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诀别两个人看了一个多小时的灯,十二点多回到了家。赵平津打开了房门,顿时愣住了。客厅的灯光是亮的。屋里有人。西棠今晚开心过了头,那一瞬间竟失去了警觉性,眼看赵平津在玄关站住了,她还伸手推了他一下。赵平津侧了侧身,西棠一抬头,这才留意到了屋里的灯光和人影。客厅里灯光温暖明亮,周女士坐在沙发上,一个年轻女孩子站在客厅,听到门口的声响,正朝着他们转过身来。栗色短发,烫得很漂亮,穿着浅驼色风衣,脚上一双高跟鞋,脸上有浅浅的笑。西棠的肩头无法自抑地抖了一下,感觉到身后带回的隆冬寒气一路扑了上来,她第一秒的反应,是下意识地松开了赵平津的手。赵平津却直觉地握紧了。周女士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语气和蔼慈祥:“舟儿,回来了,进屋里来。”西棠想要逃走,一下竟迈不动脚步。只听到周老师继续笑着说:“瑛子今晚在家里吃饭,说你今晚应酬,刚好顺道过来送点消夜。”她眼睛里仿佛完全没看到黄西棠。郁小瑛跟着温柔地唤了一声:“舟舟哥。”赵平津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人,还没来得及说话,只见西棠的瞳孔微微收缩,仿佛看到了极端害怕的景象,她忽然拔腿转身往外跑去。她跑得那样快,近乎逃命一般,仿佛后面有毒蛇猛兽追着她似的。赵平津晃了一下神,跟着她返身折回了走廊,电梯已经往下降了。她跑得太快了。赵平津立刻动手按电梯。周女士站在门口,探头看了看,满意地笑笑:“舟儿,还不进来。进来暖会儿。”郁小瑛走上前去,挽住了他的手臂:“咱们回家吧。”赵平津心头一时慌张,血液都流不过大脑了,几百个念头在脑海中翻转而过,他极力地想思考出一个两全的对策,太阳穴突突直跳却怎么也想不出来,他被郁小瑛挽着胳膊,只好麻木地迈开脚步往屋子走。两个人踏进屋子里的一秒钟。屋里熟悉的景象映入眼帘,赵平津心口突然猛一震颤,他掀开了郁小瑛的手,转过头往外头跑,却不料一头撞在门框上,他伸手挡了一下,脚下一个踉跄,拔腿追了出去。赵平津冲出一楼的电梯,他的司机刘师傅正从车库出来:“赵先生,还要用车吗?”赵平津喘了口气问道:“看没看见黄小姐?”刘师傅摇了摇头地答:“她不是跟您一块儿上楼了吗?”赵平津立刻转身往外跑,跑出了柏悦府的一楼大堂,外面的雪下得更大了,深夜街道上的行人已经开始稀少,一个个裹得严严实实,戴着口罩,他没有看到黄西棠。赵平津沿着恒景街跑过了两个街道口,心头焦灼的一团火焚烧得越来越烈,胸口却是一阵一阵地冰凉。他终于想起来回去开车。赵平津回到大楼,他母亲周女士等在柏悦酒店的大堂,旁边陪同着他的司机。看到他走进来,两个人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周老师唤他:“舟儿。”当着他司机的面儿,赵平津深深地吸了口气,声音僵硬而克制地说:“您带她回去。”周老师说:“我刚刚让司机送她回家了,我专程在这等你。”赵平津点了点头,对着刘师傅伸出手:“老刘,车钥匙给我。”刘师傅把钥匙递给了他。赵平津紧紧地抿着唇,露出坚硬而冷峻的下颌线条,他转身大步往电梯走去,周女士跟在他身后,脸色微微地下沉。电梯往地下车库,只剩下他们母子二人,赵平津极力地忍耐着性子说:“妈,您先回去,有什么事儿明儿再说。”周老师沉下了声音:“我阻止你犯傻。”赵平津大步跨出电梯,立刻按了按钥匙,他的车子在不远处闪起灯光,他脚下丝毫不停,一边走一边恳求地道:“妈,我求您了,你先回去行不行?”他拉开了驾驶座的门,开灯倒车。周老师拎着皮包,昂首立在他的车后,一动不动。驾驶系统开始检测车辆,赵平津看了一眼车前的屏幕,已经是将近凌晨一点。她站在那儿,赵平津没法倒车,他伸出头来说:“让刘师傅送您回家去,这是我自己的事儿。”周老师脸上是恨铁不成钢的失望:“舟儿,你这是一错再错。”赵平津最后的一点耐心即将告罄,他紧紧地皱着眉头,忍不住提高了音量:“您能不能别管我的事儿?”周老师心里的怒气往上涌:“我是你妈,你要一次又一次地伤你妈的心?”赵平津暴躁地说:“我说,让开。”周老师一动不动。赵平津直挺挺地坐在驾驶座上,突然动手松开手刹,直接挂挡,两眼一动不动地瞪着对面的一堵黑漆漆的墙壁。那一瞬间,赵平津只觉得浑身都在颤抖,他想冲出去,想大声地喊她,想赶紧地找回她,想拽住黄西棠的手,可是眼前脚下,手里躯体,却全是密密麻麻的天罗地网,捆绑住他束缚住他逼得他无法动弹。他直直地望着对面黑漆漆的墙壁,一手扶住了方向盘,一脚踩住油门,他冲着车窗外他的母亲,呼吸急促,面容扭曲,眼中只剩下了一片乌压压的绝望:“我一脚油门踩下去直接撞死,是不是大家就都痛快了?”周女士心里一个打战,她知道她这个儿子,为了那个女明星,他真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周老师移开了两步,让开了车道。赵平津踩着油门倒车,车子倒出来在车库里他就开始加速,他那辆黑色大车转过车库的弧形弯道,却丝毫不减速,车门剐蹭在墙壁上,发出尖锐的一声刺响,一瞬间火花溅落,他疯了一般驶出了地面。方朗佲开车过来了。他给赵平津打了个电话:“在哪儿呢?”赵平津看了看周围的高楼大厦,一团一团霓虹灯牌在眼前乱晃,熟悉的北京城道路他此刻好像都不认识了,他在建外大街绕着几个地铁口转了好几圈:“东三环中段周围吧。”方朗佲说:“你妈给我打了电话,我正好在附近,她是想让我过来劝劝你,哥们儿了解你,我过来帮你找人吧。”赵平津简短地答了一句:“行。”方朗佲说:“咱俩分头找,没事的。她肯定自己知道注意安全。”这些安慰对赵平津丝毫不起作用,赵平津将车停在了路边,打通了黄西棠助理小宁的电话,小宁答了:“她没有回来。”赵平津扔了手机,紧紧地捏住方向盘,脸色更阴霾了。赵平津和方朗佲两个人分头开车沿着东西方向的大路走了一遍,又回头兜了几圈,赵平津走下车来,沿着路边的人行道、餐馆、酒吧、商店,一间一间地看。跑了好几条街,他在永安东里的小马路边遇到了方朗佲。方朗佲也没见到她。凌晨两点多了,冷风呼啸,直往脖子里灌,雪渐渐停了,小巷子里的街道阒寂无人,不远处的马路上有从夜店出来的年轻男男女女浪声笑语地经过,街角的小面馆正在蔫儿吧唧地关门,远处的高楼霓虹灯牌好像憧憧鬼火,这座城市依旧灯火通明,天地之间却仿佛只剩下一片荒凉。赵平津身上穿了一件大衣,黑色的短发上覆了层薄薄雪花,因为一路都在跑,里边的衬衣都被汗水和雪水浸透了。由于情绪太紧张和激动,他的胃隐隐开始疼。赵平津只好打了倪凯伦的电话。倪凯伦今天陪着西棠去了下午的商业活动,晚上的飞机刚刚回到上海,这会儿还在吃饭,她听了这消息也吃了一惊:“搞什么,我一走她就给我闹事!”赵平津恳求地说:“你看看能不能联络到她。”倪凯伦在那边噼里啪啦地问话。赵平津眉头紧紧地皱着,她问一句他答一句。“她什么也没带。”“手机在我大衣的兜里。”“我们出门转了转而已,她没带包。”倪凯伦听完,冷酷无情地答了一句:“不用理她,她自己会回去。”赵平津被她这么一说,心里一点点微弱的希望都消失殆尽,他一时情急冲着倪凯伦嚷了句:“你是她经纪人,她是公众人物,最近刚刚走红,路上地滑,雪那么大……”那端的倪凯伦忽然停顿了两秒,接着传来门砰的一声甩上的声音,然后电话那边就忽然提高了声音,她尖着嗓子愤怒地叫:“你也知道外头不安全?你是怎么带她的?你带她在身边,她怎么跑得出去?我看她干脆就死在外面算了!”赵平津不敢说话了。赵平津没惹她还好,惹到了她,倪凯伦简直跟马蜂被捅了窝似的,直接炸开了。“我也不用问了,不是你妈来找她了吧?”“还是你们又吵架?”“天天吵架,你们怎么还不分手?”“黄西棠真是蠢透了。”“你们根本就不适合在一起,你家里一点也不喜欢她,你非得缠着她干什么,她受的委屈还不够多吗?我本来就一百万个不同意你俩再这么不清不楚地处在一块儿,她死活不听我劝,我告诉你赵平津,她今晚要是死在外头了,那也是她自找的!公司一点也管不着!”赵平津一句话也没法回,她说的都是实话,他能怎么回,他一句一句地听到了心里,一颗心在愧疚里默默地煎熬着,倪凯伦的那些话,一鞭子一鞭子地抽在他的心头上。他只低着头默默地任她骂。方朗佲站在不远处,抬手拍着肩膀上的细雪,多少年没这么半夜出来折腾过了,他这大晚上的也跑得够呛,起先看到赵平津正打着电话,他走到路边的台阶上坐着歇会儿,一支烟没抽到一半儿,抬眼忽然看到赵平津背对着他站在马路道儿边上,一只手拿着电话,一只手捂住了腹部,人忽然就慢慢地往下弯腰,方朗佲暗暗觉得不对劲,于是站起来叫了一声:“舟子?”方朗佲话音还没落地,就看着他身体晃了一下,然后整个人蹲了下去。方朗佲一甩手就将烟扔了,跳下台阶一个跨步冲过来撑住了他的身体:“舟舟!”赵平津一头都是虚汗,疼痛发作得太剧烈,整个人都在颤抖,人疼得已经近乎昏厥,摇摇晃晃地往后倒。方朗佲扶着他的身子,拖着他往路边走,赵平津咬着牙勉强地走了几步,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片迷雾升起,他腿一软跪在路边的商店台阶上,方朗佲赶紧扶住了他,转过他的身子一看,赵平津紧紧地咬着牙,人却昏了过去,方朗佲扶着他躺平了,动手使劲地拍了拍他的脸,大声地唤他的名字,赵平津已经失去了意识。方朗佲一时也慌了神,他迅速脱下自己的外套裹在他的身上,然后掏出手机给他的司机打电话。司机开车过来将他送到医院。赵平津在医院醒了过来,看到沈敏坐在急诊室的病床边,沈敏看到他睁开眼睛:“朗佲哥回去了。”赵平津动了动身体,却完全没有力气:“你怎么回来了?”沈敏按住了他:“我回来办事儿,昨儿您没在公司,我跟李总交接的工作,没好意思找您,本来计划明早回去。”赵平津看了周围一眼。沈敏知道他心思:“刚刚跟她的助理和经纪人都通过电话,还是没有消息。”赵平津痛苦地皱了皱眉头。沈敏说:“刘师傅在等着查大楼的监控录像,我另外让两个司机沿路开车再找了,还有附近的酒店和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餐厅也在查,朝阳分局那边已经打过招呼了,有消息马上会知道的。”赵平津虚弱地问了一句:“我能不能出去?”沈敏摇摇头说:“您躺会儿吧。”沈敏处理起他的事情来一向稳妥:“周老师刚刚打过电话来,我接了,我说您回家去休息了。”赵平津神色一片茫茫然,望着天花板,闻言只点点头。沈敏有条不紊地跟他报告事情:“病房没有床位了,护士安排您暂时在这儿,我也没敢跟院方打招呼,怕惊动家里人,您在这休息会儿,天亮了转院吧。”赵平津醒后就一直没有睡着,一动不动地在急诊室里躺着。沈敏看他脸色荒败灰凉,手仍然是不住地按住胃,止痛药已经打到了最大剂量了,忍不住低声地提醒一句:“您睡会儿吧,一会儿有消息,我叫醒您。”赵平津垂着眸没有说话。隔了好一会儿,赵平津目光望着顶上雪白的天花板,忽然微弱地说了句:“小敏,你是不是觉得我特浑蛋?”沈敏没敢答,只是劝了句:“她兴许就是哪儿坐了会儿,您别太担心了。”赵平津低低地说:“周老师一向不喜欢她,今晚连瑛子都见着她了,她不在我身边,我实在是怕……”他声音有点发颤,但很快控制住了。两个人都睡不着,眼睁睁地在等。半夜三点多,倪凯伦打电话来:“她回到公司酒店了。”“不知道她之前去了哪里,她打了车回去的。”“不知道有没有事,她没说,看起来人是好的。”赵平津一颗悬着心缓缓地落了下来,他勉强地跟倪凯伦说了几句话,胃里一阵阵的刺痛,他拿不稳手机,正欲结束通话。“赵平津。”倪凯伦出声喊住了他。赵平津只好撑住了手臂:“还有事?”倪凯伦在那边说:“我明天到北京,你安排沈先生过来,把你跟西棠的那份合约给清了。”赵平津的心脏重新不安地跳动,他低低地喘了口气:“我不同意。”倪凯伦态度十分强硬:“你不同意也得同意,昨晚那是侥幸,要是这样的事儿再来一遍,你能保证一点事情都不出?”赵平津说不出话来,也渐渐听不清那边的话,他眼前一片模糊,顾不上别的了,只勉强地按掉了通话,随即弓起身体,伸手压住了胃部。沈敏在病房外看了一眼,不放心地走了进来:“老板?”赵平津悄无声息。沈敏扶住他的肩膀,担心影响他休息,轻声地问:“哥,是不是难受了?”赵平津侧着躺着,手横在上腹部,整个人绷得如一根拉到了尽头的弦,他打着点滴的那只手,殷红的血逆流出来。“舟舟?”沈敏转过他的身体,他紧闭着眼,脸上一片瘆人的惨白,额头上布满了虚汗,触手整个背部都是一片冰冷。沈敏扑上去按铃:“护士!”下午四点多,公寓酒店里静悄悄的,虽是有些年份的酒店,但星级酒店的维护水准还在,走廊里的地毯整洁柔软,尽头的暖气片发出滋滋的水声。赵平津穿过走廊,走到黄西棠住的酒店门前,听到里面传来熟悉的说话声。这酒店样式比较老了,隔音不太好,倪凯伦跟黄西棠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赵平津要举手敲门,却发现里面的人音量却都不低,两个人应该是在里面吵架。他举起来要敲门的手停住了。只听到倪凯伦在屋里头不满地叫道:“怎么,你翻我电话,你还有道理了?”黄西棠的口气也不太高兴:“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屋里的倪凯伦正在气头上,她一大早赶飞机来,想快刀斩乱麻地解决了她跟赵平津的事情,谁知道黄西棠拿了她电话给她妈妈报平安,不知怎么地翻到了通话记录,一看到她大学老师的来电立刻炸了,放着正事不管,先跟她这些扯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倪凯伦忍不住直接就发飙:“接洽工作是经纪人的事儿,你管得了这么多?”偏偏黄西棠态度也不服软:“别人来找我无所谓,可这是我专业课的老师!”倪凯伦不耐烦地嚷了一句:“反正这工作没法接,我告诉没告诉你有什么区别!”黄西棠气得大叫:“我接不接这个工作可以商量,但你不能瞒我!”倪凯伦抄起手臂搁在胸前,望着黄西棠忍不住冷笑一声:“黄西棠,你就别跟我装了,跟我提什么报答师生恩情?我还不知道你吗?你不就是想留在北京吗?怎么了,你还假装蒙在鼓里?那你就给我听明白了——我早两个多星期出去吃饭,京城圈子里就已经开始传开了,赵家已经往外派喜帖了!”那一瞬间,西棠脸孔涨得通红,像被烫伤的猫儿那样尖叫了一声:“那关我什么事儿!”倪凯伦眼看刺到了她的痛处,翘起嘴唇笑了笑,恢复了往常的那副刻薄腔调:“是不关你的事,你还记得这点就好,别老想着留在北京,我告诉你,回横店去,趁早多赚点钱,只有工作能让你依身傍命!”黄西棠立刻回过神来:“倪凯伦,你别带我往坑里拐,你瞒着我的工作跟我留不留北京有什么关系?那行,你给我接一个上海的,我就要演话剧!”倪凯伦转眼又气得七窍冒烟:“行,你有本事是吧!我不带你,你自己找经纪人带你演话剧去!”黄西棠倔强地回:“我自己带自己。”倪凯伦冷冷地回了一句:“这样最好,翅膀硬了,好大的本事。”话一说完,倪凯伦立刻拎起包,转身拉开了门,罪魁祸首赫然就站在门外。倪凯伦一见到赵平津,指着他的鼻子就骂:“你还来干什么?既然你没法跟她有结果,你趁早让她死心!我也是倒了八辈子霉,摊上个这么一事无成、人财两空的艺人!”赵平津脸上沉静,也没回话,侧了侧身让开了。倪凯伦气冲冲地走了。赵平津走进去,反手关上了门,黄西棠一脸呆滞地站在房间的中央。听到房间里有声响,她恍恍惚惚地抬起头看他,大眼睛里有一泡汪汪的泪水。赵平津把她留在柏悦府的包搁在了一旁,转身扶着她坐在了沙发上。西棠哭了。赵平津伸出手臂抱起她,西棠坐在他的膝上,赵平津将她抱在了怀里。黄西棠应该是这些年吃了太多苦了,偏偏平日里又是那样的静,面对最亲的人,跟面对外面的人,完全是不同的两副面貌,赵平津算是慢慢看出来了,她母亲,或是倪凯伦,是她真正的情绪出口。他温和地说:“别担心,等她消消气,给她打个电话吧。”西棠趴在他的肩头默默地流眼泪。赵平津的电话在兜里响,他掏出来伸手按掉了,丢在沙发上,但电话一直在闪。西棠动了动,从他的身上坐了起来,脸上有入骨的平静:“你去忙吧。”西棠隔天就回了上海,假日的机票特别难买,她只买到了早晨七点多最早的那一班。那天倪凯伦一离开酒店,就立刻停了她的全部工作。没有通知她,也没有交接,她的助理被公司召回了,她现在跟外界完全封闭。西棠给倪凯伦打电话,她也不接,公司里的艺人最重要的是要听话,看来这回倪凯伦是铁了心要封杀她了。到了上海也不过才九点,上海的岁末,天空也是灰蒙蒙的,下着雾雾的细雨,风冷得刺骨。西棠今早从北京走,在机场取牌时,航空公司的人认出了她,瞧见她孤身一人在机场等,有两个地勤偷偷上来求合影。也许是因为情绪低落,西棠对这一切竟然安之若素,摘了墨镜露出标准的甜美笑容,那位美丽的地勤还和她握了握手,笑着说了句:“出入竟然不带助理,您本人气质真好。”西棠笑着握了握她的手。西棠从虹桥打了车去公司,公司人人跟她笑脸相迎。“西棠,北京戏完了回了啊。”“哟,西爷,大明星回来了。”西棠进去倪凯伦的办公室,倪凯伦没在公司,躲着她呢。西棠去她家,也没有人。第二天早上十三爷在公司在泡茶,倪凯伦敲门进来:“十三爷,您找我?”十三爷穿着花衬衣大背带,梳港式油头,冲着她招招手:“凯伦,来了,坐。”倪凯伦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十三爷将茶杯推给她:“你跟西棠闹翻了?”倪凯伦手上持股,兼之十三爷爱才,因此她对待这位大老板一向没有其他人那么毕恭毕敬,闻言立刻鼓起眼:“谁那么嘴碎?”十三爷不慌不忙的,又泡了两轮茶,这才指了指桌面上的一个文件夹:“这儿有份文件你看看,算西棠送给你的,给你也是给我,给公司的一份人情。”倪凯伦拾起来一看,是一份电影上映备档期,她先扫了一眼公司的片子,没发觉什么异常,她一边翻一边抱怨:“黄西棠实在是难以管教,我怎么带手下的艺人,您一向不管,这回怎么关心起这些小事来?”只是下一刻她的话骤然顿住了。倪凯伦停住了话,又仔细地看了一遍,随即抬头,目光灼灼地盯住了十三爷。十三爷冲着她肯定地点了点头,神色之间深不可言。新年的电影档期寸土寸金,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新年档期星艺有一部古代爱情喜剧上映,同期竞争的还有对手公司的一部古代侦探片,两部主演都是现在最红的人气小生,剧本制作都还算精良,两片宣传都是攻势十足,大有大打宣传战之势。倪凯伦这么多年积累下来的人脉,和几个公司的高层四处求爷爷告奶奶,终于排到了一月二日首映,原以为一切万事大吉,不料上个星期消息传来,由美国引入的一部系列超级英雄大片,正式定档首映一月二日,两片定档撞期,公司上下顿时哀鸿遍野。由于国内观影观众的口味,只怕所有的国产片票房都要被碾碎,公司试图调期,可哪有那么容易,据说如果不在二号,那就只能排到十号后了。现在倪凯伦手上的那张文件,那部美国大片的上映时间,赫然显示在十二月三十一日,那一天正好是对家的新片上映档期,简直活生生地直接打死了他们的最大对手。倪凯伦深深地倒抽了一口气,咬了咬牙,然后说了一句:“我明白了。”十三爷抬头瞧了瞧倪凯伦,慢悠悠地说:“西棠必须要留住赵家这位少爷,不惜一切代价。”倪凯伦斜吊着细细的眉毛:“什么意思?”十三爷不紧不慢地看了她一眼:“那边说得客气,说是求您多爱护她,我这就没那么客气了,你听明白了,黄西棠爱做什么做什么,别说要演话剧,她要去说相声你也得伺候好了,让西棠好好陪住了这位是正经事儿。”倪凯伦中午回家来了,见到黄西棠从房间里跑出来,她翻了翻眼说:“我明天去北京,给你谈你喜欢的那部戏,高兴了吧。”西棠低着头说:“对不起,我还是拍戏吧,我不演话剧了。”倪凯伦伸手一个大巴掌抽她:“臭丫头。”公司现在最好的资源都给了她。西棠当天下午就签了约,新戏半个月之后开拍,跟大河影视合作的一部现代都市剧,要定妆,要背台词,西棠才刚刚拿到了剧本而已,时间很紧了。倪凯伦冷着脸说:“陪他回北京吧,他晚上的飞机回京。”西棠脸上露出疑惑的神情。倪凯伦说:“十三爷说了,你得伺候好那位大爷,比拍戏重要多了。”倪凯伦送她到楼下,司机和车子都已经在等着了,西棠撇撇嘴,看着她有点想哭。倪凯伦撑着伞送她上车,替西棠拉了拉外套的领子,安慰地说:“都是讨口饭吃,好姑娘,去吧。”那一天是十二月的二十八日,临近新年,高楼上空的圣诞装饰还在闪烁,马路上开始张灯结彩,上海气温极低,又下雨,湿冷刺骨,人在户外的体感十分难受。西棠等在和平饭店的楼下,助理送他下楼来,西棠看了他一眼,赵平津裹着围巾,穿得厚厚实实的,仍一直在咳嗽,脸色特别差。她张了张嘴,欲言又止。赵平津昨天晚上飞来,半夜见了见胡少磊,今早上一早都昏昏沉沉地睡着,咳嗽咳得嗓子都哑了,看了看欲言又止的她一眼,没好气地说:“想说什么,憔悴得没法儿看了是吧?”西棠笑笑说:“您当心点儿,金身宝贵,别散了架了。”酒店的大堂有经过的人偷偷地举起手机。赵平津比她还敏锐,立刻拉过她侧过身体挡住了镜头,然后沉着地说:“上车。”穿着金色制服带着白手套的司机拉开了车门。赵平津拉着她的手上了车。沈敏在首都机场接的赵平津,见到西棠随着赵平津下飞机,大大地松了口气:“西棠,你陪舟舟回来的。”赵平津极累,不愿说话,摆摆手上了车,车子刚开上机场高速,他倚在她怀里闭着眼。赵平津咳嗽,惨白的额头上,冷汗一直渗出来,西棠拿手帕给他擦,他在飞机上就是这样,睡不着,身体难受,他也不说话,只是默默地忍着。沈敏另开了一辆车跟在赵平津的车后面,在柏悦府车库停下来时,沈敏上来说:“方才老爷子来电话了,让你回家去,病了,不让住外面。”赵平津鼻音很重,人也没精神:“我上楼去睡一觉,家里睡不着,我晚点回去吃饭。”沈敏压了压声音:“老板,还有一件事。”沈敏这些天也的确忙晕了,因为赵家要办喜事儿,他被临时抽调回来继续给赵平津做秘书,可婚宴的事情赵平津完全不管,沈敏忙着四处打点各种事情。郁家那位要一起看婚宴的策划,赵平津耐着性子陪着她去了一次,郁家小姐不甚满意,现场的布置要反复调整,第二天赵平津直接飞上海出差去了,沈敏替代他陪同郁小瑛去看的,加上婚宴策划公司有几个小下属不识人,误以为他是新郎,搞得场面十分之尴尬。这两家的事情,哪一件都不能出一点点纰漏,沈敏这时情急之下只好当着西棠的面请示了:“喜宴的座位名单,您最终确认一下。”西棠坐在另外一边,脸色淡淡的,假装没听见。赵平津哑着嗓子,声音低到几乎听不见了:“你跟周老师定吧。”他下车上楼去了。赵平津进了卧室,闭着眼坐进沙发里,解开扣子脱下衬衣,西棠在外面挂好了两个人的大衣,走了进来,正看到赵平津换下了衬衣,他的手臂上注射点滴的静脉血管,还贴着一块白色的医用胶布。西棠走过去,轻轻地揭了下来。西棠给他收拾了一下衣服,熬了点粥,回到房间里去,赵平津已经在卧房里睡着了,因为鼻塞,嘴巴微微张着呼吸,感冒的症状很重,睡得不安稳,一直微微地皱着眉头。白皙的脸孔,鬓若刀裁,因为脸色苍白,墨黑的眉头显得格外的刺眼。西棠坐在床边,抬手轻轻地摸了摸他的脸。多好看的男人,脸孔透出苍白,下颌坚硬如一块粹白的坚玉,有这样面相的男人,下颔线条英俊如刀削,却注定走的是不择手段的铁石心肠的路,倘若说这些年在他身边学到了什么,大概最重要的一点,是为了达到目的,哪怕是对自己,都下得去多狠的手。西棠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的脸,人再好看,又有什么用呢。十二月的最后一天。新年前夕,赵平津接她吃饭。隔了两天再见到他,赵平津人清瘦许多,精神倒挺好。西棠坐进他的副驾驶,侧颜看了看他,发现他新理了头发,鬓角连着后脑剃得极干净的短发,根根发丝几乎贴着头皮,发丝乌黑浓墨,更显得他眉目英俊凛冽,骨子里那种杀伐决断的气势,便透了出来。两个人吃了一顿气氛不错的饭。西棠知道,节日的提前一天是给她的,新年那天是给家人的。饭吃到一半的时候,赵平津问她说,如果那个角色她想要,可以争取一下。公司最近在谈她的下一部戏,海象团队的制片人找公司接洽了一下,据说公司连收到的那一页两行台词的剧本都签了严格的保密协议,西棠收到通知还准备了一下要去试镜,但后来又没有了下文。穆海象的上一部戏,让秦武武在柏林电影节拿下了影帝,那已经是四年前的事情了,花了数年打磨出来的剧本,挑演员是慎之又慎的。西棠笑着摇了摇头。赵平津待她出手阔绰,她丝毫不怀疑,如果她继续跟着他这样下去,她能过最好的生活,锦衣玉食,满手资源,大部分时候在剧组里作威作福,小部分时候要随时等待传候,在人世间的黑暗奢靡之处陪他吃饭睡觉,一直到他厌倦为止。吃完饭,赵平津带着她游车河,北京的夜晚,万灯齐放。这座古老而时尚的城市已经启动了节日夜景照明,朱红色的宫城延绵不断,古建筑井然有序,方方正正,一整片的璀璨灯光,端庄华美。他们在一座流动的黄金之城里缓慢地移动。赵平津开了一个多小时的车,最后送她回去时,夜间的风已经很大了,吹散了雾霾,天空开始飘着零星的雨夹雪。西棠抬头望了望,隔着一个十字路口,酒店已经遥遥在街道的尽头。西棠忽然按住他的手说:“靠边停一下。”赵平津不明所以,但还是依言,放慢了速度,在路边停了下来。也许那一瞬间他已意识到不对,疑惑地转过头看了她一眼。西棠目视前方,沉着而清楚地说:“赵平津,我在这里跟你说再见吧。”赵平津一时愣住了。西棠伸手从自己的包里拿出了两个袋子:“我这里有一份礼物给青青,上次她怀了宝宝请我们吃饭,我都没有来得及准备,也许以后都不会见她了,你帮我转送给她吧。”赵平津只好接了过来,他试图说话:“你不能自己拿……”西棠却早已将一切都准备好了,丝毫不打算给他缓冲和说话的时间,她声音柔和而婉转,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另外一个是给你的。我知道你不缺什么,但因为你,我才能拍到那么好的戏,这一点,我真心的感激你。”赵平津扫了一眼那个白色的盒子。西棠说:“凯伦上周回香港,我托她带的,我送不了你太贵的东西,你收着自用或者送人,都挺好处理的,总之是我的一点心意。”她没法送他太亲密的东西,衬衣、外套、领带、腕表,他的一切吃穿用度,都是他的妻子该关心的范畴,她很早之前就明白了,自己没有那个运气,送手机还是倪凯伦给她的建议,凯伦说的,因为流行、实用,而欠缺温情。西棠想了想,的确如此,赵平津的手机换得频繁,一来是因为他自己喜欢科技产品,二来是因为他使用东西的确不太爱惜,磕磕碰碰的划痕很多,有的用不到一个月就摔坏屏幕也是常有的事儿,上次因为送她去医院弄脏了,他就直接换了新的。她做人这么周到,真是让人无话可说。赵平津完全没准备好猝不及防的告别,一个人还有半个是蒙的。他看了她一眼,哑着声音说了一句:“喂,黄西棠……”西棠立刻截断了他的话:“我订了明天的机票回上海了。”赵平津咬了咬牙,拧着眉头恶狠狠地应了一句:“我不答应。”西棠不悦地抬起头,却看进了他的眼里——他眼底那一刻的伤痛,西棠有一瞬间,竟以为是错觉。赵平津的声音有点发抖:“西棠,你能不能——多留几天?”西棠望着他笑了笑——竟然还挤得出微笑:“你不是一月八号就结婚了吗,你留着我在北京,难道还想请我喝喜酒不成?”赵平津的脸色唰地一下就白了,那神色仿佛胸口被人捅了一刀似的。西棠眼角的一丝余光,只看到他握在方向盘上的手,在微微地颤抖。两个人在安静的车厢内兀自安静,却谁也舍不得先说话,唯恐再说出的下一句,应该就是再见了。隔了很久,西棠轻轻地问了一句:“我能不能看看你的皮夹?”赵平津顺从地掏了出来。西棠接过来,翻开来看了一下,里边一叠两三个币种的现钞和几张白金卡,别的什么也没有。赵平津握住她的手,西棠被他有些幽凉的手指按着,翻开了夹层的最深处,赵平津翻过来抖了一下,里边掉出来一张小小的婴儿黑白照片。西棠拾起来,看一眼就明白了,那是她的百日照,圆藕似的手脚,笑得嘴巴弯弯的,没有牙齿,胖嘟嘟的脸。这个照片她只有一张,在嘉园的屋子里,她以为丢了,没想到是他带走了。西棠顿时哭了。眼泪流出来,却又笑了。赵平津哑着嗓子轻声细语地问:“你怎么知道的?”西棠说:“贞贞告诉我的。”“大概是哪次喝多了,她翻了我外套。”赵平津斜睨她一眼,“人家比你聪明多了。”西棠瞪他一眼:“最后一面了,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赵平津骤然沉默了,嘴唇深深地抿了起来,眉头深锁,一言不发,那是受到重击之下,最极端的防御姿态。西棠轻声细语地跟他说:“你结婚了,以后就好好过日子吧。”赵平津起初不肯说话,西棠就执拗地等着,等了很久,终于听到他答应了她一句:“好。”西棠紧紧绷着的神经,在听到他声音的那一刻,她以为自己会轻松,心脏却开始无法控制地紧缩。赵平津深深地吸气,终于开始说话:“以后,把烟戒了吧,对身体挺不好的。”“嗯。”“手要还是经常疼,要定期去做检查。”“嗯。”“拍戏少熬夜,倪凯伦会给你签好每天的工作时间。”“嗯。”“如果有什么事处理不好的,让倪凯伦找沈敏。”“好。”赵平津抬手,小心翼翼地抚了抚她的头发:“再交男朋友,要找好点儿的。”西棠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怎么样算好?”赵平津认真地想了想,思索得太艰难,仿佛脑仁里有颗碎石子在磨着似的,一寸一寸割得细微的疼:“人要好,身家要有点,尊重你的工作,他和他家里人都对你好的。”西棠的鼻子里涌起一阵酸楚。赵平津声音有点发抖:“别再找别像我这样的。”西棠泪又落下来,却抬头望着他笑了:“一定。”她擦了擦眼泪,对赵平津笑笑:“我挺满足的,我们之前分开的时候,闹得那么难看,至少这一次,大家都是好好的。”赵平津咬着牙别过脸,忍住了喉头涌起的一阵剧烈刺痛。西棠终于说:“我走了。”她伸手去解安全带。赵平津低下头,握住她的手,轻轻一按,扣子嗒的一声,好像两颗心破碎的声音。西棠拎起包,转过身开了车门。赵平津按住她的肩膀,声音透出了一丝哽咽:“走吧。”西棠想回头再看他一眼。赵平津不让她回头。他有力的手紧紧地握住她的手臂,强硬地按着她的肩头,他坚决不让她回头。赵平津从她的后背略微俯过身,伸手替她推开了车门。西棠嗅到了外面的空气,那是十二月最后的一个晚上,浓黑,清冷,肃杀,自由。赵平津的手掌贴着她的脸颊,亲手将她送出了车外,他一直不让她回头。西棠一脚踩在雪地中,堂堂正正地站直了身体。那台黑漆漆大车的车门在她身后无声无息地合上了。西棠只觉得喉咙里窒息哽痛,热泪一直在往外涌,她站在他的车旁呜咽出声,走了几步忍不住号啕大哭,然后她开始在路上奔跑起来。赵平津的手握在方向盘上,握得那么的紧,手背上蜿蜒的静脉血管都透出刺目的黯蓝色,他的整个手臂连着胸腔都一直在颤抖。明晃晃的车灯照出去,路边的花径里厚厚一尺白雪,一个瘦瘦小小的女生在人行道上发了疯似的跑。那是他生命中最爱的女孩儿。她正在离他而去。他恍恍惚惚想起很多年前。他在工作之后的晚上去学校接她下课,她排戏排得太累了,就在后座睡着了,他会把车开得特别的平缓,车子从海淀区一直开到中央商务区,金宝街高楼林立,霓虹灯五光十色地映照在车上。有一次黄西棠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他转头看了一眼,她用一支口红在他的车窗上写字。到家时他把她抱出来,转头看了一眼车窗,看到她在车窗上写了一句:“北京,让我与你所有的灯光干杯。”那是他们相爱过的北京。很多年后他才明白,他曾经用命去刻意遗忘的那段日子,原来竟是他荒唐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只是后来再也没有了机会。赵平津凝神再望出去,她的身影已经在路的尽头消失了。心脏仿佛都停止了跳动。略微一抬手,手指在车前一按,暗灭了车灯。眼前的路一下全黑了。整个世界只剩下了一片黑暗。他在黑暗中抬手捂住了脸。【第一册完】番外一月八日没有雪夜深了,院子前一盏昏暗的廊灯,一束窄窄的光线投射在屋檐下。石条台阶上覆了一层薄薄的雪。警卫员十二点刚换过一轮岗,每隔一个小时,就重新在大院里巡视。从大门的警卫室看出去,胡同里头,几间深宅大院,都是黑黢黢的一片。警卫员小武今晚当班巡逻,刚刚撒了一泡尿,瞧了眼墙上的时钟,披着军大衣抖抖索索往外走,踏出门,一片雪花飘到了鼻尖上,立刻融化了。霰雪纷纷,偏又下得寂静。这天儿冷到骨子里了。小武远远看到院子里门前蜷缩着一个黑色的影子,神色一凛,立刻警戒地放慢了脚步。手电筒的灯光一扫而过,警卫员紧绷着的心头骤然松懈了下来,小武踩着碎雪大踏步走上前去,靠在台阶上的人依旧丝毫不动。警卫员俯身扶了扶人影的肩膀:“舟舟哥?怎么坐这儿了?”赵平津恍恍惚惚地抬起头来。警卫员走到屋子前敲了敲窗户:“阿姨,舟哥儿回家了,赶紧开门。”保姆阿姨在暖烘烘的炕上打盹儿,闻言立刻惊醒,踮着脚匆匆忙忙走出来打开了门,看了一眼坐在雪地里的人,黑色大衣下雪白的衬衣领子,围巾手套都没戴,立刻哎哟一声,赶紧地过来扶他:“我的心肝儿,冰天雪地的,你怎么就坐在地上?”赵平津抬头笑了笑,眼前看不清人,想说话,却发现嗓子里完全发不出声音来,他顺着那一扶,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他一路勉强将车开了回来,下了车从胡同里走进院中,走着走着再也没有了力气,依稀记得最后只好沿着台阶坐了会儿。坐了多久都不知道了。保姆伸手替他将身上一件被雪水浸透了的外套脱了,推着他进去换身暖和衣裳。赵平津换了衣服走出来,保姆阿姨已经拿了热毛巾,一条递给他,一条拿在手上,拉着他的手替他擦着手心,一边递热茶上来。赵平津是一向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主儿,低着头任由保姆伺候,只觉心口窝着一团寒冰,一阵一阵的刺疼。他扬手喝了半杯热茶,将杯子递到老保姆的手上:“您早点休息,我上楼了。”赵平津低着头,一级一级楼梯往上走。上到二楼的转角处,他直觉地抬了抬头,眼前有点重影。他母亲周女士穿着丝绒睡衣,站在楼梯的走廊处,定定地望着他。赵平津仰面扯出一个笑,依旧徐徐的,走到了楼上,声音沙哑,却带着一贯的笑意盈盈:“周老师,还没休息?”周女士不理会他的嬉皮笑脸,纵然深夜两点也没法松懈她在这个家的威严:“家里头什么情况你也知道,你非得深更半夜搅得全家不得安宁?”赵平津依旧笑嘻嘻的:“我这又不是存心的,晚了点回来,谁知道阿姨还没睡。”周女士皱着眉头:“你如今是愈来愈胡闹了。”赵平津上前搂住他妈,将她往她屋里头送:“您睡吧,我好着呢。”周女士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半是警示半是劝告:“舟儿,你要再这么继续犯混,迟早得出事。”赵平津愣了一下,忽然笑了。那一丝笑容模糊难懂,转瞬即逝,他仍是客客气气地扶着周女士的手臂:“您放心,事儿到而今,再没比今天更干净的了。”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他说得字字清晰,仿佛带着一种奇异的痛楚,周女士怔住了几秒,凭着一个母亲的直觉,抬头仔细地看了看他的神色。他回得太晚了,夜熬得多,脸色苍白,他仍然是笑,她一贯骄纵到没边儿的儿子,今晚不知为何看起来有点失意。赵平津替她推开了房门,摆了摆手转身往回走。“舟儿。”周女士不放心。赵平津摇摇晃晃地走到了楼梯旁,听到他母亲唤他,抬手按在了扶手上,回头望了望她,唇角抽了抽,露出一个面目模糊的笑:“妈,我爸当初,是不是也像我这么懦弱?”周女士脸色倏然一变。赵平津笑着,却不再说话,径自楼上去了。新年过后第三天。假日刚过,路上特别的堵,夜里八点多,方朗佲今天下班迟了些,妻子有孕在身,他基本每天都按时下班陪她。小区的车库里头,几辆车堵在门禁处,前面一台熟悉的黑色车子。方朗佲按了下喇叭。前头那车后视镜里人影一闪,驾驶座上的人漫不经心地抬起手臂冲着他挥了挥手。方朗佲在车库里停了车,回头,赵平津正从车上下来。方朗佲乍然看到他,差点愣了一下,天气这般的冷,赵平津一袭黑色大衣,里边只穿了件灰色格子衬衫,人显得格外的瘦削,方朗佲回过神来,笑着搂住他肩膀说:“好一阵子不见你小子了,新年躲清闲呢。”赵平津笑了笑:“哪能啊。”两个人走进客厅,保姆迎上来招呼。方朗佲说:“上回让给舟子捎带那药,搁哪儿了?”保姆转身去开柜子:“我给您拿。”赵平津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接过了方朗佲递过来的一个白色袋子:“哥们儿谢了。”“客气。”方朗佲给他递了一杯茶,瞧了瞧他的神色,斟酌着问了一句:“赵董——怎么样了?”方朗佲是自己人,办事说话一向知道分寸。他大伯这事儿,外头还是瞒着的。赵平津扼要地说:“一期化疗结束了,现在在家里头,效果不大,十分痛苦。”方朗佲闻言心底一沉,之前赵平津说得隐晦,以为还有生存期,照现在这情况,估计是不好了。赵平津抬手搓了搓脸,眉间就没松开过,明显是压力太大,神经一直紧绷着,他声音低沉许多,神色却还是平静的:“他意思是不想遭罪了,我大伯母不依,天天在家里头哭。”方朗佲问:“你姐呢?”赵平津答:“前两天回去了,过几天再回来。这药不好带,赵品冬在美国都没买到。”方朗佲想让他放松一下:“我们家就这位洋买办,家里就一个女孩儿,当初我爷儿还将我叔骂了一顿,现在看来,出去了挺好。”赵平津听到笑了笑,想起方朗佲那位英姿飒爽的堂妹:“读牛津进国王学院实验室,朗佲,我们这几家,女孩儿都海阔天空的,我们留在家里头的,你瞧瞧我,都成什么样儿了。”方朗佲眼眶忽地一热,他知道赵平津心里头难受。方朗佲低声劝了他一句:“这段时间你留神点儿,只怕困难不小。”赵平津抬手取了支烟:“生死有命。”方朗佲道:“我说的是你。”赵平津沉默了一下:“我会处理好。”方朗佲点点头:“晓江儿不参加你婚礼了。”赵平津闻言停了几秒,忽然讥讽地笑了笑:“他是不该来。”方朗佲不敢搭他结婚的话题,只简单地告诉他:“他爸的文件好不容易批下来,他拼了命赶移民,唯恐事情有变。”“前几天从我这拿了几支好酒给老高呢。”“老高那边,托了南边的人。”赵平津一直就静静地听着:“事儿怎么样了?”方朗佲说:“面签过了,事儿最终妥没妥,我这几天也没问。”赵平津咬着烟,也没点着,模模糊糊应了一句:“他要真有事办不妥,让他来问我吧。”方朗佲答:“行了,谁敢劳烦你这大忙人。”赵平津眼角看到了一个身影,将烟从嘴边取了下来。青青正从楼上下来,她孕期睡得多,怀孕五个多月,身形已经明显,气色精神都不错,笑着喊了句:“舟舟哥。”赵平津坐了一会儿,青青留他吃饭,只是赵平津忙,助理的电话进来了两趟,他将茶杯搁在了桌面上告辞。方朗佲知道他最近事情多,也不强留。赵平津起身时想了起来,从沙发边上大衣的口袋里,翻出了一个小盒子递给青青:“黄西棠送你的。”青青接了,抬头望他:“西棠……她真回去了?”赵平津点点头,没打算多说。青青依依不舍地道:“你怎么不告诉我一声……”赵平津丢了个眼神给方朗佲,沉默地起身往外走。“舟子,等等。”青青追在他身后问道,“你就这样打发她走了?”赵平津脚下停住了一秒,凉薄的眼底似笑非笑:“难道我还得给她开个欢送会不成?”方朗佲知道他媳妇儿怀孕情绪起伏特别大,眼疾手快地一把伸手拉了拉她,只见青青瞪大了眼,指着赵平津气愤地大叫了一声:“舟舟!你……”方朗佲已经抬手捂住了她的嘴。赵平津视而不见,拾起大衣:“我回了。”青青在方朗佲的怀里拼命地扭动,方朗佲眼看着赵平津关门出去了,终于松开了她。欧阳青青转身对着方朗佲怒目而视:“你还不让我说他几句,别人我是不爱管,你不看看西棠,西棠怎么对他的?西棠爱他都爱成什么样儿了,他是怎么待人家的?他要这么薄情寡义的,还禁不住我说两句?”方朗佲眉头也紧了,压低了声音:“你也别怪他了,你没看西棠走没几天,他瘦了多少?”青青蓦然抬头,瞪大眼朝着门厅看过去,赵平津已经走了,门口空无一人。她咬着唇跺了跺脚,忽然放声哭了起来。一月八日的早晨。赵平津下楼来。赵家院子里的灯,五点多就亮起来了,保姆阿姨在饭厅里跟周老师说:“天儿好,下了那么多日的雪,就今天放晴了,真是个好日子。”老保姆瞧见他进来,给他福了一礼:“舟哥儿,阿姨给你道喜了。”赵平津平和地笑笑。他跟他母亲打招呼,声音有点沙哑。周老师看了他一眼说:“昨晚没睡好?”赵平津端起水杯,不动神色:“没有。”周老师细细地叮嘱:“接了你王伯伯,一切安排妥当,家里不用担心,你爸爸下午到,昨晚还打电话回来让我提醒你,早上别误了点儿。”赵平津点点头。早上七点多,沈敏领着两个助理到了。今天大家都赶早。赵平津问:“爷爷奶奶什么时候过来?”周老师忙着看:“说是起来了,老爷子今儿够早,说是高兴得昨晚都没睡着。”早饭吃完,周老师催促他去换衣服。早晨九点,赵平津领了沈敏出门去了。出了屋子,沈敏在院子里低声跟他报告:“负责警卫工作的同志已经到了,领队是方志军。”赵平津跨出四合院的大门,迎面而来的正是肤色黝黑的方志军,赵平津客气地同他握手:“您辛苦了。”方志军笑着说:“赵总,恭喜。”沈敏早已调控周密,保镖打开了车门,清一色的黑色制式大衣,配了对讲机。整条胡同都戒严了,行程却是异常低调,国盛胡同只开出了两台车,黑色奥迪,赵平津在车上,只问了一句:“车子安排好了吗?”沈敏点点头。他闭起眼睛休息,脸色有点惯常的苍白,他这一阵子脸色都不太好,人却是异常的平静。平静得太过头了。明明一切细节都经他亲自反反复复地确认过,赵平津更是难得的配合,一句意见也没提过,一切正按部就班地进行着,沈敏心里却一直揣着隐隐的不安,他一上车坐在副驾驶,就绷直了身体注视着路况。车子往西苑机场开去。车辆过了火器营桥,开上了北四环西路。出了四环,机场就快到了,沈敏看了看表,比预计时间还早了约莫二十分钟,他略微松了口气。后座赵平津的电话响了,他睁开眼看了一眼,没接。然后停了一会儿,又响。赵平津按掉了。沈敏坐在司机旁边,不敢大意,悄悄地回头看了他一眼。这时手机又开始响。赵平津终于接了起来,嗓音听不出情绪:“喂?”陆晓江的声音,混在电话那头嘈杂背景之中,遥遥地不太真切,却带着分明的紧张和局促:“喂?喂?舟舟?”赵平津不耐烦地应了一句:“是我。”陆晓江那头在播放机场的登机广播:“我在香港机场,我爸的赴美签证昨天到了,我昨晚给你电话,你没接。”赵平津受不了那份嘈杂,微蹙着眉头,随口应了一句:“有事?”陆晓江说:“我半小时之后登机。”赵平津仰头靠在椅背上,抬手捏了捏眉头。他漫不经心地望了眼窗外,已经是市郊,山坡高低起伏里有低矮的树丛,残雪挂在枝头,冬天里枝叶落了,灰蒙蒙的一片萧瑟不堪,今天风大,路旁卷起漫天的灰尘。陆晓江在那头开始说话。赵平津的脸色慢慢地变了,下一刻他忽然恶狠狠地说了一句:“你再说一遍。”整台车子忽然陷入寂静,整整十多分钟,沈敏没听见他再说一句话。沈敏回头看他,电话仍然在耳边,他整个人的神色却完全地变了,紧紧地抿着唇,牙根都咬紧了,脸上浮现一种几乎是僵硬而暴戾的神情,连着整个人,几乎都在微微颤抖。沈敏心底惊慌一跳,立刻打手势示意司机稍微降慢车速。就在那一刻,他忽然听到了赵平津的声音。那声音,仿佛被人死死地扼住了喉咙,气息低微,濒临死亡。他微弱地问了一句:“这么些年了,你就没想着告诉我?”车里又陷入了一片死寂。赵平津低低地喘了口气,声音却仍是微弱到得几不可闻:“你说的这些事儿,我也理解,只是晓江,咱俩的交情,到这就尽了。我不会再见你,你的任何事情,都与我无关,如果你要跟我们共同的朋友见面,你请便,无论是在这北京城里头还是任何地方,我不会出现在任何有你的场合。”陆晓江耳边紧紧地贴着电话,他打这通电话之前,就已经预料到这是一个毁灭性的结果,他抖着嗓子带了一丝哭腔:“三哥……”赵平津的情绪压抑到了极处,甚至带了一点诡异的温和:“晓江,黄西棠身上受的那颗枪子儿,原该是你的。”陆晓江忽然觉得害怕,举目望了一眼机场的人声鼎沸,身上无法抑制地打了个寒战:“你今天结婚……”赵平津笑了一下,那笑声急促仓皇,仿佛一声夜枭的啼哭:“你还知道我今天结婚?我在去机场的路上,接陕北来的那位。”陆晓江心存了最后一丝幻想,迟疑了好一会儿,嗫嚅地道:“三哥……求你原谅我。”赵平津淡淡地答了一句:“再见,晓江。”赵平津仰起头,望见混沌沉重的天空,那一刻忽然想起小时候住在大院里头,夏天的午后,天是透明的蓝,他跟晓江儿、高积毅他们几个调皮捣蛋的男孩儿,正午趁着大人们都睡了,悄悄溜出来,瞒着大人们翻墙爬出去,在胡同的墙根下踢球。那时的阳光真好啊。沈敏直挺挺地坐在前头,大气都不敢出。司机刘师傅跟沈敏交换了一个眼神,刘师傅跟了赵平津好几年,老刘见过他撒火,见过他摔东西,见过他把下属骂得面无人色,但从没见过他这样令人胆寒的神情。沈敏不一样,沈敏跟了赵平津小半辈子了,往事历历在目,他心底最恐惧的那一层情绪又翻涌起来。很多年前,他曾经经历过一次,那一次黄西棠不顾一切地闯进了长安俱乐部他的那间包房,赵平津在牌桌上当着一整个屋子的京城子弟跟她吵架,吵到最后的神情,就是像现在这样。那一刻他知道赵平津起了杀意。那一夜沈敏想起来仍然后怕,他倒不是怕赵平津真杀了人,西棠到底是个女人,赵平津再离谱也有个底线,他担心的是赵平津出了事,他是跟在那人身旁的人,他没脸也没法向老爷子交代。他太了解赵平津了,天不怕地不怕的,祖辈那一代枪林弹雨活命过来的血液犹在,真的是拼了命的时候,赵平津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赵平津忽然伸手按住车门,压抑着嗓音嘶吼了一句:“停车。”司机一脚踩下刹车。沈敏心知大事不好。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赵平津已经推开车门冲了出去。赵平津只感觉到全身的血都在往外翻涌,他脑海中唯一的意识,就是往回跑,他想回头,他拔腿往灰扑扑的道路尽头奔去。沈敏跳下车,追上去拉住了他:“您冷静点儿!”赵平津魔怔了一般,一把推开他:“放开我,我要回去!”沈敏不明所以,冲着他喊了一句:“您要回哪儿?”赵平津直瞪瞪地看了他一眼,神色愣了一下,好像完全被他这个问题困住了,他举目四望,周围四野空旷苍茫,只有光秃秃的树枝和低矮的民房,只是一瞬间,他肩头瑟瑟地抖了一下,拔腿又往前跑。沈敏被他拖着,脚下不稳差点摔倒,却不敢放开他:“舟子!”赵平津神色暴烈,脸庞扭曲,连声音都变了:“滚开!”那一声仿佛变作了一声哀号,像一匹受伤的狼,深夜在旷野嗥叫,惨伤里夹杂着愤怒和悲伤。赵平津踉跄了一下,脚下却不停。沈敏追上去,实在没有办法了,他张开手臂从后背猛地一扑,几乎是整个抱住了赵平津,双手紧紧地钳住了赵平津的双臂。赵平津反手给了他一拳。沈敏脸歪向了一边,眼镜掉了,顾不上拾,奔上去拽了他一把。赵平津双腿发软,完全禁不住他这么一拽,跪着扑倒在了地上。沈敏慌了,奔过去蹲在他身边:“哥?”后面跟着的车上的保镖和司机都下来了,在周围警戒,没人敢上前来。赵平津看到沈敏脸上殷红的血流了下来。他失焦的眼睛慢慢聚集起来:“我打着你了?”沈敏将他拉了起来。只是那么一段路,沈敏扶着他的手臂,感觉到他全身在发抖,冷汗从鬓角不断地渗出,湿透了衬衣的领子。赵平津喘不上气,沈敏扶住他的肩膀,太阳在阴霾之中隐去了,风沙漫天,他低着头闷咳起来。沈敏抬腕看看表,放低了声音:“飞机要到了。”赵平津撑着沈敏的肩头,眉宇之间浮起一层倦意,那一瞬间,整个人似乎完全垮了。司机将车开了过来。赵平津阴沉着脸一言不发,沈敏拽着他,将他往车里推。沈敏极力地想稳住他的心神:“我回避一下,龚祺陪您接机。”沈敏回头望了望,示意跟在后面的车上的龚祺上来。赵平津哑着嗓子说了句:“你先回去,处理一下伤口。”沈敏不放心:“我跟着您去机场吧,我不露脸就行。”机场的负责人早在台阶上等候,见到车辆进来,快步地迎了上来:“西北来的飞机准备降落了。”赵平津一行人进入机场候机室。往落地玻璃窗外看时,绿色的专机已经在跑道的上空盘旋。飞机落地,舱门打开。同行的李主任疾步走上舷梯,他是来客的老部下,前任秘书,曾跟随他在陕甘地区工作,一九九八年调任北京。赵平津领着秘书站在舷梯下,陪同的是几位干部同志。赵平津和他握手。王伯伯五十开外,身穿深绿冬常服,披一件军大衣,笑容和手掌一样亲切有力:“舟儿,劳动新郎官大驾,老爷子好?”赵平津恭谨地答:“好,盼着您来呢。”机场的领导陪同着,地勤往外引路,车子早已经在等候,赵平津陪在赵老爷子的身侧,主任和秘书陪同领导上了车,赵平津亲自给他关了车门。车队缓缓地驶出去。赵平津直起身,缓缓地松了口气。正要往外走,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舟子。”赵平津回头,两人握手:“蜀安兄。”李蜀安那年三十八岁,国字脸,浓眉大眼,中等身材,穿一件灰色夹克,朴实稳重,眼神里有一种不容忽视的威严。李蜀安冲着外面车道看了一眼:“接的是兰州来的那位?”赵平津点点头。他对着赵平津,语气却是不生分的:“怪不得,咱家老爷子催我紧赶慢赶的,还好赶上了,这是躬逢盛宴啊。”李蜀安手臂上挂着一个约莫四五岁的小女孩儿,扎两个羊角辫子,穿粉色小裙子,一副富富贵贵的好模样,小姑娘清脆地喊了一声:“赵叔叔!”那是李蜀安的女儿,隔壁钱家的孙女。赵平津望着她笑了一下,把这小鬼头当大人一般,客气地招呼了一句:“心心,你好。”李蜀安说:“忙着吧,不阻碍你时间了,晚上宴席见啊。”赵平津点点头:“好。”龚祺陪着他往机场外走,赵平津的脸色比早晨更白,几乎是不见血色了,但风度依然一丝不苟,他站在车旁跟机场的负责人寒暄道谢几句,方才登车离去。赵平津的车随着车队开到钓鱼台,赵平津送了人进去,随行的人员都安排妥当了,北京这边又留了人照看。沈敏脸上紧急冷敷过,已经消了肿,随行的人员还给他脸上扑了层粉,遮住了鼻翼的些许瘀青,他是赵平津的首席秘书,今天要露面的场合太多了,他留在酒店内又确认了一遍安保措施。赵平津从楼上下来。沈敏知道他是强弩之末了,用眼神示意龚祺赶紧送他回去。龚祺点了点头,陪着他往外走。赵平津步出一楼的大厅,站在汉白玉的栏杆旁,深深地吸了口气。胸腔里都是血腥之气。他的身体绷得笔直,牙根咬紧,腮帮都在微微发抖。身体里此刻一点知觉都没有,心头那一处的痛,被他死死地控制住了。这一刻竟然觉得格外清明。沈敏跟着走了出来。随行人员正在检查车辆,对讲机里传出确认一切正常的声音,沈敏落后了几步,站在人群外给家里的保健医生打电话。助理簇拥着赵平津往停车的路边走。赵平津走到车道旁,手机响起来,他低头看了一眼手机屏幕。屏幕上闪烁的名字仿佛一根利刺,瞬间刺进了他的脑部神经。他突然伸手,将手里的电话狠狠地砸在了车上。金属撞击车体发出一声闷响,手机屏幕碎了,细小的钢化玻璃碎片四溅。站在他身侧的一个黑衣壮汉几乎是在一瞬间,侧身挡住了他的身体。龚祺领着几个助理和秘书立刻站住了。围绕着车辆的其余几个黑西装男人,依旧在车辆的四周戒备,戴着墨镜,面无表情,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赵平津摆摆手,身前的男人躬身让开了。他艰难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却又被他极力地压抑住了。赵平津抬脚往前走,没走出两步,一头往下栽。沈敏冲了过来。比沈敏更快的是赵平津身边的人,两个彪壮的黑衣男人几乎是一个箭步冲上前,一左一右地撑住了赵平津的身体。车门被迅速打开。保镖扶着赵平津坐进了车里。赵平津厥过去了几十秒,在车里醒了过来。车厢里催促的电话铃声一直在响。沈敏置若罔闻,坐在他身旁,担忧的神色也有点压不住了,看见他清醒过来便问:“您怎么样?赵平津睁开眼看见是他,又闭上了眼,脸上浮出一层石灰一般的惨白,歇了好一会儿,才低声应了一句:“没事。”沈敏望着赵平津,他能撑多久,自己心里是一点底也没有,事到如今,能把控大局的只有他了。沈敏咬咬牙,对着司机吩咐了一句:“回家去。”赵平津倚靠在座椅上,又歇了好一会儿,他眉目低垂着,就着沈敏搁在座椅上的手看了一眼对方的腕表,快十点了。沈敏正低声打电话,吩咐人给赵平津换一台新的电话。赵平津抬眸看了他一眼。沈敏立刻停下讲电话,问他:“怎么了?”赵平津没说话,指了指车前。沈敏立刻会意,爬到车前从储物箱子里掏出了一个白色盒子,继而对手机那头说:“先不用了。”沈敏搁下了自己的手机,然后低下头,拆开了那个白色的盒子,拿着那个刚才被他摔得支离破碎的手机,拔出电话卡,专心地给他装到新手机上。赵平津一动不动地看着,越看心脏越难受,只好移开了目光。车子正行驶在西二环,今日限行,道路难得的通畅了些,宽阔的马路旁高耸地立着落光了叶子的银杏树,平日里熟悉的景致,今天看起来仿佛带了一丝陌生,他已经很久没有在早晨的十点,在阳光里经过阜成门北大街,平日里这会儿,他不是已经在办公室里,就是头天晚上工作晚了还在睡,今天是因为他要结婚,才在这个点儿,穿梭在北京城里。赵平津望着窗外久了,忽然感觉眼前泛起茫茫雾气,他眨了眨眼,窗外明明仍有阳光,眼前却忽地有些看不清楚。赵平津靠在车窗上抬手撑住了前额,闭上了眼。车子仍在飞快地奔驰,带着他的未来,奔进了一片茫茫的白色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