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字叫小朝。 是船王世家柳家的丫鬟。 自从小姐死后,彤楼变成了废墟,柳老爷睹景伤情,最后一把铁锁封了西园。从此,再也没有人进来。 只有我,日复一日地住在这里,看着枯叶残花,回想着小姐生前的繁华景象,不胜哀伤。 春雨又复绵绵。 小姐生性喜动,待得春至,就一定要外出踏青。通常都是沈言陪着,唯独一次,沈言临时被皇帝传见,左相便唤住宿醉在外刚刚回府的沈诺,让他陪小姐去。 小姐不悦,刚待拒绝,沈诺边打酒嗝边道:“弟有事兄代其劳,丑丫头,你就认命吧,谁叫你争得过天争得过地,却争不过皇上呢。”说罢,将她强行推上马车。 路上小姐生气,故意不同他讲话。沈诺却笑笑地看着她,忽摇头叹道:“你看看你都胖成什么样子了,上个冬天光顾着吃了吧?连小肚子都出来了,啧啧啧……” 小姐惊羞,连忙取毯遮住自己的肚子。 “你再看看你的脸,居然有这么大的黑眼圈,哎呀呀,连皱纹都有了,老得还真是快呢……” 小姐以帕遮脸。 “还有你的手,这要让不知道的人看见了,还以为你在我们沈家为奴为婢,尽干粗活了……” 小姐展袖遮手。 如此遮无可遮,正在提心吊胆地担虑,听闻沈诺哈哈大笑,这才知道自己又上了他的当。小姐怒,去掐他胳膊,沈诺边笑边躲,车身突然一个巨震,两人顿时倒在了一起。 近在咫尺间。 彼此都能感应到对方的鼻息,如此四目相对,肢体缠绕,他覆在她的身上,眼眸微沉。 然后,低下头,吻了小姐。 我不知道小姐为什么没有躲开。 也许是当时沈诺的眼神太过慑人,仿若勾魂夺魄的钩,钩住小姐动弹 不得; 也许是当时马车颠簸得太过厉害,天昏地转间根本不知身在何处; 也许是当时车内的氛围太过怪异,沉甸甸地压住呼吸,亦压住了思绪…… 总之,小姐没有躲,而沈诺吻到一半,忽放开她,舔唇笑:“真是……青涩呢……” 小姐脸上的血色在刹那间转成了苍白。 沈诺目光如星,星光却可燎原:“二弟怎么没调教好你?还是说,你跟二弟之间,到现在都还没有……” 他的话没能说完。 因为小姐突然跳起,什么话都没说一把打开车门就跳了下去。 车在急驰中。 沈诺大惊,连忙伸手去抓,于是,两人一同摔下车,沿着坡道翻滚,他用手抱着小姐的头,紧紧抱住,一直一直没有松手。 转眼夏雷震震。 那场意外,令小姐的额头破了相,留下一道一寸长的小疤,却令沈诺摔断了一条腿,足足在床上躺了四个月。 小姐不肯去看,许是拉不下脸许是前怒未消许是其他原因,总之,她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不肯出门。 最后,还是沈言来劝,说五月廿一是沈诺的生日,这会儿他躺床上肯定是没法好好过了,就带点礼物去探望他,顺便帮他庆生。 劝说半天,小姐终于心动,从床底下翻出个匣子来,带着一块儿跟沈言去了。 刚走到沈诺房门前,就听里面一阵说笑声,莺声燕语,好不热闹。 透过大开着的窗子,小姐看见一个女人坐在榻旁,喂沈诺吃东西,光一个侧影,便令人神授魂消。 耳中听沈诺笑道:“幸好你来看我,这段时间来他们尽让我吃稀粥淡饭,苦死我了,想起你做的麻婆豆腐和豆瓣鱼就口水直流……” 那女人掩唇笑:“这话说的,左相家的大公子什么没见过,如今反而来 谗我穷人家的伙食。” “还真别瞧不起穷人家的伙食,白菜豆腐那要做得好,可比鲍鱼鱼翅难多了。而小月亮你的厨艺,无疑已经登峰造极。” 我这才知道,原来那个女人就是小月亮,一直以来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京都名妓小月亮。 小姐听了那名字,却是出乎寻常的沉默。沈言察言观色,连忙掀帘而入道:“哥,我跟夕儿来看你了。” 纬帘轻扬,令得帘内的沈诺,和帘外的小姐,就那样直直地对了个照面。 小姐低眉敛目,表情静静,一言不发。 沈诺眸光闪烁,若有所思,但也最终没说话。 而一旁的小月亮,转过身来,对着两人盈盈施礼:“月亮见过沈二公子和柳小姐。” 沈言迟疑道:“姑娘怎会来此?” 小月亮还未回答,沈诺接话道:“是我让她来的。请个老朋友来探望一下病中的我——怎么?不行么?” 沈言连忙摆手:“不不,我没那个意思。只是……”他没有说下去。无论如何,**出入相门,传将出去,终归不妥。 沈诺瞥二人一眼,转向小月亮,继续笑:“别管他们,这道鱼羹真好吃,我还要吃。” 小月亮连忙勺起碗里鱼羹继续喂,小姐终于开口:“伤筋断骨,饮食不易辛辣。” 那碗鱼羹红红的,全是辣椒,一看就很辣。 沈诺抬眉,朝她深深一笑,眸光流转间有种逼人的锐利:“真想不到,柳小姐也会关心区区在下,也不想想我这腿是怎么断的,而且我躺了这么多天,你都不来看我一眼,这会儿,装什么好心啊?” 小姐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整个人都在颤抖,气得不轻,最后将匣子往沈言手中一递,“这个给他,我走了!” 说罢转身便走,不顾人唤,匆匆离 开。 沈诺凝望着她的背影,眼眸更加幽沉,沈言打开匣子,递到他面前,叹道:“哥你干吗又气夕儿?你看看她为你准备的生日贺礼。” 匣内,静静地躺着一只琉璃瓶,瓶内的液体在日照下折光粼粼,剔透幽蓝。 那是稀世难求的极品名酿。 秋叶缓缓凋零。 沈诺的伤好了,小姐却病了。 她整夜整夜咳嗽,所有的大夫都瞧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说是感染风寒,要潜心静养。 左相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沈言更是长陪榻前,端茶喂药,唯独沈诺,一次也没来看。 深秋后,小姐的病愈发重,痰中带血,吓坏众人。更有多舌者偷偷议论,说柳家的这个小姐福短命薄,怕是会就这样去了。 小姐昏昏沉沉,那些话,有的听见了,有的没听见。 她在梦中依稀看见有人靠近,以为是沈言,便唤了句:“言哥哥,水。” 那人倒过水来,扶起她的头,慢慢凑到她唇边。身上,有很好闻的味道。 小姐喝了水,说了句“谢谢言哥哥”,便又沉沉睡去。 如此好几夜,那个人,总是在需要的时候出现,身上有她熟悉的味道,不知为何,她闻见那种味道,就会觉得很安心。 小姐病得最重的那夜,在阖眼间,又感觉到那个人,于是说:“言哥哥,我快不行了,我要是死了,你可千万不要哭,叫伯父也别难过,如果有来世,我就投胎你们家,当他真正的女儿。” 有温热的液体滴到她额头,那种触觉经由肌肤的颤动,一直传递到心间,滚烫滚烫。她甚至能分辨出有双温暖的手,掌心柔软,指节修长,慢慢拢上她的脸庞,最后,覆盖住她的眼睛。 “对不起……”那人的声音像是沉在水底,浮起来时,就扭曲变了形 ,“对不起。对不起。” 一句句,尾音长长。 窗外的月光,映着他和她,又是清冷,又是凄凉。 而小姐终于逃过了那个劫。 在度过那个最糟糕的夜晚后,她开始慢慢地康复。待得冬雪飘扬时,老爷获释提前出狱了,当夜就派人来接小姐回家。 柳府的下人来得很快,左相和沈二公子全都没有心理准备,小姐听闻了这个消息后,只说了一句话:“让我收拾一下东西,明日清晨再启程。” 她回到房中,遣开婢女,亲自收拾行囊,从酉时一直收拾到寅时,烛光方熄。第一缕阳光落到窗棂上时,她打开房门,对柳府的下人们说可以走了,下人们躬身进去抬行李,却发现每件物什都放在它原来的位置上,丝毫未动。 小姐说:“带我走就行了。” 下人们面面相觑了一会儿,不敢异议,便拥她上车。 车轮碾碎冰雪,驰出长街,对面驰来另一辆车。而那辆车上,彻夜不归的沈诺歪在座上宿醉未醒。 两辆车就这样逐渐靠近,然后彼此擦肩,一奔柳宅,一回相府。 而那一夜,小姐和沈诺终归无缘说声再见。 除夕之夜,老爷把小姐叫到书房,对她说沈柳两家决定联姻,小姐大惊,问:“那将我嫁给哪个?” 老爷道:“根据我朝律例,为弟者不可先兄而娶,你当然是嫁给诺儿。” 小姐的脸由白复青,最后又重归苍白,惨然一笑:“天意,真是天意!” 老爷道,你可愿意? 小姐答,愿意,我有什么不愿意的? 于是这门亲事便轰轰烈烈地定了下来。街头巷尾,蜚短流长。 而那个幸运的新郎,依旧夜夜笙歌,声色犬马。 然后便是三月初六,小姐用一把火烧了嫁衣,烧了闺楼,以及……她自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