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使团的庞人们, 人人都自诩他们无论是应变能力、还是接受能力,在整个庞国都是个中翘楚。 可自出使以来, 接二连三的变化和打击此起彼伏, 往往是才刚刚消化掉一个坏消息,另一个更坏的消息就接踵而来,哪怕他们心理素质已经是极好的了,也常常还是出现心脏无法承受的窒息感。 这一次亦是如此。 如果说母柳是所有庞人心目中“母亲”一般的存在,那怀桑就是他们眼中男人在庞所能做到的极致。 他忠心于国家, 数次击溃了外国的入侵; 他文武皆通, 常常代替母柳主持农桑和田猎,他是军中的大将,也是主持国中男女练兵的总教头; 他照顾老人和孩子,视宗族中的老幼『妇』孺如己身, 无论公室中什么人有了困难, 都能得到他的帮助, 他关怀弱小,会在集会中为无法安家糊口的国人安排工作和住处; 和他接触的每一个女人都盛赞他对女人的体贴和在床笫间的勇猛,他年轻时,每一个女人都以“睡到”了这位王子而为荣;在他年长而位高权重之后,他也从不靠着自己的地位和官职,来作为男人间竞争女人欢心的资本。 在一个男人无法当王的国家, 他可以说已经站在了庞国的最高处。 在很多人眼里,比起那个“有名无实”仿佛隐形人一样存在的“王夫”子亚,怀桑才是真正配站在王母柳身边的男人, 也是数百年来庞人价值观里男人的标杆。 而今天,有人告诉他们,那个像是“完人”一样的怀桑,杀了他们最崇敬的女王,并且侮辱她的尸身,刻意隐瞒拖延她的死讯,只为了忍到王女出发、离开庞城,好以此控制庞国的大局…… 一边是位高权重素有贤名的“副王”,一个是一贫如洗有罪在身的庶人,在场的又大多是出身不凡的贵族,哪怕这个庞通所言合情合理,绝大部分人第一反应还是“不信”。 耐着『性』子等到庞通说完已经是靠着王钺的威严被弹压,等他按照传统说完自己的所有经历,满室庞人立刻炸了。 脾气好的年长者耐心和容忍度更高,只是怀疑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恳求阿好能够再多查探; 脾气差的则直接就指着庞通的鼻子大声质问居心,有些干脆直接喝问庞通是哪方势力派出来挑拨离间的。 只有绝少一部分人,因为女羽不同寻常的被“关押”,窥见到一鳞半爪的不对,谨慎的不发一言,但心里的疑『惑』却不比这些喝出来的人少多少。 阿好持着王钺,目光从这些人脸上一一扫过,将所有人的表情记在心里,发现情绪最为激动的那些人,无一例外的都是男人。 在庞国,有官职的人,男女比例约是一半一半,有些同样的官职,也会设立女官和男官两人,男『性』官员在干活时统领男人,女官则指挥女人,彼此系统相通,但在指挥上会更为仔细。 譬如女武官,就会根据癸水的日期,将手下怀孕的和来癸水的女武士的值班日期错开,这种事情,男『性』武将是很难照顾到的。 所以染织坊里大部分都是女官并不是刻意排斥男『性』,而是女人从事这个行当的人数更多,由女『性』管理会更方便。 这次出使王都却不一样,女人只占了三分之一,还大多是文职。 会这样考虑,一来是因为殷是个男人为主导的国家,柳侯考虑到殷国的国情,不想让女儿被殷人看轻,刻意选了更多的男武士由她指挥,着意突出她尊贵的地位; 二来,是因为男人在体力上更有优势,而使团里比例最大的一部分人是武官,单兵能力更强的是男人,即便是女人,在庞国的军中,也多是以技术『性』的弓兵为主,在这种小规模战斗中,弓兵并不具有优势。 怀桑叛变,对他们而言,除了价值观受到的冲击,更多的想要竭力藏住的不安与惊疑。 庞是个女『性』担任王的国家,但怀桑叛变之前已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没有了更进一步的可能,而且以他的身份和功勋,无论是谁在柳侯后当上下任的王,他的地位都不可能动摇啊! 那他叛变是为了什么? 他若想要更进一步,所图谋的,只有…… 【王座。】 比起一个“臣属”背叛了他的主君,更让人不寒而栗的是这个。 和阿好刚刚推测出这种可能一样,庞人们状似癫狂的否认庞通的指认背后,更加不安的是庞国可能产生的、更剧烈的动『荡』。 “男人怎么能在庞国当王?” “怀桑怎么可能如此失智?” “其他人怎么可能支持怀桑这么做?” 于是比起这种“荒谬”的可能,“庞通撒谎”才是更能让人相信的事实。 “你别害怕。” 阿好冷眼旁观着他们激烈而愤怒的“表演”,然后低下头,轻声安抚被众人指责到不知所措的庞通。 “你做的很好。” 果然,只有王女会相信他! 庞通在逃出庞城的时候,就知道无论是谁听到他说的控词,都只会以为他是在撒谎、或是在蓄意污蔑那位位高权重的大人,对今日的局面,他也早有了心理预期。 但经历过王女为他伸冤的过程后,庞通相信他们的王女是个既愿意去听普通人的声音,又冷静聪慧到能从中发现真相的睿智首领。 他发现了一件可怕的、没有人会相信的事情,无论他对谁说出这个真相,他可能都会死; 然而他不说出这个真相,会有更多的人死。 进退两难间,他选择了冒死向王女示警,这个决定既遵从了他自己内心的选择,也是为了报恩。 如果王女不信他的话,因为他污蔑王师而杀了他,他也算是还了自己妻儿的恩情。 万幸,他赌对了。 顶着众人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的眼神,庞通也许有着被这么多恶意和怀疑目光影响的不知所措,内心却是一片平静放松。 他笃定自己不会死,也笃定相信他的王女有应对的能力。 果然,眼见着庞的男人和女人们已经就“怀桑这么做能图什么”展开激烈的争辩时,阿好朗声打断了这场“辩论”。 “自然是为了王位,还能是什么。” 阿好的话,成功让众人暂时住嘴。 “我生下来就是大巫预言的继承人,母亲只有我这一个合法的王女,若我还在国中,母亲病逝,谁也不能阻止我登上王位。” 每次提到母亲的死,阿好目光都会充满痛楚,“所以想要谋图王位的人,只有在我离开庞国的这段时间,才有可能趁虚而入。” “ 你们应该早就察觉到了不对劲了吧……” 阿好苦笑着,“如果子期已经杀了王师,国中早就『乱』了起来,子期的威望根本弹压不住国人,那么点殷人在庞城翻不起水花,更不可能以王谕命令鱼王对付我。” “杀了王师的他要是能弹压住国人,那我们现在就不是被烧了粮草,而是被大军追杀了,哪个谋朝篡位的人大权在握能容忍竞争者好生生活着?我们和庞的消息和补给彻底中断了,这也不是子期能做到的事情。” 庞人们四目相望,眼神中都是惊惧和不安之『色』。 “我们都知道,王师要还好好的活着,若他是支持我的,子期就不可能得势,更不可能给鱼王送信。就算他只是被幽禁,也不可能一点求助的消息都传不出来,毕竟连这么个平常的国人都能跑到鱼国来给我送信……” 阿好将身子微微靠在王钺上,疲惫地叹出一口气。 “而且我们的出发,原本就是仓促而可疑的……” “回想一下,先是殷人和子期起了争执造成母柳闭门不出,再是王师以母柳的谕令命令我们提前出发,这段时间里,哪怕在我们出发的当天,作为主君的母柳都没有出现过。” 即使是这样锥心的时刻,阿好还要一字一句的剖析着自己的猜测,这无疑是一次次凌迟着她的心。 “当初我以为是母亲身体不适却怕我担心从而延误出使,现在想想,大约那时候母亲那时候就已经罹难了……” “昨日,我和鱼王在房中商量国事,怀桑之女羽在门口形迹可疑的偷听,被我的男伴筑昭当场抓住。” 阿好解释着女羽为什么被“关押”。 “昨夜,经过我的拷问,女羽已经承认了她出发时怀桑给了她五只信鸽,命她每三天通报一次我的行踪和使团里发生的事情,所以我们和庞城的联系虽然中断了,怀桑却一直对我们的行踪了如指掌,能准确无误的在我们到达之前送出国书,诱『惑』鱼王对我们下手。” “重重迹象都表示,王师怀桑,一定是背叛了我。” 她没有说王师背叛了国家,而是说背叛了自己,其实已经是在顾全这些从者们紧绷的情绪。 然而还是有人承受不住这样的打击,倒抽了口凉气,捂着胸口跌坐于地。 “本来我为了稳定人心,大可不必让庞通当众说出真相,而是应该秘密问询他关于国中发生的事情。但依我们目前的处境,作为你们的首领和将军,我不能欺瞒你们。” 阿好看着屋中一个个心神不定的庞人们,坦然地道:“现在我可以很肯定地告诉你们……” “——国家出现了剧变。是比以下犯上、谋夺王位还严重的剧变。” 想起子昭昨夜说的“制定规则”之类的话语,阿好苦涩地吐出自己的预言: “无数的庞人最终都会卷入这场天翻地覆的剧变之中,但我现在无法回返,也没有退路,只能继续往前……” 她看向众人,一字一句地说: “……直到我能凯旋而归、重新肃清庞国的那天。” “何以至此……” 宗卿泉难以置信地喃喃自语,“怀桑怎么可能有这么大的……妄想?” 以男子之身登顶庞国的王位,都不是野心,而是妄想。 为什么不可能呢? 阿好在心中苦笑。 殷也好,这世上大多数的父系方国也好,在最初的时候,都是母系氏族啊。 如果男人不能当王,那这世上消失的成百上千个母系部族是怎么不见的?那么多母系方国又是怎么一个个消亡的? 就算是庞,也曾短暂的拥有过一段男『性』为首领的黑暗时刻。 “我今日当众宣布此事,是为了宣告一件事。” 阿好知道众人一时半会难以消化这么“难以接受”的事情,她也不准备让所有人都选择接受。 “怀桑如果真的反叛,那他与我,就有弑母夺国之仇。” 即使遭遇这样的打击,阿好依然冷静如昔,就连宣告自己的仇恨也是冷冰冰的。 “从此以后,我与他不死不休,跟随我的人亦该如此!” 人群中不乏之前就在怀桑手下谋事的,有些干脆就是怀桑举荐过来的,闻言纷纷『露』出挣扎痛苦之『色』。 更有一些人,恨不得指天誓日的表示自己绝对忠于将军好,不会选择和怀桑一路。 阿好当然不会天真到会因为寥寥几句话就将自己的信任交付出去,尤其是现在这个你死我活的局面,轻信别人,就是伤害自己。 “我知道让所有人都能接受这一点很难,所以我给你们一个机会……” 她环顾众人,说出自己的决定。 “明早之前,我不会禁止你们离开使团。你们之中若有觉得此行太过危险的、有不信这个庞通想要回国调查真相的、有之前效忠于怀桑不愿再跟随我的,又或是觉得庞国即将变天想趁势而起的,大可在明日日出之前离开鱼国,回返庞城。” 阿好展眉一笑。 “你们都是庞国大有前途的儿郎和女主,家中又有倚仗,要是你们选择‘投诚’,无论是哪方势力掌权,都不会随意伤害你们。” “所以,你们要走,请在日出之前悄悄离开,不必支会我,其他人也不得阻拦。” 她说,“你我从此之后,便是陌路,他日战场相见,各为其主,你我便是敌人,也不必为此留手。” “王女,这,这不好吧?” 女萝对阿好的决定目瞪口呆,“我们人手本就不足,您要这么做,那我们的人就会更少了!何况这不等于是放人回去报讯,告诉王师我们已经知道他的阴谋了吗?” “知不知道,有什么区别吗?女羽那个吃里扒外的三天放一次信鸽,早把该说的都交代回去了!” 有几个庞臣暴跳如雷地叫着,“难道我们不知道怀桑的谋算,他就会放过我们吗?现在要逃命的是我们,又不是他!” “正是如此。” 阿好点头,“前路是明眼人可见的危险,所以我不能自私的要求所有人陪我送死。” 也不能保证每个人的忠心。 “所以我给你们一个自己选择未来的机会。” “但是……” 阿好将手中的王钺往地上重重地一顿,惊起所有人的注意。 “留下来的人,如果日后被我发现有了反心,我手中的王钺绝不可能留下他/她的『性』命!” 她握着王钺,眼中透着森然的嗜血杀意。 感受到她的认真,众人后背一凉,悚然变『色』。 “对于背叛之人,我将依照最古老的传统,亲手将他斩断四肢,剖心抽骨,等他受尽痛苦而死,再烈火焚烧其身,将他挫骨扬灰,使他魂灵无法回归祖庭,永世不得安宁……” 阿好咬着牙发下恐怖的誓言。 在这一刻,她终于放肆地向世人展『露』着自己内心的暴虐与冷酷,还有那对背叛之人最深的恨意。 最凶猛的鸮鸟,只有在最黑暗的时候,才会彻底释放它的天『性』。 “所以,请做出选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