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人总是会被一些事情猝不及防地击中,然后好半天都缓不过神来,此时的我就是这样的状态。“陈老师,”编辑说,“所以知道你去了苏溪海岛,我真吓了一跳。”她抬头对我笑笑:“还好你回来了。”“我去下洗手间。”我觉得这件事很奇怪,无论是梁岛,还是那个青旅,抑或是青旅住着的那些人。从会议室往洗手间走的路上,我一直在回忆他们。程哥、周映、徐和、李崇,还有凌野。他们一个比一个古怪,一个个不像是活在真实世界的人。我掏出手机,开始搜索“梁岛”。编辑没有糊弄我,随便一搜就找到了。梁岛,音乐人,重度抑郁,发了最后一首歌《岛》之后,将一封手写信以扫描图片的形式定时发布在了微博。这封手写信发出来的时候,他人已经失联,留下的唯一信息就是:苏溪海岛。最新的消息是,他的好朋友为了纪念他,也为了安抚那些和梁岛一样深陷绝望的人,在苏溪海岛开了一家青旅。看到这些,我终于明白了凌野为什么一直跟我说好好活着,也终于明白了周映在我离开之前跟我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几乎是同时,我脊背发凉,给编辑发了消息,告诉她新书策划方案他们随便定,我有急事先走了。我不管不顾地跑出出版社的大楼,来到路边随手拦下一辆出租车。我对司机师傅说:“麻烦去机场,谢谢。”出门随身携带身份证,我发誓这是我这么多习惯中最正确的一个。我也无比感谢自己能有这样的习惯,否则此刻我会更着急。在出租车上,我怕得要死,订机票的时候手都在抖。最近的一趟航班,最近的一趟船。我要尽可能快地回到那个地方去,在天黑之前。不知道为什么,我明明已经离开了这么多天,却总觉得这一次天黑一切都会不一样。我清楚,这一定是我想太多,可我没办法停止那些悲观的想象。我觉得我对凌野除了那点乱七八糟的念想之外应该没别的了,可是人这种动物,最难看明白的就是自己。只要一想到编辑说的那个“传说”可能是真的,想到“岛”住着的那些在我看来性格和举止都很异类的家伙们,想到凌野一边让我好好活着一边不知道多少次接近绝望、痛苦和死亡,我就觉得浑身冒冷汗。我是误打误撞选择了苏溪海岛,误打误撞住进了那家青旅,认识了那些人。在过去的一个月里,我因为写不出满意的小说结局而丧气的时候也没真的想要死,但身边那些人——那个终日泡在酒精里的程老板、总是对我笑脸相迎的摇滚吉他手周映、写我听不懂的诗的诗人李崇、从没见他修过车的修理工徐和、我自始至终都没打过照面的邵苑文,还有,让我厌烦又……的凌野,原来在过去的那些时间里,他们时常会想到死。我不是圣人,我也不觉得我能拯救他们让他们觉得生活美好生命值得珍惜,但我可以肯定的是,我不希望他们死。没人真的知道死后的世界是什么样的,万一,还不如活着呢?我并不觉得我跟这些人成了朋友,相信他们也一样。只是,我们遇见过,这些生命非常真实且鲜活地走进了我的人生,无论是哪个,我都不希望看到陨落。我在去机场的路上开始往“岛”打电话。我不记得我曾经住着的那个房间座机的号码,但好在我的编辑还记得。我打了一路,始终没人接听。我知道不应该,也知道不一定,但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我希望出租车再快点,希望飞机再快点,希望客船再快点,希望我跑向“岛”的脚步再快点。可是,人越是着急,世界运行得就越是缓慢。我第一次清晰地体会到了恐惧的滋味。我被这种称作“恐惧”的感觉吞噬,一路上都慌得毫无理智可言。好在,这一路都还算顺利,只有我的心备受煎熬。人真的很奇怪,我以为自己越逐渐前行,就会越安心,却没料到我越是靠近那里,就越是感到害怕,常年拒绝任何剧烈运动的我竟然为了快些抵达拼了命地跑了起来。我到那个青旅门前的时候已经是夜里,能清楚地听见呼呼的海风,能清楚地闻到海水的咸腥。我站在门口,呼哧带喘,大脑一片空白。院门开着,院子里的世界异常地安静。徐和坐在院门的门槛上抽烟,李崇在不远处面对墙蹲着,周映抱着吉他坐在通往客房的楼梯上,她脚边还有那只很肥的猫。至于凌野,他仰躺在院子的躺椅上,依旧穿一件黑色T恤和一条花裤衩,他的眼睛望着星空,像是在发呆,也可能睡着了。都在。除了整天醉醺醺还记不住我名字一直叫我“陈真”的程老板。是周映先叫出了我的名字,但第一个发现我回来的人并不是她,是徐和。徐和瞥了我一眼,没什么表情,也没说话,跟之前一样,跩得要死。在周映看见我的时候,她明显十分惊讶:“陈醒?”我的目光一直落在凌野身上,我看到他在听见我的名字后手指动了动,然后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干吗突然提起那家伙?”周映说:“陈醒回来了。”我依旧站在院门外,看着凌野迟疑着把视线从天空挪回来,落在我身上,然后下一秒,他猛地起身,站直了,遥遥望着我。徐和的烟抽完了,随手捻灭了烟头,他起身,坐到了李崇的身边。气氛很怪异,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凌野朝着我走过来,在距离我半步的时候,猛然抱住了我。他抱得很用力,我差点就不能呼吸了。我听见他问:“你回来干吗?”我脑子里不祥的感觉愈发强烈,在他抱着我的时候,我仔细寻找,然后问:“程老板呢?”一直蹲在那里的李崇看了我一眼,然后被徐和抬手蒙住了眼睛。凌野没回答我,只是用力抱着我。周映拿着吉他走了,进了我曾经办理入住手续的那个房间。猫还趴在那里,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叫了一声。我觉得自己可能明白了什么,嗓子发紧地对凌野说:“程哥还回来吗?”“不回来了。”凌野说,“去找他想见的人了。”我以前太傲慢,以为自己是开了上帝视角的天才,但其实,来到这里,我才是对一切都一无所知的人。我不知道这里的人每一个都活在痛苦的自我挣扎中,我还暗自嘲笑他们“不正常”。我也终于意识到为什么这个地方要每个人轮流给大家做饭,想必这是程老板用来拖住大家的手段——有了世间的一份小小牵挂,想不开的时候也会有一丝丝犹豫。只是谁都没想到,要给大家安慰的程老板最终走在了他们的前面。凌野来得最早,看程老板酗酒看了三年,每天看着那个人醉醺醺不清醒的样子都看习惯了,他说他都忘了那个人醉酒的根本原因。说这话时,凌野明显用力地咬了咬牙。这个晚上,我和凌野坐在院子里,周映回了房间,徐和拽着李崇回了房间,后来连那只懒猫都走了。院子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他死死地攥着我的手,像是生怕一放松我就走了。或者,怕他自己走了。我不知道应该怎么打破这样的沉默,但我看向凌野的时候,他面无表情的样子让我很难受。他表面上越是云淡风轻,心里就越是苦水翻涌。我觉得在某些方面我大概是了解他的。“还记得你来的那天吗?”凌野先开了口,让这个夜晚稍微没那么难熬了。“嗯。”“你来的那天,住在这里的一个人刚刚溺水身亡。”我愣住了,想起那个自始至终我都没遇见过的邵苑文。“那人总是悄无声息的,经常让人忽略他的存在,却没料到,真就无声无息地消失了。”我皱起了眉,凌野看向我的时候,抬手,用手指戳我的眉心,生生把我皱着的眉心给戳开了。“那时候我还羡慕他来着,觉得他至少在这方面比我果断。”凌野说,“要不我也不会三年了,哪儿都去不了。”“不行。”我双手抓住他,像个怕自己的糖球长腿跑了的笨小孩。凌野看着我笑了,他的笑也很苦,看得我心里也跟着苦了起来。他说:“这么怕我走?”我吞咽了一下口水,终于在他面前诚实了一把。我用力点头,表明忠心:“怕,非常怕,不然我不会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后立刻赶回来。”我就是怕他出什么意外,怕我一走,凌野就离开了。但我万万没想到,再回到这里,凌野还完好,程老板却不在了。不对,凌野也并不是完好的,程老板的离开也带走了他的一部分,我能感觉到。我把自己是如何稀里糊涂来到这里的说给凌野听,我对他说:“我今天才明白为什么你一直让我好好活着。”凌野目光深沉地看着我,他突然凑过来,我以为他要跟我接吻,于是闭上了眼睛。然而我等了半天也没等到他的吻,等我再睁眼,他依旧近距离地盯着我。“你干吗?”我问。凌野说:“好好看看你。”他看我,我就看他,我们像两个白痴一样坐在月光下互相看着对方。在这个晚上,凌野依旧没有说起更多关于自己的事。他从哪里来,为什么来,之前是做什么的,都没跟我说。我也没问,因为觉得这些事情在这个晚上并不是最重要的。这个夜晚我们要交给程哥,用一整个晚上的时间来想念他、祝福他。凌晨四点多,我跟着凌野回到他的房间睡了一觉。这次是真的单纯睡觉,我们都没有多余的心思去做别的事。但其实,我们谁都睡不着。到了六七点钟,天光大亮,周映像往常那样叫大家吃饭。我们去院子里的时候,发现黑板上之前的值日表已经擦掉后重新写上了。没有了邵苑文,没有了陈醒,也没有了程方。我看着黑板上的“凌野”两个字觉得刺眼,想都没想就拿起黑板擦给擦掉了。周映看着我,没说话,倒是凌野走过来,又拿起了粉笔。我知道他要干什么,我预判了他的行为。于是,我很果断地从他手里抢过粉笔丢在了一边,十分迅速地将人拉离了黑板附近。“不许写。”我说,“收起你罪恶的手。”我拉着凌野坐到了餐桌边,但这顿饭吃得很压抑,大家都没有胃口。吃完饭,我跟凌野去洗碗,之后听见周映说:“陈醒,既然来了,要不要去看看他?”程哥在我离开那天,或者在那之前就走了,我想起我走那天就没看到他。他消失的第三天,周映他们在程老板从来都不上锁的保险柜里发现了一封信。跟梁岛当初留下的手写信如出一辙。程老板的保险柜放得满满当当的,都是跟梁岛有关的东西。没有一件是价格不菲的宝贝,但每一件对他来说都是无价之宝。他的那封信就在那堆东西里,用红色的信封装着。程老板在里面写到,当年梁岛来这里后他也跟着到了苏溪海岛,两人始终没能相遇,那个人就此消失在了这个世界。程哥原本就是无牵无挂的人,这世界上除了梁岛,再没有让他留恋的。那时候梁岛走了,他也想着干脆在这里了结余生,然而那次投海,却被海浪冲回了沙滩上,就好像海里有一双手温柔地将他送回了这个世界。他觉得,那双手是梁岛的。他觉得,那时候梁岛不想让他死。于是他就等着,等着梁岛愿意跟他见面的那一天。程老板在信中跟大家告别,不许任何人为他的离开难过。因为这是他早就想走的路,他是沿着梁岛留下的讯息,赴对方的约。然而,在我看这封信的时候,发现上面有泪痕,或许是周映的,或许是凌野的,或许是李崇徐和的,也或许是程哥自己的。尽管他不让大家为他难过,但他无法阻止我们的心因为他绞痛。他无法阻止我们怀念他。我跟着凌野来到了海边,乘着船感受着海风。凌野说:“可能吹过的风就是他,也可能不是。”我伸出手,想抓住一缕风,想好好跟程哥介绍自己,想告诉他我不叫陈真我叫陈醒。可是我什么都抓不住,什么都握不住。只有对他轻盈的想念。程哥的离开对每个人来说都是一记重拳。我看得出,留在这里的几个人虽然平时看起来都我行我素,一副这世界与自己无关的孤僻样子,但其实,他们心里比谁都更重情重义。自从我来这里,程老板就整天醉生梦死,我们甚至从来没有好好交谈过,而关于他的故事,是在他走后我才从凌野口中听到的。回到苏溪海岛的第二天,我坐在海边吹风,心像是吸了一吨的海水,沉重得不行。凌野拿着酒来找我,坐在了我旁边。“你怎么来了?”我看他,“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凌野还是老样子,痞气地一笑:“找你还不容易?来来回回也就那么点地方。”我翻了个白眼,抱着膝盖继续吹海风。凌野把酒递给我,我犹豫了一下,接了过来。“程方留下的啤酒,还有三箱。”听着程哥的名字,我心里又是一阵怅然。我们俩轻轻碰了碰啤酒,易拉罐发出清脆的声音。喝了口酒,凌野说:“不知道他在哪儿呢,有没有跟想见的人见着面。”我听得鼻子发酸,突然意识到,有时候生命的消失比悲壮更悲壮,比惨烈更惨烈。但对于程哥来说,或许义无反顾又灿烂。“程哥……是为了梁岛?”我犹犹豫豫地想要打探,又不知道自己这样的行为会不会显得有些冒犯。凌野喝了一大口啤酒,我看着他的喉结上下抖动。然后,他说:“他们十来岁就认识了。”我突然想起,在我搜索梁岛信息的时候,看到他的一首歌,作词是梁岛,作曲是程方。大概他们真的是世间难得一寻的知己,他们小世界里的俞伯牙和钟子期。彼此欣赏,彼此懂得,彼此珍惜。我也大概能明白了,为什么程哥在梁岛走后选择醉生梦死,而非独自清醒。知己已经不在,摔琴也难解心头苦闷。想到这里,我扁扁嘴,想哭。“梁岛那会儿状况就不是很好,”凌野说,“这些年,程哥一直陪着他。”“什么叫状况不太好?”我问,“那时候就抑郁症了吗?”“可能吧,但当时没那个意识。”凌野喝酒,然后说,“梁岛挺苦的,他选择走这条路,程哥早有预感,但还以为能留住。”他用力捏了捏易拉罐,啤酒差点洒出来。这个时候,我不想继续问了,知道得越多,心里被刀割开的口子就越是疼。我这人最了,知道疼,所以想躲开。我沉默了好长时间,觉得海风快把我这条鱼给吹成鱼干了。凌野说:“在想什么?”“程哥。”我不假思索地回答,“程哥让我很意外,一时间没办法接受。”凌野点点头,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放弃了。我们坐在海滩上,喝着程哥的酒,想着或许海的那边程哥已经见到了梁岛,两个人像从前一样,写歌、谱曲,像两个没有烦忧的神仙。“我能问关于你的事吗?”现在面对凌野我都变得小心翼翼起来。凌野咬着啤酒罐的口,带着笑意看我:“问。”“你跟程哥认识很久了吗?”我对凌野有数不清的好奇,但他这个人,永远都藏着掖着,问是问了,但我确实没指望他能好好回答。这人,向来不真诚。不过让我没想到的是,他竟然喝了口啤酒后,好好地回答了我的问题,我想,他的改变肯定跟程哥的离开有关。“程哥是我学长,我们中学开始就在一个学校。”凌野说,“梁岛是我同学,关系一直还算不错。”我没料到他们还有这样一层关系,也难怪凌野在这里住了这么久。我盯着他看,不否认对程哥和梁岛之间的故事的好奇,但我现在,最关心的只有他。“我想知道,你为什么来这里?”我问他,“为了陪程哥?还是你……”有过情伤?遭人背叛?还是什么原因让他也来了这里呢?我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他该不会跟程哥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所以追随对方来的吧?这种时候想这种事太不合时宜,但我就是这么个脑子习惯性抽筋的人。凌野手握酒瓶看着我,他目光深沉,让我觉得性感又神秘。“你呢?”凌野说,“你发生了什么?”对于他不回答我的问题反倒向我提问这件事,我表示十分不悦。但我还是回答了。我这个人就是这么没骨气。现在的凌野在我看来脆弱得就像超薄瓷器,我必须得对他精心呵护,否则说不准哪一秒他就去给我投河自尽了。我很怕他死,这是我赶来的路上发现的。而我之所以怕他死,不过就是因为我喜欢上了他而已。就这么简单。我说:“我写不出稿。”“就想死?”“……如果我说我来这里完全是误打误撞,我从来没想过死,也不知道原来大家都是因为想要自杀才来的这里,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傻?”凌野静静地看着我,几秒钟之后他对我说:“不可能,你整天在网上看这个看那个,不可能不知道这个地方。”“我真的不知道。”我说,“是我之前说写不出来了,想找个清静的地方闭关一段时间,然后有人私信我,给我推荐的这里。”凌野皱眉:“谁给你推荐的这里?”“忘了。”我说,“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到底为什么来这里?”他这个人,总是转移我的话题。凌野不回答我,气得我自己在一边扒拉沙子玩。突然,我意识到好像哪里不太对劲。“你怎么知道我整天泡在网上?”凌野带着笑意喝完了瓶子里的最后一点酒,然后掏出手机,丢给了我。“……你凭什么有手机?”“我们每个人都有手机。”好家伙,原来只有我是真的在这一个月里与世隔绝了。凌野说:“自己看吧。”他的手机没有密码锁,我直接就打开了。手机很干净,连软件都没几个。没有微信,没有QQ,没有各类高级或者不高级的交友软件。我只看到微博,然后点了进去。他的微博名字叫“L147258”,唯一一个关注的人就是我。“你果然是我的黑粉。”凌野笑笑,闭着眼睛躺在了沙滩上。我坐在他旁边,浏览着他的微博。他2016年就注册了微博,但几乎没发过什么,可是,草稿箱里都是他的碎碎念。我发自己在吃方便面的照片,他草稿箱有没发出去的牛肉面。我说自己是个文学废物,他草稿箱里有一个“嗯”。我看到这些,哭笑不得,分不清他究竟是黑粉还是怎么回事。“你这人怎么这么讨人厌呢?”凌野说:“谁说不是呢。”我一直翻他的微博,就好像看到了一个我完全陌生的凌野。在过去的一个月里,每天跟我相见的这个凌野跩得不可一世,像个神秘的天外来客,我永远猜不透他在想什么,但自己却总是被他牵着鼻子走。他心机深重,狡黠缺德。但是,他的手机里又藏着另外一个他。一个安静的、臭屁的、孤独的他。而令人不可思议的是,这样的他,只面向我。我问他:“为什么都在草稿箱,你发出来啊。”你不发出来,我怎么能知道呢!如果他早点发出来这些内容,说不定我早就记住他了——也说不定我早就拉黑他了。他只是看着我笑,不说话。我翻了好久,终于翻到了草稿箱的尽头。我说:“你藏得可真深。”我说:“推荐我来岛上的人就是你吧?你根本就是想趁机暗算我!你个黑粉!”凌野躺在沙滩上笑,笑得我耳朵发烫,捏住他的嘴让他安静点。他突然抓住我的手,然后说:“我每天在这里看你的书,看你的微博,你书里每一句话我都能背下来了,你发过的每一条微博,我比你记得都清楚。”我很意外,看着他。他睁开眼,和我四目相对。“你知道为什么吗?”凌野问我。我觉得嗓子发紧,心口发烫。我问他:“为什么?”他笑笑,起身,看向了海的那边。我的手拄在沙滩上,他的手心覆在了我的手背上。凌野攥着我的手,我们就那么坐在海滩上。如果我不说话,那还挺浪漫的。但我忍不住,我就是破坏气氛的最强王者。我说:“你肯定是我的黑粉。”凌野笑了:“何以见得?”“我怀疑网上关于我的那些差评都是你散布的,你觉得我写得不好,是个文学废物,结果还一直出书,一直赚钱。我的名利双收让你羡慕嫉妒恨,你决心用点手段毁掉我!”凌野像看白痴一样看我。无视了他的眼神,我继续说:“于是,你引诱我来这个岛上,再不停勾引我,让我爱上你,等把我骗到手,再狠狠地抛弃我,试图用这种方式来摧毁我的玻璃心!”凌野听完这些话,终于给了我一个发自内心的大笑。我知道,程哥的离开给凌野带来了不小的冲击,他整个人都精神紧绷,疲惫又痛苦。我想逗他笑笑,哪怕就只有几秒钟。“谁说你是文学废物?这不是挺会编故事?”凌野说完,盯着我,几秒钟后又问,“你刚才的话是认真的?”“啊?”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我只能听见海浪的声音。他说:“我当你向我告白了。”他的话让我也愣了一下:“我什么时候告白了?”“刚才。”凌野从我身上收回视线,又一次望向了大海远处,“你说你爱上我。”我心跳特别快,回忆着自己刚刚是不是真的说过这种话。但就算说过,我也……我下意识想反驳,但当我看到凌野的侧脸、他有些深沉的目光和脸上那颗痣时,我决定放弃反驳。我说:“但是你又不爱我。”“你就是那无数的小小的箭矢——每支箭都射中了我。”“干吗又突然背纳博科夫的句子?”凌野说:“没见过你这么笨的。”“没见过你这么不会聊天的。”要不是我脾气好,今天我肯定是要跟他打一架的。凌野说:“我老早就跟你表白过了。”我怔在了那里。“之前你根本没认真听过我说话。”不是,我认真听了,但我又不是自恋狂,怎么可能往那方面想?更何况,当时跟我说这话的是凌野,我俩可是水火不容啊!“你的意思是,你也爱上我了?”我向他确认,“你,我的黑粉,因为被我的人格魅力吸引,无法自拔地爱上了我?”凌野嗤笑一声,不情不愿地说:“你非这么认为的话,那就是吧。不过我不是你的黑粉。”“真爱粉?男友粉?”我说,“我们作家可不兴粉圈那一套。”他像看傻子一样看我,然后把酒喝光,不打一声招呼地走了。空旷的海滩上,只剩下我一个人,还有凌野的背影。风把他的衣角吹得乱舞,吹得我也有些神魂颠倒了。我朝着他离开的方向喊:“你跩什么啊!”长了嘴巴却不好好说话,他就是缺少我爱的教育!也不知道凌野是听见了不想搭理我,还是压根儿没听见,总之这人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海滩的那边。我一个人留在海滩,喝完了凌野拿来的酒。想起早上,凌野的名字依旧出现在了院子的黑板上,我心里不痛快。我下定决心,一定要把人带走。我在苏溪海岛晃悠了一圈,最后逛回了“岛”。这整个过程中我都在想一个问题:对于凌野来说,我到底意味着什么?我从来没有为了写书之外的任何事情这么费心过,也是第一次意识到,原来为情所困其实挺烦的。我习惯了有话直说,但偏偏凌野是个嘴巴白长的主儿。我烦了,但又不能甩手走人,毕竟我还惦记着把人带走呢。一走进院子,我看见凌野又在摆弄他的那个蝴蝶风筝,好在,黑板上的名字他没再补上去。“喂。”我走过去,“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如果是以前,我肯定不搭理他了,可是现在我没办法,我已经很清楚凌野这个人对我来说有多重要。这家伙的奸计算是真的得逞了,我这只蝴蝶彻底被俘虏。“什么?”他转过来看我,脸上没什么表情。“你说不是我黑粉,”我逼问他,“那是我的什么?”我很期待他的回答,至少让我悬着的心有个着落。凌野盯着我看,似乎很犹豫。“我有权利知道。”“哦?”“哦个屁。”然后他被我逗笑了。“你别笑。”我说,“认真点。”凌野不笑了,低头继续弄他的风筝。我也不吭声,但也没走,铁了心要等他的一句话。可能我站得太久,他也觉得别扭,转身开始放风筝的时候,丢给我一句:“信徒。”我一开始没反应过来,后来才意识到他在说什么。我追上去:“啊?”“啊个屁。”他学我的语气说。我说:“你刚才说你是我的什么?”凌野的风筝放得驾轻就熟,很快就飞了起来。我就一直跟着他,缠着他。“信徒。”凌野终于重复了一遍给我听。“这么夸张?”我从来没想过,有一天有一个人会说他是我的信徒,这个词太重了,我根本承受不起。他很平静地点头,然后目光始终追随着他的风筝。“说说。”我说,“把你对我的爱意明确地表达一下。”凌野看着我笑了。他这个人真的很奇怪,最开始的时候我怎么看他都不顺眼,如今却越看越性感。“你逃避不了了,今天必须跟我说清楚。”“如果我拒绝呢?”“我就一直跟着你。”凌野轻笑一声,风筝挂在了树枝上。他摇摇头,叹了口气,没打算去取风筝,倒是坐到了院子里的躺椅上。我扭头看他,已经有点生气了。“陈醒。”“说。”“接下来你将要听到一段很长的无病呻吟。”凌野问我,“确定要听吗?”当然要听。我等的就是这一刻。凌野这个人,周身都弥漫着厚厚的迷雾,这么长时间我一直都看不清他,现在有机会了,我怎么可能放过?虽然我从没主动多问过什么,也没试图从日常观察中窥探凌野的隐私,但我确实对他感到好奇。他对我而言,像是从迷雾中走来,他整个人的轮廓都是模糊的,更别说身后的世界。我喜欢上了表象的他,也想了解表象之下或许与我的判断并不相符的那个他。我不确定了解之后自己对他还会抱有什么样的情感,但我知道,我必须挥散他身边的雾,否则,他也不好过。“我没跟任何人提起过这些事,连程哥都不知道。”他躺下来,看着天,“我不愿意提,因为不提起就能假装没发生过。”我低头看着他,有预感这并不是一段轻松愉悦的回忆。我搬了椅子,凑过去,坐在了他身边。风从我们身边吹过,凌野的头发有些长了,被吹得凌乱但性感。我静静地等着他开口,他又是好长时间的沉默,像是后悔了,也像是在措辞。院子里安静得很,其他人都不知道去了哪里,那只肥猫依旧在睡觉。然后我们俩,我看着他,他看着天,我等着他,而他不知道在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