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俊!”众人叫道。 李景珑来到天井,抬手在他面前晃了晃,问:“没事吧?” 鸿俊总觉得自己忘了某一句青雄说的,很重要的话,却想起了更多奇怪的事情,他闭上双眼,竭力摇头,想把这些乱七八糟的记忆,驱逐出自己的脑海。 李景珑诧异道:“怎么了?” 鸿俊深吸一口气,摆手示意无妨,回到正厅内坐下,扬眉询问讨论出什么结果了。 “今夜行动。”李景珑说,“大致有数了,咱们应当在倚诗栏里发现了端倪,只是还需要再确认。现在大伙儿先去歇下,晚上再一同行动。” 莫日根、阿泰与裘永思各自点头,却不行动,一齐看着鸿俊。鸿俊忙让大家别担心自己,各自便散了。 午后鸿俊刚躺下,李景珑便过来看他,坐在榻畔问道:“孔鸿俊,你今天怎么了?” 这时候,李景珑抬起手,覆在鸿俊的手背上。 鸿俊心跳蓦然变得飞快,心底涌出一股冲动,想顺手握住李景珑的手,告诉他方才自己的记忆,然则他自己也没弄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便答道:“没什么。” “有心事,随时可以说。”李景珑收回手道,“闻了离魂花粉不舒服,须得及早想办法。” 鸿俊忙表示与离魂花粉没有关联,李景珑便点了点头,转身走了。鸿俊翻了个身,打了个呵欠,暂时睡下。 夕阳西下,群山的yīn影覆盖了大明宫。 身穿华服的女子快步走在宫墙下的影子里,如同一个无声的鬼魅。 “我感觉到了,就在长安城里。” 一名额上带着疮疤的黑衣男人yīn沉不语。 “飞獒,你去看看。”那女子催促道。 “给我吃的。”那名唤飞獒的黑衣男人一身戾气,答道。 “会有的。”女子沉声道,“必须找到那家伙,天魔仍不大稳定……” “给我吃的!”飞獒陡然露出利齿。 “那不是你的食物!”女子走上前一步,充满威胁道,“把他带回来,届时自然有东西喂你。” 她的双眼倏然红光闪烁,飞獒退后半步,静了一会儿,转身翻过宫墙,消失在huáng昏里。 “夫人。”一名侍女赶来,却不见人,小声道,“这儿有人吗?您……” 女子刹那转过头,侍女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 “救——”侍女尚未叫出声,便被一道黑雾笼住,她瞪大了双眼,望着面前那满脸绒毛、身穿华服的怪物,喉咙不住咯咯作响,继而浑身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gān瘪,顷刻间被吸成一具骷髅般的人gān,发出轻响,一头栽倒在地上。 那贵妇身披华服,走向残阳下,朝着群山chuī了声口哨,数只野狐越过围墙而来,叼着那侍女身躯,将她拖出大明宫外去,扔下山谷。 “鸿俊,醒醒。”莫日根拍了拍鸿俊肩膀,鸿俊睡得头痛欲裂,转身起来。 莫日根以手试了下鸿俊的额头,没有发烧,问道:“不舒服?再睡会儿?” 鸿俊做了一个很长且奇怪的梦,梦醒时又遗忘一空,便摆手示意无事。出得驱魔司来时,众人已准备就绪。李景珑背着一把弓与那剑,正在朝众人分派任务。 鸿俊想起午后李景珑把手放在自己手背上的感觉,突然就觉得他很可靠,朝他靠近了一步,有点欲言又止,但有旁人在时,李景珑却没有任何表示,只是朝他点了点头。 鲤鱼妖骑在马上,两条毛腿悬空,脑袋正搁在李景珑背上,打着瞌睡,两手垂着。 “嗯……走吧。”鸿俊决定忘了这件事,虽然它让他隐约有股不安感。 暮鼓声响起,五人翻身上马,驰至平康里外时,阿泰、裘永思转向正街,李景珑与鸿俊、莫日根则进了后巷。莫日根朝两人点头,翻身上墙,进了倚诗栏后院。 “汉莫拉比与裴永思去吸引楼里人的注意力。”李景珑把鲤鱼jīng放了下来,见鸿俊抬头四处看,便解释道,“莫日根居中传讯,咱俩回到那房间去,再调查一次。” “哇,好热闹啊。”鸿俊道。 鸿俊还是第一次在暮鼓后出来,只觉得长安瞬间大变样,平康里内楼楼笙歌燕舞,大红灯笼全部点亮,映得勾栏前通红透彻,华灯焕彩,乐曲奏响。 左侧流莺chūn晓琵琶声频传,如千万珍珠倾落巨鼓;右侧倚诗栏中数十箜篌齐奏,如泉涧化雪流淌不休,两侧高楼上又有红纱翻飞,间或夹着文人商贾叫好之声,侍娘娇笑不绝,沿倚诗栏而去,处处俱是灯火通明的高楼,帐绮内鎏金点翠,人影如走马灯般来来去去,所谓“歌舞不夜,十里平康”,恰如其词。 “这地方到底是做什么的?”鸿俊始终心存疑惑。 李景珑万万没想到,鸿俊连青楼也不知道,也不知是真傻还是假傻,他打量面前鸿俊片刻,见这毛头小伙子确实一脸无辜模样,问:“你认真的?” 鸿俊:“?” “是一个……”李景珑当真是犯了难,说,“总之不是好地方。” 鸿俊又问:“上回我带你到流莺chūn晓,为什么他们要嘲笑你?” 李景珑摆手,扶额,示意不要再问了,事实上长安文武官员,又有谁不来?不过是抓着他做文章而已。 鸿俊却始终是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好奇心,又追问道:“你从前来过吗?” “没有。”李景珑答道,就在此刻,一名文人搂着美貌女孩儿,从小巷中转来,显是喝醉了,要从后门进去,李景珑便一拉鸿俊,两人躲到暗处。 鸿俊不住朝外望,心中疑惑已快突破天际,李景珑见其不像装的,便正色道:“我不喜欢……” “不喜欢什么?”鸿俊回头看,两人贴得甚近,李景珑便不自然地稍稍朝后一让。 “不喜欢这种露水姻缘。”李景珑答道。 这话鸿俊大约能猜到其中之意,李景珑便诧异道:“你怎么什么都不懂?莫说你爹娘,那鲤鱼妖就没教过你?” “那你给我说说?”鸿俊忙竖起耳朵,越是神神秘秘,就越是有兴趣。 李景珑:“……” 与此同时,倚诗栏正门内。 “嗨咩猴比——!”阿泰夸张地笑道,张开双臂。 “哇——他又来啦!” “是那个胡人!那弹琴的胡人又来了!” “心肝儿——宝贝儿——” 阿泰拈起上前来迎的老鸨下巴,虚虚做了个“亲”的动作,老鸨顿时脸色飞红,笑道:“公子哥儿又来啦!这可好几天没来了,姑娘们都等着呢。” 阿泰笑道:“没办法,唉,初来乍到,可得讨好上司,这不一有空就来看你们了么?” “啊——” 阿泰一走进厅内,姑娘们便蜂拥而出,尖叫声不绝,赶紧下楼来迎。那场面直是令厅堂内所有屏风后的客人,都忍不住探头张望。 “裘公子也来啦!”又有姑娘说,“给我们作首诗呗?” “给我们说说你表哥嘛!” 裘永思笑笑,说:“今夜还是先听一番阿泰的琴声吧。” 阿泰走过厅中,跳舞的姑娘全部停下动作,纷纷簇拥上来,阿泰搂住其中一名,在她嫩脸上轻轻一亲,径自走到厅内最里头的榻上。 “不来点儿酒么?”裘永思笑道。 侍者马上上酒,今夜倚诗栏中坐了不少前来京城赶秋试的各地举子,见陪伴的姑娘纷纷探头张望,便不满道:“那胡人怎么了?” “嘘。”姑娘便示意举子别多问,又忍不住探头朝屏风外看。 阿泰头顶悬着数盏明灯,二楼、三楼栏杆上已全是女孩儿,一众恩客亦不明所以,跟着出来看了眼。只见那璀璨灯光之下,阿泰一头深棕色卷发,双目如海水般碧蓝深邃,深目高鼻,皮肤如牛奶般洁白,朝听众们笑了笑。 满场肃静,阿泰盘膝而坐,怀抱巴尔巴特琴,却不拨弦,清了清嗓子,倒是先唱了起来。 “多少荒原曾是繁花似锦的花园……” “多少宫殿已成今日断壁残垣……” 声音一顿,阿泰五指一拨巴尔巴特琴的琴弦,琴弦连续震响,仿佛有股奇异的魔力从他的指尖流淌而出,就像月光洒满庭院,银饰发出细碎声响,发出白光的牡鹿从那杂草丛生的庭院中走过,刹那满庭绽放出雪白的花朵。 “我沉醉在你的双眼,早已忘了流逝的时间……” 阿泰稍稍侧过头,闭上眼睛,那侧容英俊得令人屏息,倚诗栏的二楼、三楼房门接连开启,所有人都被这乐声吸引,轻手轻脚下楼来。 那一刻,整楼仿佛都陷入了一场梦境里,在这音乐之中身不由己。 裘永思面带微笑,耳朵里塞着两团棉花,脑袋轻轻摇摆。 后巷内,鸿俊听完李景珑所述,满脸通红,既兴奋又好奇,问:“真的?” 李景珑这辈子再也不想朝鸿俊重复一次刚刚说过的话。 “对谁都不许说!”李景珑勒令道。 按理说鸿俊已年满十六,大唐民风开放,而长安少年十三四岁便算成年了,逛平康里乃是寻常事,李景珑平日带龙武军部下亦不禁止他们讨论。然而在面对鸿俊时,他的内心忽然升起一股奇怪的罪恶感。 “这么好的地方,你为什么不来?”鸿俊问。 “我当然不来!”李景珑差点被这句话气炸了,“我像那种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