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筝的心情很复杂。 青帝少年时因为贪图美色捡了彼时沦落为乞丐的云桑, 后来发现云桑真实身份时的心情,她深刻的理解了。 虽然自己贪的不是美色, 是才华, 但两者的后果是一致的——捡了超级祸害。 认真的比较,自己比青帝更倒霉,青帝好歹捡到的是个正常人, 虽然冷酷了点, 但冷酷本就是人性之一,并不是什么问题, 可自己捡到的就是个非人呀。 辛筝忍不住伸手摁了摁眉心。 她可以忍受非人的心性, 因为非人的才华让自己无法拒绝, 而且她也不是完全压不住, 既然危害在可控范围, 自然无妨, 但她并不是很想卷进玉宫的权力争斗。 王对诸侯贵族甚为无力,不代表巫女也无力,诚然, 历史上被架空的巫女比王还多, 但巫女有一个王没有的优势:巫女在法理上拥有处死任何一个巫的权力, 甚至不需要罪名。 王哪怕是收集了很严重的罪行都不一定能弄死诸侯贵族, 巫女却能无故杀人, 大抵也是因着这份权力, 巫宗内部对巫女的权力架空一直都很严重, 生怕摊上个胡乱杀人的。 这种情况下,还能掌权的巫女甚少,而能够掌权的巫女....无一不是狠人中的狠人, 比如巫女无光, 骊武侯的曾祖父就让无光扔镬鼎里活烹了,早年十巫中也曾有两位为无光所杀,被无光给杀掉的诸侯....至少以打做单位。 辛筝完全能理解无光的所作所为,她要不杀人,杀很多很多的人,杀到所有人都乖顺,她根本没法调动人族的力量与风洲打一场倾国之战。 为那一场倾国之战,风洲背负着亡国的仇恨与耻辱前行千年。 击败了羽族第一王朝的强大人族在千年的安逸岁月里醉生梦死、奢靡腐朽,为千年前的功绩而骄傲....辛筝读史时都忍不住惊叹,人族真是好命,没有无光那一通酷烈的杀戮强行将所有势力给拧在了一起,百年前人族就该让出元洲第一种族的位置了。 百年前的青北战争打光了青、扬、越、沃四州所有青壮男丁,千家万户皆治丧,却也延续了帝国的国祚。 杀完之后会不会有什么报应,呃,战争输了,帝国亡了,做为帝国最高统治者之一的巫女肯定跑不掉碎尸万段的下场,王侯贵族再恨她也不可能让她死得更惨。 值得一提的是,王侯贵族在无光面前委实无能的让辛筝服气,明明恨之入骨,却死活拿无光没辄,愣是让无光活到了寿终正寝。 辛筝问过青婧,为何无光都做到这份上了,不干脆点,效仿白帝来个更厉害的集权? 青婧答曰:原因有二。 一则鹿野之战,巫女与经桓这俩奇葩一者断了对方一臂,颇其不败战神的威名,一者让对方落下了终身的伤病,精力大不如前,饮药如吃饭,不能再如以前那般折腾。 二则,你可知治理这庞大的帝国需要多少人手? 巫女何尝不知王侯贵族之贪婪,青北战争前她杀了多少人立威,结果战争时还是一大堆人为了各自的氏族利益扯她后腿,令她在战场上险死还生,论对王侯贵族的杀心她不比盗趾逊色多少。可哪怕杀了如今掌权的王侯贵族,也还是要继续用贵族,而氏族为重,苍生与自己为轻是贵族从出生起就接受的教育,是他们心中的真理,为了这真理他们连巫女的后腿都敢扯,换多少都是换汤不换药。 至于不用贵族,不用贵族难道要考虑愚昧无知连条理清晰的表达自己意思都很难的氓庶奴隶,后者与豚犬唯一的区别就是一者四肢着地走路,一者直立行走。 若是兕子,你可敢用? 辛筝的回答是:原生态的我自然是不敢用,不过我若要用,用之前肯定会先调/教一下。 “愚民脑子从生下来就没怎么用过,你确定调/教得好?” “死亡面前,最愚笨的豚犬也会学会直立行走。” “若如此,世人不会理解你的。” “世人是否理解我,与我何干?” “你可真是一块暴君的好料子。” “当暴君有什么不好的?” 辛筝按揉眉心的手被一只温暖的手止住了。 “你头怎么了?怎么按得这么用力?破皮了怎么办?”君离蹙眉。 他们可没有常仪那能防止伤口感染的神药,若是破皮,运气好也就罢了,运气若不好....这年头拔牙都是赌命,更别说脸这么明显的位置了。 “无事。”辛筝心累的道。 君离一脸狐疑。“我并不会害你,不过我也不知你不会信,但你不觉得你这种状态真的很危险吗?” “哪里危险了?”辛筝不以为然。 “我见过很多疑心重的,但从未见过你这般的,疑心重到连吃一口饭都怕有问题。”君离忧心道。“你若一直如此,迟早会疯的。” 辛筝摆了摆手。“疯了总比死了好。” 君离深呼吸,再深呼吸,反复深呼吸,终于冷静下来。“你帮我良多,我只是想回报你一二,并无恶意。” 辛筝道:“我知你如今没恶意。” 过去没恶意不代表没恶意,现在没恶意也不代表以后没恶意,即便过去现在未来都没有恶意也不代表不会害她。 辛国历代做到了一个所有国族都没做到的奇迹,每一代的国君,一个废物都没有,哪怕是那些因为权力争斗失败而被杀的辛子也都不是废物,神祇再庇佑也不可能对一个凡人家族庇佑至此,且真庇佑也不会让辛国长久以来都时运不济,因而这样的奇迹只能是环境问题。 用青婧的话来说,辛氏公族的土壤早已被历代国君及其血亲的血给浇灌得扭曲了,这块土壤没有弱者生存的余地。 生于这样一个有丰富血腥夺权历史的家族,最大的好处便是她这些年真的是什么人心险恶变态的事都经历了。 君离气结,一个人怎么就能生成这般扭曲的模样? 辛筝放弃了揉眉心。 她的身体摄入了太多的铅汞,抵抗力远不如常人,若是受伤,哪怕是小伤,伤口感染的几率也很大,这春嵬猎场又没有辟雍学宫那么好的条件,能不受伤还是不受伤得好。 “君离,人与人之间如果没有了距离,那么离弄死对方也不远了。”辛筝叹道。 君离:“....”想说这是歪理,但这是蒲阪,自己是质子,辛筝是流亡国君,永远都不可能对另一个人完全的交心,可他不喜欢这种感觉,至少不想和辛筝是这样相互提防关系。 双方都冷静下来时发现少昊逢与门客们竟然收获颇丰,狼虫虎豹非常齐全,甚至连熊都有一头,是骊嫘猎的,这人的弓术竟不逊于少昊逢,一箭便贯穿了熊的两只耳朵。 辛筝的心情不是很好。 她不想在这种场合出风头。 这种场合是帝族与王族的舞台,不是下位者的舞台,少年意气很好,但不能和实打实的利益比。 辛筝的神情很明显。 一名门客道:“吾等愿再献辛子五百金。” 辛筝的表情立时舒缓,上道。 门客回以微笑。 虽然贪财了点,但不可否认,这样一个王侯贵族,还真是挺好打交道的。 辛筝舒缓的表情转瞬化为冷酷。“据我所知,你们已身无分钱。” 她的要价还是挺高的,大部分人都接受不了,能接受的,不是自信就是孤注一掷的心理,哦,除了骊嫘,这人靠的是实力碰瓷。 不管是自信的还是孤注一掷的,都被她给榨干了钱财,至于骊嫘,有钱就不会跑来碰瓷了。 门客怔了下,道:“如今是没有了,但吾等必能筹到。” 辛筝支着下颌问:“筹不到呢?” 门客回道:“自是辛子处置。” 辛筝思索了下。“我还是觉得风险大,春嵬结束后你们跑了我不就什么都得不到了?” 你在我们身上捞得钱还不够吗? 好气,但还是要微笑,不能动手,动手了少昊部的人肯定不会坐视。 骊嫘开口问辛筝:“那不知辛子如何才能安心?” 辛筝道:“打个欠条吧,若你们反悔,我便将欠条贴到蒲阪宫城的城墙上。” 众门客:“....”你狠。 游士往来列国,寻觅明主,而要为主,至少也得是贵族,大概率会往来宫城区。 辛筝继续道:“还有,每月的利是三成。” 君离扯了扯辛筝的袖子,这已经有点过分了,这五十名士人的才华都不差,在游士这一介于贵族与氓庶之间的群体中怕都有些名声,若都得罪了,辛筝怕是得在士中臭名远扬。 没有任何一个想成事的王侯贵族不需要依靠士人,除非想全靠血统贵族....但王侯与分封贵族千年来的争斗,以及近百年那些强国无一不是推行变革削弱了分封贵族的事,君离不认为辛筝想逆时代而行。 辛筝想用眼神表示我有分寸,但君离看不到,辛筝无奈的捏了捏君离的手。 君离瞬懂,不再制止。 门客道:“此地并无笔墨。” 想打欠条也没地方呀。 辛筝取出了一张缣帛。“我准备好了,你们敲个章按个印就行。” 缣帛上已经写了字,只差填欠款数量和敲章按印。 辛筝随意用树枝沾兽血填上了数字,再递给门客们。 不论是在意的还是不在意的门客都忍不住对辛筝刮目相看。 很努力才保持微笑的门客道:“辛子这般,实非明主所为。” 辛筝反问:“我是你们的明主?” 当然不是。 辛筝太年轻,也太贪财苛刻,实非明主。 他们自问不是需要将就的士,自然不需要选这种主上考验自己的忍耐力。 辛筝道:“我们既然注定不会成为君臣,我缘何要为你们让自己承受损失?” 门客无法反驳。 虽然为了招揽人心,王侯贵族都礼贤下士,人前都会保持风度和大度,但辛筝不愿意也没问题。 可哪个王侯贵族是不要风度和大度的? 打肿脸充胖子说的就是这些王侯贵族,故而辛子你不觉得你太清新脱俗了吗? 心中腹诽万分,门客面上却是不露分毫。 换了别个也就罢了,但辛筝才几岁,和这么个孩子计较,究竟谁更没风度? 门客苏横觉得自己大抵明白为何士人择主都是选的成年主上了,若是个孩子,迟早气死。 门客们将所有家当都赌上了,此次春嵬自然不会轻易放弃。 春嵬时年轻的贵族子弟们是要相互较量看谁的猎物最多,普通的野兽和猛兽算的数量又是不同,后者比前者更吸引目光。 门客们为了让不靠谱的临时主上拿到好成绩,很快觉得正常的猎法太慢了,和少昊逢商量了一番后决定来一场驱逐围猎。 将大量野兽猛兽从藏身之处给驱赶出来,再赶至一处合适的地形,剩下的自然就是大丰收了。 他们如今合作,又都是精锐,比别的队伍多了一倍,不好好利用一番未免可惜。 君离完全听少昊逢的。 辛筝拿了好处自然也没意见。 春嵬多事端。 更直白点就是,春嵬猎场是有猛兽的,很适合借兽杀人。 辛筝坚决要求,你们浪可以,但必须先保障我的安全。 名唤苏横的门客委婉表示,虽然辛子你很会得罪人,但你也会擅长交际,而且你的身份也没那个价值,谁会在这种场合杀你?春嵬杀人,哪怕不考虑被查出来的后果,便是想动手脚,有能耐的不是一般王侯贵族,犯不着花这么大力气对付你。 辛筝叹道:“我有个哥哥,不对,我有很多哥哥,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辛国如今的代君是我阿父的私生子。” 苏横默了一瞬,问:“您的家事未免......”太荒谬了。 诚然,人族已然礼崩乐坏,但很长时间里,明面上还是遵从礼乐的,彻底打碎礼乐天下的是太昊琰。 半是因为这人不讲究的弑父,不是说不应该杀,帝国礼崩乐坏几百年,子弑父、父杀子没什么好稀奇的,太昊琰的问题在于她没有指使别人干,再惩罚了替罪羊,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的,她是亲自动手将自己给弄了一身腥;另一半还是太昊琰,这人自立为王了。 人族只能有一个王,如今却是有两个王。 只是,宗法制是维持统治的根基,因而哪怕这年头弑君如杀鸡,但宗法制的地位也仍旧牢不可破。 嫡嗣比庶嗣尊贵,庶嗣比私生嗣.....后者形同奴隶,没有记错宗嗣、爵位以及家产的权力。 虽有葛天侯以私生子的身份上位,然这么多年来偌大帝国也只这么一个例子。 辛鹿,某种程度上将青史留名,帝国第一个当了代君把嫡出的妹妹给逼得流亡的私生子。 辛国公族内部也忒不讲究了。 辛筝不以为然。“不管是私生的还是嫡出的,都是自己的后代。” 苏横道:“这是你自己的想法?” 辛筝回道:“是我的也是阿父的。” 虽然是利益受损者,但她还真的很理解辛襄子。 苏横看着平淡的辛筝,莫名的有点好奇辛筝她老子怎么死的。 理解和支持是两回事,对于格外看得透的人而言,这两者无法共存,也因为看得透,理解之后会回报得特别狠。 苏横觉得,哪怕辛筝一边对辛襄子说我理解你一边把辛襄子的脑袋给砍了下来都很合情合理,不砍才不合理。 不过这揣度若是真的,苏横觉得自己有点没法直视辛筝了。 辛襄子死的时候辛筝似乎也就四岁。 太昊琰弑杀亲父时好歹成年了呀。 苏横将话题给掰了回来。“这里是王畿,他一奴儿,如何敢派人追到这来杀你?” 辛筝道:“他觉得,我若活着,来日必活烹他全家再挂城墙上风干。” 苏横不解。“他觉得您若要杀他,可以理解,但活烹再挂城墙上风干....何至于?”这已经不是兄妹关系恶劣而是有深仇大恨吧? 辛筝道:“我搞死了他两个孩子,对了,那会儿他就两个孩子,现在的话,好像有了一个新的孩子。” 辛鹿的原配是个士的庶女,在辛鹿成为代君后据说失心疯要杀辛鹿,没成功,被关了起来。 不过辛鹿也被捅了一刀,养了足足半年。 原配疯了,再加上辛鹿彼时的处境,自然而然选择了再婚。 苏横道:“那应该是他更想将您挂城墙上才对。” 辛筝用一种看不懂事的白痴的眼神看着苏横。“你难道相信这世上有圣洁的受害者与天生的恶人?” 苏横被噎得不轻。 行吧,你们兄妹俩可以。 门客们商量了一会,最终骊嫘主动提出自己留下来保护辛筝。 辛筝有些诧异,却又诡异的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不同于别的门客,骊嫘是靠碰瓷得到机会的,而且,比起别的门客,骊嫘的眼睛很清澈,看不到权势的野心,也看不到面对对王侯贵族时的自卑,连谦卑都没有,极为淡然,淡然的仿佛拂过的清风,令人与之相处时觉得愉悦。 这样一个人,想要权势,轻而易举,没必要孤注一掷。 辛筝总有刁民想害孤的思想很极端,但事实又往往让人无法反驳她。 春嵬是个借兽杀人的好地方。 遇到麻烦的不是辛筝和君离,是方雷忞,被一群牙狼追,身边从人只剩下四五个人,不在身边的,怕不是死了就是跑散了。 辛筝愣住。 她虽然觉得山林是个杀人的好地方,但没想过真的能碰上。 君离问:“我们能否在不死人的前提下击退群狼?” 骊嫘好奇的问:“能又如何?不能又如何?” 君离道:“若不能,我们赶紧躲躲。” 辛筝道:“来不及了。” 方雷忞已经看到了他们,一边大喊着自己的身份一边往他们的方向跑了过来,身后跟着群狼。 骊嫘叹息着拿起了弓,现在就算躲得掉也不能躲了,若是见死不救,回头方雷氏肯定会夷了他们三族。 少昊逢留下的护卫想让君离躲到树上去,君离拒绝,问护卫要了一张弓和一袋箭矢。 骊嫘问辛筝:“辛子如何想?” 辛筝示意了下自己手里的弓,她的骑射可是很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