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暮雪

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萧山是美而伤的初恋。 彼此错过了年少的青葱岁月,能否用执着等待换回相守? 慕振飞是和煦温暖的阳光。 他彬彬有礼、温柔多情,却总感觉隐藏着什么。 莫绍谦是霸道可恶的禽兽。 无人知晓他幽暗的眼里,专注凝视着的是谁。 帷幕背后盘根错节,两代纠葛恩怨难清, 泅溺在如疾风骤雨般的爱与恨中, 她到底该如何抉择?

【二十二】
我忍着头疼回到学校,周六的上午,整个校园都是慵懒的气氛,我走进宿舍楼里,连这里都安静得异常。有迟起的女生打着哈欠在走廊上晾衣服,有人耳朵里塞着MP3,踱来踱去似乎在背单词。我们寝室静悄悄的,另外两个女生都是本地人,她们昨天就回家去了。悦莹似乎也没有回来睡,我倒在自己床上,蒙上被子。
我补了一场好觉,睡到悦莹回来才醒。她说:“你双休都不出去玩?”
其实我觉得自己也蛮可怜的,双休日都没有地方可以去。悦莹一走我就落了单,现在她经常很忙,所以我总是孤零零一个人。
我没有告诉她林姿娴生病的事,因为她也认识林姿娴,我想林姿娴不想任何人知道。
悦莹却一脸正经,坐在我床前:“有件事我不知道应不应该告诉你。”
我勉强打起精神:“你昨晚的饭局认识帅哥了?”
悦莹推了我一下:“去你的!我现在一心打江山,哪有工夫理会美人。我是听说莫绍谦他们公司最近的财务报表有点问题,而且是很大的问题。”
资本家做生意也会亏本吗?
我向来不懂生意上的那些事,我对此一点天分也没有,最后悦莹跟我讲了半天,我也就只听懂了目前莫绍谦处境困难,而且是内外交困。
“听说他和他太太闹得很僵。你知道慕家在商业界的地位,哗——上次网上八卦慕振飞他们家,那才只八出来九牛一毛……”
我不想听到“慕”这个姓氏,一点也不想。我想到慕咏飞三个字就害怕,真的,我害怕她。虽然只和她见过一面,虽然她是个大美人,但我一想到她那温柔的笑容,我就直起鸡皮疙瘩,我情愿一辈子也不要再见这位美人。
这世上的事从来就是怕什么来什么,等见到慕咏飞的时候,我才知道自己有多傻。
慕咏飞和上次我见到她时一样,仍旧是光鲜亮丽、温柔款款,而我实在不明白她还要约我做什么。
慕咏飞说话还是那样和气,她甚至替我点了栗子蛋糕:“童小姐,这家店的这种蛋糕最有名。”她的语气似乎是在向闺密推荐心爱的甜点,我却有种莫名的恐惧,仿佛是警惕。我很客气地向她道谢,拿着勺子却对那块色香味俱全的蛋糕毫无胃口。
慕咏飞漫不经心地呷了一口红茶,忽然对我嫣然一笑:“放心,这蛋糕不会有毒的。”
我抬起眼睛来看着她,上次我一直觉得心虚,都没有敢正视她。这次我非常仔细地观察着她。她的瞳仁是漂亮的琥珀色,整张脸庞五官非常的柔美,是个标准的美人。可是她实在是高深莫测,比较起来,我觉得更多的是害怕,我本能地害怕她。
我很直接地告诉她:“上个月我只是有件事情不得不请莫先生帮忙,现在交易已经结束了。你放心吧,以后我不会再找他,他也不会再理我。”
她对我露出迷人的笑容:“我知道你是为了什么事情,我也知道你已经达成了你的目的。至于更具体的,我没有兴趣知道。但有件事情你或许不明白。我和莫绍谦之间的关系不仅仅是婚姻那么简单,他要做蠢事,可是不能拖着慕家陪着他一起,我也不打算奉陪,所以我会用最有效的方式来解决这件事。童小姐,我希望你可以知趣。”
我脱口说:“他要离婚这件事与我没有任何关系。”
我看到慕咏飞的瞳孔急剧地收缩,在这一刹那她几乎失态,但她旋即笑起来:“童小姐,我还真是低估了你。原来我觉得你就是个傻瓜,现在看来,你比傻瓜倒还强一点点。”
她的用词非常尖刻,我无动于衷。反正在他们这种聪明人眼里,我一直就是笨蛋,笨也没什么不好。
“是,他确实是要和我离婚,我的父亲非常震怒,也非常生气。当年是慕家将他从绝境中拯救出来,是慕氏提供给他资本,让他完成对其他股东的收购。他现在这样做,明显是忘恩负义。”
我说:“如果你要骂莫绍谦,请当面去骂他。”
慕咏飞笑起来,她的笑声又清又脆,她的笑容也非常美,可是她的声音就像是插进冰块的刀子,又冷又利:“你可撇得真干净,有时候我一直在想,你到底是真傻,还是在装傻。不过我也不想和你多说废话了,莫绍谦现在的情形你大概还不知道吧?我可以坦率地告诉你,现在的局已经布得七七八八,随时可以将他兜进网里。这还得谢谢你,本来他在金融业上亏了一点钱,也不算动摇根本。可是这当头你拿了一份合同来,莫绍谦竟然还真的签了。真令我想不到,我不得不承认,他还真是对你不错,竟然心甘情愿做这种蠢事,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她的话就像是一把剑,慢慢地一点一点刺进我的心口,让我吸了一口气:“你和悦莹的父亲是一伙的?”
“你是说刘先生?哦,说你傻吧,你也不傻,说你不傻吧,你还真傻。”慕咏飞完全是那种嘲弄的笑容,“不过看到你助了我们一臂之力,让我有机会将莫绍谦逐出董事会,我想我会很感谢你的。”
我的心揪起来,我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又中了圈套,我一直以为即使合同的事是圈套,也会是莫绍谦设下的,但我一直没有想过慕咏飞会这样。我知道事业对莫绍谦意味着什么,当初他就是因为他父亲留下的事业,才答应与慕咏飞结婚。如果失去这一切,可能会比杀了他更难受。
“你明明爱他,”我看着慕咏飞,“为什么还要这样对他?”
慕咏飞出人意料地大笑起来,她似乎笑得畅快淋漓:“爱他?是,在这世上,只有我最爱他。十年前我对我父亲说,如果你不让我嫁给莫绍谦,我就死给你看!我逼迫我父亲动用财力帮助他,可是他是怎么对我的?从新婚之夜开始,他就从来没有碰过我!对于一个女人而言,对于一个妻子而言,还有没有比这更大的侮辱?”
我看着她近乎失态的模样,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觉得他的婚姻是一种牺牲,而我又何尝不是?我忍了十年,在这十年里,我想尽了一切办法,可是他根本就是恨我。他觉得慕氏当年的帮助其实是一种奇耻大辱,而他被迫接受这种帮助,更是奇耻大辱。为了这种荒诞无稽的逻辑,他将我拒在千里之外。因为爱他,我一直忍,我一次次满怀希望,然后又一次次失望。到现在我忍无可忍——既然如此,我成全他!”
我不知道自己是种什么样的心情,对着这个近乎疯狂的女人,我内心五味杂陈,我一直不知道莫绍谦与她的关系原来是这样。上次她对我说的那些话,我还一直信以为真。可是她真的做了这样的事,那就是将莫绍谦逼入绝境。我喃喃地说:“你这样,他会死的。”
她已经渐渐恢复那种从容和镇定,谈笑间甚至有种异样的妩媚:“是啊,莫绍谦是多么骄傲的人,十年前为了收购,他肯和我结婚,已经是他这一生最大的耻辱。如果这次我真的下狠手,没准他会从写字楼顶跳下去。”
我心里猛地一缩,看着慕咏飞,她噗地一笑:“别这样可怜兮兮看着我,你这样子真是我见犹怜。其实他死不死跟你有什么关系呢?你仇也报了,钱也到手了,现在他死了,你正好远走高飞。是你亲手推了他最后一把,他摔得粉身碎骨,你不也正好称心如意?”
我吸了一口气,觉得非常非常难受:“我没有这样想过。”
“我知道你爱的是那个萧山。”慕咏飞闲闲地道,“你们有情人应该终成眷属。其实我也不想做得太绝,只要你去跟莫绍谦说,合同的事是你故意骗他签的,而且你打算毕业后就和萧山结婚。你做了这件事,我就会放过莫绍谦这一次。”
我完全不懂她的所作所为:“为什么?”
她笑盈盈地看着我:“你去明明白白地告诉莫绍谦,你和萧山要结婚,还有合同的事情是你骗他,这样你们再没有死灰复燃的可能,我就是图个心安。”
我本能地非常反感:“我不会去对他撒谎。”
慕咏飞看着我,她笑起来的样子真美,可是从她唇中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是那样寒气逼人:“我给你十天时间,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你要是不肯去,我也可以坦然告诉你后果。我自幼受到的教育是,已经无法掌控的事物,要么就彻底放弃,要么就干脆毁掉。你猜猜对于莫绍谦,我会选哪样?”
我犹豫了几天拿不定主意,悦莹非常忙,我也不忍心问她。我甚至不敢去想她的父亲到底是真的病了,还是在骗她。她放弃了自己和赵高兴的感情,如果她和我一样,被至亲至敬的人出卖,一定会觉得痛不欲生。
这世上我们都不是聪明人,我们总是以为自己能够坚持做对的事情,但在现实面前,悦莹和我一样,都天真得可怜。
我在网上搜索新闻,因为金融危机,出口业遭受沉重打击,一连串的反应导致全球航运、码头吞吐等等都受到很大的影响。我能找到的资讯有限,唯一能显出蛛丝马迹的,就是某上市公司挂牌,公告莫绍谦出让了大笔股份,他一定是真的缺钱。我实在忍不住了,想给莫绍谦打电话,可是每次拿起手机,总会想起那天在机场他对我说:“我希望你以后再也不要来找我了。”
我也希望自己永远不要去找他。
晚上我做了一个噩梦,梦到莫绍谦真的从摩天大楼楼顶跳下来,摔得血肉模糊。他的脸上全是血,我努力想把他扶起来,他却一直对我笑,血流了他的满脸,他的笑容那样诡异,而我双手沾满了他身上的血……我一直哭,一直哭,直到哭醒。
这或许是我第一次为了他而流泪,当我醒来的时候,整个人仍旧在痛楚中心悸。我无法承受这样的场景,如果不是我,他不会落到这步田地。我爸爸出卖了他的父亲,然后我又出卖了他。
我下定决心,去见莫绍谦。因为慕咏飞给的期限已经过去一半了,我知道她什么都做得出来,她是我见过的最可怕的人。
事实上这非常困难。莫绍谦的私人号码一直是关机,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或者就像他说的那样,他再也不想见到我,所以连号码都换掉了。我去了一趟公寓,结果被尽忠职守的保安拦在大堂里要求登记,然后非常客气地告诉我说,业主已经将那套房子挂牌出售,现在暂时没有人居住。
我想他真的不想再见到我了。
我最后还是找到了他,方法比较笨,我打电话给司机,除了莫绍谦我只有他司机的手机号码。司机迟疑了一下,还是告诉了我今天晚上莫绍谦会去的地方。我跑到那里去,果然在停车场见到了熟悉的迈巴赫。司机靠在车边吸烟,看到我连忙把烟掐了。
我来过这里,三年前我第一次请莫绍谦吃饭,就是在这里。楼上的1601是私房菜小馆,非常好吃,因为地方小,完全是住家,所以每天只订一桌,而且并不贵。
司机对我说:“童小姐,这次是我自作主张,我替莫先生开车快七年了,我倚老卖老多嘴说一句,您别和他怄气了。”
我勉强对他笑了笑。
他说:“童小姐您上去,他肯定会高兴。”
我忽然没有了面对莫绍谦的勇气,但司机已经帮我按了电梯,鼓励似的对着我直笑。
我从来都没有留意过莫绍谦身边的这些人,比如管家,比如司机,可是他们都是一心为他打算,忠心耿耿。他应该是个不错的老板,这种忠心应该不是薪水可以买来的。
电梯在飞快地上升,四壁都是冷冰冰的镜面,我看着镜中的自己,带着一种近乎茫然的神色。事到如今连退缩都没有办法,我活得这样狼狈,可是却一次一次被人逼入死角。
我站在1601门前,积蓄了一点力气,才按下门铃。
门很快就开了,是小馆的老板,事隔三年,他竟然还认得我,笑眯眯地说:“啊,是你呀!莫先生正在里面!”
我忽然有掉头而逃的冲动。
但是已经听到莫绍谦的声音在问:“老迟,是谁?”
“是你那个漂亮的女朋友。”老迟笑眯眯地说,然后轻轻推了我一把。玄关那边就是餐厅,我已经可以看到独自坐在桌边的莫绍谦。
“惊喜吧?”老迟很高兴似的,“你刚刚还说又要一个人吃我做的菜,看看,她不是来了?”
莫绍谦根本都没有看我,就像是没有听到老迟说话。
老迟终于觉得有点不对劲了,他朝我看了一眼,然后说:“蚝油没了,我下楼去买。”
大门在我身后咔嚓一声轻响,被合上了。
我看着莫绍谦,也许我从前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认真地看过他。他的眉宇间隐隐似有疲色:“我说过叫你别再找我。”
“我有事想和你说。”
他终于放下筷子,显得非常不耐烦:“我不想知道。”
我几近艰难地开口:“那个合同……”
他粗暴地打断我:“我不想知道!”
再难受我也要说完,这一切都是我做错的事,我没有办法,只能一错再错。
“我骗了你,我骗你签了字。我利用了你,我就想害死你,我就想看着你死。因为我一直爱萧山,毕业后我会跟他结婚。莫绍谦,我一直恨你,恨你对我做过的一切。但现在,我们扯平了。”
我不敢看他的眼睛,只能看着他的嘴,他的唇线刚毅,嘴角微微下沉。我不知道他会有什么反应,也许将我往窗外一推,一了百了。
过了很久,我才听到他的声音:“你就是专门来跟我说这个?”
我用了很大的力气,才能点了点头。
“那你可以走了。”他的声音平静得骇人,“你说完了,可以走了。”
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他忽然伸手抓着我的胳膊,将我推得一个趔趄。我还没有站稳,他已经再次抓住了我,他的指甲深深陷入我的皮肤,而他的眼睛像是最可怕的深渊,再看不到半分光与热。他并不再看我,只是将我一直推出了门外,然后关上了门。
我慢慢蹲下来,直到今天我才知道会这样难受,我从前那样恨他,而今天,我这样难受。
因为他的样子实在太让我觉得难受了,我以为他会骂我,我以为他会动粗,我没想到他没有任何表情。可是当他抓着我的时候,我感到他连手指都在发抖。他这样厉害的人,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发抖,我也从来没有想过他会发抖。
在这个世上,我总是最懦弱、最没有用的人。莫绍谦威胁我,我就乖乖听令;慕咏飞挟制我,我就不得不从。我就像个木偶,缚手缚脚,被无数丝线羁绊,身不由己,不由自主。
我难受得想要哭,上次我觉得这样难受,还是在T市,当林姿娴说出那句话的时候,我知道我和萧山,再也回不到从前。
可是这次我这样难受,却是因为一个从前我恨之入骨的人。
我不希望他死,所以我到这里来,亲手往他心口上捅了一刀。
这样也好吧,我和他的开始就是那样不堪,这注定是一场没有结果的孽缘,就这样也好吧。斩断他的最后一丝想念,我想他从今后会真的纯粹恨我,然后再不用在矛盾中记起我。
在回去的路上,我给慕咏飞打了个电话:“我已经办妥了,你答应的事情也要做到。”
慕咏飞轻轻地笑:“那当然。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做到,所以我预备了一份大礼送给你。”
我不想和这个女人再多说一句话,我把电话挂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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