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生之年?狭路相逢终不能幸免众人愣愣地看着那扇被重重关上的房门。须臾,唐少麟最先回过神来。他立刻站起身来,看着秦子默,匆促而冷静地说:“快点,快点去追,这样她会出事的。”几乎在同时,秦子默即刻反应过来,他一言不发,外套也没穿,迅速地追了出去。唐少麟走过来,拍拍我的背,然后,轻轻地牵起我的手。接着,他回头,对那个半天没说话的闯祸的詹姆斯和仍然处于状况外的雷尼尔交代了一声:“你们就在这儿等,有事我打电话找你们。”他几乎是半拉着已经有些发傻的我,快速地跑出去。在电梯里,他的脸色沉寂。他不看我,他也不说话。我脑海里一片空白,只是下意识地盯着他。他还是不看我,他默默地看向别处。半晌,电梯快到一楼的时候,他抬头看我,轻轻唤了一句:“林汐……”我一震,他的声音有点陌生,但是,仍旧带着我熟悉的那种安慰和支持,他看着我:“林汐,”片刻之后,他微微一笑,“林汐,不要想太多……”正在此时,电梯停下了,门也开了。我脑子里一片混乱,无暇顾及他后面说了些什么,只是下意识地往外冲去。我的心里,充满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唐少麟一直紧紧跟着我,我们冲到了大厦门口。但是,子默和妙因已经不见踪迹。我们四处找了一下,还是没有他们的任何影踪,但是,隐隐看到左边的那个拐角处,簇拥着一群人。而且,越聚越多。不知道为什么,我和唐少麟对视了一下。我的心顿时沉了下去。我俩下意识地立刻朝那个方向奔过去。唐少麟抢在我身前拨开嘈杂的人群,拉着我,奋力向前挤去。终于,我看到了。我看到了我最不愿意看到的一幕。我目睹了生命原来可以这么脆弱。同样的,我清晰认识到了,什么叫作撕心裂肺。仅仅在一刻钟前,还温文微笑着、蹙眉沉思着的那个人,现在,正静静地躺在包围圈的中心,躺在血泊中。他身下的血,慢慢地、大片大片地洇了开来。可是,那个眼神,虽然渐渐涣散,却仍然朝我所在的方向看过来。他微微屈起了左手的食指。他的动作,轻微得几乎无法辨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看得十分清楚。一时间,我心中大恸。我的泪,一滴一滴地无声落下。当年,我们经常在一起上自修的时候,我要是偶尔因为什么事闷闷不乐,总会有一个微微屈着的手指,有时,还画着一个委委屈屈的人脸,耍宝地匍匐着,一路爬到我面前。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他的眼神,带着淡淡的满足的笑意。终而,逐渐涣散,涣散……我完全不记得我是怎样和唐少麟一起,跟着救护车,一路到医院,再一路小跑,跟上三楼,然后,看到子默躺在担架上被推进了手术室,看到妙因躺在担架上,被医生带去检查……我整个人已经完全恍惚。我靠在墙边,无力地垂着头。但是,我仍然感觉到,有一只手臂一直在支撑着我。是唐少麟。办完了相关手续之后,他就一直镇定地站在我身边。长长的、一望无尽的走道里,就我们两个人,静静地站在那儿。触目皆是白色和死一般的寂静,还有凄清。我一直垂着头。心痛得几乎无法呼吸。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抬起头,下意识看看窗外。天已经完全黑了,深秋的寒意一点一点侵蚀着我的全身。可是,手术室的灯依然亮着。不知道过了多久,手术室的灯终于灭了。又过了一会儿,一个医生走了出来。我们一怔,接着立刻跑上前。医生摘下口罩,露出十分冷静的一张脸,他看着我们,面色寻常而例行公事地说:“病人破裂的脾脏已经摘除,也输了血,但是,他头部伤势严重,需要在重症监护室进一步观察治疗。”他的脸上,除了疲惫之外,并没有太多表情。作为一名医生,这种场面,想必他已经见得太多。他又看了我们一眼,顿了片刻,缓缓开口:“另外,他脑部仍有淤血,可能会长时间昏迷不醒,也有可能……所以,最好尽快通知他的家人,”他蹙了蹙眉,直截了当地道,“而且,要有心理准备。”我怔住了。我看着他的唇一开一合,但是,我几乎,听不到他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我的头,仿佛被重锤敲击般痛得欲裂。片刻之后,我听到少麟的声音,冷静而模模糊糊地说着些什么。我低着头,蒙蒙眬眬看到一双脚渐渐远去。一瞬间,我的心中,清晰地掠过那个青翠崖边的孤单背影,还有那轻轻的一句。这个人也许永远也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子默,子默,子默……你真的……也会这样吗?我的泪,终于夺眶而出。两个小时后,我们站在重症监护室的门外。医生严禁我们进去。我的左边,站着轻轻扶住我的唐少麟。我的右边,站着手臂上仍然包着纱布的妙因。透明的玻璃窗里,一个护士在病床前忙碌着。我默默地看着。我清楚地看到各种各样的仪器,围绕在病床前,指示灯不间断地闪烁着。但是,奇怪的是,无论我如何努力,我都看不清病床上躺着的那个人、那张脸。只要视线有一点点触及,我的眼前立刻完全模糊。过了一会儿,少麟转向我们,他的声音,依旧沉稳而言简意赅:“站了这么久了,坐下来休息一下吧。”我跟妙因对视了一眼,她的眼睛,完全红肿。我们三人默默地在长廊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我们就那样坐着,谁也没有说话。夜,越来越深;寒意,也越来越重。不知过了多久,有两个穿着病号服的人,略带蹒跚地从我们面前走过。我清晰地听到她们的叹息声,间杂着几句议论:“……进了重症监护室的人,很少有活着出来的……”我低着头,默默地听着。我拼命地咬着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几乎在她们的身影隐入拐角处黑暗的一瞬间,妙因一下子扑到我身上,号啕大哭:“林汐,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她哭得断断续续地,“我只是……只是想一个人静一静,我听到他在后面叫我,我不想看到他,我不想听他把那句话说出来。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有车开过来……我不知道,他会跑过来救我。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她的泪,热热的,浸湿了我的衣服、我的手臂。妙因的眼泪,扑簌簌地继续流着,她泣不成声地道:“林汐,子默说,这是他欠我的,所以……可是,我宁可是我救了他,我宁可躺在里面的人是我,我不要他死,我不要他死啊……”我闭了闭眼。无可遏制的泪水,从我的眼角汹涌而下。我尝到了泪水的咸味,还有血的淡淡的腥味。我听到自己的声音低低地道:“妙因,不能怪你,”我忍着泪,“不应该……怪任何人。”这是命。突然,她抬起头,一把抓住我:“不是的,不是的,林汐,是我的错,是我的错,是我害了他……”她喃喃道,“这些日子,我明明知道,我知道,我都知道……如果,如果他……”她哽咽着,没有继续说下去。我轻轻地抱住她:“妙因,真的,不是你的错。”我的目光,越过她的头顶,越过少麟安慰的目光,看向那扇门,我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低低地说,“而且,你放心,不会的,不会的……”不会有这个如果。若是没有人给我这样的勇气。我愿意用尽全身的力气,自己给。半个月过去了,日子平静中一直带着无言的压抑。秋的寒意也越来越重了。其间,我、唐少麟,还有詹姆斯兄弟俩,陪着妙因去公安局办理了跟车祸相关的事宜,肇事司机一直对着我们诚惶诚恐地道歉,愿意承担一切责任。我们一直默默无言。其间,得知讯息的夏言和沙沙也赶来医院。夏言眼圈微红,闷头抽烟,而沙沙,则从头到尾,伏在我的肩头,痛哭失声,不能自已。我拍着她的背,我的眼睛涩涩的。但是,我已经流不出眼泪。陪着沙沙来的汪方,一直站在我们身旁,脸色戚然,沉默不语。而且,素来稳重,从大学时代开始就从不喜欢依靠父辈庇荫的他,从得知消息的那一刻起,就不惜动用了一切可能的关系,四处奔走请来了知名的专家,为昏迷中的子默会诊。到了最后,专家们大都只说了一句:“能不能闯过这一关,要看病人的意志力,还有求生本能。”我们只能等。不知不觉地又过了一个星期。周末,我带着学生去企业参观实习,返校的途中,已经黄昏,我下了车,独自一人,又去了那家医院。平时,都有人陪着我。静静地来,再静静地走。但今天,唯有今天。子默,我想一个人,来看看你。进了熟悉的那栋大楼,上了二楼,一转过拐角处,我愣了一下。两个身着警服的人,安静地坐在长廊的椅子上。他们的前面,一个高大而极其瘦削的身影,正站在重症监护室的门前,向里望去。一瞬间,我屏住了呼吸。我慢慢地走了过去。那个人仿佛听到了脚步声,他转过头来。我的心猛然间狂跳了起来。是当年的那张脸,酷似另一张年轻的脸,儒雅而沉默。但是,我面前的这个脸庞,早已被岁月的斑驳风霜刻下极其深刻的印迹。在额头,在嘴角,在……在脸上的每一处,每一个角落。他的穿着十分朴素,甚至,可以说是简陋。他的头发已经花白,看上去有点触目惊心。只有那种沉稳的气度仍在。他看着我,仅仅几秒,再次转过头去。片刻之后,我听到一个平淡而疏离的声音:“他到底,还是找到了你……”我低头不语。突然间,他的声音轻轻地道:“子默,你记不记得,曾经答应过我什么?你跪在我的病床前,亲口答应过我,要忘掉过去,要重新开始,好好生活,要开开心心地建立自己的小家庭,结婚,生子,让我能早一天听到有孩子叫我……爷爷……”突然间,他埋下头去。片刻之后,我听到他低低的恸哭声,带着重重的悲戚:“子默,你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傻?”他呜咽着。这样一个高大的中年人,站在医院的长廊里,不管人来人往,如孩童般,毫无顾忌地痛哭着。我低着头。暌违已久的泪,慢慢流下。不知过了多久,他慢慢止住呜咽,但是,他的目光仍然盯着那扇门,我听到他喃喃道:“……思岚,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我没有尽到一个做父亲的责任……七年前,我连累了他,七年后,还是我,逼得他……”他吸了一口气,伤感地说,“子默,你没有错,错在我这个当爸爸的,错在我,错全在我。”他又埋下头去。过了一会儿,他身后的两个人上前,低低地跟他说了些什么。他伸出手去,拭了拭眼睛,点了点头。接着,又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片刻之后,他们三人的身影,渐渐远去。我吸了一口气,慢慢地走到那扇门前。我轻轻地伸出手去,触到那面冰冷的、隔着生与死的玻璃。我一遍一遍轻轻地抚摸着:“子默,你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我的手里,静静地攥着那枚小小的印章。七年前的今天,在百里之遥的那个静谧校园,你对我说向莎翁致敬。我把头抵在那面冷得彻骨的玻璃上,无声痛哭。不知道站了多久,身后响起一个低沉而陌生的声音:“别哭了。”我回身,看到一张从未见过的面孔,正充满忧虑和同情地看着我。接着,他用手指指身旁例行检查的护士,示意我让开。我连忙拭泪,朝后退了一步。护士小姐看了我们一眼,推门进去了。那个人看着我:“你是林汐?”我微微诧异,也看向他。高高的个子,讲究而不张扬的穿着,戴着一副眼镜,看上去斯文儒雅。但我确信,我不认识他,也从没见过他。他似乎看出我的疑虑,示意我在长廊的椅子上坐下,接着,坐在我身旁轻声解释道:“我叫楚翰伟,是秦子默的朋友,也是……”他略略踌躇片刻,终究还是没有接下去说完。我的脸上仍然一片茫然。他深深而了然地看了我一眼:“子默没跟你说起过我?”我机械地点了点头。从来没有。他看着病房的方向,目光中,带着浓浓的惆怅:“我刚刚回国,下了飞机,找到他的办公室,这才知道……”他低低地叹了一口气。我低下头,我的眼中又泛起了泪光。一阵静默。又过了片刻,楚翰伟的目光慢慢转向我,他的眼神十分的温暖:“林汐,有些事,有关他,有关我,还有……可能子默还没有来得及跟你说,也可能,他没有办法跟你说清楚,但是,他一定希望有一天,由自己亲口告诉你所有的一切,而且,他比你所能想象的,还要……”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对我说,“所以,你放心,他不会有事的。而且,林汐,你要相信,子默他,一定会挺过这一关……“林汐,你要鼓起勇气,子默也一定需要你给他这样的勇气。”夜已经很深了。我告别了楚翰伟,又在医院大楼前面的草坪上坐了一会儿,才慢慢走出医院。走到医院的拐角处,我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心中顿时一暖。昏黄的路灯下,是少麟的身影,静静地站在那儿。我走到他面前,他看着我:“大姐说你还没回去,我就知道你来这儿了。”他审视了一会儿我的眼睛,伸出手来,牵着我的手,“林汐,不要着急,慢慢来,”他的声音,淡淡地熨帖着我的心,“总有一天他会没事的,别太担心。”我默默点头,感激地看着他。少麟又看了一下我的脸色:“林汐,还没吃晚饭吧,我陪你去吃点东西。”我略带疲惫地摇摇头:“谢谢你,少麟,我想回去。”我吃不下任何东西。他了解地点点头。我又回头,看了看二楼走廊泻出的灯光,片刻之后,转过头来:“走吧。”我们正要向前走去,突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高声叫道:“林汐,林汐,等一等。”我有些疑惑地转过身去。是那个只有一面之缘的楚先生。他从大楼的方向朝我奔来:“林汐,林汐,子默他……”我的脑子里“轰”的一声,以至于我根本没去看他的眼神和他的表情,我第一反应就是返身,飞快地沿着来时的路一路冲了过去。我不知道自己撞到了多少人,我听不清后面匆促的连声喊叫,我的眼前越来越模糊,脑海里只有一个声音反复在轰鸣。子默他……子默……我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多么狼狈不堪。曾经一度,我以为,经过了当年,生或死,都没有珍惜现在来得重要。我也一直这么劝说自己。可是现在,我真真切切地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是死亡的恐惧。窒息般的恐惧。我冲上了二楼。我冲到了那扇门前。里面那个人仍然静静地躺着。他还在。里面仍然很安静。我愣愣地看着这一切,我愣愣地看着那些冷冰冰的、非常复杂的仪器。具有讽刺意味的是,那些没有生命的仪器,却决定着一个人的生或死。现在,病房里,所有的仪器仍然在工作着,指示灯仍然一闪一闪地亮着。没有熄灭。没有熄灭。那么……后面,有一个人轻轻拍我。我转过头去。是那个我不知道姓名,但经常看到的清秀而温婉的值班小护士。她看着我。这是她第一次,不是充满同情,而是微笑地看着我:“医生刚才来检查过,说病人虽然暂时还在昏迷,但是,从各项体征数据看来,已经初步脱离了生命危险,所以从明天起,会转到普通病房继续观察治疗。”她继续微笑,“你应该高兴才对。”她的目光掠过我的脸,投向不知名的某一处,若有所思地道:“车祸这么严重的病人,真的很少有……”她握住我的手,我的脑子里仍然一片混沌,但是,我清晰地看到她眼角薄薄的泪光,“不是每个人,都能看到自己心底在乎的那个人死里逃生的……”她转过眼去,将手插到白大褂的兜里,轻轻地道:“你很幸运。”她静静走远。我慢慢地瘫坐在那扇门前。我的手中,仍然紧紧地攥着那枚印章。我模模糊糊地看着两道人影飞快地向我跑来。我模模糊糊地听到一个焦急的声音:“林汐,你先别着急,听我说完,子默他……”我淡淡一笑,慢慢站了起来,截断他的话:“他活过来了。”他终于,活过来了。我知道,我一直知道。他已经不完全是当年的那个秦子默了。七年后的他,不会像当年那么脆弱。一个多月过去了。冬天已经提早来临。滚滚红尘中,生活仍然在忙碌中继续。我跟妙因继续上课,詹姆斯接过了子默手头的工作,少麟和雷尼尔天天加班,而自从那晚之后,略带神秘的楚翰伟,几乎消失不见。除了病床上安静睡着的那个人,每个人都依着自己原先的生活轨迹前行。但我知道,这只是表象。事实上,有些东西,有些属于内心的东西,已经回不去了。这段时间以来,我不知不觉地瘦了很多。妙因比我瘦得更多。即便在教研室的例会中相遇,她也总是安安静静地坐在离我最远的角落里,低头不语。每一次,都是最晚来,最早走。而且,去医院探视的时候,她总是能找到避开我的时间段,我几乎从没见到过她。偶尔,我的眼神与她相遇,她总是很快移开。而且,她的眼睛里,有着一种我看不懂、也从来没见过的深深的感伤。还有淡淡的复杂。至于少麟,他仍然很关心我,经常来看我,打电话问候我,或是陪我去医院。但是,在我们之间,总有些东西是不能触及的。我与他明明知晓,但无能为力。而且,这段时间以来,他作为骨干力量,一直在为国家重点实验室的申报而竭尽全力,我除了叮嘱他注意身体之外,根本不忍心占用他已经所剩无几的空暇时间。所以,我依然经常一个人,去医院探视。直到有一天,在子默的病床前,我碰到一个人。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妙因的父亲。那是一个看上去充满威严的中年男子,举手投足颇有气势。他走进病房,先是默默地看着病床上安睡的子默,轻轻叹了口气。然后,转过身来,打量了我几眼:“我是妙因的爸爸,前阵子一直出差在外,这一次,我是专程来找你的。”接着,不容拒绝地说,“你出来一下,我有话跟你说。”十五分钟之后,我们面对面地坐在医院对面一个幽静的茶座里。他燃上一支烟,沉吟了片刻之后,缓缓开口:“韩诫跟我说起过你。”他看着我,“所以,从头到尾,我都知道,只是,没有告诉小因。”我低头。他喝了一口茶:“我跟韩诫、思岚是大学同学。韩诫跟我上下铺,他是班长,我是团支书,思岚是文娱委员,我们仨经常在一起。当年的思岚,穿着长长的裙子,温柔大方,喜欢唱歌,爱跳孔雀舞,她跳舞的样子,真的很美很美。那个时候……”他的脸,半隐在烟雾中,看不真切,半晌之后,他又开口,“后来,韩诫跟思岚开始谈恋爱,再后来,毕业的时候,思岚没有回杭州,想方设法跟韩诫一起去了他老家所在的那个小城市。“听说韩诫工作后,还是跟念大学的时候一样,做什么事都敢说敢闯,讲义气,又碰上一个赏识他的领导,发展得很顺利,再后来,他们结婚,有了子默。我们都很忙,离得又远,很少见面,偶尔写写信、通通电话而已,直到有一天,思岚突然打电话给我,说已经跟韩诫离婚,搬回杭州。“我是局外人,不好多过问他们之间的事,只是借去杭州出差的机会,去探望过思岚,那时候她的身体,因为长期辛劳,已经不太好。“那个时候,我也见到了子默。我是真的很喜欢子默这个孩子。从样貌上,他更像思岚一些。再后来,韩诫出逃,没过多久,思岚病逝,我去奔丧。我印象最深的是,在丧礼上,子默没哭,反过来安慰他的姨妈。他在有些方面,实在比同龄的孩子,要成熟太多了。“但是,即便这样,当年那样的打击,他恐怕也是承受不住的。”他看着我,“你跟子默的事,韩诫曾经跟我谈起过……”尘封多年的往事猝不及防被撕裂开来,我的心底,一阵一阵地疼痛。他观察了我片刻,沉吟了一下,突然转换了话题:“小因念大一的时候,跟同班的一个男孩感情很是不错,但后来不知道因为什么事,两人突然就疏远了。一年多以后,那个男孩子跟着爸妈出了国。“后来,小因一直不肯谈恋爱,我跟她妈催过她,她总说不急不急。她表面上很温顺听话,但很有自己的主见,我们一直有点担心。”我的脑海里突然一闪,仿佛掠过什么,但是又抓不住。“再后来,子默回来了,小因是真的很喜欢他。子默很像当年那个男孩子,而且,更加温文尔雅品貌出众。”他喝了一口茶,“我很委婉地把那层意思和当年的事跟子默说了。毕竟,我们就妙因一个女儿,只要她喜欢,只要她能开心,什么都好。子默那么聪明的孩子,又怎么会听不懂我的暗示。“只是,我没有仔细去想,子默当初对我说的那句话,‘童伯伯,我会尽力完成您跟我爸爸的心愿,但是,很多事,不会重来,没有如果。’”他淡淡一笑,“是我错了,他的话我没放在心上,因为我总觉得,感情的事,会随着时间流逝慢慢痊愈,没有人可以例外。“就像我当年一样。只是,我低估了子默的固执。”我的心中,微微一痛。不会重来,没有如果……茶座的背景音乐,正幽幽唱着:我这里天快要亮了那里呢我这里天气很炎热那里呢我这里一切都变了我变得不哭了我把照片也收起了而那你呢如果我们现在还在一起会是怎样我们是不是还是深爱着对方像开始时那样握着手就算天快亮我们现在还在一起会是怎样我们是不是还是隐瞒着对方像结束时那样明知道你没有错还硬要我原谅……我们都沉默着。过了半天,我抬起头来,有些艰难地说:“童伯伯,对不起,有关妙因,我……我没有料到……”他温和地截断了我的话:“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感情的事,不可以勉强。为了自己的女儿,我藏了私心,也害了子默。如果当时……事情也不会发展到现在这一步。”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子默说得对,很多事情,没有如果。”我眼眶蓦地一湿。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又过了半天,才慢慢地说:“工作关系,我以前见过你爸爸,”他微微一笑,“没想到,林远东精明一世,会生了你这样一个傻女儿。”他站起身:“还有,不要再记恨你爸爸,韩诫被判刑、坐牢、生病就医,从头到尾,很多事情,你爸爸暗中费的心力,不见得比我少,说到底,他也只是个一心想要保护女儿的普通父亲而已。”我默默地独自一人坐在那儿。我的心里,突如其来的一阵难过。爸爸,爸爸……他略带闪躲的眼神,他鬓间的白发,他小心翼翼的话语。从小就对我管头管脚、待到我长大后却永远包容我纵溺我的爸爸。一直以来,他为我操的心,应该比我想象的还要多得多。不知不觉中,学期已经临近结束。生活仍在继续。只是子默,仍在安睡。他的气色,已经一天好过一天。但是,他仍然安静地睡着,不理会尘世的一切喧嚣。我们每个人都在等待。等待希望破土而出的那一天。没过几天,我刚上完课走出大楼,对面的树荫下,静静站着一个人。是这些天来一直回避我的妙因。我朝她走了过去。她看着我,脸上没什么表情。过了半晌,她淡淡地道:“林汐,我带你去看几样东西。”我们一起站在子默的公寓里。自那天之后,我就再也没有来过。但是,听詹姆斯说,在子默住院期间,尤其是最近,妙因在工作之余,取了他的钥匙,给他送一些必备的东西。就算现在这样的情形,她还是很细心。詹姆斯说到最后,还补了一句:“如果不是你跟Richard太固执,所有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他的表情十分无奈。妙因静静牵起我的手,走到那间布置得很典雅的书房内。我略带不解地看着她。“林汐,子默的书房,一直是我的禁地,但是,”她默默打开一个抽屉,轻轻放到我面前,“我想,对你不是。”我看着那个被打开的抽屉,一瞬间,我的眼泪充盈眼眶,簌簌地往下流。我伸出手去,轻轻触摸着。那年校园林荫道上飘落的枫叶,保存完好的展览会门票,我送他的钥匙扣,我的发卡,我自修时的随手涂鸦……还有,那套静静躺在抽屉深处的《莎翁全集》。我的手微微颤抖着,打开那套书。那张纸,已经微微泛黄,却仍然牢牢地夹在里面。那上面的女孩子,稚气地、略带顽皮和茫然地隔着漫漫时空凝视我。我下意识地翻到那页纸的背面。上面,是我熟悉的遒劲潇洒的字迹,略带凌乱的: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妙因看着我,幽幽地说:“子默的钱夹,从不让人碰,他的书房,也不让任何人进。有一天,他在外面接电话,我一时控制不住好奇心,假装进来找个东西,看到这个抽屉半开着,我打开这本书,看到了这张纸,”她略略抬头,“尽管只是匆匆一眼,但我发现,那上面的女孩子,跟你很像……“子默很快就进来了,他的脸色不太好看,但是,他什么也没说,看着我出去……”她侧过脸去,看向窗外的夕阳:“很久以前,我有一个很好的女朋友,我们一起长大,我跟她,好得可以共用所有的东西,甚至包括牙刷。我们上了同一所大学,我们约定做一辈子的好朋友,什么都不能让我们改变,但后来……她为了一个男生,为了一个让她心动的男生,做了很多……所以,”她转过脸来看我,“林汐,对不起,我在心底,一直对你有戒心。“我知道,为了我,你牺牲和忍让了很多。”她微微苦笑:“这么多年来,包括当年,我一直很蠢,总是要等到事情无可挽回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错误。”她低低地道:“子默有他的固执和骄傲,我又何尝没有我的。”这一年的春天,来得很晚。但是,毕竟来了。放寒假前,我打电话回去,说学校有事,今年就不回去过年了。让我有些意外的是,爸爸妈妈听到后,只是沉默了片刻,什么也没问。在放下电话的瞬间,爸爸的声音有点沙哑:“汐汐,不管怎样,要记得保重身体。”隔着长长的电话线,我点了点头。然后,慢慢地昂起了头。泪水,又流回了眼眶。二月二十四号,春节。这一天,我收到了很多条祝福短信。同事的,同学的,朋友的,还有学生的。其中一条,是少麟发来的,只有简短的一句话:希望与生命同在。我看着那方小小的屏幕,感激地微笑。希望,与生命同在。并且,今天还是一个特殊的日子。子默的生日。他二十九岁的生日。我坐在病床前,看着那张沉沉的睡脸。然后,我绞了一条热毛巾,仔仔细细地给他擦脸。他的脸有点瘦削,他的呼吸平顺,他的眼睫毛,仍然是那么的长。我握住他的手,轻轻摩挲着,他的手掌心温热,布满了一层薄薄的茧,摸上去十分粗糙。我用指尖细细地摸着,一点一点划过他的掌心。我把脸贴了上去:“子默,你知不知道,今天是你的生日,过了今天,你就二十九岁了……”一股热热的液体蔓延过我的脸,“子默,那年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你才十九岁,站在那个小小的书店里。知不知道,那个时候,我真的很讨厌你,我讨厌你跟我抢东西,我讨厌你挖苦我,我讨厌你又自大又骄傲,我讨厌你打电话给我却什么都不说,我讨厌你……”我哽咽着:“就算现在,我还是那么讨厌你,我讨厌你一走就是那么多年,留下我孤孤单单的一个人,我讨厌你回来后却装作不认识我,我讨厌你什么都闷在心底,我讨厌你躺在这儿,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看不到,那么多人担心你,你却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我把脸完全埋进了他的手掌里,低声恸哭。突然间,我听到一个微弱的声音,仿若从天边传来,几乎遥不可闻:“真的……吗……”我浑身一震,屏住呼吸,但是,我不敢抬头。我怕,我怕这一切,这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幻觉。但是,我清楚地看到我眼前的手,微微动了一下。这一次,不是我的幻觉。我蓦地抬起头去,看向病床。我看到一双微微睁开的、疲惫的眼睛,我听到那个微弱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很讨厌……我……”跟当年一样,有些委屈的、咕咕哝哝的声音。我猛地冲上前去,趴到他的身上,又哭又笑地道:“子默,你醒了?你醒了?你真的醒了?你……”多日来的郁积烦忧,让我放声哭泣。哭得几乎不能自已。突然间,我醒悟过来,连忙擦泪,抽身开来。他的身体还很虚弱,经不起这么折腾。果然,他朝我咧咧嘴,吃痛般用力皱起眉:“汐汐……别哭……你哭的……样子……还是……”他微微叹气,“……很丑……”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微弱:“可是……一睁开眼……就能……看到你……好像……做梦一样……我宁愿……不要醒……永远……都不要醒……”我看着他越来越涣散的眼神,有些着急地低低唤道:“子默,子默,子默……”他微微蹙眉:“不要吵……我累……让我……再睡一会儿……”他疲惫地闭上眼睛,却仍然紧紧地握住我的左手。我伸出右手,小心地探了探他的呼吸,然后,凝神屏息,看着他合上的眼睛。他的眼睫毛,一直在微微颤动。我松了一口气,放下心头大石。我也有些倦了,靠在床头,微微闭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