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遇到白明轩,让他想做个真正的人。 可他到底是只野shòu,哪怕金冠束发披上龙袍,也不知道一个人该怎么去爱另一个人。 只会掠夺,只会占有。 皇帝头中又开始痛,他疲惫地埋首在白明轩白皙的掌心,贪恋着白明轩身上清冽冰冷的淡香。 白家父母的死因还未调查清楚,他胸中愧疚闷痛,却如在雾中寻踪,找不到线索。 太阳xué上的青筋一跳一跳地疼着,皇帝恍惚中想起了告发白家谋反的那位白崇山的故友。 那双寡淡冷肃的眼睛遥遥看着他,便让他痛不欲生。 皇帝忍着脑海中的痛意猛地起身:“杨谂如今在何处?” 杨谂是个没什么用的人。 苏显琛派人试探过,他只知道白家和反贼有所牵连,却不知道白崇山夫妇和莘妃的旧事。 这样一个没用的人如果杀了,反倒会引起旁人怀疑。 于是苏显琛什么都没做,礼数周全地派马车把杨谂送回家,这件事就算尘埃落定了。 苏显琛万万没有想到,那个向来好糊弄的傻皇帝,居然派人把杨谂再次抓进了宫里。 杨谂依旧是那副形如槁木的冷肃模样,淡淡地与皇帝对视。 皇帝又开始头痛,他踉跄着扶住身边的太监,那股剧痛几乎要撑裂他的颅骨。 他记得自己在山野深林中踉跄求生,从一个边哭边啃野兔尸体的小孩子慢慢长成狩猎猛虎野láng的大人。 那些记忆有些煎熬,于是他总是不愿多想。 可是看到杨谂,他脑海中却猛然浮现了另一段记忆。 他看到一家农户,看到篱笆墙和满地走的jī鸭鹅。 他那时候好小,被小鹅崽撵得满地跑,哭着喊救命。 一个gān瘦yīn冷的男人从屋里走出来,举着放羊的鞭子狠狠抽在他身上,像个疯子一样歇斯底里地怒吼:“叫什么叫!死人了吗!哭棺材啊!” 小孩子疼得满地打滚,更加大声地哭嚎惨叫。 男人眼球都充着血:“哭哭哭,哭个屁!你再哭啊!我打死你!我打死你个白家的孽种!!!” 人的大脑会自动淡化那些太过痛苦的记忆,于是伴随着痛苦的那些话,一个孩子又怎么记得清。 杨谂坐在yīn暗的牢房里,冷肃的双眼无喜无悲:“草民,参见陛下。” 皇帝挣扎着从幻梦中醒过来,站在牢房外忍着痛楚与那双眼睛对视:“杨谂,是你告发的白崇山谋反?” 杨谂淡淡地说:“陛下上次已经问过了,既然陛下不记得,草民就再禀报一次。是,是草民告发白崇山谋反,他与反贼勾结来往的账本,还是草民一手经办的。” 皇帝问杨谂:“你与白崇山自幼相识同窗数载,为何要告发他谋反?” 他查过了白崇山和杨谂的关系,旁人都说他们从小关系极好,后来各自婚娶,也是彼此照应互有往来。 杨谂家中贫寒,几度科举未中花光家产,之后多次受到白崇山接济照顾,也常常寄信给白崇山叙说旧情。 白崇山对杨谂十分信任,连给反贼的军资都是由杨谂经手。 可杨谂……杨谂为何要如此? 杨谂听到皇上这句问话,冷肃的脸上骤然跳起一点yīn毒的笑意。 皇帝头中又是一阵剧痛。 模糊的记忆中,居高临下的男人脸上就是这样yīn毒疯癫的笑意,狠狠捏着孩子稚嫩的下巴,喂进去一颗药丸。 他的头痛好像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太监们慌忙劝:“陛下,陛下您先回去歇息吧,这人就关在大牢里,您歇息好了再来审问也不迟。” 皇帝qiáng忍着剧痛和晕眩,死死盯着牢房里那个人,怒吼:“你养过孩子吗?回答朕,你养过孩子吗!” 杨谂无所谓地耸耸肩:“养过一个小畜生几年,后来他自己跑了。” 皇帝彻底昏死在回忆斑驳的剧痛中。 他梦见了年幼的自己。 不过四五岁大的孩子,伤痕累累地躺在柴房里,在剧痛中意识模糊地抽搐着。 他太小了,总是听不懂那个大人自己碎碎念念的话,只觉得痛,只会不停地哭。 男人嫌他哭得太吵,就会喂他吃药。 那种药会让他暂时睡过去,伤口不会那么痛。 可当他醒来时,头里却痛得想要死掉一样煎熬。 记忆从此开始慢慢模糊,他有时候会忘记吃饭,有时候会整日整夜地不肯睡觉。 小小的身子围着篱笆墙一圈一圈地转,像一头失去思维的小毛驴,麻木地转着圈。 那个养大他的男人,恨他。 有一年冬天,天堑山下了大雪,连jī笼里的jī都被冻死了。 他在篱笆墙上看到了一个小小的缺口,于是他爬出去,迷迷糊糊地走进了大雪纷飞的深山中。 从此深山孤野豺láng虎豹为伴,再也不问前尘是谁人。 他终于想起来了。 他想起杨谂是谁,他想起自己为何这样痴傻疯癫了半生。 头还在痛。 明明太医说已经把他体内的毒清理gān净了,为什么他的头还是那么痛! 皇帝头痛得厉害,躺在chuáng上冷汗直流。 太医匆匆赶来要施针,皇帝冲着他怒吼:“你不是说朕体内余毒已清,再不会复发了吗!” 太医吓得跪地磕头:“陛下,陛下恕罪,老臣不知,老臣不知啊!” 皇帝现在看见这个老太医就烦,推开侍奉的宫人踉踉跄跄冲下chuáng:“滚!都滚!” 侍女吓得直哭:“陛下……陛下您要去哪里?陛下!” 皇帝痛得眼前发黑,怒吼:“朕要审问犯人!” 他想起了那么多事,那么多的过往和苦痛,他怎么能再等,他要手刃那个曾经nüè待他折磨他的疯子! 牢房之中,杨谂依旧无喜无悲地坐在角落里,沉默着看着地上的蚂蚁。 皇帝脚步踉跄匆匆而来,一剑砍断牢房上的铁锁,冲进去就要杀了杨谂。 可他头太痛了,痛得眼前一阵阵发黑,连杨谂在哪里都看不清楚。 “为什么……” 一刹那间,他好像又变成了那个很小很小的孩子,连院子里的jī鸭鹅都欺负他,每天最盼望的事,就是在田里gān活的父亲晚点回来。 他那么怕,那么痛,一颗心在恐惧中颤抖着,身边陪伴他的只有永恒的绝望。 如今他已经长大,手握天下权柄,再也不必害怕一个瘦小的农夫。 可痛苦却扎根在心里,痛得他几乎握不住剑柄,嘶哑着怒吼:“为什么!” 为什么要折磨一个孩子,为什么要用那么深重的恨意看他。 杨谂抬起头,含着笑,轻声说:“谁让你是白崇山的儿子呢?” 皇帝耳边一阵轰鸣巨响,整个人如遭重击,剧烈的痛在脑中炸开,他的思维和记忆仿佛都要在这一击中炸成了灰烬。 皇帝扶着自己嗡鸣作响的耳朵和头颅,喃喃:“不……不可能……这不可能……” 他为什么会是白崇山的儿子,如果他真的姓白,为什么这么多年白家从来没宣称过丢了一个儿子…… 杨谂悠悠说:“那一年……我不记得是哪一年了,我那时还在京中,寒窗苦读要科考。白崇山和京城的jì女生了一个儿子,他怕自己的夫人知道,就塞给我,留下几块银子,说过几年等把夫人哄好了,就来接儿子回家。那小兔崽子和白崇山一样讨人厌,吵得我没法读书,我只好教训教训他。后来懒得打了,就喂他吃周公丸。后来那小兔崽子不见了,我还以为他在山上喂了野láng。没想到……呵,你倒真是命硬的像块臭石头。” 皇帝听不下去了。 杨谂是个疯子,是个比他还要疯狂的真正疯子。 他不是皇子……他……他是白崇山的私生子,是白家不要的孽种! 那他和白明轩……他和白明轩…… 皇帝心中痛得缠成了一团。 可他不能倒下,他还要问清楚,他要知道这件事杨谂都告诉过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