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东市空中救援队第二分队。烈日下,训练场上一行队员正在进行体能训练,军绿色的短款上衣全部湿透,汗如雨下。最近的气温真不是开玩笑的,虽然还未进入六月,但海东市靠近南方,日平均气温已快突破30℃大关了。在太阳底下高强度训练,跟煎牛排一样,人只差吱吱作响了。“这天什么时候下一场暴雨才好啊。”方一惟嘟嘟囔囔地朝队友嘀咕着,奋力扛起轮胎冲在队伍末尾。他满头大汗,人已经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了。付刚偷偷瞅了一眼肃着张脸吹口哨的队长,小声提醒他:“你不想加餐的话,赶紧跟上吧。”方一惟被付刚一提醒,突然想到之前因为自己偷懒在训练结束后又被加了五公里负重的事儿,吓出一身激灵,瞬间觉得有劲了。队伍最前面,许煜带领着队伍匀速前进,目光一一扫过身后年轻的面孔。他的衣襟大部分被汗液泅湿,呈半透明状态贴在身体上,隐约能看见里面坚硬的肌肉群。“许队!”副队长从大楼那边跑过来。许煜闻言叫停了队伍,沉着嗓子说:“今天的训练就到这儿,原地解散。”高强度的训练终于结束,所有人都松了口气,扛着训练器材往保管室里送。副队长见人散得差不多,才低声跟许煜说:“主任一会儿要过来,咱们是不是得准备一下,订个餐厅?”许煜略一思考,边走边说:“就在食堂吃吧,让师傅加两个菜。”副队长原本还想说人家主任好不容易来一回,总得在外面找个好点的馆子吧,结果提议压根儿没说出口。他跟许煜相处了一年多,早该知道如果许煜真的有对领导溜须拍马的意思,早就晋升到总队去了。别的不说,就凭许煜带出的这个分队,把一群被挑剩的苗子练成任务完成率第一的尖刀队伍,标兵锦旗回回往队里送,跟许煜一块过来的上一任指导员早已调任,就许煜还在原地打转。他自己不急,副队长都跟着急了,但又不怎么好开口。许煜扭头看了副队长一眼:“您也是我的长辈了,有什么话不妨直接问。”“你……该不会又要跟主任吵起来吧?”副队长挠了挠头。他想起上次,因为有个队员在执行任务负伤最后导致不得不离职一事,许煜直接冲到领导办公室拍桌子理论,动静大到整个救援大队都有所耳闻,以至于后面好长时间谁见到他都退避三舍。许煜笑了笑,小跑着上了台阶:“您多虑了。”看着他的背影,副队长松了口气。进到办公室,临安市救援主任徐铭已经坐在里面,见许煜进来,冲他招手:“在训练?”“是。”许煜一身臭汗,还没来得及换衣服,幸好这训练服是深色的,显得没那么尴尬。“我没打扰你们吧?”说完,徐铭抽了张纸巾递过去。许煜接过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摇头:“已经结束了。”徐铭坐在办公桌的最上方,看着侧坐方向的许煜,笑着说:“你不知道我有多后悔把你调过来。原先只是你自己想锻炼一下那就由着你,谁知道现在有事反而叫不动你了。”许煜习惯性地挺直背脊坐在椅子上,下身一条休闲工装黑裤,系上腰带,腰身精窄,精气神十足。他目光平和,大约猜出了领导的来意,但没直接拒绝:“什么事,您说。”徐铭揉了揉眉心,换了个话题:“你是什么时候来的我们队?”许煜说:“毕业后的第三年,算算时间,有四年了吧。”“噢。”徐铭说,“我还记得你大学还没毕业,国内好几家民航公司就争着要你。我为了救援队去你们学校招人,你们系老师死活不肯把你让出来。我只当你跟我们没有缘分,没想到你留在学校任教两年,最后还是过来了。”许煜低头:“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许煜,告诉我,你还想飞吗?”“不想。”“你少唬我!”徐铭被许煜软硬不吃的态度激怒得站起来在办公桌前踱步,“我看过你以前的飞行记录,3482个小时,我不信你没有哪一刻不想重新坐上驾驶位!”“主任,我不行了。”许煜抬眸,脸上的笑容没有变,他直视着这位惜才如命的领导,眼神始终平和无波,“您知道的,回不去了。”“我在给你机会。”徐铭唾沫星子横飞,“你知不知道,这个航展的主飞人选是我特意为你争取的。我知道你之前身体是出了点问题,但现在不都好了吗?你说不干就不干,这不是打我的脸吗?”“是我的原因,我很抱歉。”“不嫌二分队池子小啊?”许煜笑说:“我只是小鱼小虾。”徐铭一拳头打在海绵上,没得到任何回响,气得差点抽过去。“行吧,你有你的理由,我说不过你。你既然执意拒绝,这些放到以后说吧。我今天过来找你是有其他的事,你去换身衣服,马上跟我走。”徐铭走到门边见许煜没动,蹙眉:“怎么,我一个直属领导还使唤不动你了?”“您要去哪儿,我开车送您吧。”“不然还要我自己走回去?”看来徐铭找自己是私事,不然不会把专用司机遣回去。许煜没多猜具体是什么,起身回宿舍洗漱。副队长在食堂安排了一桌子菜,徐铭哪有心情吃,婉拒了下属的邀请,在车里坐了会儿,看人已经过来了,脸色这才缓和了不少。航展活动安排在临安市之前说要建设的飞行基地里,而路可燃发过来的酒店定位却在距离其十公里之外的郊外山庄。车内空气不好,阮昭滑下车窗,山道的空气清新,吹得人心旷神怡。“隐于世私厨。”阮昭熄了火,下车站在山庄门口默念了匾上的名字。她慢吞吞地走过去,边走边四周望。边上就停了两辆车,其中一辆红色奔驰,阮昭记得,是路可燃的没错;另一辆白色越野,车身硕大,显得边上的轿车格外娇小。她脑子绕了一圈,这车好像在哪里见过。不管是谁的车,反正人该来的都来了,就她一人到得最晚,挺不好意思的。阮昭快步进入大厅,在服务员的指引下绕到后院的VIP餐厅,还没进去,就听见走廊上有人在讲话。“您没告诉我这是相亲。”“我说你这人怎么这么轴呢,组织上心疼你给你安排对象,连你的人生大事都想方设法帮你解决,你有什么不满意的。”徐铭顿了顿,继续说,“你知道今天跟你见面的是谁吗?君合医院院长的侄女,她叔叔主动让咱们救援队的负责人陈总队帮忙牵线搭桥,家世、职业都不错。”被问话的人沉默了会儿,才开口:“这算任务吗?”“不是任务,看不看得上另说,别失礼了人家。”“嗯。”许煜沉声应下一个字,再没别的话了。阮昭站在那儿,偷听了别人的话,此时过去不对,不过去也不行,一时之间僵在原地。直到服务员端着菜品从她边上经过:“抱歉,让一下。”服务员这一出声不要紧,被打扰的其中一人朝阮昭这边看过来。四周安静得落一根针也能听见。许煜见徐铭朝长廊的另一个方向看,也跟着他回头,认出来人,眉心皱起,满眼疑惑。就这样面对面,阮昭看到那张年轻又英俊的脸,紧接着,许煜嘴唇翕动,说了句唇语,她没看懂。她知道这一趟是会遇上许煜的,又或者,她打定主意要遇见他的。真见到许煜这一瞬间,她没什么意外,淡定地跟他擦肩而过,进包间去了。只留许煜愣在原地。一桌子人没几个是阮昭熟悉的,她放下包坐定后,许煜才推开门进来,坐在与她直角最近的位置。路可燃起先还跟她把屋内的人介绍了几句,看到许煜后,一双眼睛再也离不开了。阮昭见状在心里腹诽了句,这是几辈子没见过男人。不过这许煜嘛——他在读书时期就挺帅的,当初他说怕因为耽误学习找她做假女友。这事放在别人身上早就被她打死了,也就看中了他一身皮囊还算凑合,勉强能跟她传个绯闻吧。阮昭眯着眼睛仔细看了看,现在的他比之前更有男人味儿了些。她一边看一边吃面前那盘大虾,汤汁沾到嘴角,她用舌尖舔了下,偏巧许煜看向她。阮昭凝住笑意,视线瞥向别处了。许煜本就不想来聚这个餐,更没想到会在这顿饭上遇到阮昭,他一时心里烦躁。“来,许队长,人家路医生跟这位——”徐铭话音停住,打了个磕巴。“阮昭。”阮昭见对方手朝向自己,微笑着自我介绍了下。徐铭笑了笑:“对,还有阮医生,她们远道而来,咱们一块儿碰个杯。”见许煜没动,徐铭扯了扯许煜的衣服,许煜僵着张脸站起来。路可燃忙道:“不远不远,从我们医院过来开车就个把小时。倒是我们突然过来,打扰了。”许煜没接话,仰头把杯里的茶喝了,随后又把杯子倒满,转向阮昭。“幸会。”犹豫了半天,他挤出一句话。那双漆黑的瞳仁盯着自己,阮昭一愣,还没来得及回话,就见许煜先喝了茶,略一点头,算把这个过场结束了。四个人心知肚明这是相亲局,阮昭这个多余的人自然没有过多参与话题中。她默默吃饭,偶尔给魏劭行发一条信息,骂他两句。“姑奶奶,你不高兴啊?”魏劭行在连打好几个喷嚏后,贱兮兮地回了句。“有什么值得高兴的。”“谁又惹你了?”阮昭将手机屏幕敲得啪啪响:“滚!绝交!”魏劭行讪讪地回:“好,我滚我滚。”阮昭一抬头,见屋子里的人都盯着自己。她收起手机,咳嗽了声:“工作。”徐铭恍然,随后夸赞:“阮医生虽然年轻,但对工作真是尽心尽责啊,这个时间点了还在忙。”阮昭挤出一丝笑,见服务员上了一扎饮料,紫色的汁液,不知道是什么果汁。湘菜爽辣可口,配点冰镇饮料正好。她倒了杯,尝了口,还挺好喝,喝完又继续倒了几杯。一顿饭吃到下午五点多,天也渐近黄昏。一桌子的菜没怎么动,话也聊得差不多了。徐铭扫了一眼边上工具人似的许煜,迟疑地问路可燃的意见:“时间也晚了,路医生,要不今天先吃到这儿?明天你会去航展现场吧,许煜负责媒体采访那块儿,事情结束了你们再找时间约。”徐铭朝路可燃使了个眼色,路可燃心领神会:“好啊。”阮昭跟着站起身,头有点晕。四个人出了私厨的大门,阮昭下意识往车边走,撇下另外三个人在路边说话。她走着走着,觉得有点不大对劲,先前只觉得是房间太闷了所以头晕,现在却越发晕得厉害。她摸了摸脸,好烫,随后将手机掏出来照了照,一张脸红得跟个猴屁股似的。她扶着车门站了会儿,等头晕稍微缓过去一点才拉开车门,谁知一只手从她后背伸过来,替她拉开车门。阮昭手里一空,扭头看向来人,一时摸不着头脑:“干吗?”许煜刚把徐铭他们送走,抱着臂低头看着阮昭没说话。阮昭往他身后看了看,见原先停在对面的两辆车已被开走,顿时了然:“你要蹭我车啊?”见许煜沉默,她又说:“想让我带你就直说,老同学我还能留你在郊外过夜?”许煜懒得搭理阮昭:“钥匙给我,你去副驾驶。”“这是我的车。”“酒后驾驶,暂扣6个月驾驶证,并处1000元以上2000元以下罚款。”阮昭费劲地想了想,大概知道为什么头晕得这么厉害了。许煜开车跟他平时一样沉默,单手扶着方向盘,偶尔在后视镜里留心一下阮昭的状态,还好餐厅所赠那扎果酒度数不高,不然按她那个喝法,早就不省人事了。阮昭瘫在座位上有点怀疑人生。她可不是酒鬼啊,先声明,她有职业道德,基本滴酒不沾的。可偏偏就坏在滴酒不沾上,她压根儿没尝出那是酒,还以为是饮料。路可燃的相亲对象这会儿在她车上送她回家,也不知道人家在怎么骂自己。算了,随人家吧。阮昭扭了扭脖子,许煜见她醒了,一直盯着他,那眼神盯得他发毛。“你看什么?”“男人啊。”阮昭说话轻飘飘的。“看你挺帅的。”“谢谢。”阮昭手肘抵在车窗上,扭头:“你真看上路可燃了?”许煜没反应。阮昭又说:“你看上了就直说啊,我给你牵线搭桥。”许煜依旧没反应。阮昭撇了撇嘴,抚了抚耳边的碎发:“看来你这几年混得也不怎么样嘛,谈个恋爱还要相亲。我听说,年纪大了还要相亲搞对象的那种男的,一般不是人品不行就是身体不行,你是哪种?”许煜终于被阮昭念叨得几乎跳脚,恨不得把人赶下车,要不是看在这车是她的分上。“你想骂我就直接点,不用借着酒劲发神经。”他耐着性子回了句。阮昭低笑两声:“你发脾气的样子更帅了。”许煜一个急刹车,说:“你神经病啊。”话刚说完,便见阮昭露出难受的神色,紧接着捂住嘴。他问:“你怎么了?”“我想吐——呕。”看着阮昭一身污秽,许煜嫌弃地蹙眉,问:“你住的酒店在哪里?”“等会儿,手机上有定位——”阮昭摸到手机,按了按电源键,手机没电了。她翻了下包,充电器忘带了。阮昭愣了几秒,抱着一丝希望扭头问:“酒店是路可燃订的,你是不是有她微信?”“没有。”吃了这么半天的饭,微信都没搞到手?许煜斜了阮昭一眼:“你那什么眼神?”阮昭沉默了下,现在不是嘲笑他的时候,于是赔上笑脸:“你有现金吗?”“没带。”“那手机先借我用一下。”许煜将手机丢过去。“密码?”“6个1。”许煜的手机界面几乎没有任何娱乐软件,她只得先下了个大众点评,点进去一看,附近的酒店已经被订光了。这个航展比她想象的要火爆。阮昭恹恹地将手机还给许煜。车开到城区,等红绿灯的瞬间,许煜的手腕突然被人握住。对方掌心温热细腻,许煜扭头,见阮昭凑近过来。他眼底寂静如水。“要不——”她话没说完,轻轻一笑。阮昭一双眼睛盛着黄昏的光影,温温柔柔,整张脸十分柔和,与她之前对他冷淡疏离的模样迥然不同,看得许煜喉头一动。许煜工作的地方离这里不远,阮昭一下车就闻到了一股属于男性荷尔蒙的味道。飞行中队的门口石碑上刻着“海东飞行救助基地”八个大字,庄严恢宏。一路走过,时不时有直升机在训练场上空盘旋轰鸣。其实对这支刚成立没几年的救助队伍阮昭知之甚少,只是在与许煜重逢之后,通过软件和社交平台有所了解。海东飞行救助队隶属于交通运输部,值班待命点主要涵盖海东附近的海域,但他们除了海上救援之外,还对紧急发生的人命事故进行救助和服务。总而言之,他们比一般救助队伍去的地方更危险,也更快捷。许煜领着阮昭进去,不断有身穿训练服的队员路过两人身边。飞行队里很少有外人进出,尤其是女人,更何况还是许队长带进来的,这个概率与火星撞地球的概率差不多。许煜昂首阔步,目不斜视。不知道是不是环境衬托,阮昭突然觉得前面这个男人的背影有种说不出的刚毅。许煜的宿舍在建筑群的最后面,一个大单间,内务整洁有度。阮昭站在门口瞅了瞅身上,有点嫌弃自己,感觉一进去就会把这个干净的房间弄得又脏又臭。她把弄脏的西装外套脱下放在门口,里面一件紧身的淡蓝碎花连衣裙,味也大,但比外套好多了。许煜把淋浴的热水调好才出来,把房间的钥匙递给阮昭,沉声说:“去洗吧。”说完要走,阮昭拉住他:“你去哪儿?”“有事要处理,我待在这儿也不方便。”一阵尴尬。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确实不方便。阮昭松开手。“你有事的话……”他顿了下,指了指桌子上的一台座机,“在这上面打我电话,按‘1’就行了。”人很快出去,把房门掩上了。副队长严耘正带着队员在室内训练馆进行潜水训练,方一惟扯住付刚,小声说道:“付哥,听说队长带女人回来了。”付刚扭头,这家伙一直跟自己待一块儿,又是打哪儿听的八卦。方一惟见他不信,又说:“是真的,一中队的人都看见了。”“你怎么知道?”“嘿嘿。”方一惟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刚刚偷懒上个厕所,看了会儿手机。而且白天指导员也说了,老大是去相亲了。”“你偷懒就算了,训练时间还私带手机,不想活了?”付刚斥责他,要是那位知道了,又要挨一顿训。“就这一回,你可别说出去。重要的也不是这个,是队长,他终于处对象了。”付刚听方一惟一说也来了兴趣,眼睛亮了亮:“漂亮吗?”“特别漂亮。一中队的人还以为是明星呢,可把他们羡慕坏了。”许煜一进训练馆见一队人稀稀拉拉讲小话,皱了皱眉头,吼道:“列队。”讲小话的两人抬头撞见队长的脸拉个老长,心想完了,又被逮住了。一行人列队完毕。“你俩聊什么呢?”许煜指了指方一惟和付刚,“这么起劲。”无人敢回答。“说话!”许煜吼了一嗓子,众人为之一振。“报告!”方一惟弱弱地举了下手,“不太好说……要不,私下跟你汇报?”“就在这儿说。”“那个……我们在说嫂子的事儿……”“什么嫂子?”“就是你对象。”话一出,队伍里的众人一阵憋笑。严耘看队长神色不对劲了,连忙打圆场:“你瞎说什么?”付刚“咝”了一声,心道方一惟你这小子也太实诚了,让你说你就真说啊。许煜扯了扯嘴角,嘲讽道:“散播谣言的速度还挺快!”又吼一声,“飞行队是你们来谈论八卦的地方?!”一队人赶紧站直立正,鸦雀无声。许煜黑压压的瞳仁扫过众人,语气淡淡道:“下次还有这种情况,自动离队或者我给你调到其他地方,二选一。”方一惟不过二十出头,被他这么一说吓得大气都不敢出。手机突然响了起来,许煜脸色缓了缓,背过身去接电话。“什么事?”男人清冷的声音从听筒里响起,阮昭只是试一下,没想到这座机真的能通话。她说:“那个,沐浴露没有了。”“先用肥皂吧。”“不行,我身上味儿太重了。你们这儿的超市离得远吗,我自己去买。”“你有钱?”阮昭噎住,对了,手机没电,也没带现金。“你等会儿。”许煜揉了揉眉心。平时对许煜的微表情尤为关注的方一惟见状推测:“肯定是嫂子打来的。”付刚说:“你又知道?”“你见过队长在训练时间接过电话没有?”“呃,没。”“那你见过他在众目睽睽之下通过这么久的电话吗?”“也没有。”“那就是了,事出反常必有妖。”方一惟刚小声说完,许煜挂断手机转身:“散了,去吃饭。”一堆二十出头的男生被训得个个垂头丧气,作鸟兽散。许煜走在队伍后面往训练馆外面走,严耘快步跟上,咳嗽一声,悄声问:“你真舍得让方一惟退队?”许煜长睫一掩,余光扫过前方的身影,沉声说:“吓唬他而已。”“我就知道,还以为你来真格的,吓死我了。哎,对了。”严耘笑了笑,“嫂子是怎么回事?”“你也来插一脚是不是?”“我可没有啊,我就单纯好奇,外加替你着急嘛。”比许煜小一岁的严耘现今孩子都能打酱油了。许煜底下带着这帮人要不就早早结婚了,要不就是一些刚毕业的单身小伙儿,许煜的年纪比他们都大,至今都单着,要说底下人不为他着急那是假的。严耘推了推他,提醒:“你得给大家带个好头啊,不光是在专业上,生活上也是。”许煜不耐烦地瞪严耘一眼,严耘朝他敬了个礼,赶在他发火之前溜了。许煜这个人平时话少,训练时话就更少,队里敢在他面前没皮没脸的也就严耘一个。严耘觉得,让许大队长主动追哪个女孩子,那可真是比登天还难。许煜的家庭背景并不复杂,父母是普通职工,有个翻译官的姐姐,但多年前死于空难。他在海东有车有房事业有成,模样又俊,按理说很招女孩子喜欢,但他偏偏对此不感兴趣。首先,他觉得有时间整那些花里胡哨的事儿还不如把精力放在队里;其次,他也没遇上一个让他搭上一辈子的人。夜幕降临,整个训练基地陷入了沉寂,偶尔男生宿舍那边传来嘹亮的队歌。许煜走到房间门口,看见地上的衣服蹙了蹙眉。他弯腰捡起,转身找隔壁房间的人借了个盆。阮昭洗了个热水澡后,酒劲才勉强散了。许煜临走之前从衣柜里找了一套长袖T恤和齐膝短裤,给她换上了。阮昭虽然身高腿长,但身形纤细,这衣服穿在她身上显得像偷穿了爸爸衣服的小孩儿。她将裤子用力往上提了提,门开了。房间里没开灯,外面的亮光射了进来,也没显得多暗沉。阮昭一抬眼见门口多了个高大的身影,手里拿了个盆儿笔挺地站着,那盆里装的分明是她扔在门口的外套。这么一会儿工夫,他帮她把衣服都洗了,而且还是手洗……阮昭想到衣服上的味儿,自己都忍不住作呕。这许煜还是个居家好男人啊。阮昭想着,门口灯的开关被啪的一声按响,房间一下明亮起来。她就站在许煜正对面,双手抓着裤摆提到大腿根,一双腿笔直修长。军绿色极为衬她,灯光下的人又白又亮,笑盈盈地看着他。许煜目光下移,无意识地瞥了眼那高挺的胸部,霎时间愣在门口。身后传来一群男孩子的说笑声,许煜一脚踢上门,神色晦暗不明地越过阮昭,去阳台晾衣服去了。阮昭被许煜吓了一跳。“不知道你手机是哪种型号,我一样拿了一根数据线过来。还有,你要的沐浴露。另外,我在食堂给你带了份饭。”男人边走边说。阮昭回过神来,见桌子上放着一堆东西。她走过去,找到自己要的数据线,找了个插座给手机充上电后,搬了把椅子到餐桌边,打开银色铁皮的保温盒,饭菜被贴心地分成了四层。糖醋里脊、番茄鸡蛋,居然还有一份红烧狮子头。“你们食堂的饭菜不赖嘛。”阮昭朝许煜站的阳台笑了笑。“还行。”许煜站在风口吹了会儿,等冷静后才进来:“你胃好点了吗?”“嗯。”吐完之后还真挺饿,她将饭盒里的饭扒了个干净,菜也吃了个七七八八,最后抚着肚子仰头靠在椅子上。她洗头后简单地用毛巾擦了擦,现在天太热,没一会儿就干了,此时沿着椅背往下垂着,在地面落下一道影子。许煜走过去,递给她一根橡皮筋:“扎起来吧。”阮昭眼底闪过一抹疑惑,随后笑了:“你怎么连这个都有,女朋友落下的?”“扎上。”他又重复了一遍。阮昭性格有点逆反,别人越说什么她越不这么干。她歪头:“为什么要扎上?是不是我散着头发的样子太美了,美到你不敢看了?”许煜翻了个白眼。“行,也算是个回应,你终于不是张木头脸了。”她接过橡皮筋,高高地绑好,露出白皙的脖颈。许煜收回视线。他想起那天在医院的停机坪,一开始他便认出阮昭来。他怀里抱着病人,走在她斜侧方,她也是将头发绑成这个样子。螺旋桨的风从后面刮过来,他只听见自己防雨的深蓝色外套上嘭的一声,他几乎分不清那是自己的心跳还是橡皮筋弹在他身上的声音。明明存在,却几不可闻。他在事后鬼使神差地去寻找那根橡皮筋。这种行为连他自己都无法鉴别原因。阮昭饭也吃完了,澡也洗过了,房间的两个人面对面地坐着。聊什么呢?聊聊过去?好像没什么可说的。聊聊现在?更没什么可说的。气氛怎么有点奇怪?漫漫长夜就这么干瞪着眼吗?一向将自己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奉为人生信条的阮昭此时也有点郁闷了。她抬眼瞅了瞅许煜,他靠在椅子上,敞着腿,低头看着手机。“现在这个年代还有人用座机?”阮昭没话找话。“队里配的。”许煜简单地回了一句,没话了。阮昭起身,翻了翻书桌上的碟片,指着《火星救援》随口问:“你平时爱看科幻片?”许煜抬眼看过来,点头:“无聊的时候打发时间。”她点头:“我也看过,你有没有觉得马特•达蒙很不错?”“是。如果没有强大的心脏,也无法在这场孤独者的自我救援中对抗生死的恐惧。”他的点评简短精湛。阮昭摇头:“我不是指这个。”“嗯?”“你不觉得……”阮昭的表情很严肃,许煜甚至觉得她要与他讨论各种人生观价值观,不由得把头凑过去。“男主角在床上也会表现得很不错吗?”许煜无语地转过了头。阮昭挠挠头,自己好像又把天聊死了。许煜不再说话,双手插兜站在桌边。一分钟过去,阮昭自己都觉得不自在了——自己到底是哪根筋搭错了,才会跟一个十几年没见过面的成年男人讲黄色笑话。“许煜。”她叫了他一声。被叫的人给了她一抹余光,她冷不丁地来了句:“跟你重逢我还挺高兴的。”许煜莫名被她这话勾得心里一颤,翕动嘴唇正欲接话,便听她继续说:“因为我太讨厌你了,我这辈子没这么讨厌过一个人,一个男人。”她连续强调,直截了当,气焰嚣张。许煜眉眼低垂,自顾自地笑了笑,无所谓地点头:“读书那会儿不就是吗?”“是吗?”阮昭扭头。男人纤长的睫毛掩着下眼睑,落下一小块阴影。“大概……全校都知道的程度吧。”阮昭走近许煜一步,靠墙站定:“毕业之后,我没找过你。”许煜点头,再开口,声音像在冰水里浸了浸,沉得吓人:“知道。”那么多次同学聚会,有心想遇到怎么都会碰面,可偏偏没有,阮昭一次也没去过。“睡觉吧。”许煜顺手拉了灯,沙发那边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之后再没动静了。阮昭努努嘴,故意将拖鞋踩得很响,上了床。她对许煜没什么防备,加上喝多了酒,这一夜睡得很香。第二天早上阮昭是被高昂而嘹亮的晨跑喊声唤醒的,一睁眼,阳光普照大地。窗外的操场传来整齐划一的跑步声,给人一种生命力极其旺盛的感觉。在床上静坐三秒钟后,她才反应过来,这里不是医院。她深吸一口气,将散在肩上的长发利落地绑起,踩着拖鞋靠在窗边,默不作声地在队伍里寻找,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窗沿。许煜不在。阮昭有些失望地挪过视线,并未听到那帮年轻的飞行队员兴致勃勃的讨论声:“阮医生居然在老大宿舍留宿了,我没看错吧。”“这很稀奇?”“你新来的哪里知道,平时我们谁坐一下老大的床都被嫌弃的,他的房间从不让外人进。方一惟,你住老大隔壁,昨天听到什么动静没?”“你脑子里都在想什么呢?大晚上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就必须得发生点什么吗?”方一惟压低声音回应一句,然后又自问自答,“咦,好像不发生点什么也不正常啊。”“小方,你有这想法说明你离开窍不远了。”领队警告似的传来几声口哨,但很快淹没在众人兴奋的讨论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