桔年最喜欢高中的一点就是,每个人可以把所有的教科书、练习册通通堆积在课桌上,好像一道城墙,人藏在里面,仿佛有了壁垒的保护。因此,她的“城墙”总是垒得最高的,不管是上课还是下课,她低着头,乐在其中。她最喜欢干的事情还是发呆,人在那里,思绪却在千里之外进行着匪夷所思的奇遇。不过桔年对发呆的时间还是有选择的,数学课和英语课她都规规矩矩,这已经是一种习惯,害怕一节课跟不上,下一节课就如听天书,她又害羞,总不好意思去问别人或借其他人的作业大抄特抄,什么都得靠自己。可以允许偶尔发呆的是政治课、历史课,而语文课对于桔年来说简直就是白日梦的温床。语文这东西,讲究的就是一个语感,与其分析鲁迅、巴金、老舍文章里的深刻寓意和中心思想到精神分裂,还不如主动分裂。萧秋水的唐门一战,还有他和唐方奔跑着的样子,可比孔乙己和祥林嫂有趣多了。语文老师在台上滔滔不绝地讲,桔年目不转睛地看着黑板,魂魄在这个时候已经追着那奔跑的人去了。萧秋水有一张肃穆而沉静的脸孔,笑起来有白白的牙齿,唐方是什么模样,总看不清。桔年想着这个的时候,不止一次吃到语文老师的粉笔头。真不幸,白日梦温床的任课老师正是桔年的班主任。语文老师的弹指神功永远都是那么准,不管桔年的头埋得多深,总是恰恰中招。她不识趣,每次都“哎哟”一声,大大地满足了发功者的成就感。“谢桔年同学,魂兮归来哟,魂兮归来……好了,回答我一个问题吧。”语文老师的开场白也是大同小异。他有时还会感叹,与其看见桔年双眼发直,魂游太虚,不如她趴在桌上睡大觉。这时,桔年就会在同学们的满堂哄笑中慢腾腾地站起来,面红耳赤地回答老师的提问。他们的班主任喜欢拖堂,经常别的班已经下课了,就聚拢在他们教室的外面,看热闹似的跟着起哄。桔年虽然窘,紧张起来又结结巴巴,但是回答问题却鲜有出错。不是她爱温习,开学时她就喜欢拿语文课本当成小说集一样看,她爱看那些文章,却不喜欢深沉的中心思想。说起来,语文老师虽喜欢用粉笔头弹桔年的脑袋,但对于她的屡教不改,也没有更多的为难。究其原因,大概也因为桔年上高中后成绩一直非常好,一个爱发呆的优等生还是一个优等生,而且她看起来又乖,做错事的时候小白兔一样的无辜,作为班主任,总是对这样的学生狠不起心来。其实成绩好也并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在七中上学以来,学习就是桔年发呆外唯一可以做的正经事。那些代数几何题、化学方程式、英语阅读题做多了竟然也能从中找出一些趣味,就好像跟它们说话,一来二往,总会讨论出个结果。这比那些男生在教室外追追打打、女生讨论谁喜欢谁有意思多了。哦,对了,桔年还会给巫雨写信。虽然说起来是在一个城市里,写信有些奇怪,可桔年还是坚持不懈地写,每周一封,话多的时候两封。认认真真地在信封上贴上5角钱的邮票,她的心事就开始投递。桔年也仅有巫雨这一个朋友。他在身边的时候,他就是一切;他不在身边的时候,一切都是他。最好的花是该跟巫雨共赏的,最大的一场雨也应该跟巫雨一起淋,最快乐的事,最悲伤的事,都理应和巫雨分享。桔年已经是一个青春的少女了,她也许能在自己的思念中隐约感觉到那心事的端倪,可她想着,就抿嘴笑了。她和巫雨,有很多很多话说,但也有些话不必说。巫雨的回信不如桔年频繁,这也对,他从来就是个话很少的男孩。他寄给桔年的信,除了说自己很好,空荡荡的信纸空白处,就画着两棵树,一棵大一些,一棵还在长。他的画功并不好,两棵树也就勉强可以辨认。桔年看信时,同桌的女孩子有时瞄到了几眼,就喜欢说:“谢桔年,你怎么每次都收到同一封信?”她们都不懂,只有桔年看得出小的那一棵在渐渐变高,叶子从五片变成了二十三片,大的那一棵开过了花,又谢了。两棵树,石榴和枇杷,巫雨和桔年。为着这些少女的心事,有时桔年也会关注相邻座位女孩子的相关讨论。这个年纪的孩子课业最重,梦也最多。同年级的、高年级的男生,帅气的、优秀的、运动好的、长得高的,总也讨论不完。有一次,同桌忽然问正低头看《浣花洗剑录》的桔年:“哎,谢桔年,你觉得韩述怎么样?”桔年是个内向的孩子,和同学们的交流并不多。平时总在各种小圈子之外的她,听到有人问自己问题,不由得感到荣幸和激动,当下精神为之一振,回答起来也是认真而不遗余力。“函数啊?我觉得还可以啊,我挺喜欢的。”她合上书说。女生们一听,眼睛都睁大了,好几个人现场就窃窃私语了起来。桔年的同桌用手肘顶了顶她,“行啊,谢桔年。你还挺敢说,可是都说韩述很难搞哦。”桔年坐直身子,正色道:“不会啊,只要背熟了几个公式,它就很好搞了。”她试着跟大家学习相同的语言风格。“公式,什么公式?”同桌惊讶地尖声问道。难道她们都选择在数学课发呆?桔年拿过自己的小本本,做好了热心给同学解答的打算。这时她才想到问一问:“你们是说多元函数还是反函数?”大家好像都愣住了,同桌翻着白眼说:“切,我还以为你说你喜欢韩述。”桔年也迟疑了一会儿,“其实我更喜欢立体几何。”她因此被奉上“书呆子”的美名。桔年自己想了一会儿,才惊觉此“函数”非彼“韩述”。她并不是真的那么糊涂,只不过从来没有在心里认真地把那个叫“韩述”的人作为一个考量的对象。韩述给桔年的感觉就像《蜡笔小新》里的风间同学,一看就知道出身良好,自我感觉更是良好。活跃,有礼貌,爱干净,重仪表,见识比一般同龄人广,受的是精英教育,喜欢做有高雅品位的事,把与蜡笔小新之流品位低劣、举止猥琐的同学为伍看成是一种莫大的羞耻。他现在背着个书包端端正正地来上学,若干年以后则会夹个公文包端端正正地去上班。桔年觉得此等“精英”离自己很遥远,即使在《蜡笔小新》里,她也只喜欢阿呆。谁会喜欢风间同学呢?当然,风间同学也不会喜欢桔年这样的人。桔年是外宿生,她每天掐着时间上课,喜欢踩着铃声进教室。可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一不留神,迟到就在所难免。其他的执勤同学和老师偶尔还会看在桔年一脸悔意和认错态度良好的情况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要是遇见了风间,不,是韩述同学,那就是出门没看皇历。韩述同学执勤比包拯还铁面无私,比雷锋还敬业,鼻子比狗还灵敏,行踪比影子还鬼魅。更奇怪的是他好像最喜欢在桔年出没的那条路上守株待兔,桔年迟到十有八九都是栽在他手里,不批评加讽刺一轮,是不能轻易放人的。桔年尝试着摸清韩述执勤的规律,得到的答案是“没有规律”。她就是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在没有任何报酬的情况下,牺牲那么多的精力和热情去做政教处的爪牙。也是被韩述逼到没有办法,实在时间紧张的时候,桔年就抄小路爬围墙,只要她闭着眼睛从七中西北角那个一米高的围墙往下一跳,直接就到了实验楼后边的草丛,那里的草很厚,不容易摔疼,也省了绕一个大圈子。桔年也不知道这么隐蔽的角落是怎么被韩述发现的,总之在她安全度过大半个学期之后,某一天,正打算纵身往下跳时,忽然看到那个可怕的身影从另外一个角落跑过来,一边跑,还一边嚷嚷:“谢桔年,你就不怕摔死?”桔年当然怕,但她更怕死在韩述手里。她慌张地落地,姿态不雅,手脚同时着陆,不过算是赶在鹰犬抵达之前成功溜走。从此,桔年自动把家里的闹钟往前调了十五分钟,她再也不要重复这种亡命生涯了。直到第一个学期接近尾声,桔年都没有再迟到。倒是有一天韩述检查校徽,破天荒地关心了一句:“谢桔年,你怎么不跳墙了?”桔年老老实实地回答:“我怕摔死啊。”她不知道韩述为什么会流露出失望的表情。直到期末考试考完了,也就是放假的前一天,全校师生集体大劳动,有人在实验楼角落的围墙底下拔草,拔着拔着就扒出了一个膝盖深的小坑,上面还用杂草掩盖得好好的。发现这个坑的同学都在猜测这是拿来干什么用的,有说是藏宝贝的,有说是抓老鼠的,只有桔年在一旁悄无声息地流下了一滴冷汗。她趁没人注意,特意观察了一下地形,那个坑的位置不就是她跳墙时的落脚点吗?据桔年所知,韩述同学是很忙碌的,他下了课之后要参加英语兴趣班、奥林匹克数学培训班、音乐兴趣营还有羽毛球练习,总之他是一个分身乏术的好学生。那他究竟是在什么时间、利用什么工具、出于什么心态、为达到什么目的而挖了这么一个坑?桔年弄不明白,半夜醒来想到这件事就觉得心有余悸。孔雀胆、鹤顶红、七星海棠、金蚕蛊毒……什么都毒不过少男的一颗心。###第49章七伤拳,先伤己,后伤人现在回想起高一上学期期末劳动的那一天,还真是喜忧参半。如果说某人的陷阱惊出了桔年一头的冷汗,那么,后来跟巫雨的重逢则让她的头和她的心都开了一朵“花”。开始的时候是这样的,桔年的任务是倒垃圾。同学们把清理出来的杂草和废弃物扫成一堆,她就负责用个单轮的小斗车把这些东西运到垃圾池,周而复始地往返。对于桔年来说,这项工作是非常有意思的。不记得是第几次从垃圾场回来,桔年听到陈洁洁远远地叫了她一声。“谢桔年,有人找你。”陈洁洁是桔年的同班同学。高年级的男生都说高一(3)班漂亮女孩子特别多,桔年只发现了一个。她是个不容易惊讶的人,但是在开学注册的那一天,当她正面与陈洁洁迎上,她惊讶了,或者说,是惊艳。陈洁洁有一张让人很难忽视的容颜,黑山白水一般的眼睛,曲线秀致的鼻子,乌发红唇,比大多数南方人还要白皙的皮肤,青春姣好的身段,合该是梦中人的模样。她的头发很长,流墨一样倾泻而下,换作在别的人身上,或许是老土而俗气的,而陈洁洁这个样子,偏偏如完美的工笔画一般不能增减半分。桔年在此之前从来没有跟陈洁洁说过话,并不是因为对方有多高傲。相反,陈洁洁家境虽然很好,但据说家教很严,完全没有一丝骄横轻狂的样子,待老师、待同学都是礼貌而和气的,怎么看都是教养良好的大家闺秀模样。在真正的公主面前,桔年就像童话里充当背景的一只缩缩兔子。洁洁,连名字都那么缠绵,启动双唇轻轻吐出这两个字,感觉有些温柔的意味,哪里像“谢桔年”这三个字,生涩拗口,不知所云。所以,当陈洁洁说话的时候,桔年是诧异的,不仅仅是因为漂亮的公主第一次跟自己打招呼,而是她也不知道有谁会找自己。她愣愣地朝陈洁洁的方向看过去,先是看到了光溜溜的脑袋,然后是一行耀眼的白牙。桔年犹自不敢置信,然后,当那个人从陈洁洁身后朝她走过来,她扶着小斗车,傻傻地,就知道笑了。职高的期末考试和放假都比普通高中要早一些,巫雨站在桔年面前,手里拿着他的球拍。“我跟同学在附近的球馆打球,顺便来看看,你们学校好大,很漂亮。”巫雨大概也想到周围有那么多边劳动边朝他们看的人,不由得也有几分局促。陈洁洁把人领到,识趣地走开了。“有吗?大概还算漂亮吧,呵呵。”分开的时间里,桔年无时无刻不思念着巫雨,但是他忽然站在她面前,她竟然有些措手不及,太多的惊喜堆积起来,反倒让她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除了微笑,还是微笑。“你看起来也挺好的。这就好。”巫雨拨了拨球拍上的弦,又笑着说,“好了,我该回去了,你继续做你的事吧。”“回去了?哦……好吧。”桔年的失望油然而生,但自己也不知道还有什么可表达的,只得点头。巫雨朝她挥挥手,转身离开了。桔年看着他的背影,怔怔地,手里仍没有放下运垃圾的小斗车,她想,自己刚才的样子肯定呆透了。“谢桔年,这边有很多树叶要运走!”班上的同学在催促她了。桔年如梦初醒,赶紧推着车子跑了过去。陈洁洁也在那边把落叶扫成一堆往车上倒。树叶不重,但占据空间,小斗车轻易就满了。桔年又推着它们朝垃圾池的方向走,陈洁洁放下扫帚,主动在一旁给她扶着小斗车。“谢谢,不用了,我自己一个人就行。”桔年不好意思地说。陈洁洁给了桔年一个友善的笑容,“没事,推车挺有意思的……谢桔年,刚才那个人是你以前的同学吗?”桔年看了陈洁洁一眼,小声回答:“哦,那是,那是我的……朋友。”她觉得“同学”这两个字对于自己和巫雨的关系来说是显得生分而不确切的,可是当她说起“朋友”这个词时,忽然脸有些烧红。她们这个年龄的女孩子,“朋友”总还算是个敏感的词汇,尤其对方还是个同龄的男孩。桔年不知道陈洁洁会怎么想,唉,反正都不熟,也管不了那么多。陈洁洁没有露出任何惊奇,看上去反倒有几分羡慕,“是这样啊?真好。说起来,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他。”“应该不会……垃圾池怎么那么远?”“我们一边说话一边走,就不觉得远了。谢桔年,你朋友是专程来看你的吗?怎么没说两句话就走了?”桔年的懊丧被陈洁洁无心的话点醒,她本该有很多很多的话要对巫雨说的,可是当时怎么会只记得傻笑了呢?“他手里拿着球拍,球一定打得很好吧?我最近也在学,有时间我们可以一起打球吗?”陈洁洁没有注意到身边人情绪的变化,继续往下说。桔年忽然站住不动了。“我随便说说,你别介意啊……”陈洁洁话还没说完,小斗车的扶手忽然就被桔年转到了她的手中。“不好意思,我有点急事,麻烦你先帮我推着它好吗?”桔年说话的时候人已在几步之外了,她想着想着,又转身急急忙忙地弯腰对陈洁洁做了个赔不是的动作,“真的不好意思,我马上回来。”不能让巫雨就这么走了。桔年心急如焚地沿着巫雨离开的方向奋起直追,他离开好一会儿了,会不会已经出了校门?跑出了实验楼的草地,外边过道上,操场边上到处都是大扫除的同学,好些男生一边劳动,一边嘻嘻哈哈地玩闹着,桔年好像在校道的尽头看到了熟悉的背影,可隔着那么多人,怎么都跑不快。一个多学期了,她也就见了巫雨一次。平时要上学,周末家里又有做不完的事,再见巫雨该是什么时候?她怎么就那么没用,就像一个破储蓄罐,平时一天一天地攒,攒得满满的,可是到了关键的时候,怎么都取不出来。劳动也是学校安排的任务,她是不能走得太远的,巫雨的背影渐渐变小,桔年的眼睛都红了。就在即将穿过操场的时候,砰的一声,不知从哪里来的不明飞行物砸上了桔年的脑袋,钝钝的撞击感过去后,火辣辣的疼痛如炸弹爆发,身后的大呼小叫此起彼伏,男生的口哨声、怪叫声、偷笑声……乱成一团。桔年被砸得毫无防备,捂着伤处,茫茫然地回头,她的脚边,多了一把长柄的扫帚。“哦哦,惨了惨了,真的有人中招了。”“谁干的?是不是你?哈哈……”“那是谁呀,你砸中谁了?”“我叫你不要推我。”“别笑了,那女生好像哭了,好像真闯祸了。”“韩述,那扫帚好像是你的。”“还是道个歉吧,待会老师来了就惨了。”迷蒙的泪眼中,桔年看到有人走到她的身边说:“你怎么那么倒霉?真的很严重?”其实桔年并不想哭,也许泪水只是出于痛感的本能反应。她只是着急,巫雨究竟已经走了多远。“你别吓我啊,大不了我陪你去医务室。”桔年摇头,继续往前走了几步,感觉有人抓住了她的胳膊。“你搞什么?走,去医务室。”情急之中,她甩开了那只手。“对不起了,好吗?”手的主人说。“拜托你,能不能别挡在我的前面?”桔年抹了一把眼泪,继续往前追,她在心中祈祷,巫雨,走慢一点,等等我。她就这么捂着火烧一般疼的后脑勺奋起直追,周围的树啊,人啊,都是模糊的。一直跑到学校大门口,还是迟了一步,她的“小和尚”,已经不知道去了哪里。桔年喉咙里呜咽了一声,头上的伤处疼得她泪如雨下。别人都说,脑震荡会出现幻觉,果然是的,她无声地流着眼泪,已经远去不见的身影竟又渐渐放大,回到她的身边。“桔,桔年……你哭什么?”幻觉还有配音,而且是熟悉无比的木讷的紧张。“你怎么又回来了?”桔年傻傻地说。“我想起还有一样东西要给你……问题是你哭什么?”她的“小和尚”从口袋里掏出了一片叶子,叶片肥厚,上面覆着一层细细的绒毛。这个桔年认识,是枇杷叶。“我刚才忘了跟你说,你的那棵枇杷树长得很好。幸运的话,明年五月就该第一次结果了。这片叶子长得最好看,我还有些舍不得,不过你留着吧。”桔年把叶子拿在手里,流着眼泪笑了起来。“是不是有人欺负你,怎么哭了?”桔年不停地摇头。巫雨一副受不了的表情,“你看你这个样子,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才好。”“巫雨,你的脸上怎么会有伤……手上也有?你跟人打架了?”桔年这才把巫雨看了个仔细,他从来就不是个好斗的人。巫雨应声看了看自己手臂上的伤痕,轻描淡写地说道:“小伤而已,桔年,我不想再被人欺负了,也不想再一味地忍让。在我们学校,我认识了一些朋友,他们比我大一两岁,很照顾我,也很讲义气,我也不会让人欺负你的。”“朋友?义气?”桔年重复这些话,没来由地觉得心里一紧。巫雨有了别的朋友,她早该有所预期,他以前是那么孤独,为了自己的私念而希望他继续孤独是残忍的。可是他那些都是什么朋友,竟然带着他一起打架?“巫雨,他们……”桔年的眼睛里写着担忧。巫雨似乎知道她要说什么,岔开了话题,尽挑她感兴趣的说。“说不定哪一天我功夫好了,就再也不会受伤了。桔年,我记得你以前跟我说过什么拳来着,哦,有一个很厉害的速成功夫叫什么……我就是想不起来。”巫雨敲着脑袋说。桔年这个傻孩子果然被成功地转移了注意力。“是七伤拳。”她吸了吸鼻子认真为巫雨解答,“崆峒派木灵子所创,金毛狮王谢逊就是用这个功夫打死了少林寺的空见大师。一拳之中有七种不同的劲力,金庸说,人体内有阴阳……”巫雨笑着打断了桔年,“对,就是这个,等我捡到本秘籍,练成了这个就不会受伤了。”桔年知道他在变着法子逗自己开心,扑哧一笑,牵动了脑袋上的伤,咧了咧嘴,又赶紧忍住。“我先回去了,下次再来找你,让你看看我的球技进步了没有。”“巫……”桔年已经说过了再见,又想起了一些事情,她下次一定要郑重告诉巫雨,七伤拳不是什么好功夫。书上写:七伤拳,速成。一练七伤,先伤己,后伤人。###第50章妾在巫山之阳目送巫雨离开,桔年才想到了自己急忙之中硬塞到陈洁洁手里的小斗车。她不能让这样一个漂亮的小公主老替自己运垃圾,于是匆匆沿来路返回,途经她中招的操场,没想到那里站着好些人,眼睛不约而同地看着一个目标,而那个目标好像正是逐渐走近的她。桔年越走越踌躇,她不知道为什么同学们都不劳动了,难道她放下手头运垃圾的工作去追巫雨激起了那么大的公愤?正犹疑间,班主任走了过来。“谢桔年,让我看看你的头。”桔年有些口吃,“怎,怎么看?”韩述多嘴,远远地抢白了一句:“当然是转过来给老师看,难道摘下来?”桔年干笑两声,捂着头转了过去。老师拨开了她的头发,用手碰了碰伤处,听到桔年轻轻地“嘶”了一声。“还笑得出来,都肿了一块,好像还有些破皮,幸好没有流血。你这孩子,伤了还瞎跑什么?走,跟我去医务室。”桔年小时候打针踢倒医院梳理台的记忆立刻冒了出来,任何医疗场所都是她的噩梦,她赶紧摇头,“不用了,已经不怎么痛了。”老师不由分说把她往医务室的方向推,“伤到头的后果可大可小,怎么不用?”桔年只得硬着头皮跟着老师走,她听到老师又对旁边的人说了句:“你们几个也过来。说过多少次了,别在人多的地方打打闹闹的,现在真的把同学弄伤了,要是严重的话,看我不把你们家长都找来……还有你,韩述,好端端你跟着他们几个瞎闹什么?”韩述他们几个虽然不跟桔年一个班,但桔年的班主任是他们的任课老师,所以一个两个的都认识。桔年没敢往人多的地方看,低着头一直走。医务室的医生给她清洁消毒了伤口,上了药,说暂时没什么事了,要是有什么不舒服,马上告诉老师。坐在凳子上的桔年乖乖点头,疼确实是疼的,但是谁让她运气那么不好呢?再说,没准就是因为她倒霉地挨了那一下,某路神灵才让巫雨突发奇想地回头来找她了呢?这样想起来,也不冤了。她偷偷问班主任:“老师,我可以走了吗?我还要回去推车运垃圾。”老师叹了口气,说:“你什么也别干了,等伤口消肿了再说,真伤到脑子了,谁给我语文再考客观题满分?”“张老师,那我多少分?”韩述一听期末考试成绩都出来了,赶紧抓住机会问一问。“你还顾得上这个?好好给谢桔年道个歉才是正经事,一把扫帚飞过来打在你头上,看你疼不疼!你们这些男生,都像猴子似的一刻也没个消停,还是尽挑软柿子捏?”老师也护短,不管怎么样,总护着自己班的学生。韩述马上为自己正名,“我已经道过歉了,不是故意的,谁也不知道她怎么忽然就蹿到我扫帚的前面,不信你问周亮,问方志和,他们都是看见的。”“他们除了胡闹还知道什么?你赶紧给人家道歉,幸亏不是很严重,要不非让你赔医药费不可。”桔年的班主任并不买账。“你要多少钱,我赔就是!”韩述径直冲着桔年说。桔年没脾气地双手连摆,“不用了,不用了。”“真要赔医药费,也得找到你们家韩副检察长付钱啊。”桔年的班主任还是个三十出头的年轻男教师,看到韩述这个样子,还真有点脾气了。韩述语塞,仍是一副悉听尊便的硬气模样。“真的不用了,老师。”桔年打着圆场。她感觉很无奈,树欲静而风不止。她这个当事人都自认倒霉,不想在这件事上再纠缠下去了,只想走出这矛盾中心,可好像旁边的人都比她较真。“韩述,男孩子要有男孩子的样子,做错事就要勇于承担,你不会连这点风度都没有吧?”老师终归是老师,看来也拿捏住了风间同学这类人的软肋,一个未来的精英什么都可以没有,唯独不能失了风度。韩述咳了一声,慢腾腾地走到桔年面前。“我,我原谅你了。”桔年坐在凳子里,不由得往后缩了一下。“我还没开口呢,你着什么急?”韩述嗤笑,看他的样子,桔年感觉自己仿佛变成了害他没风度的千古罪人。“对不起了,谢桔年同学,是我不小心,请你原谅我。”韩述之前看起来虽不情愿,但道歉的时候还是一本正经的,甚至还弯腰鞠了个躬。桔年的脸又红了,慌慌张张地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哦,平……平身。”她说完之后,恨不能咬掉自己的舌头。什么跟什么啊,她绝对是中了武侠小说的毒。韩述听了,表情相当古怪地瞄了脸通红的桔年一眼,又弯了弯腰,大声说了句:“谢主隆恩。”周亮、方志和都喷笑出声,就连老师和值班医生也是一副忍俊不禁的样子。桔年不想再久留了,从位子上站了起来,眼睛不敢看旁边的任何一个人,用低得跟蚊子哼哼似的声音说:“我先走了。”“老师,我们也可以走了吧?”韩述和他的两个同班同学也问道。桔年的班主任向他们摆了摆手,“走吧,别闹了啊。”“走,韩述。”一胖一瘦的两个男生推着韩述往医务室门口走。男孩子走路都不安分,一阵风似的,桔年在门边侧了侧身子让他们先行。韩述经过桔年身边的时候,嘟囔着向周亮他们抱怨:“都怪你们瞎比画,什么太极剑法,还武当绝学,简直是一塌糊涂。算了,懒得再说,我得去把我的扫帚捡回来,迟一些还要还给劳动委员。”“嘿,我哪知道你的‘剑’长了眼睛,要不待会我们再练练?”“省省吧,还嫌麻烦不够多。”韩述几个人边说边走,过了一会儿,他感觉有些异样,回过头,桔年正走在他身后三米开外,看见他停了下来,她不由得也驻足不前,好像在玩一二三木头人。“你跟着我们干吗,老佛爷?”韩述的语气不无挖苦,他好像忘记了这是离开医务室的唯一一条路。桔年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她知道韩述肯定又会觉得她这个样子很好笑,可最后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呃,那个,那个什么太极剑法,其实我想说,它……它不是武当派的。”韩述直勾勾地看了她几秒,好像那是一个从月球上坠落的怪物。“她说什么?”他转而向自己的同学求证。方志和忍着笑回答韩述的问题:“她说你的太极剑法不是武当派的。”韩述上前一步,桔年又悄悄退了一步。“好吧,你继续说,一次说完。”风间同学露出了一个快要崩溃的表情。“太极剑法就是太极门的。武当派有太乙玄门剑、八仙剑、九宫八卦剑,龙华剑……就是没有太极剑。”桔年看到韩述板着的一张脸。他小时候是个近视眼,不知道什么时候做的视力纠正手术,眼睛长得挺好,乍一看很容易让人误认为含情脉脉的―假如不是放着凶光,如冰似雪的话。“对不起啊,我不是找你的碴,你那剑法也挺好,挺好!”桔年忽然觉得,对于这个人,还是少说一句为妙。韩述拖长了声音:“那请问您,我那应该是什么剑法啊?”桔年摸了摸还在疼的后脑勺。“辟邪剑法!”她说完,贴着路边的四季青,加快步子走了过去。韩述摸着自己的下巴。辟邪剑法?好一会儿,胖子周亮才小声地提示接触闲书比较少的韩述:“想起来了吗……林平之……岳不群……欲练神功,必先自宫!”韩述恍然大悟,指着桔年迅速远离的背影跳脚叫道:“好啊你,还骂人了!”桔年装作耳聋,成功逃回实验楼的草地附近,正赶上陈洁洁运完最后一车树叶返回。“真不好意思啊,这本来是我要做的事情。”桔年很不好意思,她没有想到陈洁洁真的顶替她把垃圾倒完了。“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陈洁洁放下推车,“他们说你的头被韩述用扫帚砸中了,那家伙,真是过分。”陈洁洁和韩述同是七中初中部升上来的,过去是同班。桔年听说过他们交好的传言,甚至有人在背后传他们其实是一对。虽然从来就没有得到求证,但是在他们这个年纪的少男少女看来,天造地设的两个人本来就是应该在一起的,就好像班长就该跟文娱委员关系暧昧的这一中学生定律一样,所以桔年决定不在陈洁洁面前对扫帚事件做任何评价,她又摸了摸自己的伤处,“哦,没事。”回家的路上,桔年还在担心,该怎么跟妈妈解释她头上的伤才好,她知道,就算据实以告,以妈妈的习惯,估计只会说:“肯定有你的原因,要不那扫帚怎么不砸上别人,偏偏砸上了你?”还好,事实证明桔年的担心是多余的。到家之后,她发现爸爸也出车回来了,一家人一起吃过了饭,桔年洗碗、洗澡、回房、睡觉,根本没有人发现藏在她后脑勺头发里的那个包。她暗笑自己的庸人自扰,就像前几个月的某一个周末,她偷偷跑去找巫雨,可巫雨不在家。她一个人在竹林那条小道上晃荡到差不多天黑,惴惴不安地回家,以为会挨爸妈好一阵责备,结果爸爸没回来,妈妈带着弟弟串门去了,全世界没有人知道桔年曾经消失了一个下午。桔年躺在小床上,拿出白天收得好好的那片枇杷叶。她觉得自己其实还是很幸运,毕竟还有一个人是在乎她的。其实她也不需要太多的关心,什么东西都一样,多了就拥挤,她的心是藏在深山密林里的小房子,本也不期待人来,只等着归客轻轻叩门。夜深了,桔年重复回想着白天跟巫雨的每一个细节,怎么都睡不着,当然,也许还因为后脑勺的伤在作祟。她翻身起床,偷偷点亮台灯,像所有青春女孩一样,在抽屉的笔记本里一笔一画誊抄下让她喜爱到怦然心动的句子。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这本是《高唐赋》中巫山神女在梦中对楚襄王许下的鸳盟,桔年无意中从书上看到了,就爱上了。她忽略了这个典故后面藏着的那个暧昧的成语,只记得取字面上的美好,就像她一直以来读诗看书阅人的习惯,总选择用自己喜爱的方式来解读,至于后面真正的意义,有什么要紧。###第51章甘之如饴的等待期末考试成绩出来的那天,桔年去操场边上看荣誉榜,每个年级只公布前十名。挤在公告栏前的同学有很多,桔年等了好一会儿才填补了一个空位,七中高一共有八个班,四百多名学生,她竟然险险入围,不上不下正好第十名。对于荣誉榜这类东西,桔年是陌生的,她习惯了悄无声息、默默无闻,就像一滴水安全地隐藏在海洋里,因此看到大红纸上偌大的“谢桔年”三个字,不由心生一种怪异。当然,毕竟是学生,考得好总是值得庆幸的,所以当认识的同学或羡慕或惊讶地对她说“行啊,谢桔年,都上年级前十名了”的时候,她均报以羞涩而谦恭的笑。当韩述和他的几个同学也走了过来,桔年觉得该是自己撤退的时候了,惹不起,还躲不起吗?韩述的成绩据说是不错的,但是这一次他并不在前十名之列,也许太多的兴趣爱好在某种程度上分散了他的注意力。“呀,韩述,你跟第十名就差一分而已。”桔年听到某个貌似韩述同班同学的女生惋惜地说了一句。韩述对那女生笑笑,也没说什么,聚精会神地看榜单上的名字,大概是视线的余光不小心扫到了正打算离开的桔年,他瞥了她一眼,又装作什么都没看见。周亮踮起脚尖揽着韩述的肩膀,“要是这榜再往下排,第十一名就是你,而且在我们班,你也进了前三,够厉害的了。”韩述动动肩膀卸下周亮的手臂,不咸不淡地说:“厉害什么?我们家老头子说他从小到大考试都没出过前三,我姐估计也差不了多少。我算是韩家第一个跌出年级前十的不肖子孙,回去就等着挨削吧。”他说着,有意无意地又扫了桔年一眼,那眼神让桔年觉得自己好像成了某个促成家庭暴力的罪人。她好像也从爸妈的闲聊中听说过,看起来温文儒雅的韩副检察长教子是极为严厉的,相对于副检察长夫人对宝贝儿子的溺爱,他更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的理念,动起手来相当铁血无情。通常是他一边痛心疾首地“教育”儿子,夫人在一旁寻死觅活地阻挠,整栋楼都听得到动静,只不过明里谁也不好说。韩述今天穿了一件红色运动外套,骚包至极的颜色,不过穿在他身上整个人看起来还是相当清爽悦目的。他就是这种人,必须穿校服的时候他就是穿得最整齐的那一个,能不穿校服就抓住一切可能的机会,打死不穿。桔年想象着这样的韩述被韩院长拿着鞭子收拾得屁滚尿流的样子,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厚道。“要我说啊,也是倒霉,喏,要是第十名这位填错了一道选择题,这名字就应该是你的。”方志和也看见了桔年,在一旁煽风点火。韩述不以为然,“说这些干什么?”桔年这边业已成功逃离。她想,这一次韩述居然还算是讲道理,政治课本说得对,要客观地全面地发展地去看问题,也许看人也一样。没想到的是,韩述很快用行动颠覆了她的观点。桔年骑自行车回家,她的车是爸妈结婚时买的“凤凰牌”,当年大概是个好东西,可现在就算忘了上锁也很安全。桔年个子不高,车的座位却很高,蹬的时候有点吃力,最要命的是轮子不知道哪个部位出了问题,一转动就哐啷哐啷地响,不过她每天都这么招摇过市,心里对这个已经相当麻木了。从学校出来好一段路,桔年听到哐啷哐啷有节奏的声音里冒出一个人的声音。“废纸多少钱一斤?”骑着自行车赶上来的人红衣耀眼。桔年听明白了,韩述是在讽刺她像收破烂的呢。她不说话,埋头加倍努力地苦蹬她的老爷车,可韩述的车可比她快多了。桔年觉得自己的车速都快摆脱地心引力了,韩述还是如影随形。“我问你,除了读书你还会什么?就是有了你这类除了读书什么都不懂的书呆子,才有了排名这种无聊的事。高分低能说的就是你。”敢情有人把她当成对教育制度不满的发泄对象和替罪羊了。桔年决定推翻什么“全面、客观、发展地看问题”的观点,书里又说了,现象千变万化,可事物的本质是不会改变的。他之前在人前宽宏大量,那是装的!肚子里恨着她呢。“谢桔年,你说,除了读书你还会什么?”桔年蹬车的拼命程度已经让她在冬日里冒出了热汗,她想不通韩述怎么还有精力没完没了地说话。终于,她也觉得自己受不了啦,再这么蹬下去,她迟早会断气。“你家的路口已经过……过了。”桔年喘着气说,“你跟着我干什么?”“路是你家修的?”“好吧,别跟了,我都,都告诉你……”“告诉我什么?”韩述干脆与桔年的车并头前行,他竟然有些好奇,不知道她究竟要告诉他什么。“废纸……三毛钱一斤。”桔年说完,发现韩述终于在她身边消失了。韩述用脚把自行车停在了人行道旁。“无聊!谢桔年,我从来没见过你这样的无聊分子!”寒假刚放了一个星期,就迎来了春节。春节当然是要走亲戚的,于是,搬回来跟爸妈一起生活后,桔年第一次跟随大人一起到姑妈家拜年。爸妈照例是要桔年对姑妈姑丈那几年的照顾表示“终身不忘”的感激,不过他们也没指望桔年说什么动听的话,大多数时候,桔年只需附和就好。终于等到姑妈说,难得过节,人手又齐,不如几个大人一起“摸两圈”,桔年坐在旁边看了一会儿电视,弟弟睡着了,被放进了小房间的床上,她见没有人注意到自己,就偷偷地溜了出去,熟门熟路地往巫雨家钻。巫雨家没有什么特别近的亲戚,按照巫雨的话说,就算是亲戚,对于他们家这种情况都会退避三舍,所以,尽管是大年初二,也不用担心他去走亲戚不在家。敲了很久的门,巫雨的奶奶颤颤巍巍地来开门,她老了,身体和脑子都已经一塌糊涂,看见桔年,似乎认得出,又似乎认不出。桔年搀着她往屋子里走,费了好大工夫才知道,原来巫雨不在家。桔年摸出了早上藏在衣服口袋里的一颗糖递给奶奶,七十多岁的老人,牙都快掉光了,含着糖高兴得跟个孩子似的。桔年跟老人说了一会儿话,反正也是各说各的,彼此都听不懂对方的意思,就瞎扯罢了,后来,老人的注意力转移到了家里那台十四英寸的黑白电视上。桔年走出去,站在巫雨家的小院子里,如果有人不相信这个城市里还有被节日的氛围所遗忘的角落,那来这里看看就是了。可是她看着院子里长得歪歪斜斜的盆栽和只活了一棵的枇杷树,忽然又希望永远没有人打扰这个角落。隆冬时节,南方是没有雪的,只有缠人的阴雨。手脚钝钝的,用力吸一口气,咽喉和心肺里都有种冷冷的辛辣感觉,顿时无比清明,桔年喜欢这样的冬天。她等了一个多小时,巫雨还是没有回来,可她也不是很着急,与其回去看大人们搓麻将,她更喜欢搬个矮凳坐在门口看着巫雨的院子,还有桔年的枇杷树。等待也分很多种,这一种让人甘之如饴。外面应该很热闹,不时有笑声和爆竹声传过来,远远地,和着屋子里老人看电视的沙沙声,有种模糊而隽永的意味,就好像旧唱机里的音乐声。枇杷树的叶子掉了一片,落在泥地上,是细微的啪的一声。就在这时,桔年听到了巫雨的脚步声。她笑着为他打开院门。外面站着的不只是巫雨,还有几个穿得奇奇怪怪的男孩子,有些跟巫雨看上去同龄,有一两个大一些,手上不是拿着那种巨响的雷管,就是夹着香烟。桔年没有料到有别人,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手还扶在门边的墙上。“嘿嘿,巫雨,你家里还藏着女孩子。”有人反应了过来,推着巫雨嘻嘻哈哈地笑,好几双眼睛毫不掩饰地往桔年身上招呼。巫雨往前一步,转过身,背对着桔年,正好挡住了她。“说什么呢,这是我们家亲戚。”他笑着说。“那我们也到你家走走亲戚,串串门?”“改天吧。我家来人了,下回再去找你们。”巫雨当着几个人的面关上了小院门,等待那些说话的声音渐远,才和桔年一起走回了屋内。进门之前,桔年才留意到巫雨右手上竟然也有一支烟,点燃的,有淡淡的烟气缕缕上浮。桔年看了巫雨好一阵,又看着他手里的烟。巫雨没有动,她也不说什么,只是探过身去把整支烟从他手上摘了下来,坐在之前的小凳子上,默默地把那点火光在泥地里按熄。巫雨好像笑了一声,就地坐在木头的门槛上。“来了多久了?”“没有多久。”他们过去朝夕相处的时候,也并不是话说个没完,经常是两个人安静地坐着,各自做着或是想着自己的事。亲昵而默契的静默,其实是世界上最让人愉悦的东西,可是,这一次,桔年的沉默却是不安的。过了一会儿,她对巫雨说:“以后每个周末我们都去打球吧,我知道有一个球馆,单场租金很便宜的。只要没有什么特殊的事,只要没说不来,就不见不散好吗?”巫雨答应了她。桔年的初衷非常简单,她希望多看见巫雨,不愿他跟那些奇奇怪怪的人混在一起,巫雨是站在边缘的好人,她不愿意有人推他一把。桔年想,只要自己多占据他一点时间,他就少了一些和那些人抽烟的机会。巫雨是守信用的人,每周都来,有时是周六,有时是周日。每次他都会在这一周提前告知桔年下一次的时间,没钱租场地的时候,他们就去烈士陵园的空地上。有那么几回,他们居然在那个全市最老旧的羽毛球馆遇见了陈洁洁,桔年不知道以陈洁洁的经济条件为什么会选择这样设备场地都不是很好的地方。陈洁洁说,她球技不好,在哪里都一样。陈洁洁每次带来的搭档都不同,有时落了单,她就会客气地问桔年和巫雨是否可以跟她打一两场。既然是同学,又是同龄人,对方落落大方,桔年也不好意思太过小气,一来二往,巫雨和陈洁洁混了个面熟。到底是女孩子心性,桔年有一回也憋不住别别扭扭地问巫雨。“小和尚,你觉得陈洁洁好看吗?”“好看啊。”巫雨回答得很诚实。“然后呢?”“然后什么?”“哦,没什么。”当巫雨说起别人好看的时候,桔年心里是有一些小小沮丧的,但是她转念一想,陈洁洁就是好看啊,就像韩述长得人模人样的,这都是事实,巫雨只是据实以告。好看就是好看,但也只是好看而已,至于以后―不会有什么以后!其实,陈洁洁也并没有任何热烈而花痴的举动,她和以往给人的感觉一样,都是得体而大方的,为了在球馆里偶遇这层关系,陈洁洁在学校里对桔年也相当友善。其实有钱人家的孩子大概更容易心性单纯一些,这么对比下来,桔年不由得为自己的小心眼而惭愧。况且,陈洁洁就像童话里的公主,许许多多的王子在城堡外排着队,她又怎么会看上桔年的“小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