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秒记住、永不丢失! 天色昏沉, 夜里灯火稀疏。 隐没在神羽族南山脉的羽弥峰上, 回廊曲折, 有几座雅致清新的竹屋遥遥相立,屋檐下挂着盏盏莹光壁灯。 入眼是烟青色的帷幔, 撒着细碎的雏花。 锦瑟迷茫地从榻上起身, 只觉得腰间酸疼, 探手一看, 白皙纤细的腕上伤痕青紫, 似乎是与人起了激烈的争执, 受了伤。 “……” 沉默了片刻, 锦瑟披着松垮的雪衣, 缓缓踱到窗棂边,抚摸着案几上那架淡雅的灵机古琴。 “好熟悉……”她眉间怔然,恍惚着落下一滴泪来。 这竹舍里的古琴, 玲珑玉炉里燃着的汀芷香, 檀木书架上零散的话本子……都是记忆里陪伴了她无数个春夏秋冬的物件。 隐约记得还有一个人, 常常执卷端坐在窗边,温和又从容地朝她笑, 唤她一声…… “锦瑟。” 故人之声,仿佛远方来。 锦瑟缓缓回过身, 望向那人清远的眼底。 故人身量如玉, 锦带束发,依旧是那熟悉的清俊模样。端着一青瓷小碗从室外轻轻走来,如远山般的眉眼虽是清冷的, 但望向她的时候,却带着淡淡的笑意。 他唤她锦瑟,好像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却如同平静的湖面掀起了巨大的涟漪,一层层漾开,在她心底起伏不定。 锦瑟不应,立在原地无声呜咽,那满是水雾的眼却不肯从他身上挪开半分。 叶尘一顿,连忙放下手中的药,向前仓促地擦了擦她的眼泪,温声问道:“……怎么哭了?可是他们欺负你了?别怕,为师替你做主。” 锦瑟幽幽地望着他,一步一步地、小心翼翼地向他靠近。在摸到他的衣摆时,便紧紧地将其抱住,泣不成声。 “……我回来了,师父。”她又哭又笑道。 …… 三界之中,神羽族势力深厚,仙君辈出。 而叶尘上仙更是以其姿容胜雪,仙法高深而被世人推崇。 传闻叶尘上仙性情淡漠,隐居于神羽族的山脉中,难得一见。曾有一仙娥有幸见得以窥见叶尘上仙姿容,后来便心心念念,再难忘怀。 又传闻叶尘上仙曾在荒古遗迹中拾到一个稚儿,并将其带回神羽族悉心教养,收为徒弟,取名——锦瑟。 锦瑟喜欢叶尘,很久很久了。 ……毕竟师父那么好的人,谁又不喜欢呢? 她是师父捡来的,跟师父没有半点血缘关系。可是师父总是待她很好,为她取名、教她剑法、赠她古琴,抱着年幼的她去赴只有神羽族人才能参加的朝会。那时师父牵着她的手站在夜风拂来的山崖上,无言地看了一夜的迤逦烟火。 她有时候也会懵懵懂懂地问师父,为何无缘无故待她这般好。 师父却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锦瑟,世上既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那时候,锦瑟还不懂师父是什么意思。 等到她后来到了能懂的年纪,师父却忽然让她去外面看看。 锦瑟想,她能去哪里看看呢?这世上除了师父的身边,她哪也不想去。 然而师父却淡淡地同她说道:“这些时日为师甚是繁忙,你若是在,我会分心。” 虽不知他有何事,但锦瑟却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师父说,她会让他分心,原来……她算是他的累赘吗? 师父给了她一切,既然师父让她走,那她总归是要走的。但出去看了朝华山的云起云落,苍海的百雁盘旋,东洲的月落扶桑树,锦瑟却惆怅地觉得,还是师父身边的风光最好。 一路上走走停停,也了解到一些三界之中的大事。听闻近日天劫将至,归墟有神器临世,名唤归墟之玉,若能得归墟之玉,便可实现心中所愿。 人人皆为归墟之玉而奔走相告,暗暗拭剑。毕竟神器千年一见,而这归墟之玉又能许愿,若能将其收入手中好好利用,又有什么是得不到的? 而三界各族为了归墟之玉已有争锋之势,一时间人心惶惶。 锦瑟担心叶尘,便打算回神羽族瞧瞧,谁知路上却遇到了上古凶兽的袭击。那时有位仙君出手救了她,他说他叫君离,自九重天上来,正是天帝的五皇子。偶然路过此地,见她有难便出手相救。 君离救了锦瑟,还护送她回神羽族。因归墟之玉即将破世,三界中颇为混乱。 君离一路护着锦瑟回到神羽族,锦瑟第一眼见到叶尘的时候,叶尘的神色却有些怔然。他将她默默地拉至身后,扫了一同前来的君离一眼。 君离笑着给叶尘行礼,叶尘只淡淡地应了声。 锦瑟想,为何不过只分别了一些时日,师父的神情她却看不懂了?淡淡的,清冷的,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隐约疏离。 君离送了她回神羽族,却并不急着走。他恭敬地拜见了神羽族的长老们,借此提出天族与神羽族结盟之事,毕竟归墟之玉各方势力都想争夺,而若天族与神羽族能够结盟,此番争斗胜算也能更大。 神羽族的长老们颇为心动,却也不曾应下,毕竟归墟之玉事大,想再多考验一番天族结盟的诚意。 君离也不急,就在神羽族住下,那时他常常来寻锦瑟,笑着邀她去游玩。 每每都被叶尘撞见,但叶尘也只是喜怒难辨地对锦瑟叹一句:“……去吧。” 她本不怎么想去,但师父却总让她走……锦瑟总暗暗想,也许师父当真是厌烦她也不一定。 毕竟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即便有,爱也会随意岁月慢慢消散。 她也不同师父争论,只心灰意冷地随着君离走了,君离瞧她心事重重,便提出带她去天宫中住几日,散散心。 这一次,叶尘也不曾留她。 锦瑟随着君离走的时候,叶尘却站在云间瞧了很久很久。 君离带了她登上九重天高处,看着九重天上浩瀚缥缈的云海,波澜壮阔般。他意气风发地同她笑道:“锦瑟,你看这天下,谁人不想拥有呢?” 锦瑟懵懵懂懂地看了他一眼,君离却满是怜爱道:“罢了,你不必懂这些,到那时,乖乖跟在我身后便是。” 锦瑟皱了皱眉,因为觉得君离变得有些怪异,她在夜间悄悄跟上了他,却不经意听见他同幕僚在暗自商量,“此次神羽族已有结盟之愿,等到我们二族联手将归墟之玉夺下……再趁神羽族不备,举兵将其覆灭。到那时,三界谁人能不屈膝于我之下?” 心中掀起惊涛骇浪,锦瑟面色发白地往后退了一步,却惊动了殿里的人。 君离与那幕僚从殿内提剑而出的时候,锦瑟也将剑护在身前,冷冷地觑着他们。 那幕僚说:“……殿下,此事不能泄露,还是斩草除根的好。” 君离神色难辨地瞧了她一眼,却是一把将她拎走,只给幕僚留下一句“此事我已有定夺。” 暗夜里,锦瑟被君离挟持着,却又劝他:“……你收手吧,神羽族与你何怨之有?你想要这天下,他们也不会同你争的,为何要这般害人?” 君离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俯身低声道:“锦瑟……你不懂的,不争的话,便什么都没有了。” 摸了摸她的脸,君离似笑非笑:“你在担心神羽族,还是担心叶尘呢?” 锦瑟抿着嘴角不说话。 君离瞳孔中染上些许怒意,他带着她一路往离归墟相反的荒古之地去,将她束缚在阵法中,限制住她的行动。 他淡淡道:“你就在这里等着,等我夺得归墟之玉,再回来找你。” 锦瑟冷冷地摇了摇头。 君离毫不在意地笑了笑,“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在等叶尘来救你是不是?也是,叶尘上仙神通广大,说不定真能寻到你。” 他从袖中掏出一枚令牌,引来无数的荒古阴魂,阴魂煞气冲天,密密麻麻地立满在断石之上。百年来,君离不断在这荒古之地悄悄培植天书上禁止的阴魂,即便是上仙入了此地,恐怕也得身死道消。 君离对那些阴魂淡淡吩咐道:“在此地埋伏好……若是叶尘来,就杀了他。若叶尘走……就杀了她。” 锦瑟神色错愕,待反应过来后怒不可遏,“你想做什么?!我师父与你何怨之有!” 君离俯身,隔着仙罩缓缓道:“锦瑟,他与我无冤无仇,只是他是上仙,法力深厚……为了归墟之玉,还是将他这个变数除了好。而能引他来此地的,便只有你了……” 锦瑟闭上双眼,摇了摇头:“他不会来的,不会来的。” “不来……”君离却释怀地笑了笑,“不来不也很好吗?” 荒古之地风起云涌,天地间暗无光色,二人隔着仙罩相望,都倔强着不开口。 一日,两日,三日。 归墟之玉破世之日,各族之人纷纷涌向归墟,为了那颗能够许愿的石头争得头破血流,兵戎相见。 有一人,却执着剑,独身往相反的方向走。 锦瑟隔着万千阴魂与他相见,泣不成声。 “别过来……”她哭着祈求。 叶尘执剑泠然地立在荒古之地,风卷起他清雅的宽袖,他笑了笑,朝锦瑟无声道…… “我来晚了,别怕。” 阴魂们没有意识,只会听从主人的命令,见叶尘来了,纷纷腾起煞气朝他攻去。他一言不发地执着剑,神色自若地穿梭在阴魂之中,一步一步向她走来。每走一步,都在锦瑟的心上添一道伤。渐渐地,寡不敌众,血色弥漫上他的衣衫,触目惊心。 阴魂是没有血可以流的。 锦瑟嘶哑着喊,泪覆满面,“……叶尘!别再过来了!我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师徒一场罢了!我的死活与你何关!与你何关!” 还记得师父顿了顿,抬眸远远看了她一眼,笑着摇了摇头。 天地阴沉的煞气与血色翻腾,一切惊涌着升起,又肃穆着平复。时间漫长得,像是过了一生一世。 终于,叶尘颤颤巍巍地来到她身前,解开仙罩,半跪在地上,锦瑟颤抖着去抱他,让他伏在自己肩头。 “……师父?”她慌乱地摸了摸他的衣襟,却沾了满手的血。都是因为她,都是因为她!师父往日总是如清风明月般儒雅,如今却变得伤痕满身,都是因为她…… 叶尘侧了侧首,气息渐渐微弱下去。 “不……不要……求求你……”锦瑟苍白着脸,哽咽着祈求他。 叶尘轻轻笑了笑,艰难抬手想要摸摸她的墨发,恍惚着瞧见自己手上的血,又缓缓放了下来。 “锦瑟……” 他清远的眼眸蒙上一层雾,宠溺道:“……别怕,聚散……终……有时,这本就是为师的劫难,都……怪师不好,让你平白受了苦。” 锦瑟哭着摇头,用尽了平生的力气。师父何错之有!师父犯的最大的错,就是几百年前捡了她回羽族…… 临别之际,叶尘却不知想到了什么,轻轻笑了笑,声音微弱得听不真切。 “……数百年来,也曾想过问你一句,无关师徒情分……咳……”喘了一口气,叶尘眼中满是眷恋,轻轻道:“无关师徒情分,可曾对为师……动过心?” 沉默了片刻,锦瑟紧紧抱着他,血泪交错,从破败的喉咙中挤出两个泣血之字。 “……没……有。” 听到这句话,叶尘墨发披散地伏在她的肩头,露出个宽慰又释怀的笑,低声道,“没有,那便……太好了。” 眼瞳涣散,他轻轻阖上双眼,那一刹化作无数虚无的光点,从锦瑟怀中飘散,只留下一片孤寂的空荡荡。 摸不着,听不见,留不住。 像那年神羽族的烟火,慢慢地消逝在这个世界里。 锦瑟跪坐在荒古之地里,佝偻着身子,缓缓地,缓缓地抱紧了自己。 对不起……对不起,师父,在最后这一刻,还是骗了你。其实……其实数百年来,锦瑟一直,一直都无关师徒情分地爱着你…… “对不起……”她低低笑道。 就这般坐了很久很久,无意间摸到叶尘的剑,她麻木地抬起头,黑白分明眼眸中没有半分情绪。 师父死了,有的人也该死。 那一刻,她入了魔,荒古之地的孤魂皆被她收入体中,仙法大增的她撑着剑起身,沾衣染血,一步一步跌跌撞撞地地往归墟走去。 那时神羽族已经瞧清君离的面目,正与天族争得不可开交。纷乱之中,锦瑟寻到了正立在归墟之玉前面的君离,在他即将触摸到归墟之玉时,一把将他按倒在了地上。 君离恍了恍,看着不成人样的她,突然露出个顿悟的神色来,喃喃自语道:“锦瑟,你入魔了……叶尘死了吗?” 锦瑟眸中终于露出些情绪,一把将剑没入他脖边的石面里,一字一句嘶哑道:“你怎么能动他呢……” 君离嘲讽一笑,“为什么不能?锦瑟,我何错之有?你不知道……我曾受了多少苦,就因为我娘只是个卑微的宫娥,那些天族人,都瞧不起我。” “锦瑟……”他突然探手摸了摸她的脸,擦落血与泪,平静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只是想位于人上,受众人臣服,何错之有?” “谁都好,无论是谁,都好……你不该,动他。”锦瑟面无表情地盯着他,泪水混着血痕滴落到君离脸上,无声散开。 “锦瑟,我本不想动叶尘上仙。”君离突然开口,眼中幽深,“那些阴魂我拿来夺玉岂不是很好?要怪就怪你自己吧,谁让你这么爱叶尘呢?连我都……嫉妒得不得了。” 锦瑟顿了顿,木然地扯了扯嘴角:“你喜欢我?为什么?” 君离轻轻笑了笑,眼中满是嘲弄,“为什么……因为你这般傻,我说什么你都信,说是偶然救下你你也信,说我寂寥没人陪你也信,说我真心待你当朋友你也信……” “锦瑟,我说你什么都信,从没有人像你这般傻。”君离望着横在自己脖边的长剑,平静道:“若我今日说还爱你,你可信?” “我信。”锦瑟点了点头,在他耳边哑声道:“但你还是该死。” 剑没入君离胸膛中的时候,他神色痛苦,恍惚中又带着一丝解脱之意。 耳边依旧传来兵剑声,纷乱的影子在仙幕外缠斗在一处。君离很有谋略,让天族与神羽族两败俱伤,自己悄悄设下障碍,将归墟之玉困在其中。 锦瑟跪坐在地上,面无神色地瞧了瞧空中悬浮的那颗玉石一眼,擦了擦脸道: “——我要许愿。” …… 神明大人曾说,若要实现心中所愿,便要入六世轮回,得叶尘所爱,方能将起散落的魂魄收回,令其重生。 叶尘 他叫叶尘,是神羽族的上仙。 生来是仙体,受神羽族众人敬仰,短短百年突破小仙境,修无情道。七百岁那年奉命领兵对抗魔族,他更是一战闻名,一柄长剑,一袭白衣,以一当千,令魔族中人退避三舍。 清冷绝伦的叶尘上仙,人人敬他,仰他,却从未有人走近他身侧。 那年他正好突破上仙境,得天劫洗礼,身披九九八十一道天雷,于荒古中险些丧命。 身负重伤躺在断壁残沙的荒古之中时,他也曾想,若是没挨下这道天劫倒也好。仙生漫长又无趣,年年月月,也不见得有什么好留恋的。 就这般淡漠地躺着时,眼前却突然出现一个小小的身影。 她大约只有四五岁的模样,灰朴朴的一身麻裙,连发髻也是乱糟糟的,一双眼眸却清澈明亮。 叶尘愣着被她戳了戳脸,又听见她软糯地开口:“地上不凉么?” “地上不凉么”是锦瑟对叶尘说的第一句话。 “你是谁?”他淡淡地问她,不着痕迹地侧了侧首。 小锦瑟眨了眨眼睛,摸了摸自己的脑袋,眉眼弯弯笑道:“不知道。” “……有什么好笑的。”叶尘瞥到她脏兮兮的袖口,皱眉问道。 被他训斥,小锦瑟笑容停了停,露出苦恼的神色。 见她可怜巴巴地垂着脑袋,犹豫了片刻,叶尘垂眸问道:“名字?” 她摇了摇头。 “父母?” 她又摇了摇头。 叶尘淡淡地皱了皱眉,看来是个孤儿,也不知是怎么在这荒古中活下来的。 见他不说话,小锦瑟蹲在他身侧,突然开口道:“地上不凉么?” 叶尘:“……” “这个问题你方才问过了。”他神情淡漠地望着天开口道。 小锦瑟低低地啊了一声,似是低落地垂首摆弄自己的手指。 “……”叶尘用余光瞥了她一眼,突然开口道:“凉。” 小锦瑟抬眸望他,蓦地绽开个笑颜,她朝他伸出一只手来,满眼浅浅的笑意,“我拉你,起来。” 叶尘轻轻一笑,若是三界中人知道叶尘有朝一日也需要一个稚童照顾,该是多么好笑。他闭上双眼,调动体内仙气修复经脉,在小锦瑟的目瞪口呆下,将她轻轻抱起飞到云间。 被他抱着飞到云端,她也不惊慌,而是紧紧地搂紧了叶尘的脖子,瞪着眼睛打量四周。 叶尘淡淡开口:“松松手,快被你勒死了。”这么大的力气,怪不得她一个稚童也能在荒古之地活下来…… 不好意思地笑笑,小锦瑟松了松手。 垂眸瞥了她一眼,叶尘轻轻道:“你我相遇,也是缘分一场,可愿随我回神羽族,做我弟子?” “弟子是什么?”她小心翼翼地问。 叶尘斟酌了片刻,复又开口:“便是与我相伴,受我教导。” 歪了歪脑袋,她露出个梨涡笑道:“好。” “你还没有名字……唤你锦瑟可好?” “锦瑟……” 他给她取了名字,带了她回神羽族,一去便是数百年。神羽族的长老们都很是惊讶他收了个女童为弟子,但叶尘向来与他人相交甚少,他们也不好过问太多。 就这般带着锦瑟一年又一年,渐渐地,她的墨发愈来愈长,剑法使得愈来愈好,曾经那张有些脏兮兮的小脸也愈发明媚动人。 她性情开朗,他说一句话,她能回个十句。最常做的事便是与神羽族的那些小少年们打架斗殴,即便是带着淤青回来时,也依旧是神采奕奕的模样,笑着给他数今日又揍了谁谁谁……他也只是笑着应一句好,然后第二日再安抚族中那些小少年的长辈罢了。 也有安静乖巧的时候,大抵便是又不小心打湿了他的古书吧。 庭前梨花如雪般飘落,银铃悠然作响。也是渐渐地,小徒儿不知不觉竟陪他度过了数百个春夏秋冬,看遍了无数风花雪月。他曾带着她立在神羽族的山崖上看了一夜的烟火,那时她问他,为何待她这般好。 他说,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 其实小徒弟哪里知道呢,往年这些寂寥的烟火,他从来不看的。 小徒弟长大的时候,叶尘正好修满仙境,面临飞升上神的天劫。云莱的若空仙君寻到他,告知他此次劫数不同于往日,或许很是艰险,甚至会牵连身侧之人。 叶尘淡淡皱了皱眉,牵连他身侧之人,而他身侧之人,除却小徒弟再无他人。 天劫难测,自古以来无数飞升上神的仙人也是于这一步跌入深渊,化作枯骨。而小徒弟……小徒弟一个他不过三日不回家就能哭的跟泪包似的人,若是瞧见他被天劫倾覆,怎么受得住? 而且虽推命不定,但即便是有牵连到她的可能,叶尘也不愿去冒险。 他唤她到身前,嘱咐她去三界之中游玩些时日,再回来寻自己。 她虽不愿,却仍是一步三回头地去了。 叶尘以为,小徒弟生性好玩,这些年又陪着他在神羽族待了许久,应该会对新奇的外界很是喜爱,流连忘返才对。 谁知她不过短短一个月便回来了,说是听闻归墟有神器诞生,放心不下自己。 那时候她的身侧,还跟了一位俊朗清逸的少年郎,叶尘识得,是天族天君的五皇子,名唤君离。 君离温润有礼,对神羽族每一个人都彬彬有礼,和善地笑。 叶尘却察觉,虽眼中都是笑意,但那君离望向小徒弟时的笑意,却跟对别人的笑意是不一样的。带着轻轻的、不为人知的无奈与宠溺,藏在某些隐匿的角落中,与他这般像…… 蓦然惊醒,那是叶尘第一次明白自己的心意。 他想了很多,想到即将自己来临的天劫,想到归墟之玉的纷乱,想到君离对锦瑟的关怀与掩藏不住的喜爱。 他神色自若地让锦瑟随君离出去,却又独自立在廊下听孤铃打夜雨。 那时他想,就这般也好,锦瑟与君离年少相知,性情相投,即便是落在外人的眼中,也很是相配的…… 也很是相配。 叶尘总是这般对自己说。 察觉到不对劲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 那时正好归墟之玉破世,神羽族虽并无太多争夺之意,但也不想其落入恶人手中。便派了许多仙君与天族结盟,前去赴战。 叶尘曾赠与锦瑟的一串碧灵珠,碧灵珠分为黑白二珠,锦瑟佩的是白珠,叶尘留了黑珠。若白珠之主命临险境,黑珠便会破碎。 那时黑珠十二子,碎了一半。 叶尘皱着眉,不顾神羽族长老夺玉的请求,提起剑便去寻她。 人人都为归墟之玉赴汤蹈火,是因为心中有所愿,叶尘心中也有所愿,不过是愿锦瑟一生和顺,宜安无忧罢了。 于荒古之地重逢,像是初见时那般。 她被束缚在仙罩里,脸色憔悴,也像是初见时那般。 这一次,她没有笑,而是哭得梨花带雨。 叶尘便明白了,原来这天劫不是什么银雷塑身,不是什么深渊绝境,只不过是一场情劫。是小徒弟最开始的那句“地上不凉么”与如今的这一滴眼泪罢了。 ……怎么他就过不去呢。 于消逝之前,带着许多不安,他轻轻问她——数百年来,无关师徒情分,可曾对他动过心? 小徒弟哭着说没有。 望着满目苍夷的荒古之地,叶尘笑着闭上了双眼,没有那便太好了……小徒弟没有对他动过心,即便他去了,小徒弟也不过是失去了一个师父。日后天长地久,她定能忘了他去。 有人会比他坦率得多,会替她拂去发间落雪,会与她赏依稀月色烟火,会在她问为何待她这般好时,笑着说是因为爱她…… 不会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