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钟响起时,天色也刚刚擦亮。晚上九点前要赶西昌,必须要早起。轻轻地从他怀中挣脱,没想到他也已经醒了。把我揽入怀中,又凑过唇亲我,那一刻我以为是在做梦。“起来吧!我送你。”已经没有什么行李了,来时因为给孩子们带礼物,只收拾了三套换洗衣物。在这里反复搓洗,也没有再穿的必要了。除了几瓶护肤品,几乎是只空箱子。吃了点早饭,他再次问:“真的不给孩子们道别吗?”我想了想,还是摇头:“我不喜欢离别的场面,也不喜欢看见眼泪。眼泪是羁绊,流的越多,脚步越重。你帮我给学生们解释一下吧!”他点点头,锁上门,送我下山。两个人又像沉寂百年的火山。那种影影绰绰的喷发欲望一直藏在我心里。已经7点半了,不能再送了,他还要回去上课。我止住脚步,压扁了声音:“回去吧!”他望着我,眼神像一杯清淀的白开水。里面究竟蕴藏着什么?我不知为什么又有一种要落泪的冲动。想到张爱玲用一座城的沦陷成全白流苏,一场暴雨成全我们,可是之后呢?这几年跟他在一起学会了忍耐和沉默,却不知道主动久了的那个也会质疑和不安。爱情里最怕的就是沉默与猜测,猜到最后通常就没有了以后。看着他,声音很低很低,“你会和你太太复婚吗?”他眼睛是望之不尽的冷静,“可能性不大。”“林章……”我低眉,“也许在这里你才觉得有意义,但是……如果有一天你厌倦了,还想回到那种消磨人心的婚姻,我希望你能想起我。我……我是真的爱你。”“你不担心吗?”我不懂,只感觉眼里有深邃的蓄泪。“我实在是一个很差劲的人。婚内出轨,人品低劣,并且和你有年龄差距,现在又一无所有,你确定你还爱吗?”点头,“爱。爱到除了你,我不想跟任何人在一起……”这几年的相思,长河一样的眼泪,好似深闺怨妇一样无穷无尽,没有终点。我从来都不是这样人。就像光明磊落的人,结果选择以小偷为生。就像所有同学都没有想到,大学时那个清高耿直的女孩,变成了敏感可耻的第三者。爱情,让人面目全非。有的时候想想,我与他相遇,是不是他是我的劫难?或者反过来。我们本不相识,应有各自幸福光明的人生,可是却要强行在一起,结果毁了他,也伤害了很多人。不知道正确的爱情是什么样?从小到大从来没有好好恋爱过,也把握不好恋爱的尺度。以前对着他的天性冷漠,也学着冷暴力的方式对待他,结果在自虐与自怜中不停地沦陷,不停地折磨他,竟还以为那是深刻的爱。这种感情写在小说里是虐恋,现实中其实是畸形。明白的有些晚了,但好在我也已经成长。回家一个多月了,考完试,一个暑假都在整理支教日记的照片。把一张张照片剪辑好,配合日记发到网上,也能引到不少关注,甚至很多网友私信向我要地址,有的是要给孩子们寄东西,有的是签长期支教。静静地坐在屏幕前,想想我真的没有给他们带来欢乐吗?真的没有给他们一点帮助吗?可这些私信仿佛给了我答案。这个世界确实有太多我们无法帮助的,可是在我们眼前,力所能及之处,用心去做,不图回报的去做自己。我不过是这社会一粒微小的尘埃,哪怕这趟支教之行没能帮助到孩子们,哪怕他们一个暑假就忘了我,那又怎样呢?这个世界还会有更优秀,更赤诚,真正无私奉献的人把关爱延续下去,会做得比我更好。工作这几年,没存到什么钱,可是跟着林章我也学会了善良,宽容,理解,坚强;知道了对人要真挚,永远心怀感恩。只不过我不再相信完美,也不再强力辩解是非。所有的行为都有相匹配的内容与形式。作恶的人,不可能生下来本性属恶;正义的人,也有可能只是带着善意的标签,把你拉到他的轨道。文明道德的形成与形式,是社会公众最应该遵守的秩序。可是有的时候感情却能控制一个理智的人。犯错的背后,真的没有饶恕的可能吗?就像婚外情,夫妻两人若三观不同,性格不合,不爱他/她了,这种离婚都正常。可是婚内出轨就是十恶不赦,罪大恶极。男的必定是人品低劣,女也必定渣女。可是林章真的是这样吗?如果是,那么我也是一个渣女。不过究竟是怎样,任人凭说吧!只有经历过才会明白,感情一旦生成,就如野草般疯狂蔓延;更如浮萍般一夜铺满心池。人的欲望还可以控制,可是感情与思念却是难以约束的。公众的宽容与刻薄是惊人的可怕。发生时,把你谴责的永无出头之日;忘却时,只当一个看客茫茫然不知看过了什么。谁都很忙,各自有各自的苦难,不会有人理解,更不会有人深刻地体会你的故事,去思考问题的本源和本质。看过了就过了,还有下一波故事等着观众们临幸。再说下去,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只是想林章。他还好吗?大概正在陪着儿子度假吧!太太或称为前妻也在身边吗?不知怎么,这次回来后特别想有孩子。甚至都想好了,如果他不肯娶我,我就用他给的钱独自抚养孩子。如果邻居们说闲话,父母不能接受,我就找个没人认识的小城市也要生下来。很可惜,本以为会怀孕,例假却如约而至。夜晚总是胡思乱想,以前他想让我怀孕,我总是偷偷服用避孕药。可能我永远也怀不上了。也许这就是老天对我的惩罚,我破坏了别人的家庭,伤害了别人,报应早晚有一天会降临的。实在有太多想他的时间,却没有一个合适的身份。他儿子肯定也很讨厌我。回来的时候打了他电话关机,如今暑假过去一半,他也没有联系我。不知道他怎么想,临别时只是深情地吻我,也不给一个承诺。他总这样的,事情没有九成把握,绝对不会出口。就像以前他从来没有许诺过我他会离婚,却不想,他已经向顾仪提过多次了。这次同样,他要离开,也必须等学校安排好接替老师,要给学生和村民们一个解释。如果一个男人,不左右欺瞒,对任何事都尽心尽责,应该就不算太差劲吧!电话扎在手心,响起来的时候忽一雀跃,以为是他,结果又是沈默清。接起来。“怎么,他还没来找你?”我有气无力地‘嗯’了两声。“我发现这个人就不能用常人的思维理解他,看看他做的那些事儿!还有以前抢我们的项目,抢一半,留一半,明明对他恨得咬牙切齿,还要反过来感谢他。”“那是他不想让你们太吃亏。”“谁需要?他这样我们下次怎么对他下手!”来回拨弄窗台的小绿植:“现在也不必动手了,他已经远离是非了。”“你结婚时记得叫我啊!我打算把他灌醉,好好研究一下他究竟长了颗什么脑袋。”“那先麻烦你,如果见到他帮我问问什么时候来娶我。”“就这点出息!”是啊!我真没出息,脑子里只有他。可是是他开启了我的新生命,成长为另一个不同的我啊!人与人之间的情感本来就是驯服和相互影响。他住在我心里,我也成为了他。回复好所有私信,已经10点了。刚刚躺下,手机在桌面上唱起了歌。看到来电名称,心里瞬间腾起一种灵动的哀伤。不知道为什么,只要看到他的来电,不是颤抖,就是激悦,永远没办法以平常心相待。“喂?”依旧低沉的声音,似乎在试探。“啊,你回来啦?”“嗯。”“在干嘛啊?在陪你儿子吗?”“刚送他回去了。”回去?没问出口,他已然明白,“我住我们以前的地方。”“是吗……”好,真的很好。想到他儿子,如果他爸爸能和我在一起,我也算是他后妈,哪怕不够格,也算是半个亲人。终于可以大大方方地问:“你儿子怎么样了,见到你很开心吧?学习还好吗?以前萧助理就提过,他学习非常好。当时就好奇你怎么培养的,后来觉得你这么厉害,儿子当然也会很聪明啦……”“易安……”他突然呼唤。“嗯?”“想抱着你。”眼泪骤然迸了出来,好像是喝醉了断肠了一般,面目模糊地哭诉:“林章,你到底还爱不爱我?你是不是不想结婚了?可是我一直在等你,你为什么不肯娶我?我做梦梦到这一天头发都白了……”“你想清楚了吗?”一连串的眼泪,拼命地点头:“清楚。自始至终我都很清楚。”还有一周就要开学了,老师们天天集中到学校开会,准备新教材,制作课程表,整理学生名单,各种大事小事数不胜数。老妈自然比我更忙,调职的,转岗的,交接的。她总是说在学校焦头烂额,回来后我还要折磨他的胃。我做的菜不是太咸,就是糊掉,要么就是饭夹生,我也表示很无奈啊!今天下班有点晚,从超市买了速冻水饺,她的胃终于开心一次了,语言也俏皮起来:“可怜王秃子,本以为能升到我这个闲职,结果倒好,中途杀来个程咬金,他只能继续原地踏步了。”“谁把他位置抢了吗?”我问。“外来的。简直难以想象,这人来应聘英语老师,完了表示可以给学校捐款,你知道多少?100万,我跟校长当时就傻眼了,结果校长一激动,直接把我这个职位给他了。”“噗!100万买一个副校长?”“当然不是。我们和他聊的过程,就已经从他的谈吐确定了这是一个非常有能力,有能量的人。做老师是搞学问,但是校长不一样。季老接受采访时就说过一句话:做校长主要是找到投资,把好钢用在刀刃上,才是一个好校长。一所好学校,老师才是最值钱、最重要的生产力,只有资本强硬才能聘请更优秀的老师。所以我们要看到这人背后的潜力。”“搞了半天你们还想从他身上压榨。”“不是要钱,能捐100万的人价值绝对不止100万。”“我们学校很缺钱吗?”“哪个学校不缺钱!你自己做老师,这里一月给你三千,另一个学校给你八千,你不走吗?”“妈……”我迟疑一下,“如果学校缺钱,我可以捐一点。”她吊了吊眼皮:“就你?你整天吃我的喝我的,就你那工资还捐款,别笑人了!”“我说的是真的,我确实有一点。”“有多少,一万还是两万?”“如果需要,以那个人的标准,我也没有没问题。”老妈的表情突然凝固,严峻从眼角开始缓缓地,慢慢地,一点一点上架,声音也上涨起来:“前两年你要死不活几个月,我跟你爸一直没问过你,大约也能猜到,你爱上哪个不能爱的男人,人家没选择你,现在你又突然多出这一大笔钱,看来是给你的分手费吧!”我折着脖子,默然不语。“没想到自己的女儿这么值钱!”老妈端起碗筷,筷子与碗刻意相撞,带着地震踏出客厅:“好好揣着你的钱,我们两口子可丢不起这个人!”也没什么能解释的,老妈猜的不算错。以那种身份开始,注定一辈子驮着那个标签。夜半,房门被敲了两下,我刚起身,老妈披了件外衣进来,仍是一副难以下咽的表情。恹恹地说:“睡不着。”她掀起被子,躺到我侧边:“说说你跟那个男人的事情吧!都过去这么久了,我们还什么都不知道。”我沉吟几秒,还是讲出了这几年的过往,林章的所有情况,也刻意解释了他的钱是后期打来的,并且已经离婚了。“那他怎么也不来找你?”“我不知道。问了他,他也不给一个明确的答案。”房间里只开了一盏小夜灯,照在人脸上没有温馨的暖黄,反倒把声音熏得蜡黄:“现在这个追求名利权势的社会,他那种归隐田园的心理本就让人想不通。也许他曾经得到过,发现以失去自我为代价,对人生有些心灰意冷;也许他离过婚,对那种琐碎的婚姻厌烦了。反正不止我一个人看不懂他。”“照你这样说,他似乎还是个要求很高的人。”“是的。”“离过婚的人,终究是有次失败的婚姻。他不来找你最好,二婚男再优秀,也是婚内出轨,哪怕是你!抵制不了诱惑的人说不定哪次还会再犯。我劝你不要再想了,老老实实找个结婚对象!”我翻个身,讷讷地关上了嘴巴。8月30号,开学前一天,也是最忙的一天,我被调职到二年级教授语文。上午开会,下午整理名单,晚上回去还得继续总结教材内容。提前十五分钟到会议室,几位资深的老师都已经到了。我和他们打招呼:“前辈来得好早啊!”李老师笑:“老喽!睡不着。”张老师接着:“是啊!我们年轻那会儿都是最后一秒奔到学校。”“学生们都不揪你们的小辫子啊?”“那个时候的学生都不敢。哪像现在,都秃顶了,这些学生们还恨不得在上面滑板。”大家笑得把杯子的水都要震出来。闲聊了一会,会议室的门被打开了。校长,副校长,还有一个……为什么这么熟悉?林章?他怎么会在这里?蓦然想到昨晚,那个捐款的人?!林章?竟然是林章!!整个人立即像一锅煮沸的水,轰轰的快要炸开。校长上台讲话了,及时关了火,锅里的水是一副喜极而泣的样子。水中看不见眼泪,自己知道确实哭了。他为了我来了这里……?我以为我会跟着他留在他儿子的城市,或者陪他去下一个地点支教。深深地望着他,眼神几乎不舍得从他眼中拔出,好怕好梦被打断。他仍是那副从容淡泊,风轻云淡的笑容,只不过这笑容里只有我。台上台下,两个人的眼睛如同聚焦镜头一般,除了彼此,一切皆是幻影……像电梯的微笑一样,像从前一样,他又做回了我的领导,像是一场轮回,简直不可思议。台上还在介绍些什么,我没兴趣,这里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的情况。我举起了手,校长滞了下,视而不见,接着讲话。老妈对我皱眉:你在添什么乱!老师们也都看着我,校长仍然没完没了说一堆废话,我一直高举我的右手,老妈又对着我挤眉瞪眼,眼珠子都气得要掉出来:快把你的手放下去!我视若无睹,紧紧盯着林章。他这一生给了我太多意外。校长终于憋不住了,面露愠色:“易老师是不是对新来的林老师有话要说?”我站起身,先鞠躬道歉,“我想问林老师两个问题。”校长看向林章,林章抬手:“请讲。”“请问人生的意义是什么?”“我不知道,我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但是我觉得人生本没有意义,是人们一直孜孜不倦给生命寻求意义。其实,无论你追求高官俸禄还是想撑一叶扁舟,都应遵行内心真正的所思所愿所求。也许有一天你觉得不用再追问的时候,就已经注入到意义其中。”我还未回话,台下已经爆响掌声。我浅笑,点点头,“哦。那么第二个问题,请问你还单身吗?”台下哄堂大笑。他也微笑着答:“目前离异状态。”“哦。那我要追你了。”——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