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嘉辰到的时候, 母亲带着Hanna来接他。 她瘦了很多，头发松松的挽着，脸上有抹不去的疲惫, 她的大眼睛还像穆嘉辰记忆里那样不时惶恐的四下打量, 就像迷路的小女孩。 Hanna过年就七岁了, 她继承了母亲的黑头发, 脖子上围着中国红的长围巾, 看到穆嘉辰走过来时, 她有些害羞的把手里的画递给了他。 这画虽然是小朋友的稚嫩笔法，可穆嘉辰一眼就看出来，她画的是他。 “谢谢你，我很喜欢。” 穆嘉辰蹲下身像对待大人似得跟小姑娘握了握手“你好，很高兴能见到你。” Hanna点点头, 把手伸出去, 用流利的中文说:“你好，小辰。” 她不叫哥哥，黑色的眼睛直直看着他。 一直站在Hanna身边的妈妈终于说话了，她这里没有拥抱寒暄, 只是说:“走吧, 我们去吃饭。” 他们吃饭完, 回到了家，穆嘉辰才发现自己一直以为再婚了的妈妈居然只跟小姑娘生活在一起。 她说:“我只想要个孩子，并不想要丈夫。” 这句话是他们两个人夜里在厨房喝酒时，她说的。 她像对待一个朋友似得对待自己久未见面的儿子, 她给他酒，给他尊重，可是唯独没有给他爱，穆嘉辰期待的那种母亲的爱。 她还说:“小辰，我喝光了酒柜里的酒。” “好奇怪，最近发现自己老了。” …… 穆嘉辰每一句都记得，还有那句:“你知不知道，我上不了岸了。” 他不明白她的意思，可是她坐在自己不远处，紧紧握着酒杯，像一个孤独的旅人坐在小酒馆的吧台前，醉成什么样子呢，别人问她家在哪里，她会说“我没有家啊”。 到后来他母亲的这个形象一直留在他心里。 她说“我想我活不下去了。” 穆嘉辰一下站起来，慌张中带到了身后的椅子，她哄他似得解释:“这是醉话啊，傻孩子。” 到了第二天，她酒醒了，对于自己夜里的失态又解释了一次 “都是醉话！”她这样说。 穆嘉辰却像压了一块大石头，他们一起去超市采购过年的食材，她买了三个人吃几天都吃不完的东西，穆嘉辰佯装高兴跟在她和Hanna身后，直到她拿起两大罐水果燕麦说要存着每晚写稿时吃，他才真的高兴起来。 穆嘉辰看着购物车里的燕麦片，突然感到如释重负，她还在这么积极热心的打点日常生活，怎么可能真的不活。 大概确实是醉话吧。 穆嘉辰露出了笑容，Hanna转过身来悄悄拽他，他低下头把耳朵靠过去。 小姑娘声音软软的说:“小辰，你喜欢吃麦片对吗，我的都给你吃。” 她发现他不开心，又发现他看到麦片笑了，所以这样拙笨的安慰他。 穆嘉辰摸了摸她白嫩的小脸，说了声好。 …… 能够再一次跟家人一起过年，对于穆嘉辰来说是非常难得的事，他们布置了客厅，包了饺子，还为Hanna买了儿童爆竹，小姑娘一整天都开心的拿着自己的新年礼物满屋子乱跑，她的笑声不时传进厨房，穆嘉辰帮妈妈擀饺子皮时，听到她的笑声总忍不住抬头找找她，果然，小姑娘有时候正趴在门边偷偷瞧着他们。 傍晚的时候，国内的春晚开始了，母亲把客厅里的电视机打开，找了春晚的网络直播，然后声音开到很大，这样，三个人在异国的新年也有了本民族的热闹氛围。 吃完饭，三个人围坐在一起讲故事，穆嘉辰记忆里那个最会编神奇故事的妈妈又回来了，他们靠着枕头坐在地毯上，他妈妈讲故事时，那种惶惑打量陌生世界的目光不见了，她神采飞扬，边讲边用手比划着，穆嘉辰看着她，仿佛回到了遥远的童年，那时候自己还是她的小辰宝贝。 她讲红胡子猫小姐养了一只鱼做宠物，讲用棉花糖捏小马的神秘手艺人，讲很多穆嘉辰这些年错过了的故事。 Hanna穿着红色的连衣裙跪坐在一旁，她听的认真，有时候会忍不住打断妈妈，问为什么，问完又后悔了，忙捂住自己的嘴，睁大眼睛等着她继续讲下去。 咖啡的香味弥漫在客厅里，从窗户望出去可以看到外面下雪了，在庭院里撒下一片荧光白，房子里暖气开的很足，舒适又安全的感觉让穆嘉辰昏昏欲睡。 电视里的春晚结束的时候，穆嘉辰发现还不到十点钟，Hanna玩儿了一天，已经趴在地毯上睡着了，穆嘉辰把她抱回房间，放在床上。 他妈妈倚在卧室门边看着穆嘉辰给Hanna盖被子时小心的模样，突然说:“小辰，你回国的时候，可以带Hanna回去住几个星期吗？” 穆嘉辰转过头看她，没有答话。 “我这边在写新的东西，没有办法照顾她。”她笑了笑，显然知道穆嘉辰又想起了自己的醉话。 穆嘉辰看见她的笑容，脸上露出些赧然，随后点了点头，也忘了考虑自己回去有没有时间照顾小女孩。 “小辰，刚才的故事你喜欢吗？”她还倚在门边。 穆嘉辰嗯了一声，向门口走来，两个人关上卧室，下楼时，她突然说:“那些故事是为你写的。” 穆嘉辰心里是不相信的，可是脸上还是一贯的平静。 她又说:“是真的，我每年都为你写一个故事。” 他们两个人又回到了客厅，她站在窗前，拨弄着窗帘上的穗子，漫不经心的问他:“你知道我为什么住在魏玛吗？” 穆嘉辰跟她并排站在哪里看着半空中飘洒的雪花，他说:“因为你喜欢歌德。” 她笑了“你怎么知道？” 你走的时候只带了一本书，是歌德的《浮士德》。穆嘉辰想这样说，可却摇了摇头，没有回答他。 “我太想重新开始了，就像浮士德一样，人生重新来过。可是我忘记他跟魔鬼做了交易。” “我小时候最喜欢闪闪发亮的东西，所以以为自己的人生也应当是闪闪发亮的。” “结果，人生不过是一路漂泊，一路逃亡，逃什么呢，我自己也不知道，可是我上不了岸了。” 穆嘉辰来德国的第一天就发现，她不快乐，一如既往的不快乐。 他看着玻璃上粘着的那些轻飘飘的雪花，突然下定决心说:“我们一起回去吧。” 有一刻，她看着他，好像马上就要答应了，可是她突然又别过了脸。 “小辰，下个月我会接Hanna回来，你会照顾好她的，是不是？” 穆嘉辰控制不住脸上的失望表情，他点了点头，又看向窗外的雪。 她几乎是商量的说:“以后的事，等我下次回去咱们再决定好吗？” 穆嘉辰又点点头，心里到底多了几分希望。 知道要跟他回国的消息时，Hanna生了好久的气，不知道母亲是怎么跟小姑娘说通的。反正他们离开的那天，她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 上飞机之前，穆嘉辰看着他母亲站在人群中，又是无助的小女孩儿姿态，他差点再说一起回去的话。 她摆摆手，不跟他们两个拥抱道别，转身就要走。 “等一等，你还没说再见。”穆嘉辰难得执着。 她又转回身，怕冷似得抱着胳膊，保证道:“小辰，下个月我一定回去。” 穆嘉辰摇摇头，还在坚持。 她没有说话，更紧的抱住了胳膊。 “不说再见是你的习惯吗？”他几乎是恳求她“这一次，说声再见吧！” 她盯着穆嘉辰的脸看了很久，终于苦笑着说:“再见，小辰。” 穆嘉辰最后一次回过头看她时，发现她站在原地，冷冷的环顾四周，就像被世界满怀恶意的抛在了人群中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