖怪,别出声。” 妖怪脸上涂得好白,血盆大口张得好可怕。 小猫头皮发麻,打了个寒战,将身子弯低了些。 两人屏声静气,等待两位贵人离去。 奈何清风chuī动花丛,抖落花粉阵阵,冲入小猫的鼻子里,“阿……阿嚏——”让他忍不住打了个重重的喷嚏,稚嫩的童声在静寂的花园显得格外扎耳,而早年丧子的痛楚让万贵妃对这样的声音很敏感,她停下脚步,沉声问王皇后,“你听见什么了吗?” 王皇后的位置正对草丛,她用眼角余光扫了眼赵福娘迅速收回的裙角,略沉吟,笑:“这,好像是……” 赵福娘吓得牙关都发抖了。 小猫也很害怕,抖得像包糠似的。 万贵妃再次bī问:“我好像听见小孩的声音?” 王皇后迟疑:“大概?” 万贵妃大疑,欲派人搜查,眼看气势汹汹的宫女们即将bī近,赵福娘的大脑一片空白,瞬间又冷静了下来,年幼的阿弟再次在心中闪过,若是阿弟要被害,阿姊该做什么?若是孩子要被害,母亲该做什么?明明知道反抗会发生什么,可是为了所爱,女人能生出泼天的勇气,甚至面对最可怕的事情。 赵福娘表情变得极其温柔,她轻轻扭过头,轻轻地亲了口小猫的脸,揉着他粉嫩的小手,低声道:“小猫乖,听话,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说话。” 小猫抬起迷蒙泪眼,懵然看向福娘。 粗壮的宫女们搜查附近的草丛。 “啊!贵妃娘娘恕罪!”赵福娘尖叫一声,从草丛中跌跌撞撞摔出,她掩着鼻子,抹着眼泪,不停打着喷嚏,仗着在嗓子方面有些天赋,竟将声音装得和小猫有七八分相似,一时间把众人都惊着了。“恕,贵妃娘娘恕罪,皇后娘娘恕罪,阿,阿嚏——”她一边láng狈地打着喷嚏,一边磕头请罪,受惊吓哭的眼泪鼻涕流得满脸都是,颇为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