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的人低头看着碗里的番茄炒蛋,嘀咕一句:没老婆没孩子,你不是孤老谁是孤老。 老纪哑然,自嘲笑笑,其实他年轻时候,在联谊舞会上很受欢迎。有一个长得很像山口百惠的女老师,他想约对方出来吃饭,约了几次都没成。 现在山口百惠老了,说不定孙子都很大了。 那人看着录音手机:他为啥要你录音? 老纪:他想给我写一本回忆录,他是个作家。 那人笑了:什么作家,说不定是个骗子。 706室里住着一位姓楚的作家,是老纪的朋友。每周的周二,楚先生都会过来问问进度。 老纪把两副碗筷收了:你没吃多少。 那人躺在沙发上:夏天,太热了。 老纪:是吗,我看你也没喝冰可乐。 老纪洗好碗筷,坐回沙发边。他清了清嗓子,准备录音。 老纪:我是八几年到A市的。我记得我遇到的第一个案子…… 老纪:这段不好,不行,没人要听这个。 那人笑:我要听呀。 老纪:又不是你写,你会写书吗?你除了待在家里招狗招猫,你还会什么? 老纪:我总觉得我忘掉了什么。我想把它想起来,然后一起录进去。 那人说,你别忘了我呀。 老纪:我忘了我自己叫什么,也不会忘了你的。 老纪:你是我冤家对头,是我上辈子欠的,是过来问我讨债的,你毕业了就给我收拾东西滚回去,一个电话都别再来。 那人不吭声了,一直不吭声了。老纪理了理思绪,正打算继续录音,却觉得周围安静得吓人。 老纪发现那人不见了,他满屋子找那人,从客厅找到卧室,从门里找到门外。 - 楚先生下午陪他去医院开药。纪勇涛去年发过一次脑梗,身体一直不太好。 楚先生问他录音进度。他说不上来,不知该从何说起。 楚先生:随意呀,你想到什么说什么。 楚先生:不用刻意按照时间顺序,当然,你的职业病,什么事都爱从头说。 从头的话,从多远的头呢?从小时候吗?纪勇涛小时候,只记得父母天天吵架,然后离婚,他跟母亲走了,母亲又再婚,他在那个家待不下去,随亲戚流转到A市。 这都没什么好说的。 拎着一大包药回到家,那人又回来了,靠着桌子chuī风扇。 那人:你跟我说话总在抬杠。你生我气? 老纪:没,我不生你气了。 老纪:你饭吃了吗? 那人:我不用吃饭了。 老纪:你当神仙? 那人低头笑,又安静了。老纪热了晚饭,回过头,发现他不在桌边了,在阳台边。 那人说,家里真热啊。 原来家里只有一个人,现在有了两个人,人多了就是会热。 可只有一个人的话,也许它不可算是家。纪勇涛很想有个家,不用和人吵架、看人眼色的家。他又有些愧疚,大概是因为想不起来遗忘的事,所以说话很冲。 他坐回沙发边,打开手机,开始录音。 老纪:一起来录吧。 那人:这又不是我的回忆录。 老纪:你可以帮我说点啥,补充些细节。 老纪:我叫纪勇涛,这是我家里人,他叫…… 老纪:你叫什么? 那人安静地坐在旁边,那双如孩子般无辜明亮的眼睛,无奈地看着他。 老纪:你叫什么? 那人摇了摇头,什么都没说。 老纪:你为什么不说自己的名字? 那人只是坐在旁边,很无奈、很无奈地看着他。 老纪问,你为什么好像快哭了?你受了什么苦么? 老纪:你说啊,告诉我啊,你受欺负了,我替你做主。 老纪:你不要只是摇头,你说啊。是什么委屈?你外面受委屈了,回家都不说么? 他垂下眼,嘴角微微笑了笑。 那人说,我想去上海。 老纪:那我们就去啊。我都退休了,我哪都能去了。 那人沉默了很久,轻声道:可你老了,你要吃很多的药。你如果吃了那些药,就会找不到我的。 老纪笑了:什么屁话,怎么就找不到了。走吧,今晚有点风,去河边散散步。 爱呀河小区旁,有一条爱呀河。 老纪喜欢去河边散步。他之前还养过一条狗,有好几次,狗兴奋地冲入河水里,拉都拉不住。 他们走了很远的路。河水很平静,平静得像镜子。那人做了件奇怪的事,他慢慢越过河边的芦苇花,朝着河水走去。老纪喊他,可他只是一直走,像是要渡过那条河。 他看见那人走在河水上,踏在水面上,平静地走了过去。他惊讶极了,不由跟了上去。河水真的很平稳,承载着他们的脚步。