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宁清今年第二次从维州回京州。第一次回来时,是藏着伤心。多年后相见,她什么都不能做。这一次,坐着靠窗的位置,看着窗外的风景变换,心中很静。读书时再穷,她也去过很多地方。大学时,坐着绿皮火车,夜里听着落在轨道上的轰隆声,充满稚嫩与好奇的眼看向黑暗里的遥远浩瀚。读研时,乘着红眼航班,去周边东南亚小国。拿着地图在大街小巷走着,慌乱而兴奋地面对未知。那时经济并不宽裕,朋友依旧不多。远离了父母,她能不被往事牵绊,不愿计较对与错。更不愿对影自怜,她永远拥有让自己快乐的本领。看过很多风景,经历很多事。这一刻,她想回到他的身边。下了火车,坐了地铁去他家。门是密码锁,进去后找了圈,他人却不在家。宁清也没问他在哪,昨天在家里洗澡太冷了,连头都没洗。她放下包,去卧室拿了睡衣,就去洗了个舒服的热水澡。洗完后出来,才五点多。她想等他回来一起吃饭,去厨房冲了杯热可可,抱着杯子焐着手走到客厅。如此大的客厅,他连个沙发都没有,看这划船机的架势,他这是要么让自己坐着工作,要么站起来就运动。有如此自律的男朋友,宁清都只能端着杯子坐在桌前。桌上放着一台电脑,是他在家偶尔处理工作或开会用的。她没用过苹果的电脑,之前看他开机用指纹倒是很惊讶。他就帮她也设置了个指纹,跟她说这台电脑里没什么重要文件,你可以用。他人不在,电脑却没关机。她偶尔制造惊喜,比如此时没有告诉他她回来了,想等他回家。如果回得晚,两人可以一起吃宵夜。宁清想找个电影看来等他,解锁了屏幕后,发现他的邮箱界面正打开着,满屏英文的工作往来邮件。刚想叉掉时,却在界面上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邮箱地址。那是他的另一个邮箱,如果不是在邮箱名里看到自己的姓名缩写,她是绝对想不起来了。可可的香气冒到鼻翼,巧克力混着牛奶的鲜甜,抿了一口,她应该叉掉页面。她不该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隐私,未经他允许,她不该进入他的黑洞。可在触摸屏上的手许久没有动弹。这个邮箱,是他们一起注册的,他还帮她注册了一个。说手机号码会换,QQ会被盗号,有这个邮箱在,我们就能永远保持联系。她当时不信,说手机号码换了会告诉你,QQ号被盗了就再找回来,怎么会断了联系。后来,她的手机号码换了,QQ注销了。那家提供邮件服务的公司,也退出了本土市场。她几乎没有用过这个在无比幼稚的年龄里,用两人姓名缩写和特殊日期交叠排序注册的邮箱。年少追求特别,邮箱名都要设置得充满个人气息和具备特殊意义。现代人邮箱以应付工作需求,公司内部更是整齐划一地用姓名为前缀。客厅很静,似乎静得能听到指腹在触摸屏上的点击声。收件箱里只有早年的几封垃圾邮件,并没有处理掉,除此之外,只有一封当年注册后测试用的“Test”邮件。宁清此时心中莫名恐惧,他为什么还要留着这个邮箱?从未收到过来信,为什么还要顺手挂着?她点进了已发送邮件的归类里,有好几页。每一封的收件人,都是她的邮箱地址。她点开了第一页最早的一封。7.30延期了,这件事已经过了很久了。不知道该怎么说,也没跟任何人讲。早两天梦到了你,你不肯跟我讲话。8.8又在实验室待了一整天,一个字都读不进。导师责怪我为什么写不出好的paper,他却不熟悉我的研究方向,无法给我指导。我很失败,是不是。8.30这段时间过得糟糕极了,很久没有睡。很久没有跟人有过交流,也许我该去看心理医生。犹豫很久,知道你不会回。面对你,就一定要面对自己我无法接受这样的自己9.2所有人,都让我再坚持下如果你在,你会不会让我放弃?9.3梦里的你不会给我答案,是不愿意跟我讲话吗?清清,我快坚持不下去了9.3我准备退学了12.8生日快乐这段时间发生了很多事我已经退学了,找到了实习你呢?工作了吗?1.10想回国,想联系你可初恋于你,只是一段回忆多么丢人,我忘不掉你1.20快过年了订了机票,又取消了,不想回去过春节已经好几年没有回国了,假期就把自己扔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假期会去新西兰的Roys Peak徒步,常常从体力的自虐中获得快感。会留在这工作几年吧,做些感兴趣的事。先祝你新年快乐。12.8生日快乐刚工作完,大脑依旧很兴奋一年没有联系过你了哦,Roys Peak挺险峻的,我爬了三个多小时。登顶时看着下边的湖景,有人说,在大山大河间会忘了个人情爱,简直是扯淡。在那坐了很久,却决定不再联系你。不会再给你发邮件了。如果有一天,你看到了这些邮件,就当没存在过。我不会再允许自己在你面前展现脆弱最新的一封,是今年9.25我回国了。觉得视线一片模糊,再也看不清屏幕上的字,直到眼泪落到了桌上,宁清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哭了。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看不到的。我只是......以为我们彻底断了联系她扯过纸巾,擦掉了眼泪,突然站起了身,将睡衣换下,拿着手机和包,边跑边打车,去自己家。自己的出租屋好几天没回,宁清连鞋都没有换就冲进了卧室,看到床头柜上的那本书时,她停下了慌乱的步伐,慢慢走了上前,把那本书抓在了手里,一屁股坐在了地板上。在家时,这本书就放在了她的书桌上。他在注册邮件时,随手拿了这本书,翻到了最后一页,把复杂的密码写下,说怕你忘了。这些年,她到哪,都把这本书带着。她只看到了扉页的字,偶尔再翻阅一遍内容,却从未翻到最后的空白页。命运写在了开头,却吝啬于告诉她,我把捷径给你了。窗帘拉着,房间里所有光源只有那一小方的手机屏幕。经过反复操作后,她重新登陆进了那个邮箱。地板很凉,房间很冷,整个人如同僵硬了一般,只有指腹在屏幕上的滑动。一条条的,看完了这些年他给她发的所有邮件。许久,“砰”的一声,手机砸到了地板上,房间里唯一的光源消失,又陷入了一片黑暗。安静到仿佛让人以为她睡过去之时,她跪坐在了地上,抱着床上的一团被子,将脸埋了进去。再嚎啕的哭,也会被厚实的被子吸了声,化作嗡嗡的呜咽声。纸巾擦不掉的泪,可以被棉花吸去了只在被套上晕染作一团湿意,无从分辨到底流了多少泪。手无力地在床垫上捶打着,她恨自己,为什么不肯翻到最后一页,是忘了,还是不愿意?为什么没有在他最需要自己的时候出现?那段时间,那么密集的邮件,他是在向她求救。她的昕远,那么高傲又自信的一个人,当他说坚持不下去时,他到底承受了多大的压力?隔了三个月,才有了下一封邮件,一定是出事了。她好恨自己,在他最需要自己的时候,她却什么都不知道。一直没有回复的邮箱,像是冷漠的旁观者,看着他陷入黑暗,看着他挣扎,都无动于衷。他为什么还要回来找自己?为什么还要来帮她?她有什么可值得的?要恨她就恨到底不好吗?这是他藏在深处的伤痛,他要她装作看不见,宁清不知道,她该不该问,到底出了什么事?可是一切追问又是那么颓然无力,揭开伤疤是种痛,一如她不会在他面前提当年的事。许久,当再无泪可流时,宁清拿起手机,哭肿的眼畏光,看到手机屏幕时下意识闭了眼,想起身开灯时才发现腿已经彻底麻掉,半趴在床上点开了微信与他的聊天界面。问他,你在哪?元旦一场午宴,一场晚宴。没了午宴的人多热闹,晚宴是与更亲近的自家人一起吃。自家人便不必推杯换盏,更没有劝酒,只舒舒服服地吃一顿饭。中午时宁真便被问,昕远终于回国了,怎么元旦都不回来一起吃顿饭。她只得解释了儿子在创业,自己当老板,哪里分工作日休息日的。自是被夸了儿子能干,都不用劳烦家里安排工作。虽然知道这是场面话,都不知道儿子在干什么呢就这么夸,但宁真还是挺受用的。不管创业怎样,都是自己在操持着一摊事,从不问家里要钱。晚饭跟哥哥和几个平日里联络热切的表亲吃饭,上次昕远回国时都已经跟他们聚过餐,自然没了被问的烦恼。侄子这次都带了女朋友一起来吃饭,小姑娘知书达理,很文静,估计明年就要定下来了,宁真想起儿子的事,心中不是滋味。一大家子人,站起身说了贺词,一起碰了杯,各自喝了口杯中酒水后刚坐下时,包厢的门被猛然推开。“昕远?”坐在主位的哥哥看向了门口。宁真转了头,看到儿子似是风尘仆仆地赶来,但脸色十分不好看,盯着她,一副要拿她是问的神情。他的情绪控制能力一向很强,几乎不会向身边人发火,此时这种愤怒着人直接就闯了进来的状态,着实不对劲。宁真微笑着问他,“昕远,你怎么来了?什么事?”赵昕远到底是控制住了自己,不会让她在亲友间下不来台,进来后对着长辈们一一问好,说自己有朋友在这要招待,听说你们在这,就过来打个招呼。寒暄完,他低了声对宁真说,“我有事找你,回家说。”儿子走后,宁真彻底没了吃饭的心思。有哥哥在这招待着也不失礼数,她就找了借口先走了。她喝了点酒,喊了司机送回家。走上台阶正要开门时,闻到了一股烟味,是从右手边的院子里飘来的。即使白天有太阳,院子里都觉得冷清,冬天就被荒废了没人去,更别说是寒气重的晚上。他坐在并不出声,只有手中香烟的光点随着他吸吐的动作移动着。宁真打开了院子的灯,走了进来。见了灯,他眯着眼把最后一口吸完,掐着烟头按在烟灰缸里,将火星子熄灭,余烬的烟灰冉冉升起,在寒冬的冷空气中消散。赵昕远很少抽烟,成瘾性物质不能帮助解决问题,有瘾不是件好事。当发现自己对任何物质有瘾时,他都会自虐式地戒除,不允许自己被掌控。尼古丁可用于镇定精神,刚刚在门口超市买了一包,也就允许自己抽两根。只是听宁国涛说了个大概,细节是当初在狱中的他一概不知的。赵昕远看向走过来的他妈,“坐。”宁真看着桌上的可乐,他从不喝这玩意,怎么想起来买。她拉开椅子,坐了下来。“掌控别人的命运,是不是很好玩?”“你是指什么?”“你为什么能够自大到为我做出决定,让她跟我分手?”“是她为你做出了决定,昕远,是她把你卖了。”赵昕远笑了,“妈,不要在我面前说这种话。这件事谁都有自己的版本,而我,只相信她的。”真是好手段,才两个月,就又将他哄得团团转。“如果你心里都有结论了,那来找我干什么?”“可以听一听你的版本。当然,无论你的版本如何,都不会影响我和她之间的关系。”“你和她的关系?什么关系?”“男女朋友关系。”“那你这次想到哪一步?”“结婚。”“那这次她是不是要弄出个怀孕来跟你结婚?”宁真冷笑,“上一次,她跟我说,她跟你上床了。如果我不答应帮她爸,她就要把这件事说出去,来毁你名声。”看着儿子的沉默,天很冷,她也不想在这多待,站起了身,“赵昕远,我是为了你的自尊心,才没有跟你说这件事。你所谓的爱情,也不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