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这一夜林玉睡得很沉,没有做那个梦,也没有听到窗外嘶吼的风声。早起时,院子里养在坛坛罐罐中的中草药不是被腰斩就是秃了头,有人索性架了个锅子在当中选认识的品种涮火锅。“药膳!药膳!”不知道谁喊了两嗓子,林玉惊觉翻了个身。风依旧刮着,和着奇怪药味的川味底料沿着窗缝透进房里,真呛人。林玉从被窝里探出头,顺手拨了一下贴附在脸颊的头发。床头摆放的腕表显示十一点二十四分,她起身,已经很久没有睡过这样长的觉了。洗漱,收拾东西,那条酒红色的长裙被折叠好放在最下层,她准备走了,什么也不想留下。她拿出手机查看最近的航班,列表上滑,满屏都是灰色。“叮咚——”微博推送了一则热门消息,与她相关。她滑过,失手点开了,文字内容祝久久,配图是她的侧脸与一只带有“陌”字的头盔。估计是那个卖藏药的医生,她无心理会,只想着天气不好,暂时走不了了。“今天厨房不开火,你要不要下来吃点火锅?”陈沈丁艺抬头看到林玉在窗口,端着一只陶碗大声吆喝。林玉摇头,发现她依旧扎着个哪吒头满脸乐呵,一边的熟客抢了她的肉片,她骂骂咧咧地从他碗里捞出,而那人,林玉不认得。“对啦,楼下有个男人找你。”时江小嘴辣得通红,看到林玉便想起了这事。林玉问:“男人?”“嗯,看起来像个卖房子的。”她皱了下眉,随手拽了件宝蓝色的披风走下楼。起风的天气房客都聚在大厅的沙发上醉生梦死、弹琴唱歌,穿的不是当地买的民族风袍子,就是宽松的套头衫。“卖房子的?”林玉扫了一眼。肖安西装笔挺,坐在高脚凳上用小碗喝樱桃酒的样子像品尝一杯醇厚的红酒。林玉走到他跟前:“他让你来的?”肖安摇头:“我想你了。”他嘴里有酒,还带有果木香的便携漱口水味。昨晚丽江风雨倾城,肖安是坐了通宵的车赶来的。林玉问:“要不要陪我出去走走?”肖安应了,将行李存放在柜台。“我们去哪儿?”“随便走走。”一路上两人没再说话。天气不好,行人也不多。半个小时,走热了,肖安脱下最外层的西装。林玉伸手:“我帮你拿吧。”“好。”林玉顺着衣领往下摸:“剪裁不错,可在这儿穿不适合。”“像卖房子的?”她勾嘴一笑:“那孩子没恶意的。”“我知道,一会儿我换件休闲点的。”“算了吧,你的衣服都讲究。”肖安笑了一声,点了头。林玉将外套搭在手腕上:“不过你这张脸生得高级,适合讲究,穿得随性了反而不诱惑。”肖安问:“你不生气了?”“本来也没生气。”她嘴角有笑意,只是眼神太深太虚,看不出意思。街边有小孩抱着筒子卖花,见了肖安,用黑黢黢的眸子盯着他的袖扣看。“姐姐真漂亮,给她买束花吧,虽然没有她人好看。”孩子说着熟练的俏皮话。肖安蹲下身子揉了一下他的头,一枝十块,他每种颜色的玫瑰都挑了一枝。“我这儿有双色的,买一枝吧。”“我还有蓝的,香喷喷的。”……巷口凑出几个一般高矮的小孩,抱着自己的花筒将肖安层层围住。林玉指了指不远处的石桥,走了。几分钟后,肖安赶了上来,抱着一大丛颜色各异的玫瑰。林玉打趣:“你这花怎么卖呀?买得多打折不打?”肖安笑,将花束放在石墩边,只选一枝深红的递给她:“黑魔术,你喜欢的。”“花从大理运过来,成本不到一块钱。”肖安摊了摊手:“我知道,瞧着他们可爱。”“你喜欢小孩?”“我……”林玉闻了一下花香:“没必要否认。”“有时候的确会想自己什么时候能有个小孩。”“只要你想。”“你愿意吗?”时间还早,卖唱的人不多,林玉盯着一个唱《蓝莲花》的吉他手看了一会儿,将手上的花和零钱放进了琴盒。吉他手看了她一眼,弹错了两个音节。“说这个太早了。你不想要,我就把你当孩子养着。”肖安说着去握她的手,语气温柔得与吉他手撕心裂肺的叫喊声很不相衬。林玉告诉他:“客栈里有一个人,唱这首歌比他好听。”“你朋友?”“或许你想问是不是高陌。”肖安见她没挣开自己的手,低着头笑了笑:“我没那么小气,何况,他是你哥。”林玉不说话,抬头照着玉龙雪山的方向望去,天气不好,什么也看不着。“你想要的,他永远也给不了。”“听这口气,你知道我想要什么?”肖安低头,猝不及防地吻了她:“我不知道,但只要你说,我都可以做到。”林玉推了肖安一把,肖安受力摔进了护城河里。河道不深,将将没过他的腰。他说:“林玉,喜欢我吧。”她没拉他,突然红了眼眶委屈地抱起一旁的玫瑰朝他砸去。成百的花朵撒入水里,岸上的游客当她太过感动,对这对俊男靓女别出心裁的浪漫行径赞叹不已。鼓掌的,叫好的,扶着眼镜拍照的。吉他手拨了琴弦,换了首歌:“他说你任何为人称道的美丽/不及他第一次遇见你/时光苟延残喘无可奈何/如果所有土地连在一起/走上一生只为拥抱你……”她平复了一下心绪,没让眼泪流出眼眶:“我饶不了你!”肖安带着水渍将头发往后理,从水中捞了几枝黑魔术递向她:“你敢饶过你自己吗?”“赌点什么?”“他吃醋我走,不吃醋我们一起走。”林玉一把接过他的花,冷冷地笑了笑。高陌也好,肖安也好,她这个人,还真就是惹不得,输不起。(二)“好像没了,不过我可以给你查查有没有今天退的。”挂牌入夜关门后才会整理,陈沈丁艺看了看空荡荡的墙壁翻出了登记册。林玉点头,靠在柜台边等着。“好,那就这样……”高陌拿着账本和笔从后厨清点完食蔬库存,用肩膀夹着手机跟小贩确定送货日期,见地面一摊水迹,下意识地抬头瞥了一眼门外的天,没见下雨,意外地对视上了林玉的眼。陈沈丁艺拿着登记本翻了两三遍,高陌说:“我来吧,你去把沙发上的酒瓶收一下。”“要一个单人间。”高陌说“好”,用手捏着页脚不紧不慢地翻了一遍:“没有单人间了,不过二楼最后面有个空的双人间。”林玉递上两张身份证。高陌接过,扫一眼推回了一张:“他的就行。”“我跟他一起住。”“那个双人间,是大床房。”高陌的脸上没有情绪变化,只是做常规提点。林玉伸了个懒腰:“那多好,有情调。”陈沈丁艺将空酒瓶放在柜台后的纸箱里,见高陌埋头往登记表里填肖安的身份证号码。“老板,你看都不看,可别抄错了回头把屎盆子扣我头上。”“错不了,我们认识得早,又同行五年。”“自己开客栈还来住店,新鲜了。”“我是说开店以前。”“卖房子吗?别墅区吧?”“你去把楼顶的床单收了,天气预报说今天还有大雨。”高陌抬头,柜台外已只剩下两三个酒客,林玉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新换的房间就在高陌隔壁,她换房的空当儿,肖安去了她的单人间里洗澡,没人登记入住,无妨。林玉放好行李后撩开窗帘看了看外面的天气,灰蒙蒙的,跟她来的那天很像。她点了根烟,看着雨水逐渐从青绿色的檐角滴落下来。“房顶风景要更好。”没见着人,只有一截鹅黄色的床单在她正上方晃了晃。“你在上面能看见我?”“不能,不过我闻到了你的香水味,很贵。”陈沈丁艺回答。“楼顶能看到什么?”“飞得很低的鸟,楼房,一些灯,看着还不错。”林玉说“哦”,问了她南淮怎么样。“死不了,医生说断了根骨头,人也摔迷糊了得在医院住着。”“享清福的好事。”“嗯,算是。他前女友过来了,照顾得很周到。”“比你漂亮?”楼顶那边没有回答,林玉以为她走了。“他跳下去之前给她打了电话,没接通,不知道想说什么,流浪够了想认个错稳定下来了吧。”林玉掸了掸烟灰,没打算安慰或者抨击什么,只说:“顺便给你及时止损,挺好。”“嗯,你呢?也及时止损吗?”林玉没说话,窗外的雨点越来越大了,啪啪作响,像很多的耳光。陈沈丁艺收完床单下了楼,撞上了放学刚回来的时江。“哎。”他拦住了陈沈丁艺。“怎么,要帮我啊?”他猛然往脑袋上拍了一下:“就是这个味道,坏大事了。”陈沈丁艺莫名其妙,埋头,嗅了嗅。“坏什么大事?”时江做了个鬼脸,眼珠子一滴溜抱着书包跑开了。“哎,小鬼,一会儿下楼吃晚饭了。”客栈食材剩得不多,五花八门,店里的员工不讲究,找个锅子,捧个碗,往壁炉边一架,蹲着站着,夹到什么吃什么。厨师说:“要是明早还不送食材过来,我们就要去隔壁消费了。”“那敢情好,都挂在高老板账上,反正那家女老板总偷瞄他。”几个人面面相觑,都看着高陌发笑。“天气不好,我打过电话了,明天就送到。”高陌往嘴里随意塞了两口,朝着楼梯处看了一眼。“不算糟。林玉今天不是还跟那人出门遛弯了吗?明明是老板你比平时清点晚了,不知道想着什么。”陈沈丁艺拿胳膊肘拐了一下时江,“小鬼,你说是吧?”高陌有些无语地看着她。时江埋头捞锅里的面条:“我上学去了,不知道。”“你不是跟在他们后面出去的吗?怎么不知道?”“没看着。”锅子烧得滋滋作响,一转眼话题又转到了别的事上头。高陌放下碗筷,说吃饱了。“我去写作业。”时江跟着高陌上楼。脚步声小小的,一直在后头响。高陌回过头,靠在楼梯转角:“说。”“你喜欢她吗?”高陌咬了一下牙:“大人的事你别管。”“我下个月十八岁了。”时江又道,“她很仗义,不过她不适合当老婆的。”“我没这么想。”“昨天晚上她就躲在你被子里,我闻到她的香水味了。”时江说话声音小,却很清晰。高陌咬了一下牙,无话可说。“今天她跟那个男的在广场亲嘴了,好多人看着。”时江说这话时脸红得要紧,见高陌没有反应,愣了愣走了。高陌继续往楼上走,一转角遇到了肖安。“好久不见了。”贴身的西装,点头的动作恰到好处的优雅。高陌很确定他听到了刚才的对话,只是淡淡地点了一下头:“难得过来玩一趟,要不要一起喝一杯,我请客?”肖安摇头,笑了笑:“明天吧。林玉鼻子尖,不喜欢闻着酒味睡觉的。”高陌笑了一下,都是男人,这点意思谁还不知道。“对了,怎么说你也是她哥,等天气好了我们会回上海结婚,你也来吗?”“好。”“肖安……”房间内传来一阵呼喊,他冲高陌点了点头进屋了。林玉喝了些酒,靠在门口的身形有些晃荡。“洗个澡这么久?”三分酒气,她说话有些娇嗔。肖安伸手扶她:“还洗头了。”林玉将手往他脖子上一钩:“真体贴,给我闻闻,香不香?”“林玉,你喝多了,我扶你去床上睡觉吧。”他背着手,不愿趁她醉酒欺负她。林玉搂着他不放:“我自己睡不暖的。”“这……”“你不想抱抱我吗?”她上下睫毛微微交叉,温顺得如小羊羔一样。肖安看着她,问:“你知道我是谁吧?”她冲他笑,将手从衬衣伸入在他腰上来回摸了两把:“我错过的东西,该还给我了。”他挑起嘴角,一把将她打横抱起放上了床。床顶的灯光很明亮,他用手撑着身子,细细打量着林玉的眉毛、眼睛、鼻梁、嘴角……“砰”的一声,隔壁的房门不轻不重地关上了。肖安俯下身子吻她,她却别过了头去。她在身下推了他一把:“走开。”他没有动,笑容有几分尴尬。“肖安,我困了,你要是想睡床,那我睡沙发。”她脸颊有些泛红,声音却十分笃定。他有些沮丧地撤开手,想到自己在拐角听到的,突然不甘心地勾住了她的腰。“我不好吗?”“很好。”“为什么我不可以?”“你知道为什么。”在一起三年,林玉一开始便告诉他,我不爱你。肖安说没关系,我喜欢你,找到了更好的你就走,没找到就待在我身边。那时母亲为了衣橱那件事情每天给她不下十通电话,她烦了,答应了。她不占肖安便宜,肖安也不逾矩,两个人很默契,默契到她都有时候恍惚地觉得这样过一生也没什么不可以。“我们之前很好。”她往身后缩了缩,摘下他的眼镜顺着额发摸了一把他的头。肖安的温柔里有贪欲,典型的斯文败类长相。“我对你提不起兴趣。”肖安愣了一会儿,扣好袖扣起身替林玉铺了床:“我睡沙发吧,你晚上爱动,别摔了。”她点头,将眼镜还给他,拎着浴袍去了浴室。窗外又下起了大雨,她醉醺醺地扶着墙站在淋浴下。如果真要走,不一定非要坐飞机的。她看了看镜子,莫名其妙地摆了个性感撩人的姿势。人真是既可悲又可笑,喜欢的东西跪着都不撒手。她开了音乐踉踉跄跄地在浴室的水雾里走台步,没有章法,一个人迷醉其中。原木色的门“吱呀”响了一声,肖安的脸出现在镜子中。他抱住她,吻了她的后颈。“你是个律师,强奸罪判得很重。”她看着镜子里狼狈的自己,听到身后扣子解落的声音。“林玉,我爱你。”她冷冷地笑了一声,充满了嘲讽。正在此时,绵软的衣物盖在了她身上,他反手替她一个一个地将扣子扣上,不长不短,将将盖过臀部。“你什么意思?”肖安扶住她的肩膀让她靠坐在洗漱台上。“我答应过你,你不同意绝对不动你,可你总该给我个机会证明自己。让我来服侍你吧,你会满意的。”他的头发被水汽沾得湿漉漉的,镜片后的男人,蛇一般性感。她觉得很可笑,他却握住她的脚踝吻在了她小腿上。温热的,轻柔的,带着比雨夜热腾腾的水雾更暖人的讯息。“肖安……”“嗯……”“我……不爱你。”“不用爱,有一点……一点点喜欢就可以。”她忍着腿上生理的快感,依然坚定地告诉他:“别这样。”不断淋浇的热水使得浴室温度逐渐升高,她急促地呼吸着,天花板上的图案越来越混沌。肖安的声音低沉而充满磁性:“会好的。”“林玉姐!林玉姐!不好了!你快出来呀!”突然,房门被擂得“噔噔”作响。林玉惊觉,一下从洗漱台上跳了下来。走到浴室门口,肖安拉住她,跟分手那天晚上一样不舍。“林玉姐,再不出来就完了!”门外的喊声越发凄厉,拍门的动静也一下大过一下。林玉闻到了空中的焦灼味,跟肖安说:“失火了!”肖安回过神,顾不上自己,立马用湿浴巾包住林玉拉着她往门外逃生。“别撒手,跟紧我!”他一边跑一边往后叮嘱林玉。“嘭”的一声,肖安踢开门,她却脱手径直往高陌房里蹿去。刚冲到门口,她愣住了。没有明火,没有浓烟,甚至连楼道里的报警器都默不作声,高陌拽着一条烧焦的褥子从屋里走出来拽时江的耳朵。他没理会林玉,倒是经过肖安时冲肖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没事,回去睡吧。”时江挣开往林玉身后躲:“林玉姐别走,高老板说我吓得他烟灰掉在被子上起火了他要打死我。”“兔崽子,四千八的高级货,烧这么大一窟窿,我指着它过冬呢。”高陌看上去很生气,咬了咬嘴唇又要去逮他。时江也躲,边躲边说:“你叫我拿账本来给你的,怪不得我。”高陌气不打一处来,叉着腰道:“你送个账本叫门不能小声点?吓得我……”“我就这个嗓门,林玉姐知道的。烟灰掉了谁叫你不赶紧抖,由着它烧,怪谁哦?”“哎,你个小兔崽子还有理了!”高陌又去捞他,他又躲。肖安赤裸着上身站在一边,憋了一肚子火。“不好意思,伙计闹腾惯了。”高陌朝肖安打了个拱手,脸上又勾了一副浪子笑。林玉斜着眼睛打量高陌,高陌回头:“衣服不错。”“我困了。”林玉打了个哈欠,紧了紧身上的浴巾准备回房睡觉。时江一把拉住她:“林玉姐,你不管我了?”她翻了个白眼,走了。肖安跟在林玉身后,待林玉进门了才看着高陌一声冷笑:“你是她哥。”高陌点了根烟,目光冷峻,收敛了笑。他走到肖安跟前,替肖安扶了一下眼镜:“所以,她不愿意的事你自己掂量着。”(三)是很安稳的一夜,雨水敲打着镂空窗格上黑灰色的瓦檐。林玉做了一个新的梦,极寒冷的天气里在雪场翻滚,没有阻碍,没人陪同,她将身体随心所欲地扭动,像一个真正的雪球。突然雪屑钻进了衣领中,她打了个哆嗦,说过瘾。“会感冒的。”有个声音在雪里跟她说。她惊慌地往后看,头磕在床柱上,醒了。天初蒙,屋子里暗沉沉的。她看到浴室的门缝里透着一道暖黄色的光,雾气氤氲,没有水声。她翻身准备再次入睡,闻到了一阵甜丝丝的血腥味。“肖安?”“咣当——”有什么金属质感的东西砸向了地面。她穿着拖鞋往浴室走,刚握住把手肖安开了门。“吵到你了吗?”他围着一条浴巾,下巴上残留着一块乳白色的剃须膏,侧脸的样子很像某男星的一张赤膊写真。林玉说没有,低头看到了地上的刀片和有一小片没来得及冲洗的鲜红。他笑了笑:“失手刮破皮了。”她没作声,狐疑地在他身上扫了一遍。“昨天晚上的事……”“算了,要清算起来未必是你对不起我,何况……你救了我。”“没真着火。”他有些尴尬,心里越平静,越无法原谅自己对她做出的不体面的种种。“你以为是真的,这就行了。”她眼角还有些疲累,睫毛上沾着雾水。“我洗完了,你现在要洗漱吗?”她摇头,替他关上门靠在窗户边静静地听他在浴室里吹头发。呜呜声响起没多久,她听到了一阵铃声,是肖安的手机。林玉没理会。雨停了,她伸手去捞窗外的风,可手机停了又响响了又停,她凑上前拿起看了看,来电人叫王平。“肖安,你的电话。”门里依旧是呜呜声,他没听见没有反应。林玉想将它放回原处,手一滑接通了。“你要的那两个档案我整理出来了,还真跟他有点关系,我一会儿将所有资料发你邮箱。”是个男人,听音色四十偏上,声音压得很低,像捂在什么东西里。“他在吹头发,有事我可以转告他。”“林玉?”对方意外地叫了她的名字,觉得不妥,又说,“老听肖安提起你。一点工作,麻烦你叫他一会儿给我回个电话吧。”她觉得哪里怪怪的,正要开口,电话那边传来几句“在医院还忙个没完,该打针了”“怎么这几天不见姜医生”的闲话,而后便只剩下一阵“嘟嘟嘟”的忙音。“时间还早,要再睡会儿吗?”肖安走出浴室,将用过的浴巾叠成了正方形。“刚才有人给你打电话了。”“哦?这么早,谁呀?”“男的,叫王平,说什么档案,叫你记得回电话。”他眸子一沉:“什么档案?”林玉捞着双手看着他,意思再明确不过——我怎么知道。他拿着手机像个大男孩般笑了笑:“这段时间事务所里太忙了,度个假都不得消停。”“我去楼顶吹吹风。”林玉没心思听这些闲话,拽着披风出门去。景区的房子大多是木制两层,高陌的客栈做了重檐设计,二楼往上还留出来一个四柱架空的屋顶,晾床单被褥,搁置不要紧的杂物,盖上瓦,像一只垂翼的山鹰。上房顶只有一道狭窄的木扶梯,狭管效应,林玉一探头被风吹了个激灵。“留神,这里风大。”高陌蹲在楼梯口向她伸手,身后是暗沉沉的天空。林玉紧了一下披肩,低头顶风爬了上去。高陌也不尴尬,收手坐回了屋顶边的一段圆木上。周围风浪涌动,灰色的团云将天空压得很低,林玉站在风里,感觉下一秒自己便会被吞噬殆尽。她闭了闭眼,风在身边川流不息。“我要是你,就不站在那里。”高陌捂着手点了火,烟卷在风里燃得肉眼可见的快。她问:“为什么?”高陌笑了一下,风吹起烟灰带着瞬间的光穗,而后变成白灰,悉数粘在她披风和头发里。“啧!”林玉嫌弃地扫了他一眼,当风解开披风抖了起来,“你故意的。”高陌带着微笑看风中的古城,看低飞的鸟和远处靛色的山峦。“什么感觉?”“过瘾。”他吸完最后一口,将林玉往里拽了一把,“肖安辩护赔偿案厉害得不行,你可别失足死这儿害我。”林玉坐下,朝他伸了一下手要烟,没理会他的玩笑。“你一女的吸什么烟。”“给是不给?”“吸你自己的。”“我没带。”他咬了一下牙,坐在一旁往衣兜里翻:“没了。”林玉不信,凑过去看,屁股一挪坐在了他身边。“给给给,还没完了。”他站起身子,抽了一根给她。她放在鼻子下嗅了嗅,很放松地说:“借个火。”高陌将打火机递给她,碰到她手指的那刻想起了那天晚上,也是找打火机,他搂着她的腰,手扣在一起。“愣着干吗,帮帮忙。”她手小,点火时打了好几下也掩不住风。高陌白了她一眼:“笨死你算了。”她看着他在这种小事上认真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高陌将手团成捂火的形状罩在她手边:“快,快点打。”“挺冷的,你怎么不穿外套就出来了。”肖安顺着梯子爬上来,看见高陌,点头一笑。高陌撤了手,林玉刚巧打火,“咔”一声,风将火星吹灭,又没点着。肖安替她披上外套,她将烟和火机揣进兜里:“屋里暖,没想到楼顶风这么大。”“还说呢,手都冻红了。”肖安蹲下身子将她的手团在自己手里,搓了搓,哈了口气。高陌从楼顶下去,总觉得哪儿有一丝血腥气。“老板你在这儿呀,菜送来了。”时江站在楼下,隔着两道楼梯望着他。高陌说“好”,匆匆扶着下了木梯。“新鲜吧!今早刚宰的!”供货的小贩为自己的商品得意。陈沈丁艺拿着订货单一样一样地核对菜品。“这样啊。”高陌盯着带血的牛肉嘀咕了一声,卷起袖子亲自带着厨房的工作人员将果蔬肉食分装好放进厨房里。(四)林玉和肖安下楼是一个小时之后的事,云层里透出了几束光,看样子天气准备放晴了。“吃点什么?”陈沈丁艺听见脚步声,在柜台前习惯性地招呼。林玉掏了掏兜:“这个,帮我还给高陌……”话还没说完,高陌从后厨走了出来,手上握着一块抹布,正左右擦拭着手臂上沾染的牛血。“什么要还给我?”他一边问一边往她跟前走,露出的一截手臂肌肉紧实线条流畅,覆上隐隐的血红色,野性健壮。林玉不禁多看了几眼。陈沈丁艺低着头,故意将手中的笔在柜台上点了两下。林玉面不改色:“你的打火机。”高陌说:“哦。”她递给他,他去接,将抹布扔在了不远处的柜台上。手机响了,肖安走到了一旁。一个戴眼镜的姑娘醉醺醺地从院子里晃进来,一下子撞向了林玉。两人往前一倒,高陌一把拽住了姑娘,同时将林玉推到了一边。“砰”的一声闷响。林玉隔着染血的脏抹布磕在了柜台上,说不上疼,也没受伤,只是雪色的脸上印了一大团尴尬的牛血印。林玉恶狠狠地瞪着高陌,他却指着柜台跟前的一只小招财猫说:“磕坏了你还有得治,磕坏了它生意就砸了,我这人,迷信。”陈沈丁艺莫名其妙地看着高陌。肖安凑上前,被林玉一把拉住了:“帮我擦干净。”没有别的话,林玉若无其事地领着肖安去小院里散心。陈沈丁艺一副看热闹的表情望着高陌笑。高陌倒不在意,顺嘴接了一句:“玩得开心。”两人刚走,时江抱着脏床单一蹦一跳地从楼上蹦跶了下来,差点撞到醉酒的那姑娘,却笑得很灿烂。“小鬼,今天不上课?”陈沈丁艺问。“上课。”“那还这么高兴,是不是谈女朋友了?”“烂嘴巴!我是明天放假高兴!”时江将脏床单放到大浣洗篮里,被陈沈丁艺的话羞得脸颊通红。高陌在他头上揉了一把:“晚上你问问你姐,看这次需要我们带点什么。对了,问清楚她的尺寸,走的时候给她做两身衣裳带过去。还有,打点番茄汁给刚上楼的那姑娘送去,昨儿才住进来,今天就跟个醉鬼一样。”时江点头,一蹦一跳地又背着书包出门去了。高陌看着他消失在门口,一回头发现陈沈丁艺正撇着嘴盯着自己看。“我脸上有东西?”她摇头:“这不是都挺好的吗?干吗就对林玉那么没良心,人家喜欢你的时候撩不动,换人了你又吃醋较劲,不扶就完了,还推开,就你干净……”他往院里一瞧,弯着手指往招财猫上敲了敲:“铜的,会磕死人的,你指望她摔破相就有人比你丑了是吧?”“略!”陈沈丁艺跟他顶嘴惯了,白了他一眼,拎着浣洗篮往后厅去了。“等等,”高陌想起什么咬了一下牙,“吃醋较劲?”“难道不是?”他拽起抹布丢给她:“剩一点血腥味今年别想要奖金。”古城刚下过雨,院里的石板如同着釉一般清亮,院子里一帮住客正用烧烤签跟啤酒瓶玩投壶游戏,十签一瓶,临流上阵。林玉看了一会儿,听到肖安口袋里的手机又响了。她回头,他挂断,低头看到她额角刚撞过的地方淡淡发红,不禁在那儿亲了一下。“疼吗?”林玉抽了抽嘴角,投壶一根未中的人骂了句脏话,肖安依旧冲她笑,眼睛里有她的倒影。“你玩不玩?”她要来签子突然问。肖安点头,而后才是一脸莫名其妙。他解了两粒袖扣,一连投了九根都与瓶口擦边过。林玉看着他,他做了个深呼吸摘下了腕表,她说:“肖安,明天回上海去吧。”肖安一愣。“我想吃小笼包了。”“你愿意跟我回去了?”她撇了一下嘴:“顺路而已。”肖安当她是撒娇,抿嘴顺手一丢,铁质的签子直掼瓶底发出“当”的一声。高陌听到了,倚在柜台上叫了声好。林玉脸色一沉,食指抵了一下鼻子,风风火火地拉着肖安往回走。高陌见林玉这个时候回来,心里不免有些紧张。林玉却直接无视他上楼去了。“别说,林玉还真帅!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能这样决绝地拽着帅哥满大街跑。”陈沈丁艺极艳羡地感叹了一声。高陌扫了她一眼,接着干活去了。“林玉,怎么了?”肖安的话还没有说完,林玉便“砰”的一声关上了房门。她蹲下身子在包里翻出应急的小药包丢给他。肖安没动,脸色变了。林玉说:“要帮忙叫我。”他捡起药包看了看,呼了口气问:“你知道了?”林玉不语,他却笑了。“你开始关心我了。”这笑容中莫名的兴奋让她瘆得慌。她想起了第一次见肖安,在高陌的生日宴上。所有人聚集在前厅跳舞交谈,她穿了一条牛仔热裤从后院爬进了高家,一个男人西装革履在花园里弹钢琴,指节飞舞,铿锵顿挫。她略站了站,见男人似乎没有察觉,再次起步,这时他回过头问:“好听吗?”她点头:“迄今为止听过的最好听的。”他笑,对着钢琴,优雅礼貌但并不高兴。“你知道高陌在哪儿吗?”她问。他没再回头也没理她,架起手,准备再弹一曲。她毫不在意地撇嘴笑,迈着步子朝大厅走去。“既然不喜欢,那就别弹了。”她回头跟他说。刚按下的一个音节还有余响,他回答说:“你认为我不喜欢?”她转身迎着他的目光,昂着头,眼睛笃定地眨了一下。“你叫什么名字?”大厅往花园处传来了脚步声,她往后躲了躲。“那边,走到尽头上楼第三个房间。”他给她指了路。她没动,他又说:“如果你是想单独见他的话。”“谢了。我叫林玉。”她扬了扬手,看到他回馈的笑容带着异样的兴奋,一如当下。“肖安,把伤口给我看看。”“你嫁给我吧?”他似乎没有听到她的话,一把拉住她,药包掉在了地上。“咣”的一声,砸出了闷响。“先让我看看伤口。”他说好,将外裤褪下,伤口隐蔽,在左大腿内边,半个小拇指宽,有凝血的痕迹,但投签时伤口又裂开了。她的嗅觉,果然没错。林玉捡起药包,毫不避讳地蹲在他腿间替他清理伤口。割伤自己,用温湿的水浴保持伤口血液不凝固,失血产生疲倦,疲倦产生病态的安宁,以此在强烈的情绪即将爆发时维持外表体面的斯文。她不意外,这很“肖安”。“嘶——”他吸了一口凉气。林玉本想问问疼不疼,擦干伤口近旁的血渍,她看到了几道如出一辙的旧疤。他不仅仅是这一次为了自己才这样,林玉歉疚感稍轻。“记得避水消炎。”他说“好”,伸手去摸林玉的头发。“手要是闲得慌就自己包扎。”林玉拿了一小片纱布替他盖上,起身时目光落在了垃圾桶带血的棉棒上。肖安是光鲜的,是完美的,但肖安也是隐忍的,是疯狂的,而她看到了他的隐忍和疯狂,所以他爱她。林玉走到窗口掏出口袋里的那根烟,狠吸了一口。她不想留在这儿,也不想跟肖安一起走。“林玉,明天我们……”“各走各的,我先不回上海了。”“那你去哪儿?”她沉默了一会儿,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最后看着烟卷上印压的商标说:“兰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